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乐天宾馆,位于距离星剧场一个小时车程的雨花路。
下午四点半,这栋六层楼高的宾馆已经被七八辆警车团团围住。好几个服务员正在一旁接受警察问询。警戒线外,兴致高昂的围观群众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警车包围圈之外。
雪还在下,天色也暗得比昨天早,似乎预示着更加极端的天气即将到来。赵亚楠才将将把车停稳,钟宁就立刻推门下了车。
“让让!都让让!有什么好看的!”维持秩序的片警费了老大劲才隔开一条通道。
宾馆三楼的住户已全部清空,法医、侦查等部门正在各司其职地忙碌着。分局支队长吴斌看到钟宁和赵亚楠,快步迎了上来,不等赵亚楠开口,直接介绍起情况:“出事房间的客人在前台登记的姓名是李红兵,而后我们通过户籍信息与监控视频对比,确定受害人正是此人,户籍信息显示他今年31岁,湘省桃山人,已经在宾馆住了一个星期。”
吴斌一边领着两人往走廊尽头走,一边介绍:“大概一个半小时前,宾馆忽然停电,服务员查看配电箱后发现,空气开关被人为损坏,于是让电工重新更换配电箱,清扫阿姨在清理房间时发现了不对劲……”说着,他一手推开了316的房门。
门一开,钟宁就忍不住眉头一皱—鲜红的血迹从白色的被套一直延伸到木质地板上。
“受害人呢?”赵亚楠环顾四周,蹙眉问道。
吴斌神色尴尬道:“我们到现场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失踪了?!”
赵亚楠伸手要了双手套戴上,伸出两根手指抹了抹床单上的血迹,眯眼细看:“从血凝情况和失血量来看,人还没死?”
吴斌点头:“法医也是这么判断的。”
“那怎么能肯定是那个连环杀手?”赵亚楠扭头问道。
“看看这个……”吴斌返身从操作台上取下一条床单摊开来—床单上是四个写得龙飞凤舞的红色大字—渣男该杀。
两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吴斌道:“法医判断,是疑犯用受害者的血液写下的。”
赵亚楠狠狠握了握拳,问道:“监控拍下了什么?”
“虽然疑犯破坏了宾馆电路,但隔壁超市门头的摄像头拍下了这个……”吴斌示意边上一个技术员打开电脑,点开了当中一个视频—
画面中,一个身穿黑色羽绒服、戴着口罩、手中推着一个行李箱的长发女人来来回回地在隔壁超市门口踱步,还不时往乐天宾馆的方向瞄上两眼。大约五分钟后,女人转进旁边一条小巷,从画面中消失了。又过了十来分钟,女人再次出现,手中的行李箱明显重了许多,女人拖着行李箱消失在监控画面外。
视频没有拍清女人的样貌,但从她的身形和头发长度来看,与邓丽娟的外形明显不符。当然,从时间上也可以判断,邓丽娟当时还在花园国际小区的家中,根本没有作案时间。
“还有其他角度的监控吗?”因为没有拍到脸,赵亚楠来回拖动着视频进度条,双眉紧锁地问道。
“已经去调取沿路监控了。”吴斌看了一眼手中的资料,继续道,“另外,根据服务员反应,这几天有几个男的来找过李红兵,从他们的交谈中推测,李红兵好像是专门来星港要账的。”
“要账的?具体问谁要账?”
“这个还在调查中……”
赵亚楠不敢耽搁:“行,赶紧排查沿路监控和李红兵的人际关系,务必尽快把人找到!”
