吴闻执神捕令牌去了县衙,县令黄有道很快赶至福来客栈。黎斯同黄有道寒暄两句,黄有道来到马车近前看了看里面的尸体,道:“胡海?”
“黄县令认识死者?”
黄有道忙不迭地说:“认得认得,他叫胡海,乃是金犀县首富,经营着南北城七八家米粮铺。去年辖内三镇年荒,胡海一人就捐赠了白银三万两。”
“不想今日他竟落了个身死横祸的下场,真是世事难料啊。”黄有道啧啧感慨道。
黎斯等他讲完,令其把马车连同尸体一并运回了县衙停尸房,也就是黑屋子。黎斯和白珍珠则去了发现马车的官道,绕着附近矮林转悠了两圈,并未发现有甚可疑,这才返转。
经过金犀城门,门内阴影中鹄立着两个城门卒,正自小声交谈。
个头稍高的一人说:“乔子,你知道谁死了?”
另一个人目光低垂,看似并没多大兴趣:“谁?”
“嘿嘿,我一时好奇去打听了打听,死的竟是金犀首富胡海。”高个子咂咂嘴说道,“他这么一死了之,不知道留下的黄金美妾都便宜了哪个。”
“你想可以去要。”
“瞎扯,他们知道我是谁啊。”高个子眸光转而深沉,缓缓道:“到底谁杀了胡海,谋财还是私仇……啧啧,有点意思哟。”
低垂视线的乔子忽地抬头,目如电芒说:“既然有人杀了他,就说明他该死。”
黎斯停住脚步,回头再去寻说话的城门卒。两个城门卒皆转身往城楼上去了,黎斯迟疑少顷,白珍珠拉了拉他衣袖问:“怎么了,黎大哥?”
黎斯收回心神,淡淡一笑:“没事,赶紧走吧。”
一刻钟后,黎斯赶至金犀县衙,径直来到黑屋子外,吴闻早候在那里了。黑屋子内尸气腥臭,黎斯让白珍珠留在屋外,自己跟吴闻进到里面。
仵作简略完成了尸检,躬身对黎斯道:“大人,死者脖颈瘀黑肿胀,舌头外翻,两眼显凸充血,正是被人扼住脖子活活掐死的症状。另外死者腹部被剖开,肚肠挤揉扯断。唉,这么凶残,足见凶手跟死者之间有着莫大的仇怨。”
仵作退到后面。黎斯查看口腔时意外发现了一小缕粗糙的白线,用镊子小心翼翼取了放在木盘里,吴闻立即说:“死者嘴里塞了粗布这类东西。”
黎斯点头:“这就叫有口难言啊。”
“不过即便如此,胡海还是给我们留下了一点线索。”黎斯深深嗅了嗅周边,转问吴闻:“你闻到一股子特别的气味没有?”
吴闻用力吸了吸鼻子,摇头说:“这满屋子的尸臭味太大了,闻不出别的什么味道,有什么味呀?”
黎斯凝视胡海狰狞难平的面容,缓缓道:“气味有些奇异,就好像突然间走进了一个人山人海的大菜市。”
“菜市?”吴闻瞪大了眼,难掩不可思议之容。
白珍珠在黑屋外早等得不耐烦了,捏好了小鼻子刚想钻进去,倏尔门一开,黎斯和吴闻出来了,白珍珠眨眨眼问:“怎样,怎样,有什么发现?”
黎斯刮了刮她的小鼻子道:“走。”
“去哪儿?”
“菜市。”
一间阴暗的小屋,外面熙熙攘攘,麻木的神经令他全身发寒。眼前一片浑沌,似有一双白骨嶙峋的手要从某个角落伸出,狠狠扼住自己的咽喉,他提前感觉到了窒息。
从外面接来一盆水,望了望水盆里年轻冷俊的面容,以及漆黑无底的眼神。他渐渐起了一丝残忍笑意。
“我懂的……继续,继续……”
他飞快地搅乱水面,神情飞速变化着,狂喜、狂怒、狂悲、狂热各种情绪在脸颊短暂停驻,最后归于平静。
他恢复了木然的表情,淡淡地只吐出一个字:“杀。”
金犀最大的菜市在西城,黎斯、白珍珠和吴闻就站在菜市入口。菜市里飘来鱼腥肉腻、鸡鸭粪臭等等各种味道,白珍珠秀目紧蹙,屏息不闻,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丫头,你要是受不了,就在这儿等着。”黎斯关心道。
白珍珠扬了扬头:“谁受不了了。黎大哥不要小瞧人,我先走。”
说罢,白珍珠真格儿走在了最前头,黎斯也许她,自己跟在后面。菜市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首尾相衔也有二里多地。黎斯边走边揉着鼻子,寻觅与黑屋子里相似的气味。
忽然,他停住了脚,旁边是一家杀猪卖肉的铺子。
白肉红血,猪头下水分外清晰。白珍珠玉鼻轻皱,问说:“黎大哥想吃猪肉?”
