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似水城狂风大作,树木在风中摇摆,如同张牙舞爪的夜枭,另有呜呜哭泣从黑暗中传来,似鬼泣。
肖凝府。黎斯的眼皮跳动,梦魇里数个红褐色的核桃围绕着黎斯跳转。核桃在半空跟随阴风鬼火一同斡转似陀螺,先是沿大圈轨迹斡转,而后轨迹之圈越来越小,红褐色核桃逐渐靠拢在距黎斯脸颊咫尺的地方,倏地加速跳动并且相互融合,形成了一张红褐色核桃揉成的脸!
脸上全是嘴,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黎斯盯着那些嘴读出了唇语:
“你忘记了吗?你忘记了吗……”
红褐色核桃揉成的脸啪地糊在黎斯脸上,无数嘴撕咬黎斯。
“呼!”黎斯从噩梦里醒来。
窗户被大风吹得噼里啪啦作响,黎斯惊愕地看到一道鬼魅人影消失在庭院尽头,人影竟有一丝熟悉。黎斯接着发现藏有核桃的柜子似被人翻过。
一月四日,血煞日,诸凶在四方。似水县衙里,孟秀来回踱着步,不多会儿孟凡川来了。孟凡川小眼睛里布满血丝,孟秀知道儿子是为了调查凶案而辛劳,不由得心生疼惜。
“凡川,桌上有两张舞肆门票你拿去,是芙蓉园新排的舞曲。你和高凌也该稍微歇息一下了。”孟秀慢慢地说。
“师兄可能不会喜欢勾栏舞曲。”孟凡川拿起门票,想了想道。
芙蓉园乃是似水城勾栏舞肆。大世年间官家的舞园叫舞坊,勾栏里私家的舞园叫舞肆,两者泾渭分明。舞坊训练舞员舞曲是为了供皇廷亲贵或王公大臣欣赏,舞肆排练舞曲则是为了取悦大众赏客。
高凌桀骜不驯,应不会对勾栏舞肆感兴趣。但结果出乎孟凡川预料,高凌竟答应了。
风小了些,但乌云开始密布,申时不久天地间已经混沌一片。
黎斯留在肖凝府里,百无聊赖地回忆起盲眼老叟的故事段《骤风起》,黎斯想着想着,竟也不自觉地冒出了两句段子话。
“那扩波河卷起一层高浪,三丈三高余。浪头落下,露出了站满蛮族兵士的狼头水船。全身画满狼图腾的蛮族士兵冲大世水军咆哮呐喊,他们的眼睛里射出了无畏之气,还有浓烈杀意。”黎斯自语到此,脑海里描绘出蛮族士兵高举刀弩狂吼狂叫的样子,还有那无数决绝的目光……黎斯倏然觉得后颈发冷,就像被无数充满杀意的眸子盯死。
黎斯猛回头,窗侧蹿出了一道黑影。
黑影是一只有着深绿色眸子的黑猫。
黑猫死死瞪着黎斯,黎斯也同黑猫对视。不知过了多久,黑猫嘴角努动,胡须炸立,继而发出了一声尖锐高昂的猫叫。而就在黑猫张嘴的瞬间,有一样东西从黑猫嘴里滚了出来,滚下窗户,滚到了黎斯脚边。
那是一个圆滚滚的、红褐色的核桃!
——第四个代表杀意和死亡的核桃!
黎斯茫然望着核桃。核桃定是凶手放进黑猫嘴里的,然后指使黑猫来到黎斯房间,再吐出给黎斯。黑猫一定认得出凶手,黎斯刚欲擒下黑猫,却发觉黑猫还站在窗侧一动不动如同一尊石塑。
一阵风吹过,黑猫直直落地。黑猫五官中流出了黑臭的血水,它被毒死了。
黎斯叹息一声,只得端详起核桃。肖凝也来了。
这次的微雕核桃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一扇接一扇富丽堂皇的紫纱屏风,屏风棱上扣着一件素衫,地上有几点殷红血迹。第二部分则变成了一个昏暗的密室,密室有四角,每一角都燃有暗黄色的牛油长灯,每一角还悬挂着一幅或山水或人物的画卷。
在密室中央站着三具石人。三具石人模样怪异,有手有脚唯独没有头颅。
在核桃里没有出现死者的部分。
肖凝望向黎斯,黎斯深吸一口气道:“凶手这次模仿的是金岛形人师案。形人师一案里黎斯在金岛蚁骨楼发现了机关暗局,一路破解进入到了蚁骨楼地下密室。在密室里的情景大致同微雕核桃相似,不过那间是八角密室。八个角落分别悬挂一幅晦涩难懂的画卷,画卷同形人师渊源有着关联。金岛密室里同样有三具无头石人,其中一具石人中藏着失踪的被害人尸体。”
肖凝听完金岛形人师案的前后经过,而后他盯着核桃中的几扇屏风愣神,突然一拍桌子道:“我说屏风怎么这么面熟,我见过这屏风。”
“你见过,在哪里?”