“是!”吴斌小跑而去。
房间内,警员们都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钟宁感觉胸口像被压了一块巨石般透不过气来,转身下了楼。
下午五点的天已经完全暗了,路灯亮起,在街道两旁霓虹灯的映照下,一片片雪花五光十色,光怪陆离。
钟宁挤出看热闹的人群回到警车上。赵亚楠也跟着下了楼,从窗口递过去一瓶水,挤出一丝笑意:“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一下,今天你也累了一天了。”
“不用。”钟宁摇头。
在邓丽娟家搜查时,他心里那种奇怪的异样感此刻也找到了答案—如果邓丽娟真是陈小娟,那些“证据”绝不会在警察两次登门后,依旧原原本本地留在家里,等着警方查上门。
尤其是那些关于曾星的剪报,最早可以追溯到二〇〇八年,而那时候陈小娟应该还在寻找秦世聪才对,根本不可能对曾星产生兴趣。
可是,还是有问题……
赵亚楠看出了钟宁的不甘心,她也不打算就此放弃:“‘崔府君’和她卫生间里搜出来的东西依旧说不通,而且星剧场和天问旅行社的相关问询我们也还没有收到消息。”
这话给了钟宁一些信心,他从低落中迅速调整过来:“是,还没有查透。”
张一明还是没消息,钟宁发了消息过去,忽然想起张国栋。他环顾四周,纳闷道:“这两天张副局长一直没有来过现场吗?”赵亚楠虽然是专案组组长,但张国栋作为市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不应该一直不出现。
赵亚楠微微一顿:“因为元旦晚会的事情,张副局长比较忙。”
钟宁点了点头,又想起明珠大厦的企业家峰会现场也没有见到张副局长,刚打算再问一句,一辆警车风急火燎地驶了过来,看牌照,正是张副局长的车。
然而,车上下来的人,并不是张国栋。
02
车上下来的是肖敏才,身后还跟着刚才在花园国际和钟宁一起执行任务的刑警小刘。看情形,两人应该是从星剧场那边赶过来的。
肖敏才来不及客套,径直走向两人道:“下午我去了检察院和法院档案科,因为时间太久,只有案发现场的照片存档,凶器物证都已经按照相关条例销毁了,所以,无法提取DNA信息。”
虽然昨晚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但这消息还是让钟宁和赵亚楠有些失望。
赵亚楠蹙了蹙眉:“星剧场那边的情况呢?”
小刘依旧摇头:“所有工作人员都对邓丽娟没有任何印象。”
赵亚楠眉头皱得更深:“曾星本人呢?”
“他也不认识邓丽娟。”小刘苦闷道,“而且,他百分之百肯定没有被邓丽娟骚扰过。”
钟宁默默思考,难道邓丽娟只是曾星的狂热粉丝,还没有达到产生心理问题的程度?
“还有……”小刘继续说道,“黄花镇那边的同事刚才传来最新消息,他们找了几个家属做了交叉问询,前两天,那个叫刘二全,就是外号老狗的那个人,确实和邓丽娟发生了冲突。另外一个家属刘顺利证明,二十七号当晚邓丽娟确实在演出现场,没有离开过。”
赵亚楠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那手套和玩偶……”
“手套我们也做了检查……”小刘转身从车内取出一张照片,“这双手套是……”
“是女款?”没等小刘说完,赵亚楠就发现了问题—刚才在邓丽娟家中,因为被那一堆证据模糊了焦点,没有仔细查看这双手套,但现在从照片上标注的尺寸来看,这确实是一副女款手套。
“硫酸呢?”钟宁问道。
“不是硫酸……”小刘摇了摇头,“是水……”
这个答案令赵亚楠猝不及防。她确实先入为主了,甚至没有打开瓶盖闻一闻确认那里面装的到底是不是硫酸。如此看来,袁明珠和蒋翠花姐妹可能真的不认识邓丽娟。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小刘抬眼看了看两人,小声道:“我们查到,天问旅行社的老板三年前就举家移民加拿大了……”
风吹得更大了,像是极细的钢刺一般,往钟宁的皮肤里钻。都错了吗?他有些恍惚,脑海中似乎像是结了一团新的乱麻。
赵亚楠和肖敏才同样愁眉紧锁。一时间,三人谁也没有说话,一阵静谧中,隔壁超市的壁挂电视里传来有关企业家峰会的新闻播报声,袁明珠正在慷慨激昂地说着什么,听得钟宁一阵心烦。
大脑里一团乱,钟宁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肖队,你刚才和张副局长在一起吗?”
“没有啊。”肖敏才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警车,解释道,“哦,我的车坏了,张副局长就让我开他的。怎么,找他有事?”
