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醒来,他发现自己在床上变成了格里高尔·萨姆沙。
他依然仰卧不动,盯视天花板。眼睛好一会儿才习惯房间的昏暗。看上去,天花板是哪里都有的再普通不过的天花板。原本涂的想必是白色或浅奶油色那样的颜色。但由于岁月带来的灰尘或污渍的关系,如今的色调让人想到开始变质的牛奶。没有装饰,也没有明显的特征。诉求和信息也无从谈起。作为天花板的结构性职责,看样子倒是大体完成得无一疏漏,但更多的意愿无从找见。
房间的一面墙壁(以他所在的位置来说,即是左边)有个足够高的窗口,但窗口从里面堵上了。原来肯定有的窗帘已被拿掉,几块厚厚的木板打横钉在窗框上。板与板之间——有意还是无意则不清楚——都分别开有几厘米空隙,早晨的阳光从那里射到房间里面,在地板上曳出几条炫目耀眼的平行光线。至于窗口为什么被钉得这般结实,缘由不得而知。莫非为了不让谁进入房间?还是不让谁从这里去外面呢(那个谁是指自己不成)?或者说狂风或龙卷风即将袭来?
他保持仰卧姿势不动,只轻轻动一下眼睛和脖子查看房间。
房间里,除了他躺的床,能称得上家具的东西一样也没有。没有箱,没有桌椅。墙上没有画没有钟没有镜。灯具也没找见。目力所及,毛地毯也好非毛地毯也好,地上好像都没铺。木地板就那样裸露着。墙上贴着褪色的旧壁纸。上面固然有细花纹,但在微弱的光照中——即使在明亮的光照中怕也同样——要看清是什么图案几乎是不可能的。
同窗口相反的相当于他右边的墙壁有一扇门。门上带有部分变色的黄铜把手。估计这房间本来是作为一般居室使用来着。可以看出那样的气氛。但现在居住者的气息已经从那里消除得干干净净。只有他现在躺的床孤零零剩在房间中央。但床又没有配成套卧具。没床单没被没枕头。仅有一张旧床垫赤裸裸放着。
这里是哪里?往下该做什么?萨姆沙全然摸不着头脑。勉强能理解的,是自己现在成了具有格里高尔·萨姆沙这个名字的人。这个他何以晓得呢?也许睡觉当中有谁在耳边悄声低语:“你的名字叫格里高尔·萨姆沙。”
那么,成为格里高尔之前自己到底是谁呢?是什么呢?
可是,刚一开始思考,意识就黏乎乎滞重起来。脑袋深处仿佛有蚊群那样的东西腾起,越来越浓,越来越密,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向脑袋柔软的部位移动。于是萨姆沙中止思考。就什么深入思考,对此刻的他来说肯定负担过大。
无论如何都必须学会让身体动起来。不能总躺在这里徒然仰望天花板。这太四面受敌了。若在如此状态下遭遇敌手——例如有猛禽扑来——基本没有活命希望。他首先动了动手指。左右两手各五只,总共长着十只长手指。十指有许许多多关节。动作的配合很复杂。何况全身上下似乎已经麻痹(就好像身体浸在大比重黏性液体中),无法向末端部位传送力气。
但他还是闭起眼睛集中注意力,耐着性子反复尝试。如此时间里,两手的指头可以渐渐自由活动了。关节虽然动得慢,但知道怎么动了。指尖动起来后,原先遍及全身的麻痹感逐渐淡薄退去。但是,随之而来的剧痛就好像要填空补缺似的——或者简直像凶险的黑色礁石,开始一点一点折磨他的身体。
花了好一会儿时间他才弄明白那是空腹感。那是从未体验过的,或者说至少记忆中不曾体验过的势不可挡的空腹感。感觉就像是足有一个星期没吃东西了——哪怕一小片——身体正中央仿佛出现一个真空的空洞。浑身上下骨骼吱呀作响,筋肉被狠狠勒紧,五脏六腑处处痉挛。
萨姆沙难以忍受这种痛苦,他把双肘支在床垫上,一点一点欠起上半身。脊梁骨几次咔咔发出骇人的声响。到底在这床上躺了多长时间呢?身体所有部位都对起身、对改变原有姿势一事高声表明抗议。尽管这样,他还是百般忍受痛苦,拼凑大凡所有的力气直起上身,使之成为坐在床上的姿势。
多么不成样子的身体啊!他飞快打量自己赤裸的肉体,用手触摸看不见的部位。萨姆沙不由得思忖:不单单不成样子,还毫不设防。滑溜溜的白色肌体(体毛似有若无)。全然没有遮挡的柔软的腹部。形状奇特的——奇特得几乎无由存在的——生殖器,分别仅有两条的细细瘦瘦的胳膊和腿。青筋隆起的脆弱的血管。仿佛一折即断的摇摇摆摆的脖颈。歪歪扭扭的大脑袋。脑袋顶端覆盖的纠结发硬的长头发。俨然贝壳左右唐突地支出的耳朵。这样的东西果真是自己的吗?以如此不合理的、仿佛即刻土崩瓦解的身体(防御性外壳也好攻击性武器也好都未被赋予)能在这个世界上好好活下去吗?为什么没有成为鱼呢?为什么没有成为向日葵呢?还是鱼或向日葵更说得过去。至少比作为格里高尔·萨姆沙合理得多。他情不自禁地这样想道。
