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比刚才地中海的那句“有点儿饿”引起的共鸣可多得多了。几乎所有人都抬起了头,诧异道:“我不是一个人?!”
“我还以为是我精神太过紧张,导致心慌气闷出虚汗呢!”啤酒肚抬手摸了摸脑门上的汗,道:“原来是真的变热变闷了?”
很多情况下,人在碰到一些不太乐观的事情时,会下意识地向其他人寻找共鸣,如果发现自己不是唯一一个倒霉的,还有其他人陪着一起“共患难”,心中的沮丧感多少会减轻一些,这或许是一种拎不上台面却又确实凑效的安慰。
可在如今,窝在石洞中的众人心中却都着一个共同的想法——他们这次真的宁愿只有自己一个人受罪!
看到其他人纷纷响应,他们真的一点儿也欣慰不起来,相反,心里都是咯噔一下落了空。因为如果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闷热,那就说明,这石洞也终于要脱掉“避难所”这个名头了。
“已经不错了,这还多亏了砸在前洞口的那块陨石呢……”丹尼斯自我安慰着,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回到示波器上。
他们能在这洞里安然藏身这么久,确实得感谢那快砸落的陨石。如果不是那块陨石砸塌了前面的洞口,将它堵了个严实,在这种时候,前后两个洞口一通风,那些烟尘早八百年前就该进洞了。
众人心里多少都明白,他们现在所感受到的这些情况,十有八九是之前纷落的陨石带来的后遗症。他们并不清楚身处的这个世界是一块多大的地方,但不管多大,照之前那种天女撒花般的密集度,砸落下来的陨石足够影响所有了——
漫天厚重的杂质粉尘不说,陨石接连不断地摩擦积压空气以及四起的大火,都会让这世界的整体温度直线飙升,再加上无数不利于呼吸的气体因此混入空气中……等等。
光是想想就觉得身心俱寒。
越是紧张,耗氧量就越多,在这种境况下也就越发觉得闷热难耐。何况丹尼斯和招风耳两人手上还停不了,依旧在干着活儿,活生生蒸出了一脑门的汗。诸如地中海、啤酒肚他们那种中年发福的,更是耐受不住这样的环境。
于是很快,这石洞里的呼吸声就变得粗重了不少,此起彼伏,互相影响,简直搅出了夏日蝉鸣的效果,叫人内心烦躁。在这之中,只有三个人的呼吸声依旧算得上平稳——
深蓝、夏川以及小家伙艾伦。
前两者是因为性格十分淡定,基本上见不到死神不眨眼。而艾伦则是因为太小,没能理解大人之间那几句话的含义,所以依旧在闷热中维持着较正常的呼吸,只是偶尔会凑到劳拉耳边低声哼哼一句热。
夏川在周围一片焦躁中站起身,朝丹尼斯和招风耳的方向扫了一眼,而后招呼众人:“从身上扯块布下来,隔壁有水潭。”
他说得简略,大家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旦出去,外头的空气烟尘太浓,用布沾了水掩在口鼻上,多少能滤去一部分。
就在众人纷纷起身涌向隔壁,照着夏川的话准备好湿布的时候,这边的丹尼斯和招风耳总算抬起了头叫道:“好了!”
夏川和深蓝正拎着替他们备好的布条倚在岔道边等他们,闻言快步走过来,问道:“改成什么样了?”
“额……看是看不出来的。”丹尼斯和招风耳接过布条,同时把示波器递给夏川和深蓝,简单解释了一下:“总之应该会比之前更灵敏一些。”
深蓝捕捉到了其中的词:“应该?”
丹尼斯耸了耸肩。
“要是灵敏性反倒变差了呢?”深蓝怀疑地将那示波器上下翻看了一番,只见原本密封严实的黑匣子已经被他们暴力拆了后盖,即便重新装上了,也依旧破了两角,透过破口,可以看到里面错综复杂的线,乱糟糟的,看着就让人没什么信心。
然而招风耳却抬了抬下巴,保证道:“要真变差,我把脑袋削下来给你当球踢!”