“没事。”钟宁挤出一丝笑意,“就是想……找他聊聊。”
肖敏才下意识看了赵亚楠一眼,支支吾吾道:“他……工作忙,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钟宁点了点头,不好再说什么。寒风凛冽,从远处席卷而来,从张副局长那辆车的车窗钻了进去,把中控台上的奥美拉唑药瓶和边上几张白色卡片吹得乱飞。
钟宁的视线被吸引过去,这一瞥,正好看到了卡片上的字,他一脸错愕—那是一张停车卡,上面盖着时间戳,是今天凌晨。钟宁打开车门探身进去捡卡片,细细看了一眼,扭头看向肖敏才:“肖队,你在骗我?”
“什么?”肖敏才尴尬万分地看着钟宁手里的停车卡,“哦,那个……是……是……”
肖敏才这慌乱的模样,让钟宁心头一颤,没等肖敏才把话说完,他举起了卡片,看向赵亚楠:“赵队?”
赵亚楠神情复杂:“张副局长不让我告诉你们……”
话音未落,钟宁已经飞快转身上车,不等赵亚楠说话,“砰”的一声关上车门,一脚油门飞驰而去。
03
“砰”的一声,客厅的大门被重重关上,两名警察消失在眼前。邓丽娟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窗户还没关,一阵一阵的寒风把窗帘吹得张牙舞爪,地上那堆剪报四处奔逃。
邓丽娟没力气再管剪报,低头看着还在发抖的双手。她大口喘着气,只感觉心脏快要破腔而出—那个女警察拿出搜查令的时候,她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但什么都没发现,居然就这么走了,这让邓丽娟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为什么会这样?”邓丽娟茫然地盯着双手,剪报、硫酸……那些能够坐实她嫌疑的“证据”,为什么反过来洗脱了自己的嫌疑呢?是谁在这中间动了“手脚”?
邓丽娟从口袋里摸出那张已经褶成一团的照片—她分明交代过袁明珠和蒋翠花,告诉警方实情,难道她们没有听话吗?她摩挲着照片上的人脸,手指指向了最后一个女人,心里一颤—只有她还没被警察查到了。
“不可能是你。”邓丽娟抬起手掌看了看—无论是谁,无论有多大本事,都不可能在指纹上作假。
“短信!”她想起刚才在星剧场收到的短信,扶着椅子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哆嗦着打开来—陌生的号码,十七条信息,同样的内容……
信息的内容到底是真是假?
正思索着,“嗡”的一声,手机再次振动起来,还是那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短信,这次只有两个字:楼下。
邓丽娟猛地起身走到窗边往下看—就在自己那辆厢货车的侧后方,停着一辆掉了漆的面包车,驾驶座上有个人一直在观察着楼上,看到她的瞬间,面包车打了两下双闪。
答案就在眼前。邓丽娟赶紧关上窗户,打开家门四下看了看,抬腿往楼下走去。
雪还在下,邓丽娟不敢直接去停车位,而是绕着居民楼走了个圈,确定没有人盯梢后,这才快步往面包车的方向走去。
面包车驾驶座上是个女人,从窗口伸出一只手来冲她摆了摆。她戴着一顶硕大的鸭舌帽,挡住了大半张脸,可邓丽娟依旧一眼就认出来,来人正是照片上最后那个女人!面包车的车顶有厚厚一层积雪,看来女人在这里等了不短的时间。
“回你车上!”见邓丽娟还在失神,女人压低嗓音道,“这里不安全!”
邓丽娟反应过来,刚要转身,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哟,这不是娟姐吗?”
刚彩排完回来的物业大姐,棉袄内还罩着一身红彤彤的绸缎衣服,见邓丽娟转身看过来,脸上扬起笑意:“还真是娟姐,这么晚还出去呢?”
邓丽娟挤出笑脸:“对,有点事情。”
“正好我有个东西要给你!”物业大姐喜上眉梢,“本来要去你家找你呢。”
邓丽娟此时哪里有心思搭理她,随口敷衍道:“什么东西呀。”
物业大姐从包里掏出了一个证件递给邓丽娟:“上次跟你说的我们的节目入选了元旦晚会,我给你弄了一个通行证,请你去现场指导指导我们!”