尽管如此,他还是下决心把双腿放下床,脚底踩着地板。裸露的木地板比预想的凉得多,他不由得倒吸一口气。接着,他不怕再三再四的严重失败,任凭身体四下碰撞,最后终于用两腿成功地站在那里。他用一只手紧握床框,就那样好一会儿静止不动。可是,一动不动时间里,觉得脑袋重得异乎寻常,没办法让脖子笔直挺立。腋下流出汗来。生殖器因极度紧张而彻底收敛。他大大做了几次深呼吸,以便使紧张变僵的躯体放松下来。
身体在某种程度上习惯在地板站立之后,往下必须学会行走。问题是,用两条腿行走是近乎拷打的苦役,每动一下都会带来剧烈的肉体痛苦。左右两腿交替向前移动,从任何观点来看都是反自然法则的不合理行为。视角高,而且处于不安稳位置。这使得他直不起身子。最初时间里,理解腰骨和膝部关节的连动性并保持其平衡是极其艰难的事。每前进一步,对于跌倒的恐惧都让他双膝颤抖,两手不得不死死扶住墙壁。
话虽这么说,却又不能永远待在这房间里不动。必须在哪里找到像样的食物。再不把食物送入口中,这剧烈的空腹迟早要吃掉以至毁掉他的身体。
他抓着墙壁踉踉跄跄向前移动,花很长时间才移到门口。时间单位也好测算方法也好都无从知晓。反正是很长时间。劈头盖脑的痛苦总量将其作为实感告诉了他。尽管如此,他还是在移动时间里一个个掌握了关节和筋肉的运用方法。虽然速度仍迟迟不得增进,动作也别别扭扭,还需要支撑,但作为身体行动不便之人,或许总算可以应付了。
他手握把手,往里一拉。门扇岿然不动。推也不成。之后往右转了转。门带着轻微的吱扭声往内侧打开。没有上锁。他把脸从门缝间往外探出一点点。走廊空无人影,四周鸦雀无声,如深海的底。他先把左腿踏进走廊,依然单手抓着门边将半边身子移出门外。而后将右腿迈进走廊,紧紧手扶墙壁,一步一挪地光脚在走廊里移动。
包括他出来的房间,走廊里共有四扇门。样子相仿的深色木门。门内什么样呢?什么人住在那里呢?他恨不得开门往里看个究竟。那样,他置身其中的莫名其妙的状况也有可能水落石出。或者发现线索的端头也不一定。但他蹑手蹑脚从那些房间门前直接走了过去。较之好奇心,当务之急是填满空腹。体内那已然安营扎寨的气势汹汹的空洞,必须争分夺秒用实实在在的东西填满才行。
去哪里才能把实实在在的东西弄到手呢?萨姆沙现在心中有数了。
循味而去,他一边抽动鼻腔一边心想。暖融融的饭菜味儿!做好的饭菜味儿成为细微的粒子在空气中无声无息地飘浮而来。粒子疯狂地刺激鼻腔黏膜。嗅觉信息一瞬间被送入大脑。其结果,活生生的预感和急切切的渴望如见怪不怪的异端审讯官一般将消化器官拧得零零碎碎。口中满是口水。
问题是,若循味而去,必须先下楼梯。对他来说,连平地行走都远非易事。而连下一共十七阶陡峭的楼梯,简直无异于噩梦。他双手紧抓护栏,向楼下移动。每下一阶,体重都压在细细的脚腕上,很难保持身体平衡,几次险些跌落下去。每次采取不自然的姿势,全身骨肉都大放悲鸣。
下楼梯时间里,萨姆沙基本都在思考鱼和向日葵。若是鱼和向日葵,就不至于上下这样的楼梯,安安稳稳度过一生。而自己却非得从事这不自然的、危机四伏的作业不可,这是为什么呢?解释不通。
好歹下完十七阶楼梯,萨姆沙重新站直,拼出剩余力气,转向饭菜味儿飘来的方向。穿过天花板高悬的门口大厅,从敞开的门扇踏入餐厅。餐厅椭圆形的大餐桌上摆着食品盘,餐桌旁放有五把椅子,不见人影。盘子还微微冒着白色的热气。餐桌正中放一个玻璃花瓶,插着十几支白百合花。桌面摆有四人份的刀叉和白餐巾,没有动过的痕迹。早餐准备妥当,正要开吃的时候,突然发生了始料未及的事,大家站起径自去哪里不见了——便是这样的气氛留了下来。事情发生还为时不久。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人们去哪里了呢?或者被带去哪里了呢?他们还会返回这里吃早餐吗?