“城西芙蓉园。”肖凝道。
酉时一刻,城西芙蓉园。
孟凡川和高凌已经观赏了芙蓉园的两支舞曲。舞员彩衣翩跹似踏花蝴蝶,将舞曲精髓表现得淋漓尽致。彩台下喝彩声此起彼伏,高凌心中赞许,他望着台上一位位姽婳美丽的少女,心里有了另外一番画面——那皎洁月光下,圣城月仙舞坊彩台上嫣然起舞的女孩。她的一颦一笑仿佛将天地间所有的美丽汇聚,女孩轻舞的水袖手影,若春风般融化了高凌二十年的桀骜孤寂。
高凌很快得知了少女的身份,少女叫严千蝶,是大世神捕严成的独女。
高凌家族显赫,外表英俊又师出当今最炙手可热的燕翅剑派,所以高凌满怀信心地去追求严千蝶,但几次都被严千蝶婉拒。百战百胜的高凌从未尝试过失败,而几次跟严千蝶接触更让高凌怦然心动,高凌认定了严千蝶就是他此生最爱。
最后,高凌从严千蝶表姐李英风口中得知,原来严千蝶心里已然存着一个人。
高凌脑海里闪过黎斯那一双深邃细长的眼眸,不由得长吁惋叹,平生第一次有了力不从心的感觉。
“这都一炷香工夫了,第三曲和第四曲怎么还没上?”孟凡川在一旁纳闷道。按惯例舞曲衔接必须十分紧密才对,高凌看到彩台旁的舞员都左顾右盼,像在等什么人。
芙蓉园的观客等得不耐烦了,拍着桌子发出哨声,这可急坏了芙蓉园的园主。芙蓉园园主是一个腆着大肚子的中年男人,园主等来了伙计,伙计回说:“园主,前前后后都寻了,没看到陶教头。陶教头莫不是出去了?”
“出去了!这可怎么得了?”园主急得直搓手,原来接下来三支新曲的谱子,犹在这位不见了的舞肆教头手里。园主忙再问:“人找不到,曲谱有没有找到?”
“都没找到。”芙蓉园伙计摇头说。
“这可如何是好呀!”园主颓然一屁股坐在椅上,远处两名少女奔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园主,我们在道具间找到了陶教头的衣衫,还有……”
“还有什么?吞吞吐吐的,倒是说啊!”园主脸上肥肉堆在一起。
“还有血!”两名少女彼此靠在一起,样子十分惊怕。
“血?”园主脑里一空,两个少年突然出现在彩台,是高凌和孟凡川。原来孟凡川等得不耐烦来找园主询问情况,没想到听见少女这几句话。
高凌皱眉说:“带我去道具间。”
芙蓉园园主识得孟凡川,知他是县令之子,于是园主立即带着高凌、孟凡川来到道具间。
道具间距离彩台很近,内部十分宽敞,盛放着许多舞曲道具和杂物。道具间最里面有几扇相连在一起的紫纱屏风,屏风角棱上挂着一袭素衫,地上还有几点血迹。
血液断断续续指向道具间后门,高凌随即说:“跟着血迹走。”
大家出了道具间后门,穿过芙蓉园侧院来到假山旁。假山后有一扇腐朽的木门,木门通往地下。
“这门里是个地窖,但很久没人进去过了。”园主望着黑幽幽的入口道。
“血迹流进了地窖里。”孟凡川道,高凌率先摸进黑漆漆的地窖里,孟凡川用随身火镰打着了火苗,点燃火棍也跟了进去。园主和伙计犹豫一会儿,也跟了下去。
地窖难以想象的幽深,应该并不只是地窖这么简单。大世内战时,许多大户都会修建地下密室用以储银藏身,这个地窖很像当时留下的密室。在火把照映下走了约莫半炷香时间,众人觉得眼前豁然一亮。
石阶尽头出现了扇半敞开的石门,昏黄的光线从石门内射出。
高凌推开石门,后面是一间很大的石室,四角燃着暗黄色的牛油长灯。长灯侧悬挂着一幅或山水或人物的画卷。在石室中央有三个奇怪的石头人,石头人有手有脚无头颅,中间一具石头人腹部滴滴答答流下了血水。
高凌眼中冷芒一闪,长剑出鞘扫过石人腹部,石腹缓缓裂开一道缝隙。缝隙变大,露出了里面一张怒瞪双眼的脸孔。
“是陶教头!”园主被石中人吓得回退。
高凌震裂石腹残片,将陶教头拉了出来,人已毙命。死者只穿着襦衣,手腕上有一道明显的切割伤口犹在滴滴答答地流血,手指弯曲变形像挣扎过。死者脖颈还有一道深陷的紫青色瘀痕,眼珠鼓胀,舌头半伸,这些显而易见是被勒死的症状。
高凌吩咐孟凡川道:“回县衙带人来。”孟凡川扭头就走。
“封锁芙蓉园出口,这人死了没多久,也许凶手还在园里。”高凌喃喃说,“不可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
“好,我这就去派人封了园子。”园主不住点头转身走了。
没多久高凌听到了一阵稳定的脚步声,他没回头,淡淡说:“黎神捕来得好快。”
高凌身后,黎斯平静地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