“行。”邓丽娟接过来,“那我先去忙了。”
“明天我们五六点就过去了,你也记得早点去啊。”叮嘱了一会儿,物业大姐就离开了。
眼看着物业大姐消失在转角,邓丽娟瞟了一眼面包车,里面的女人指了指手中的电话。邓丽娟明白过来,折回自己车内,一拧钥匙,后方的面包车已经率先发动,往花园国际小区的后门开去,与此同时,邓丽娟的手机收到了一条信息。
她低头看了一眼短信里的四个字,一脚油门,厢货车剧烈抖动两下,迎着风雪往正门开去。
04
比亚迪迎着风雪一路狂飙,最后停在了湘雅医院的门口。手中的停车单上,印着“湘雅医院”四个字,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把钟宁的胸口烫得痛不欲生。
难怪张副局长最近频繁缺席重要会议,难怪肖队开上了张副局长的车,难怪会空降一个赵亚楠来当接班人!
可是,那是张国栋啊,一个铁打的硬汉,他的身体怎么会出问题呢!
天空暗得仿佛有一口铁锅压在头顶,风刮得更厉害了,不时有行色匆匆的病人和家属缩着脖子走过,钟宁终于还是推门下车。
这场铺天盖地的大雪真是下得蛮不讲理。钟宁低着头从急诊大楼穿行而过,绕到住院部,再沿着楼梯一路步行上了六楼—电梯太快,他需要时间消化内心那既暴躁又焦急的情绪。
推开楼梯间安全通道的门,消化科的病房就在眼前,看着不远处护士站内忙碌的医护人员,钟宁感觉喉咙一阵发紧。看来张一明也不知道这个消息,张副局长为什么要瞒着呢?怕影响他们的破案状态?还是仅仅怕儿子担心?
正犹豫着怎么开口问张国栋的病房,身后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钟娃儿?”
钟宁转身见到张一明的母亲,怔了怔,很快挤出笑意:“柳姨……”
柳姨左手提着开水瓶,右手拿着一叠检查单,冲钟宁笑了笑:“来看你张叔?”
钟宁点了点头:“嗯。”
柳姨左右看了看,小声道:“一明他……”
钟宁摇头:“他还不知道。”
柳姨如释重负,摆了摆手道:“跟我来吧。”
钟宁接过柳姨手中的开水瓶,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路无言,来到走廊尽头的病房。张国栋睡着了,那张刀刻一般的脸在睡梦中依旧严肃,只是此刻看上去有些虚弱。
“你坐,我给你倒杯水。”柳姨从床下抽出凳子,把检查单据都放到床头柜上,这才小声抱怨道,“我老早就让他检查,他老说没空没空,这下好了,拖到胃出血了才来检查,老张这脾气啊……”
“说我呢?”张国栋不知是没睡着还是醒了过来,开口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转头看到钟宁,一愣,“你小子怎么来了?”
“张叔,我……”钟宁不知此刻该说什么。
“我就知道你小子聪明,瞒不住你!”张国栋撑起身体坐起来,“早期的,切了就没事了,别哭丧个脸!”
“还早呢,命都差点丢了!”柳姨呛声了一句,把水杯递给钟宁,又给张国栋掖了掖被子,“你们聊。”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门一关,张国栋笑道:“怎么,你这是跑到医院跟我汇报案情来了?”
钟宁尴尬一笑,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张国栋看向窗外的大雪:“今年这雪还真是大,我上次见这么大的雪,还穿着开裆裤呢!你呢,以前见过这么大的雪没?”
“我……”钟宁迟疑了一下,他隐约记得姐姐遇害的那年冬天也是这种天气,但他还是摇了摇头,“我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张国栋感慨道:“那时候,我爸我叔老在这种天气带我上山打兔子,这一晃都三四十年了!现在老了,去年回老家祭祖,那个山爬得我腰都快断了。”
“张副局长,您还没老……”
“呵,你小子还学会安慰人了?”张国栋摆了摆手开,“行了,跟我说说案子的情况。听说你们找到了一个嫌疑人,叫陈小娟?”
钟宁点头。看来哪怕身在病房,张国栋依然在关注案件的进展。
“小肖今早来提了一句。有什么新发现吗?”