但萨姆沙来不及围绕这些想来想去了。他扑倒一般坐在眼前的椅子上,刀也好勺也好叉也好餐巾也好统统不用,直接用手连连抓食桌面上摆的食物。面包没抹黄油也没抹果酱,直接掰开塞进嘴里。煮好的香肠整条放入口中,煮鸡蛋壳也没剥就急不可耐地一口咬下,醋腌的青菜一把把抓来,温乎乎的土豆泥用指头剜起。种种样样的东西一股脑儿在口中咀嚼,嚼剩下的用水壶里的水冲进喉咙。至于什么味儿根本顾不得了。香也罢不香也罢辣也罢酸也罢,全都没了区别。总之当务之急是填满体内空白。他吃得如醉如痴,简直像跟时间赛跑一般。舔食手上粘的东西时,差点儿连指头一下子咬掉。食物残渣哗哗啦啦洒满桌面,一个大盘子掉在地板摔得粉身碎骨。对此他全然没有介意。
餐桌变得惨不忍睹。就好像一大群乌鸦从大敞四开的窗口飞扑进来,争先恐后把那里的东西啄食得一塌糊涂,而后就势飞去了哪里。当他大吃特吃后好歹喘过一口气时,桌上的东西几乎荡然无存。没有动过的差不多只有花瓶里的百合花。假如食物未准备得如此充分,没准百合花都可能无由幸免。萨姆沙便是如此饥肠辘辘。
往下好大一阵子,萨姆沙坐在桌旁椅子上不动,陷入恍惚状态之中。他双手放在桌面,肩头一上一下喘息,用半闭的眼睛看着桌中间放的白色百合花。一股充实感缓缓涌来,如同潮水涨到岸边。感觉上体内空洞被一点点填埋,真空领域正在缩小。
接下去,他拿起金属水壶,往白瓷杯倒入咖啡。咖啡直冲鼻孔的强烈香味使他想起什么。并非直接性记忆,仅仅是钻过若干阶段的间接性记忆——那里有一种奇妙的时间双重性,将现在经历的事作为记忆从未来加以窥视。仿佛经验与记忆在封闭的循环器中往来循环。他往咖啡里放入足够的牛奶,用手指搅拌着喝了一口。咖啡已开始冷却,但仍带有微弱的温煦。他含在嘴里,略一停顿,然后小心翼翼一点点送入喉咙。咖啡使得他的亢奋多少平复下来。
再往下,他忽然感到冷。身体一下下急剧颤抖。想必刚才由于空腹感太强烈了,以致没有闲心注意到其他身体感觉。及至空腹终于填满,蓦然回神,早晨的空气已经砭人肌肤了。炉子的火也消失变凉。何况他光着脚,赤身裸体。
需要把什么裹在身上,萨姆沙认识到。如此下去未免太冷了。再说这副模样走到人前,很难说多么合适。说不定什么时候有人出现在门口。时间往前推一点儿还在这里的人——正要吃饭的人们——没准很快转回。那时自己若还这德性,有可能闹出什么问题。
原因不知道,但他心里清楚。不是推测,不是知识,纯属认识。至于那一认识是经过怎样的途径从何而来,萨姆沙无由得知。估计那也是循环记忆的一部分。
萨姆沙站起身,走出餐厅来到门厅。尽管仍相当别扭且花费时间,但他现在毕竟不扶着什么也能大体以两条腿行走了。门厅有一个铁伞架,里面连同几把太阳伞插着几支手杖。他选一支黑色橡木手杖拿在手里,决定用作行走辅助工具。手杖坚实的握感,给他以镇定和鼓励。说不定被鸟袭击时可以作为武器使用。然后,他站在窗前,从白窗帘的缝隙打量片刻外面的情形。
房子前面是路。不是那么宽的路。几乎无人通过,异常空旷。偶尔急步通过的人,全都紧紧裹着衣服,五颜六色,五花八门。差不多全是男人,女人也就一两个。男女衣着有别。脚上都穿着硬皮革制作的鞋。有人脚上是擦得锃亮的长筒靴。鞋底在鹅卵石路面“咔咔”发出又急又硬的声响。所有人都戴着帽子。谁都理所当然地用两条腿行走,谁都不把生殖器露在外面。萨姆沙站在门厅安的一人高大的衣镜前面,对比看着通行的他们和自身模样。镜中的他看上去是那么寒伧瘦弱。肚皮滴有肉汁和酱汁,阴毛上如棉絮一般粘着面包渣。他用手拍掉那种脏物。
身上需要穿衣,他再次想道。
之后重新打量街道,寻找鸟们的姿影。那里一只鸟也没找见。
一楼有门厅、餐厅、客厅。但仿佛衣服的东西哪里都找不见。大概一楼不是人们换衣服的场所。衣服应该集中放在二楼某个地方。
他决心爬回楼梯。意外的是,上楼比下楼容易得多。他抓着护栏,基本没感觉出恐惧和痛苦。虽说中间随处喘息来着,但毕竟得以用较短时间爬完了十七阶楼梯。
