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大雾,空气潮湿。行走在大街上,如同走入了一大片白纱帐幕。
“喂,我找你找得好苦啊!”对面突然有人扯着嗓子喊道,“你到底死哪儿去了?”
方铮怒气冲冲地瞪着蒙锐。蒙锐非但不觉得生气,反而内心有暖意,他笑了笑:“方兄,我请你喝茶赔罪。”
方铮瞧着失魂落魄的蒙锐,转而一笑:“光请喝茶就行了?你得请我喝酒!”
“好,我请你。”
方铮的破屋家徒四壁、浑浊暗淡,但蒙锐觉得这已是世间少有的好地方,因为有满满的友情和烈酒。他一口灌下整杯的烧刀子,自从多年前妹妹失踪之后,蒙锐就从未这般喝过酒。心脏火辣辣地烧着,整个人轻飘飘的。
“好酒!”
方铮小声抱怨:“说了请我,却总让我买酒。嗯,实在是个小气鬼!”
“方兄,我敬你。”蒙锐又喝一杯,方铮心疼着不菲的酒钱,哭咧咧地陪着喝。
酒馆三巡,酒量见底的方铮脸颊通红,像是猴子屁股。他晃了晃空酒坛,生气地说:“他奶奶的没酒了!蒙兄,你知不知道……孔沛那厮又把我叫去了,还张眉张眼地说十二尸案可以放一放,暂时不用太着急。”
“之前让我抓紧破案的是他,现在不着急的也是他!他这不有病吗!”方铮吼道。
蒙锐握着酒杯,缓缓摇头:“方兄,你还没懂?南胡军营归属于太子,孔沛摄于太子之威,故责令你早日破案。现在又不让你查了,必是康王有所权衡。”
蒙锐醉眼朦胧,但眼神依旧犀利:“当今大争之势,有能力掣肘康王的除了太子,就只有天原府的定王。若我所推不虚,十二尸案必然同定王有关。”
酒后思绪开阔,蒙锐说到这里,心里一激灵。若十二尸案同定王有关——那么杜仲涛的死莫非也同定王有关?绿眸人、蛛后和叶欢城都是定王的人?妹妹也落入了定王之手……蒙锐不敢再想下去,今日的事已有太多的匪夷所思之处。
“言之有理!”方铮踉跄地起身,“长夜漫漫岂可无酒,等我会儿,我再去买!”
方铮开了门,一方手帕正夹在门缝里,飘飘忽忽如同蝴蝶般飞进屋里,正飘到蒙锐眼前。手帕上有字,墨迹未干,蒙锐看了两眼,顿时酒醒了。
他一下子纵出瓦屋,在密密麻麻的群屋间仿若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只一眨眼,那张脸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蒙锐将手帕抓得紧紧的,心中撄息:“方兄,酒不用喝了。”
亥时,杜府一隅依然亮着灯火。
杜夫人要回了杜仲涛的尸首,为其摆设了灵堂,等候入殓。
红木的灵桌上摆着红色葫芦烛、尺香、九金、魂帛等一众物,灵堂双柱悬挂白色布幔,一口孤零零的楠木棺材停放在灵堂正中央。本应有至亲守灵,但杜夫人身体沉虚回了后院,其余人也不敢停留在灵堂中,故灵堂空无一人。
一阵冷飕飕的夜风透过灵堂,布幔挽联被吹起,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托举了起来。灵堂角落拴着往生猫,可替人抵挡往生路上的灾祸苦难。
猛然间,黑猫漆黑的眼孔里出现了一道人影。
人影纵下灵堂,一双目光冷冽如刀,正是蒙锐。
来到了杜仲涛的灵堂,蒙锐心底还在打鼓——东西是否真在这里?正如在自在楼时的推测,杜仲涛被杀是因为同神秘蛛后的纠葛,他应当拥有某样东西是蛛后所忌惮的。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蒙锐——那样东西就藏在四句怪言里。
但如果真藏在怪言里,那么蛛后跟绿眸人是一伙人,她应该早就知道了。要不然两者并非同路人,但蛛后又如何处处透露先机,况且叶欢城还曾隐喻妹妹的下落。或许,又是自己想多了。
但不论怎样,既然人来了,就得试一试。蒙锐深入解析四句怪言: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有意博无命,阎罗窥双门。