“找到了陈小娟的几个狱友,但她们都不知道陈小娟的下落。”
张国栋长长地“哦”了一声,目光再次转向窗外,突然扯开话题:“我可不是跟你吹牛,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是我们村里打兔子的能手。只要我出马,就没有空手而归的时候。你知道为什么吗?”
钟宁一愣:“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兔子虽然跑得快,但是笨,出窝觅食都是从一条路出发,回来也准是同一条路,从来不会拐弯,我只要循着线路找过去,一下就能把兔子窝找到,一打打一窝。不过,我跟你说个秘密……”张国栋狡黠一笑,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有一次我也是循着路线一直找,结果没有找到兔窝,还差点摔下山,你猜为什么?”
钟宁又是一愣:“狡兔三窟?”
“不是!哪有这么简单?!”张国栋连连摇头,“发散思维想想。”
钟宁尴尬一笑:“我想不到。”
“有你小子想不到的东西?”张国栋更得意了,他刚打算揭秘,护士推门而入:“打扰一下,抽个血。”
张国栋撸起袖子,露出静脉上的留置针,护士麻利地接上针管,很快,鲜红的血液便从张国栋的体内流进了采血管,房间内也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趁着护士忙活的工夫,张国栋扯开了话题,问道:“张一明最近表现怎么样?”
钟宁笑道:“很好,陈小娟就是他查到的。”
“哦?”张国栋吃了一惊,随即唏嘘道,“可能是这些年给他的压力太大了,让他一直畏首畏尾的,有时候我也反思,是不是不应该对他要求那么高。这次生病,我倒是想清楚了一件事。”
说着,他认真地看了一眼钟宁:“他可能不像你,是一个那么有天赋的警察,但他绝对是我的好儿子,也是一个你值得交往的好兄弟。我希望你们能当一辈子相互照顾的好兄弟。”
钟宁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护士采集完毕退出了病房,张国栋再次开口道:“我为什么没抓到兔子的问题,你还没想出来?”
钟宁摇了摇头。
“你不是破案天才吗?”张国栋笑得开心,“逮兔子,你得知道兔子的习性吧?你得知道它是胎生还是卵生,是群居还是独来独往吧?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知道答案呢?”
“我……”
“有时候,光凭天赋是没用的。抓犯人和逮兔子是一个道理。很多东西你得上山去,你得感受,甚至得把自己想成那只兔子,才能找到正确答案。”他收起笑脸,眼神变得凌厉起来,“更重要的是,不能轻易放弃,不能因为一次没有逮到,就怀疑自己的能力,更不能因为有过失败,就缩手缩脚!”
钟宁明白了张国栋的良苦用心,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力量。
张国栋甩了甩手,不再矫情:“行了,忙去吧。”
钟宁起身,一个庄重地敬礼:“张副局长放心,我一定尽快破案!”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张一明打来的。
“张副局长,是一明……”
张国栋指了指自己静脉上的留置针:“别让一明知道了,我怕他也来烦我,等我做完手术后再告诉他。”
钟宁点头,退出病房接起了电话,张一明焦急道:“宁哥,你让我查袁明珠,我有大发现!”
钟宁眉头一皱:“什么发现?”
张一明迫不及待:“电话里说不清,你在哪儿?我现在去找你!”
“我在……”钟宁回头看了一眼病房,转身向电梯走去,“我在圆梦旅馆。”
05
厢货车一路跟着面包车,最后一起停在了牌楼坊片区—距离圆梦旅馆一公里远的垃圾掩埋场。这是星港为数不多的没有监控的区域。
天色太暗,不远处那一片低矮破旧的房屋在夜幕中若隐若现,远远看去,像是一座座隆起的坟包,偶有几家窗口亮起的灯光,像极了坟堆中的鬼火。
借着这星星点点的“鬼火”,三五个身材佝偻的老头老太太背着硕大的编织袋在垃圾堆中翻捡着,邓丽娟耐着性子等着他们走远,这才推门下车,往身后的面包车走去。
车里的女人取下帽子,打开车门,亲昵地喊道:“娟娃。”
“姐……”邓丽娟坐上副驾驶,看着身旁的女人,喉咙一堵—她们有好些年没见了。女人的长发已经几乎全白了,与那张合照上的人相比,苍老了十岁都不止。
女人不以为意地给邓丽娟递过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根,道:“没什么要问我的?”