幸运的是——应该说是幸运——哪扇门都没有上锁。他向右转动把手一推,门当即朝内侧闪开。二楼房间共有四个。除了他醒来的空空荡荡的寒冷房间,哪个房间都舒舒服服整整齐齐。有放着干净卧具的床,有柜,有写字台,有灯。还铺有花纹复杂的地毯。一切井井有条,打扫得干干净净。书架整齐排列着书,墙壁挂着镶进画框的风景油画。哪一幅画的都是有白色悬崖峭壁的海岸。点心形状的白云浮在湛蓝的天空。玻璃花瓶插着色彩艳丽的鲜花。窗口也有的好像被结结实实的木板封住了。满含爱意的阳光从拉开花边窗帘的窗口静静地照射进来。每张床上都有不久前有人睡过的痕迹。白色的大枕头还有凹坑留下来。
他在最大房间的立柜里发现大小适合他身体的睡袍。看来这东西总可以遮身蔽体。而其他衣服怎么穿好、要怎么搭配,那太复杂了,摸不着头脑。一来钮扣过多,二来前后上下的区别搞不清楚。上衣和下衣的差异也弄不明白。事关衣服,必须学习的东西实在太多。相比之下,睡袍简单得多,实用得多,没有装饰性要素,即使他,也似乎穿得来。那是用轻柔布料做的,对皮肤好。颜色是深蓝色。似乎与之配套的同一色调的拖鞋也找到了。
他把睡袍披在裸体上。几次尝试几次失败,终于把腰带系在身体前面。他穿着睡袍、穿着拖鞋站在大衣镜前。起码比一丝不挂走来走去不知好多少倍。若再仔细观察周围人如何穿戴,想必普通衣服的正确穿法也会慢慢了然于心。在那之前只能用这睡袍凑合了。虽然很难说有多么暖和,但只要待在这房子里,寒冷总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对付过去。无论如何,自己裸露在外的柔软肌肤不再完全暴露给鸟们这点,已让萨姆沙放下心来。
铃响时,他正在最宽敞的卧室的床上(床也是这座房子里最大的)蒙着被昏昏打盹。羽绒被中煦暖如春,简直像钻进蛋壳里一样舒心惬意。他做了个梦。什么梦记不起来了。反正是给人以好感的一个开心梦。不料这时门厅的门铃响彻楼上楼下。铃声一脚踢飞美梦,将萨姆沙拖回冰冷冷的现实。
他下床系好睡袍系带,穿上深蓝色拖鞋,拿过黑漆手杖,抓着护栏慢慢下楼。下楼梯也比刚才容易许多。不过跌落楼梯的危险并未改变。马虎不得。他一阶一阶小心确认脚下往楼下移动。这时间里门铃也不间断地以刺耳的大音量响个不停。按铃的人有可能是个性急而又执拗的人。
终于下完楼梯。他左手紧握手杖,打开门厅的门——将把手往右旋转朝里一拉,门扇开了。
门外站一个小个头女子,很小很小,手勉强够到门铃按钮。可是细看之下,女子绝不是个头小,而是脊背弯曲,身体深度前倾。所以看上去小。但个头本身并不小。女子用橡皮筋把头发在脑后束成一束,使之不至于垂到脸上。头发呈深栗色,量也相当丰盈。裙裾足够长,掩住踝骨。上身穿的是皱皱巴巴的花格呢上衣。脖子一圈圈缠着条纹棉质围巾。帽子没戴,鞋是结结实实的编织鞋。年龄大约二十出头,还留有少女面影。眼睛大,鼻子小,嘴唇如细瘦的月牙约略向一方倾斜。眉毛又黑又直,总好像疑心重重。
“是萨姆沙先生府上吧?”女子歪起脖子,从下面仰视萨姆沙。身体左一下右一下大幅度扭动个不停,仿佛在强烈地震中挣扎的大地。
萨姆沙略一迟疑,断然回答:“是的。”既然自己是格里高尔·萨姆沙,那么这座房子恐怕就是萨姆沙的家。这么回答应不碍事。
但是,女子对他的回答好像不尽如意。她稍微蹙起眉头——想必从萨姆沙回答中听出一丝困惑。
“这里果真是萨姆沙先生府上吗?”女孩语气尖利起来,一如经多见广的守门人质问衣着寒碜的外来者。
“我是格里高尔·萨姆沙。”萨姆沙尽可能冷静地回答。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那好。”说罢,女孩吃力地提起脚下放着的黑色大布包。大概用好多年了,到处磨损得厉害。估计是从谁手里继承下来的。“那么,就看一下好了。”
女子没等回答就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房间。萨姆沙关上门。女子站在那里,满目狐疑地上下一眼眼打量一身睡袍和脚穿拖鞋的萨姆沙。以冷冷的声音说道:“看样子您正睡觉的时候把您叫醒了。”
“不,这无所谓。”萨姆沙说。随即从对方不悦的眼神中觉出自己身上的衣服乃是同当下状况不相适合的物件。
“这样子是很抱歉,可是有一言难尽的缘由。”他说。
女子没有就此表示什么,嘴唇紧紧闭成一条直线。“那么?”
