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好一阵子没再出现的梦境终于再次将夏川困在了其中,比起以往,这次的场景更真实更细致,夏川甚至能看到漆黑的水面隐隐的白色雾气,在弯腰凑近时,能感受到一股森冷的寒气越来越强,扑到他的脸上,那股寒气中还夹杂着一股咸涩的浅淡腥味。
这股味道从下方扑上来的感觉让他觉得极其熟悉,似乎有什么被遗忘的东西跟着呼之欲出。
只是接着,他就和水里浮上来的苍白人脸对了个正着,所有的呼之欲出便又被惊得缩了回去。
虽然那些人脸的五官依旧有些模糊,却也能看出个大概的轮廓。一方面,夏川在这梦境中带着一股不受控制的抵触和不安,另一方面,他平日的冷静也没有因此完全消失。
于是他一边下意识地想抽一口冷气,然后抬头远离这些人脸,不愿意多看一眼,一边又在理智的控制下强压着自己的脊背,依旧保持着弯腰低头的姿势,仔细地看着水中一张接一张浮起来又消失的人脸……
看了好一会儿后,他发现,这些不断上浮的人脸实际上一直在循环出现,前前后后其实一直都只有三个人而已。
三个人,三张人脸,有男有女,一直在重复这个从水下浮上来的场景。
他对着水面站了好一会儿后,只觉得有些头重脚轻的晕眩感,忍不住用手撑住了膝盖,他一方面想早点看清那三个人的长相,摆脱一块心病,另一方面,他又清楚地察觉到自己似乎对此有些潜意识的排斥。
心脏在有些压抑的环境中越跳越快,快得夏川近乎需要深呼吸才能缓解一下那种有些窒息的缺氧感。
深蓝或许没他说错,他大概……真的对海有点恐惧——
夏川清楚地知道自己依旧身在梦境,他看着那三张模糊不清的人脸,忍不住这么低低叹了一句。
这个念头好似一个咒语一样,从夏川脑中冒头的瞬间,那个循环往复的梦境便陡然变得混乱而遥远了……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梦境中逐渐抽离的时候,夏川身体的感官和意识也跟着慢慢恢复了,他先是感觉到了一阵轻微的摇晃和颠簸,只是这些动静都好像放在了慢档上,一晃三摇,就连颠也颠得极为缓和。
接着,他便感觉到自己的左手被什么东西紧紧勒着,麻而冷,几乎不剩多少知觉了。他皱了皱眉,想从勒着他的东西中松脱出来,然而使了半天的劲,却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都抬不动。
夏川模糊的意识在和手指的较劲中逐渐恢复清明,终于尝试着睁了睁眼。
一大片有些晃眼的白色冷光从眯着的眼缝中渗透进来,刺得他双眸里立刻蒙上了一层生理性的水雾。蹙着眉心重新闭上眼,让开那道穿透力很强的灯光,偏头缓了一会儿,这才勉强适应下来,偏头一点一点地彻底睁开了眼睛。
悬在他头顶的,不是晒着礁石和海面的耀眼日光,也没有容易让人误会成海鸟的远古生物,而是一盏十分普通的灯,通电的那种,除了造型有些华丽之外,就再没什么特殊的地方了。
可好就好在它不特殊!
在经历了白垩纪时期和石器时期两个世界后,夏川只觉得自己短时间内都不想看到任何“出格”的场景了,越普通越好,越常见越好!但他没想到居然一睁眼就看到了现代最为常见、最为普通的东西……
他的视线被冷白色的灯光晃出了几个色块,又汇集成了一块耀眼的白斑,最终撑满了他的全部视野。
直到除了一片光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他才猛地反应过来,而后带着略显惊讶的表情,转头朝自己始终没有恢复知觉的左手看了一眼。在视野恢复清晰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左手手腕正被一只手死死地攥着,那手生得很瘦,劲却很大。即便弯曲着也能看出来手指十分长,关节处因为过于用力的缘故,绷得有些泛白,如果不是夏川的左手已经没什么知觉了,大概会感觉到那只手的温度比他的体温略低一些,碰着有些微微的凉。
他的目光顺着那只骨结泛白的手移上去,就看到深蓝侧着脸,面朝着他躺在旁边。
深蓝的嘴唇有些干裂,配上他紧闭着的眼和蹙着的眉心,在冷白色的灯光照耀下,显得格外疲惫。
他此时的呼吸轻得很,身体的起伏频率很是均匀,夏川看了片刻,这才放下心来,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现代的灯具,现代的靠墙立柜,现代的吊针支架上挂着一袋透明质地的生理盐水,细管坠下来,尽头的针头隐没在他的右手手背里,被两条白胶布固定着。还有个穿着白色护士服的年轻女人正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抱着胳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盹儿。
一切的布置都看不出太多年代上的差异,至少和“原始”两个字完全搭不上边。
要说夏川在这种时候都能淡定得心中没有一丝波澜,那是不可能的。
“终于……回到现实了?”他心里这么想着,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从昏迷中醒来。
他的目光定在那个年轻护士手里捏着的一个方形小袋儿上面,恍然出了神:就这么……回来了?