深蓝用一种看神经病一样的目光扫了他一眼,而后把示波器重新塞回丹尼斯手里,不再管了。
倒是夏川又提醒了一句:“注意防水。”
“哦对!”丹尼斯只顾着嘚瑟那东西,差点儿就要这么直接抱着它出去了,听了夏川这话,才猛地想起来没包防水袋。他顿住步子埋头在胸前的黑色背包里一阵翻找,用防水袋把开了口的示波器包了个严实,这才放心地跟在夏川和深蓝身后朝外走。
既然洞内已经变得又闷又热,继续在这里待下去那就真的只有等死了。
众人聚集在第三岔道的洞口边,林顿教授将从夏川和深蓝的眼神中体会到的信息翻译给大家听,又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
“行了,走吧。”林顿教授说完,又简单活动了一下他的腿脚,冲劳拉竖起大拇指晃了晃,而后用湿布扎在口鼻上,招呼众人往洞外翻。
那洞口对于个头小且身材瘦削的人来说,也就是个将将好的大小,而对深蓝他们这种身材高大的来说,着实有点儿挤。深蓝当然不会有那个耐性慢慢从洞里往洞外蠕动,光是想想那种蠢到家的动作他就觉得一阵恶心。
于是他二话不说占了最前面的位置,一个招呼都不打便蓄起了力,对着洞口较薄的石壁就是两脚。他的力量向来大得惊人,夏川他们早习惯了,但这洞里的其他人都还没习惯。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碎石滚落后被扩大了一大圈的洞口,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深蓝自然不会去等他们,而是先一步单手一撑,从洞口翻了出去,而后冲洞里的夏川勾了勾手指。
夏川:“……”
当然,深蓝其实并不是在挑逗之类,而是提醒夏川,别墨迹,可以开始了。
众人还沉浸在两脚蹬开了一个大洞的震惊中,看到他的手势根本反应不过来,结果就在他们呆愣着的时候,夏川已经不由分说地捞起一个便朝洞口塞了过去。深蓝在洞外一把接住滚出来的人,又顺势让他滚到一边,也学林顿教授给夏川竖了根拇指,示意:配合大大的好!
深蓝早在洞里就冲夏川比划过——让这么一群歪瓜裂枣秃头大肚子的货在洞口磨叽,得爬到猴年马月才能全部出洞,还不如扔来得快!
事实证明深蓝和夏川两人配合起来,比众人自己爬确实快得多,转眼间,众人便如同一溜儿浑圆的西瓜似的,在洞外滚成了一团。
洞里洞外简直两个世界!
之前从洞里朝外探看的时候视野有限,看不真切,此时真正地站在浓重的尘雾中,众人才发觉事实比他们在洞内预估的还要坏——
这尘雾近乎遮天蔽日,能见度低得令人发指,除了最近处的人和树干,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天际一片阴沉沉的黑,就好像世界始终停留在了凌晨三四点那种欲亮未亮的夜色中。除此之外,便是一片死寂……令人心生不安和恐惧的死寂。
在奔逃进石洞之前,这世界里四处都是诡异凶恶的野兽,有大有小,上至恐龙下至昆虫,简直无处不在,似乎没有一个是他们惹得起的。而他们是这世界中仅有的人类。他们本以为那种种族孤独感已经足够让人心生压抑了……而现在,他们却发现那根本不算什么。
在如今的一片死寂中,他们连那些野兽昆虫的声响都听不见了,高树草木也变得疏影迷离一片模糊,这已经不仅仅是种族上的孤独感了,他们甚至怀疑这个世界除了他们这十一个人之外,再也找不到其他活物了。
“都……死了吗?”劳拉护着怀里的艾伦,喃喃低语道。
她的声音闷在湿布后面,和这尘雾中的树影一样模糊不清,听得众人心里都觉得一阵空荡荡的。
这种时候,依旧是夏川先开了口:“走吧。”
这十一人的队伍和之前的四人队伍安排差不多,依旧是深蓝打头,夏川殿后。中间的众人一个紧挨着一个,挤挤攘攘地朝前走。要是放在平时,在又闷又热的情况下,没有谁会喜欢蹭着别人,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却都觉得有肢体触碰更让人安心。
好像时时刻刻的接触能不断提醒他们:我还有同伴,我不是一个人。
尘雾浓重的情况下,完全没法辨认方向,好在有丹尼斯宝贝兮兮捧着的那个示波器。
他几乎全程都在盯着示波器的屏幕,只靠余光注意脚下的路,而他两边前后也都有人,将他完好地护在中间。
屏幕上的波线不断跳动着,有心存好奇的人勾头看过两眼,结果什么也没看懂,便只得作罢,收回了脑袋,乖乖跟着大部队行进。
夏川有注意听过,出洞以来,示波器依旧没有发出过那种“兹兹”的响声,不过丹尼斯单看波线也能有一套分辨前行方向的方法。他紧抿着唇,跟在人群的最后,时时注意着周围的情况,即便一路看到的只有巨兽的尸体。
丹尼斯是把控大方向的人,而深蓝则是依靠听力控制小方向的。他准确地带着众人避开了好几片火海,以及一处正在坍塌的山体。
然而越走,他们却越心凉——因为满地的尸体似乎正在证实他们的猜想,这世界似乎真的不剩多少活物了。