“那么?”萨姆沙问。
“那么,出问题的门锁在哪里?”
“门锁?”
“坏了的门锁。”女孩一开始就已放弃掩饰焦躁语声的努力。“说门锁坏了,让我来修锁……”
“啊。”萨姆沙说,“你是说坏了的门锁?”
萨姆沙拼命转动脑筋。可是一旦把注意力集中到一点,感觉上脑海深处就又有黑蚊群腾起。
“关于门锁,我可是什么也没听说。”他说,“不过,我想大概是指二楼门上的哪一个。”
女子眉头紧锁,歪起脖子仰视萨姆沙。“大概?”语声愈发增加了冷淡,一侧眉毛猛然向上一扬。“哪一个?”
萨姆沙知道自己脸红了。他为自己在坏锁方面不具有任何知识这点深感羞愧。他干咳一声,但声音没能顺利发出。
“萨姆沙先生,双亲大人现在不在?我觉得还是由我和双亲大人直接面谈为好。”
“眼下好像有事外出了。”萨姆沙说。
“外出?”女孩惊讶地问,“这种正吃紧的时候能有什么事?”
“不清楚。反正早上起来,家里就一个人也没有。”萨姆沙说。
“得得。”女孩长叹一声,“早就跟我交待过了,要我在早上这个时候来府上修锁。”
“对不起。”
女子一时噘起嘴唇。随后缓缓放下扬起的眉毛,盯视萨姆沙左手拿的黑漆手杖。“您腿不好,格里高尔先生?”
“嗯,多多少少。”萨姆沙含糊其词。
女子仍以弓身姿势再次大幅度扭动几下身体。至于那动作意味什么,以什么为目的,萨姆沙无从判断。但对她复杂的身体动作,他不能不感到本能的好意。
女子泄气似的说:“没办法啊!那么,反正看一下二楼那个门锁吧。这么兵荒马乱当中特意穿街过桥赶来这里,命都几乎顾不上了。总不能什么也不做,说完‘是吗?不在家?那么再见!’就转身回走。是这样的吧?”
兵荒马乱?萨姆沙摸不着头绪。到底什么兵荒马乱了呢?但就此他决定什么也不问。还是别主动暴露自己的无知为好。
女孩依然把身体折成两折,右手提起似很沉重的黑包,以宛如爬虫的姿势“吱溜溜”爬上楼梯。萨姆沙手抓护栏,慢慢尾随在后。她走动的样子,在他心中引起一种亲切的共鸣。
女孩站在二楼走廊,扫视四扇门。“门锁坏了的,大概是这四扇门中的哪个吧?”
萨姆沙再次红了脸。“是的,是其中哪一个。”他说。又战战兢兢补充一句:“啊,说不定是左侧最里边的,我觉得。”那是萨姆沙今早醒来没有家具四壁萧然的房间的门。
“觉得?”女孩以令人联想起熄掉的薪火般的麻木语声说,“说不定……”她回过头仰视萨姆沙。
“好像是。”萨姆沙应道。
“格里高尔·萨姆沙先生,和您交谈真是开心。语汇丰富,表达精确。”她说得相当干脆。而后再次叹息一声,改变语调:“也罢。反正先看看左侧最里边的门好了。”
女孩走到那扇门前,转动把手,随即往里一推。门朝里侧打开。房间中的情形同他离开时毫无变化。家具仅有床。床安在房间的正中央,孤零零的,一如海潮中的孤岛。床上只有一张很难说多么干净的赤裸的床垫。他就是在那床垫上作为格里高尔·萨姆沙睁眼醒来的。那不是梦。床凉瓦瓦裸露着。窗口牢牢钉着木板。可是,女孩见了这情形也没现出惊诧的神色,仿佛说这样子在这城里随处可见。
她蹲下打开黑包,从中取出一块奶油色法兰绒,摊在地板上。又选出几样工具,井然有序地摆在法兰绒上。犹如训练有素的拷问官在可怜的牺牲者面前认真准备带有杀气的刑具。
她首先拿起一根不粗不细的铁丝插进锁孔,以熟练的手势朝各个方向捅来捅去。这当中她的眼睛陡然眯细,变得聚精会神。耳朵也注意倾听。接着拿起比刚才细不少的铁丝,重复同样动作。之后兴味索然地把嘴唇扭成中国刀一般遒劲而冷静的形状,将一支大手电筒拿在手里,以更加严厉的目光检查门锁的细部。
“嗳,这锁可有钥匙?”女孩问萨姆沙。
“钥匙在哪里,我不知道。”他老实回答。
“啊,格里高尔·萨姆沙先生,我时不时想一死了之。”女孩对着天花板说。