他的右手手指在出神中微微抽动了一下,连带着手背上的针管被带着晃了晃,碰在金属的支架柱上,发出两声“叮——”的轻响。
坐在床边打盹儿的年轻护士被这声音一惊,猛地一点头之后坐直身体睁开了眼。她有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和在灯光下显得十分白皙的皮肤,鼻尖周围散落着一些细小的雀斑,配上那张天生笑唇,显得很讨人喜欢。
她迷糊了不到一秒,就和夏川睁着的双眼对上了。
夏川的眸色本是棕色,但在冷光的映照下颜色淡了许多,有些凉凉的。
年轻护士刷地一下就红了脸,急忙站起身,捏着手指道:“你你你醒啦?!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夏川摇了摇头。
“渴么?要不要喝点儿水?”那护士说着就端起他床头柜上一杯晾着的水,递到夏川面前,杯子里居然还体贴地插了一根吸管。那水被晾得不烫不凉,温温的,入口刚好,一下子就让夏川的嗓子舒服很多。
他喝了两口水,而后开口道:“我还有个同伴,他跟我差不多高,金色头发——”
“哦哦!他在的!放心,他身上也没什么伤,只是还没从昏迷里醒过来。”年轻护士一听便反应了过来,抬手指着墙壁道:“现在正躺在隔壁,船上的医护室每间都不大,都是单人的,丽萨在隔壁看着呢,不会有事儿的。”
夏川下意识看了眼身后依旧没醒的深蓝:“都是……单人?”
“额……”红着脸讲了半天的小护士这才想起来床上还躺着一个,连忙压低声音,道:“那位先生也是您的同伴吧?溺水的人总是会下意识地去抓东西,而且劲特别大,我们把你们救上来之后尝试过让他松开手,可是一直没能成功,而且那位先生一直没醒,所以只能先委屈您将就一下。”
“一直没醒吗?”夏川皱了皱眉,有些担心,毕竟按理说深蓝的体格一直比他好很多,很少有他恢复了深蓝还没恢复的情况。
但是他看起来冷冰冰的,不是特别容易亲近,以至于小护士一看到他皱眉就会错了意,以为他不高兴,连忙道:“要不,要不我现在叫人来帮你们挪一下?”
夏川:“没关系,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去忙你的吧,我刚才睡得不是很舒服,想再睡一会儿,有什么不舒服我会找你。”
“好的好的。”小护士连连点头,然后抬眼看了眼吊着的盐水,道:“刚好,水也挂完了。”她低头帮夏川拔了针头,用棉花按住针眼顺手封了一条胶布。
“对了——”夏川舔了舔嘴唇,道:“刚才只顾着说别的,忘了问了,你刚才说我们这是在船上?你们是在海里把我们救起来的?”
“是的。”小护士点了点头,而后冲他笑了笑道:“不管你们之前经历了什么,现在已经安全了,欢迎来到多米尼克号客轮,睡前不要想那些不好的事情,祝您好梦。”她说完把冷白色的大灯关了,留了两盏温黄色的壁灯,调低了亮度,而后拎着空了的盐水袋,脚步轻轻地朝门口走,握住门把手的时候,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补了一句:“叫我邦妮就好。”
“好的,谢谢。”夏川看着她走出去,轻轻关上了门,门外隐约的人声瞬间被挡在了门外,半点儿也听不见。
夏川挑眉,只觉得船上医务室的环境还不错,至少隔音效果很好,休息的时候不至于被打扰。
他用单手撑着翻了个身,变成了和深蓝相对的姿势,又忍不住抬起贴着棉球胶布的右手摸了摸深蓝的额头,毕竟深蓝本身体温是低于常人的,如果他发烧,体温也就和常人差不多,那小护士不知道特殊性,所以很难察觉。
刚才输了一袋生理盐水进去,以至于他的右手很凉,也不是正常体温,在深蓝额头上停了挺久也没摸出个准数。
正当他无奈想收回手的时候,深蓝原本搭在身边的左手突然抬了起来,一把按在额头上,抓住了夏川的右手,顺势将他的手拽到了心口贴着。都说心脏的位置比其他地方更容易把手焐热,也不知道深蓝这是哪里学来的,还是处于一种兽类的本能。
夏川盯着他的脸愣了好一会儿,直到看到深蓝闭着眼翘起了嘴角,这才低声道:“你不是一直没醒吗?”
深蓝听了这话,一直紧闭着的双眼睁了开来,漂亮的眸子盈着一点笑,死不要脸地解释道:“醒了他们就要让我松手了,我可不干!”
“……”夏川抽了抽嘴角:“你什么时候醒的?”
深蓝眨了眨眼:“被捞上船的时候,一天以前吧。”
夏川:“一直装晕到现在?!”
深蓝理直气壮地答道:“对啊!”
夏川:“……”
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了,哭笑不得。过了半天,他总算憋出来一句:“你装了一天晕岂不是什么也没吃,不饿么?”
深蓝眼皮瞬间耷拉下去,半死不活地拖长了调子道:“饿——我觉得我现在能把这整艘船一起吞进去。”
夏川:“……”
“不过比起饿,我更渴……”深蓝接着道。
“这里有水有吸管,我端给你。”夏川说着,就要翻身去够杯子,结果被深蓝一个翻身压住。他按住夏川的手,自己伸手去端那杯水,咕咚咕咚下去半杯。
原本干裂的嘴唇被温水浸润,顿时好了许多。他舔了舔,而后便抵着夏川的鼻尖,吻了下去,边吻边贴着夏川的唇缝低声道:“刚才听你喝水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干了……”
夏川被他压制得不得动弹,喉结滑动了一下。他半分钟前还在想着:深蓝会不会发烧,多米尼克号这名字听起来莫名有些耳熟,什么时候能靠岸……结果半分钟后他就破罐子破摔地撒了手,仰头细细地回应着,和深蓝纠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