最可疑的是第四句“阎罗窥双门”。“阎罗”解释为黄泉或阴间,“窥”解释为寻找,“双门”则可能指代棺材。
大世王朝明文规定,平民不可用椁,所以那些有钱有势的人死后,为了突出高贵不凡,就用金粉紫纱裹住尸体下葬,称其为“紫纱门”,所以“双门”指的是棺材的棺门、紫纱门。
——在阴间棺材里寻找。
蒙锐背后“死神”冷颤,他用力掀开了楠木棺材,倏然一抹刀锋直削蒙锐天灵盖。蒙锐听风辨声,一个鹞子翻身从棺前翻到灵桌旁。紧握长刀的是一个蒙面人,他冷笑一声,长刀舞出一整片刀光,把蒙锐前后都罩住了。蒙锐静如渊停,待刀风扑面,猛地一错身,“死神”之鞘点中敌人刀尖。
一股无形之力让蒙面人踉跄后退了五六步,才勉强站稳。
蒙锐冷冷道:“又见面了,天宫一郎。”
蒙面人身形猛地一震:“你怎么知道……”
“虽形制不甚相同,但你的刀跟相原秀夫的武士刀有异曲同工之理,不过他远没有你的刀术精湛,天宫先生。”蒙锐冷言冷语。蒙面人正是天宫一郎,他笑笑道:“神捕阁下,杜仲涛的东西我势在必得。如果你可以放弃,我愿意重金酬谢。”
天宫一郎摘了黑布,露出阴鸷的笑容。
蒙锐压根未对他有过好感,直言说:“如果换了别人,我兴许能考虑。但对于阴险狡诈的倭国伪君子,就休要多言了。”
“八嘎!”天宫怒骂一句,随手扔出了一颗圆球。
圆球爆裂成一团白雾,天宫一郎眨眼消失在雾气里。身后传来轻微脚步声,“死神”倒飞而出,但被击中的竟然是一截木桩。几乎同一瞬间,冷冰刀锋从地下恶毒地刺向蒙锐下阴。蒙锐左脚一踩,右脚陡然蹿起半丈高,堪堪避开了险招,但白雾袅袅,天宫一郎又匿去了影踪。
天宫一郎所施展的乃日本忍者的五行遁,神出鬼没,进可攻退可守。蒙锐对于五行遁早有耳闻,若真跟天宫一郎缠斗不休,一则心浮气躁,短时间内难分胜负;二则容易暴露行踪,一旦杜府人发现了便不好收拾。
只有逼天宫现身了!蒙锐心底有了主意,不再管天宫,而是纵身跳入棺材里。隐在一旁的天宫眼见蒙锐要得手,哪里还顾得上五行遁术,一挑刀尖刮穿蒙锐后背。蒙锐早候着了,弓身如一只怒虾蹦出棺材——“死神”也恍如一轮黑月从鞘里飞出,刹那化为了割裂世间万物的锋芒!
天宫一郎哀呼惨叫,一条胳膊被锋芒斩断。他嘴角流着鲜血,怨恨地瞪了蒙锐一眼,抱起断臂冲出灵堂。
惨叫声也惊动了杜府,蒙锐没时间耽搁了,转身跳入棺材。片刻后,他在尸身下发现了一块活板,拧开活板,下面是一包东西。蒙锐抓起东西,转身如一只展翅黑鹰飞入夜色。
回到住处,蒙锐十分懊恼没能一刀斩了天宫一郎,五行遁超乎想象,千钧一发之际保护了天宫一郎。自己既得罪了此等小人,日后须得处处小心。
从怀里掏出那包东西,里面有一块令牌、一枚红章和六七封书信。红章镂刻着红日苍鹰和三行倭文,而令牌上竟有一弯妖异的红芒月亮,背面用晦涩难懂的字形刻着一个“夜”字。
蒙锐认识这块令牌,甚至可以说刻骨铭心。因为它属于大世最可怕的神秘组织——黑夜。
杜仲涛竟然是黑夜的人!再阅读完那几封书信,信大多描述杜仲涛与倭国之间的神秘交易,但也零零碎碎地提起了“黑夜”,并隐晦地点出“黑夜主人”就在天原府。
“天原府?”蒙锐不禁脱口道,“定王周道!”
令整个大世王朝闻之色变的黑夜,它的主人竟是被誉为“大世脊梁”的平原府定王周道!心头层层骇浪难以形容,蒙锐几番思量:杜仲涛既是黑夜的人,那么蛛后、叶欢城杀杜仲涛,说明他们与定王为敌,大约就是太子的人了。那么绿眸人呢……若绿眸人跟蛛后不是同路人,那很可能就是定王的爪牙。
蒙锐再拿起红日苍鹰的红章,望着几行倭字,天宫一郎阴鸷的面庞再次浮现。蒙锐又暗自庆幸没一刀宰了他,或许种种答案就在这枚红章,以及天宫和他的海船上。
黎明渐渐来了,该去找方铮疏通海运司的巡事了。沉沉一叹,蒙锐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