不过,她没再表现出对萨姆沙更多的兴趣,她从法兰绒上排列的工具中拿起螺丝刀,开始拆门锁本身。动作缓慢而小心,以免损伤螺丝。这当中她几次停手歇息,一下下使劲扭动身体。
从背后观察其扭动姿势时间里,萨姆沙身上开始发生不可思议的反应。身体不知从哪里一点点变热,感觉上鼻腔正在张开。口中发干,吞口水时耳边“轰隆”响起很大的声音。耳垂莫名其妙地发痒。还有,一直软塌塌下垂的生殖器变得硬挺挺紧绷绷的,又粗又长,渐渐翘起。这么着,睡袍前面鼓胀胀隆起。至于这意味着什么,萨姆沙全然不解。
女孩拿着从门上拆下的整套锁走到窗边,在木板缝隙溢出的阳光中仔细查看。她满脸不悦,扭歪的嘴唇紧紧闭起,时而用细铁丝往锁里戳动,时而用力摇晃确认声响。而后耸耸肩大大喘了口气,回过头看萨姆沙。
“里边彻底坏了啊!”女孩说,“的确,萨姆沙先生,的确如你所说,这东西完蛋了。”
“完蛋了好!”萨姆沙说。
“谈不上多好。”女孩说,“在这里马上修不好,锁的种类有点儿特殊。只能拿回家让我父亲或哥哥看看。若是他们,有可能修好。但我无能为力。我只是见习工,只能修普通锁。”
“原来是这样。”萨姆沙说。这个女孩有父亲和几个哥哥,而且全家都是锁匠。
“本来该由我父亲或哪个哥哥来这里的。可是,喏,你也知道,一下子出了乱子。所以,作为替代我被打发来了。毕竟全城到处是检查站。”
说罢,她用整个身子叹了口气。
“这么离奇的破坏方式是怎么做到的呢?谁干的不晓得,但只能认为是用什么特殊器具把锁头内部搞坏了。”
女孩再次一下下用力扭动身体。她一扭身体,双臂就好像以特殊姿势游泳的人那样一圈圈立体旋转。不知何故,这一动作吸引和强烈摇撼着他的心。
“有个问题问一下可以吗?”萨姆沙一咬牙向女孩问道。
“问题?”女孩以充满怀疑的目光反问。“问什么我不晓得,问问看。”
“那么时不时扭动身体,那是为什么呢?”
女孩微微张嘴看着萨姆沙。“扭动?”她就此思索片刻。“指这个?”女孩一下下实际扭动着给他看。
“是的。”萨姆沙说。
女孩用一对石子般的眼睛盯视萨姆沙好一阵子。然后似乎兴味索然地说:“胸罩和身体不吻合。如此而已。”
“胸罩?”萨姆沙问。这个词同他具有的任何记忆都对不上号。
“胸罩。知道的吧?”女孩不屑似的说。“还是说你认为佝偻女人戴胸罩莫名其妙?比如说厚脸皮什么的?”
“佝偻?”这个单词也被他意识中渺茫的空白领域吸了进去。她在说什么呢?萨姆沙完全理解不了。但总得说点什么。
“不不,我根本没那么想。”他小声辩解。
“跟你说,我也是好端端长着两个乳房的,也需要用胸罩好好托住。又不是母牛,我可不想走路时摇摇颤颤的。”
“那当然。”萨姆沙附和道,尽管还是理解不好。
“但因为是这种体形,所以不能和身体紧紧贴在一起。毕竟和一般女人的体形多少有所不同。这样,就得时不时这么扭动几下身体来调整位置。作为女人活下去,比你想的难熬得多,这个那个的。从后边左一眼右一眼看这个,可觉得好玩?有意思?”
“哪里,谈不上有意思。只是忽然觉得奇怪——为什么总那样呢?”
胸罩是托乳房的用具,佝偻是指她独特的体形,萨姆沙这么推测。关于这个世界,要学的东西实在数不胜数。
“我说,你怕是在拿人开心吧?”女孩说。
“我没拿人开心。”
女孩歪起脖子,看着萨姆沙,得知他绝对没有拿自己开心。恶意也好像没有。估计是智商没有顺利启动,她想。但教养似乎不差,而且一表人材。年龄三十上下。无论怎么看都身体过瘦,耳朵过大。气色也不好,但彬彬有礼。
接下去,她发现萨姆沙身穿睡袍的小腹那里以几乎直上直下的角度向上鼓起。
“什么呀,那是?”女孩语声变得分外冷淡,“到底是什么,那个鼓包?”