他们究竟走了多久,连自己都计算不清了,只知道一直跟在深蓝身后机械地挪动着步子,腹内的饥饿感从隐隐约约,到越渐明显,到无法忽略,而后又饿过了似的渐渐麻木,再没感觉。脚板底又酸又痛,到最后稍微活动一下都觉得筋骨僵硬。
可这些都不是最难熬的。
难熬的是周遭的温度始终在攀升,可又不是陡然变化的,而是如同温水煮青蛙一般一点点地增上去。这种热并非太阳蒸晒的那种酷热,而更接近于被闷在桑拿房里,温度过热却始终出不去,找不到透风口的感觉。
每个人都闷出了一身的汗,却又没有大汗淋漓的那种爽快,而是又湿又粘,搅得人心里有种挥散不去的无力和焦躁感。
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同样不断增重的缺氧感,这让他们恍然觉得自己正身在梦里,梦见自己被闷在一个大瓦罐里,怎么都透不出一口气,直到惊醒才发现是自己将自己闷在了被子里。只是现实残酷得很,他们只会有不断憋闷的过程,却不会有惊醒后掀开被子猛地吸入新鲜空气的结果。
“我觉得我想吐……”啤酒肚是第一个撑不住的,他艰难地抬了两步之后,扶住了一株高树,那高树的树干上明明全是细密的毛刺,他掌心按在上面却浑然不觉,只弯着腰干呕了两声,偏偏太久没有吃过东西,肚子里早空得不能更空了,吐也吐不出什么。
他翻着白眼倚着树瘫坐下来,冲众人摆了摆手:“你们走吧,我……呕……我走不动了。”
众人停在原地,一个个面色也没比他好看到哪里去。
“说话还有力气,怎么就没力气走了?!”相对好些的深蓝走到他面前拽了把他的胳膊。
深蓝倒不是累,而是干……他在这世界生活了这么多年,就从没有脱离水这么长时间过。之前陪夏川他们在林中奔走的时候,空气里面湿度大,久一点儿也就忍了。可现在,四处的火海早就蒸掉了那些水汽,整个空气干巴巴的,简直让他觉得每动一下,身上的皮肤都在龟裂开。
其实比起出口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他更想赶紧找到一处水源,让他跳进去缓一缓。
不过即便那样,其实也仅仅只能缓和干湿问题……沧龙也是用肺呼吸的生物,他现在的缺氧程度不比其他人轻,如果变回本体,或许还会更严重……
“走吧,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啤酒肚一贯咋咋呼呼,嗓门永远低不下来,这回却说得如同蚊子哼哼,小得近乎不可闻,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是半闭着的,似乎一旦瘫坐下来没了支撑的那股气,便陷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
“睡屁!”深蓝见拽不起来,便一巴掌拍在他身上。
然而他依旧不知道疼似的瘫坐在那儿,半天才哼哼似的回了一句:“困呐……”
这两个字说得含糊至极,仿佛舌头已经没了转动的力气,而他的眼皮也耷拉了下来,再也撑不住似的闭上了。
走在最后的夏川绕到了前面来,皱眉看了眼,然后垂手在啤酒肚的鼻子下面探了一下,顿了片刻之后,收回了手,冲众人摇了摇头。他算得上除深蓝外体力最好的一个了,此时的脸色也泛着病态的苍白,呼吸同样粗重得很。
深蓝看着他那模样,就知道他也没力气开口了。
于是他看了看前面的尘雾,又看了眼倒在树下的啤酒肚,冲众人摆了摆手:“……继续吧。”
只是说完这话,他自己却并没有立刻抬脚动身,而是抬手抓住了啤酒肚的衣服和手臂,将他挪正了一些,这才领着众人继续朝前走。
走了几步之后,有人回头望过去,就见被挪正的啤酒肚背倚着高木坐着,头垂得很低很低,在尘雾之中只剩下一个朦胧的轮廓,就好像只是路途疲累,找了个安逸之处靠着睡下了而已……
虽然他们一路上看的尸体数都数不过来,然而第一次眼睁睁地看着同行人倒在半路,即便算不上多深的交情,依旧觉得心情一沉,脚下的步子便更难迈了。
又走了好一会儿,深蓝的耳朵一动,脸色稍霁,低声道:“有水。”
严重的缺氧和干渴让他没那个精力再说更多的字,但只有这两个字也足够让人听明白——前面不远处,有水源。
人大概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体会到水和生命之间的本能联系,就像仅仅喝点儿水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多大的恢复,他们却在听到这个字的时候就觉得精神一振。
深蓝果然没有说错,众人走了约莫百来米后,真的在尘雾中看到了一片河,那一瞬间,就连脚步都似乎不那么沉重了。
而夏川他们却同时看到了河边倒着的两块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