黎斯分辨出气息相似,但并不相同,摆了摆手:“猪肉吃太多容易走不动道,还是少吃为妙,少吃为妙。”
“嘻嘻,你也知道哩。”白珍珠黑亮亮的眼珠子一转,捂小嘴笑道,“我听老死头前辈说黎大哥还喝过死人肉熬的肉汤,真的假的呀?”
黎斯顿觉腹内一阵翻涌,示意白珍珠不要继续说了,谁知这小丫头却来了兴致,缠着黎斯不停问死人肉汤的故事。大约又走了一盏茶时间,期间黎斯在四家猪肉铺前停脚,但最后又摇头离开。
黎斯暗忖:胡海尸体上的气味近似新鲜猪肉,却又不尽然,到底是什么呢?
天公并不作美,轰隆隆几声震雷余后,蓊翳渐厚,一片淅沥寒雨顺云泼下。菜市上的众人抱着脑袋往家赶,白珍珠怕打湿了莲角裙,躲在茶楼高檐下避雨,黎斯陪在旁边。
茶楼后有一条深深的小巷,左近是两家菜馆的后门,油炸的呲呲声隔着巷道犹可听闻。黎斯往巷内瞧了一眼,瞧到一个虎背熊腰的光膀大汉推了辆圆木车来到菜馆后门,木车上搁着一个封好的木桶。不多会儿,一个厨子模样的人来到后门,掀开木桶盖嗅了嗅,给了大汉几串铜钱。
黎斯本无心观瞧,但木桶被掀开后,一股若有若无的气味顺着巷风飘来。黎斯眼中一亮,纵身跳入雨巷,大踏步走到了光膀大汉身旁:“兄弟且慢,请问桶里有什么东西?”
光膀大汉不耐烦地说:“闲事少管,滚一边去。”
大汉随手一推黎斯,按他的思路一推之后肯定摔黎斯一个蛤蟆四脚朝天,可谁知他仿佛推到了一块屹立的山石上,对方纹丝未动,反倒震得自己手掌发麻。
光膀大汉一怔,惊恐地望向黎斯。黎斯不卑不亢地再问一次:“请问桶里有什么东西?”
光膀大汉不敢再动手,老老实实地回答:“里面是……是猪油。”
“猪油。”黎斯嘴角上扬一个角度,“原来如此。”
大雨越发滂沱,金犀南城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院中,一个曼妙女子撑着荷叶伞款款步入院中一隅的华亭,她随手将荷叶伞顺势一转,豆大的雨珠宛如银弹飞射,分散各角。
荷叶伞下的女子面容姣好,尤其一双柳眉深情动人,只是此时此景却蒙上了一层深不见底的惶然。女子望着雨幕,轻启朱贝说:“十五年了,那一晚的噩梦依旧历历在目,是否真的无法摆脱?”
女子凄凉叹息,华亭后的黑暗里却突兀地传来冷笑。
“十五年了,噩梦是该了了。”
女子仓促回身,一个摇曳在黑暗里的影子慢入华亭,对方手里举着一柄刺眼刀锋。女子短声惊叫,半轮割裂黑夜的刀光奔落眼前,紧接着一双粗糙寒冷的手扼住原本优雅的蝤蛴项,一点点加力,女子视线逐渐模糊……直至面前人的样貌融进视线的刹那,她似要张口说话,却无法开口。有口难言!
黑影将嘴贴近女子的耳边,喃呢短语,似在问说。女子面露骇然,总是摇头。
男子冷笑两声,猝下死力。
夜光沉沉,他放下死去的女子,举起遗落的荷叶伞,缓缓走到水榭外侧,池水被银雨击落得坑坑点点,一时圆满又瞬间散开,而在聚合之间返照出他的身形,一袭黑衣少年郎。但那眼角凝聚的神情却又是同少年完全不相配的一种莫大仇恨,宛如幽冥中的死灵,卷带着无尽滔天的杀意。
他站立半晌,倏然挥手,将荷叶伞扔进了池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