萨姆沙低头注视睡袍前面胀鼓鼓隆起的部位。根据对方的语气,他推测这大概是不适于出现在人前的现象。
“原来是这样啊,你怕是对同佝偻女孩性交是怎么回事这点有兴致吧?”女孩厌恶似的说。
“性交?”这个单词也让他感到陌生。
“因为佝偻向前弯,所以你以为从后面插入再合适不过,对吧?”女孩说,“如此想入非非的家伙,世间是有不少的。而且,那种家伙全都以为我会让他们轻易得逞。不过么,很不巧,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可是不大明白,”萨姆沙说,“如果让你产生不愉快的心情,那很对不起,我道歉。请你原谅。并没有什么恶意的。病了一段时间,好多好多事情还弄不明白。”
女孩再次叹了口气。“啊,算了,晓得了。”她说,“你嘛,脑袋有点儿迟钝,可鸡鸡却生龙活虎。没办法啊!”
“对不起。”萨姆沙道歉。
“可以了,算了。”女孩无奈地说。“我家有四个不争气的哥哥,那名堂从小就看得多了,看够了。恶作剧让我看的。品行不端的家伙们!所以,说习惯也习惯了。”
女孩蹲在地板上把摆在那里的工具一个个收起,把坏了的门锁用奶油色法兰绒包好,连同工具一起小心收进黑包。然后手提黑包立起。
“门锁带回家去。请你这么讲给双亲大人。或在家修好,或彻底换新。别无他法。不过,新锁弄到手怕是要花些时间的。双亲大人回来,就这样告诉一声。明白了?能好好记住?”
萨姆沙说能记住。
女孩在前头慢慢下楼。萨姆沙一步一挪跟在后面。下楼当中的两人姿势恰成鲜明对比。一人近乎四肢着地,一人身体不自然地后仰。然而两人大体以同样速度往楼下走去。这当中萨姆沙也尽可能努力消除“鼓包”,但那东西死活不肯恢复原状。尤其从背后看她行走的样子,他的心脏发出又干又硬的声响。从那里汹涌而来的新鲜的热血,不屈不挠地维持他的“鼓包”。
“刚才也说了,本应由我父亲或哪个哥哥来这里才是。”女孩在门口说,“问题是大街小巷全是拿枪的士兵,到处都有大大的坦克严阵以待。特别是,所有桥头都设了检查站,很多人被带去哪里。所以,家里的男人不能外出。一旦被发现带走,就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回来。危险得不得了。这才由我跑来。一个人穿过布拉格城。我嘛,谁都不会在意的吧!即使我这样的人偶尔也是能派上用场的。”
“坦克?”萨姆沙怔怔重复道。
“很多很多坦克,上面有大炮和机关枪的家伙。”说到这里,女孩用手指着萨姆沙的鼓包,“你的大炮倒也够神气活现的,但那家伙比你的还要大还要硬还要凶暴。但愿你的家人全都平安回来。照实说,你怕也不晓得的吧?”
萨姆沙摇头。去哪里了都不知道。
“还能见到你吗?”萨姆沙鼓足勇气问。
女孩缓缓歪起脖子,不无疑惑地向上看着萨姆沙。“你、还想见我的?”
“嗯,还想见你一次。”
“鸡鸡还那么翘着?”
萨姆沙目光再次回到那个鼓包。“倒是解释不好,可我觉得这东西和我的心情没有关系。估计是我的心脏问题。”
“嗬,”女孩赞叹似的说,“心脏问题?妙趣横生的见解。这可是头一次听说。”
“因为我对它全然奈何不得。”
“你是说跟性交无关?”
“没考虑性交。真的。”
“鸡鸡那么硬那么大,仅仅是心脏问题,和考虑性交无关——你想说的是这个意思吧?”
萨姆沙点头。
“能向神明发誓?”女孩问。
“神明。”萨姆沙说。对这个单词他也无动于衷。他就这样沉默良久。
女孩有气无力地摇头。并且再次一下下立体式扭了扭身子,调整胸罩位置。“啊,算了,不说神明了。神明肯定几天前离开布拉格了。想必有什么要紧的事。所以忘掉神明好了。”
“还能见到你吗?”萨姆沙重复一句。
女孩扬起一侧眉毛,脸上浮现出仿佛注视云雾迷蒙的远方风景的表情。
“你是说你还想见我?”
萨姆沙默然。
“见我又怎么着?”
“想两个人好好说话。”
“比如说什么话?”女孩问。
“种种样样的话,许许多多的话。”
“光是说?”
“有许多想问你的事。”萨姆沙说。
“关于什么的?”
“关于世界结构,关于你,关于我。”
女孩就此思考片刻。“不仅仅是想把那个插进那里?不是那么回事?”
“不是那么回事。”萨姆沙斩钉截铁。“只是觉得我和你好像有很多非说不可的话。关于坦克,关于神明,关于胸罩,关于锁。”
深深的沉默一时降临两人中间。某人拖着板车那样的东西从房前通过的声音传来耳畔。一种令人窒息般的、凶多吉少的声音。
“不过,是不是呢?”女孩慢慢摇晃脖子说。但语声不像刚才那么冷淡了。“对我来说,你长得过好。即使双亲大人,怕也不欢迎自己的宝贝儿子跟我这样的女孩交往。何况,眼下这城里满是外国坦克。谁都不晓得往下会怎么样,会发生什么。”
往下会怎么样,那种事萨姆沙当然也不知道。将来的事自不用说,即使现在的事、过去的事,他都几乎无法理解。就连衣服的穿法都不懂。
“反正过几天我想我还会顺路来这里。”女孩说,“拿门锁过来。如果修好了,就把这个拿来;如果没修好,就原物奉还。再说上门费也必须收的。那时你若是在这儿,应该还会见到。至于能不能慢慢说世界的结构,那倒是不清楚。但不管怎样,在双亲大人面前,最好把那个鼓包掩饰一下。在普通人世界里,把那东西气势汹汹暴露在人前并不是值得赞赏的行为。”
萨姆沙点头。怎么样才能使那东西避人耳目固然心中无数,但事后考虑不迟。
“可也真是怪事。”女孩一副深思熟虑的语气,“当世界本身都这么快要土崩瓦解的时候,却有人为一把坏了的门锁费心思,认认真真地前来维修。想来真是够离奇的。不这样认为?不过嘛,这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定这意外属于正解。即使世界即将分崩离析,也还是应该孜孜矻矻老老实实维护事物的这种细小的存在方式——或许只有这样,人才能勉强保持正常意识。”
女孩再次大大歪起脖子,盯视萨姆沙的脸。一侧眉毛陡然扬起。而后开口道:“对了,也许我爱管闲事,二楼那个房间以前到底做什么用来着?一件家具也没放的房间上这么坚不可摧的锁。而锁又坏了——府上双亲大人对坏了的锁为什么这么在意?还有,窗口为什么用钉子钉着那么牢固的木板?莫非那里关着什么,是这样的吧?”
萨姆沙默不作声。假如有谁、有什么被关在那房间里,那么除了自己别无他人。可自己为什么非被关在那房间里不可呢?
“啊,这种事问你怕也白问。”女孩说,“差不多我该回去了。回去晚了,家里的人要担心的。他们正在为我祈祷,祈祷我平安穿过城区,祈祷士兵们放过可怜的佝偻女孩,祈祷那些家伙里边没有喜欢变态性交的家伙。毕竟被迫性交光是这条街上就已足够多了。”
我也祈祷,萨姆沙说。尽管他理解不好变态性交和祈祷是怎么回事。
随后,女孩以脊背对折的姿势提起似乎很重的黑布包,走出门厅的门。
“还能见到你吗?”萨姆沙最后又问一次。
“如果一直想见谁,迟早肯定见得到。”女孩说。这回语声里多少带有温柔意味。
“当心鸟们!”格里高尔·萨姆沙对着女孩弯曲的后背叮嘱道。
女孩回首点头。朝一侧扭歪的嘴唇看上去甚至漾出一丝微笑。
萨姆沙从窗帘缝隙看着,看着修锁女孩深深弯着身子沿鹅卵石路面越走越远。她走路的动作乍看有些别扭,但速度很快,毫无停顿。在萨姆沙眼里,那一举一动是那般富于魅力,简直就像豉母虫“吱溜溜”掠过水面。那走法,无论怎么看都比用两腿踉跄而行自然得多、合理得多。
女孩消失后不久,他的生殖器重新变软变小。一时急剧的鼓胀不觉之间无影无踪。此刻正在胯间无忧无虑乖乖下垂,一如无辜的水果。一对睾丸也在小袋中悠然歇息。他系好睡袍系带,在餐厅椅子弓身坐下,喝着所剩无几的变凉的咖啡。
原来在这里的人去了哪里。是些怎样的人不知道,想必是相当于他家人的人吧。他们因为某种缘由突然离此而去。而且有可能再不返回。世界开始土崩瓦解——这意味什么呢?格里高尔不清不楚,猜测都无从谈起。外国士兵、检查站、坦克……一切都是谜。
他所清楚的,惟独自己的心渴望再次见到那个佝偻女孩。非常想。想两人面对面开怀畅谈,想两人一点一点解开这个世界之谜。想从各个角度看她一下下立体式扭动身体调整胸罩的动作。如果可能,想用手触摸女孩身体所有部位,想用指尖感受她的肌肤、她的体温。并且想两人肩并肩在全世界各种各样的楼梯爬上爬下。
每当想起她、想起她那样子,萨姆沙胸口深处都涌起一丝暖意。并且庆幸自己不是鱼不是向日葵。用两腿走路、穿衣服、用刀叉吃东西的确是一大麻烦事。这个世界上必须记住的事也实在太多。可是,如果自己不是人而成为鱼或向日葵,那么恐怕就不能感受到这不可思议的心的温煦,他觉得。
萨姆沙在那里久久闭目合眼。像烤火一样独自静静体味那温煦。而后毅然立起,抓起黑漆手杖朝楼梯走去。他要重新上楼,设法学会衣服的正确穿法。这是当务之急。
这个世界等待他去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