“我……”
邓丽娟内心确实有无数个疑问,但多年不见的人出现在自己眼前,那些问题的答案就已经昭然若揭了。
“剪报和硫酸都是我换的。”见邓丽娟不开口,女人咧嘴笑了笑,拍了拍上衣口袋,里面传来一阵金属碰撞声,“几年前你租那套房子的时候,给过我一把备用钥匙。”
“我记得。”邓丽娟苦笑,“我准备好的东西,都被你调包了。”
“算不上调包吧,只是处理了一下。”女人转身从后座取过一个帆布小包,“知道你舍不得,剩下的都还给你。”
邓丽娟接过来看了看,高倍望远镜、零碎的剪报,甚至那瓶硫酸都在里面。她问:“是老袁和老蒋告诉你的?”
女人没有隐瞒:“明珠要开会,翠花怕警察盯得太紧,只能拜托我了。”
邓丽娟张了张嘴,心里说不上来是感激还是愤怒。她原本全都计划好了,想不到这几个女人自作主张,把自己的计划搅和了。
“她们没有按照我交代的那样跟警方说吗?”
“我不清楚,我也没问她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女人深深吸了一口烟,“但我觉得,你应该相信她们。”
邓丽娟苦涩一笑,又问:“可是指纹呢?警察明明提取了我的指纹……”
女人摇了摇头:“我可没这本事。”
“那是谁?”
“不着急,你很快就知道了。”女人把目光看向了远处。
此时,掩埋场里高耸的垃圾山被覆盖成了一片白色,谁能看得出来,这银装素裹之下是一堆堆恶臭的垃圾。
女人若有所思,扭头问道:“娟娃,你还记得我们出来以后,是在哪里遇到的吗?”
“记得。”邓丽娟想都没想便道,“新民路小学……”
“是啊,就在新民路小学对面,都十多年了吧?”女人笑了笑,“那你还记得当年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当然记得。”邓丽娟颔首。她们之间的恩情,她怎么会忘记呢?隔了好久,她终于低声道,“我这次逃不了了。”
“为什么不能?”女人狠狠咬了咬牙,“烧死秦世聪可以躲过去,杀了段黎明也能躲过去,这次为什么不能?”
邓丽娟犹豫着,没敢说下去。彭大毛才死,她一开始是抱着侥幸心理的,但后来那一男一女两个警察抓着她不放,她才有了逃不过去的预感,也才下定决心放手一搏,哪怕被抓,也要泼掉那瓶硫酸,她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变成如今这个局面。
“李红兵的事,我们已经帮你搞定了,这种事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呢?娟娃,不要什么都自己扛下来。”女人扭头问道。
“你知道?”邓丽娟一愣。这事情除了艳艳和小六,任何人都不应该知道。
“你没看新闻吗?”
女人拧开收音机,“吱吱”几声以后,传出来整点新闻播报:“今天下午三点左右,乐天宾馆内发生一起绑架案,疑犯为身高一米六左右的女性,穿一身黑色羽绒服,手提一只银色行李箱,欢迎广大市民提供线索……”
“三点……身高一米六……黑色羽绒服……行李箱?”邓丽娟瞪大了眼睛,扭头看向女人,“姐,是你?”
“不是我。”女人摇头,“我如今这身体,彭大毛还行,李红兵可真是抬不动。”
邓丽娟心里一惊。难道是艳艳?如果真是艳艳,警察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查到她。
“放心,也不是艳艳。”女人忽然有些生气了,“娟娃,你真觉得我们这些人会眼睁睁看你进监狱吗?”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
此时,远处一束强光照射过来,垃圾场侧方的一条窄道上,一辆白色轿车飞驰而来。
“人来了,我也得走了。”看到来车,女人拧了拧车钥匙,发动了面包车,“你的疑问,车里的人会告诉你答案的。”
“是……是谁?”邓丽娟愈发茫然。
女人仰头看了看漫天飞雪,忽然伸出手来,拍了拍邓丽娟的肩膀:“欠你的人。”
邓丽娟一怔,瞬间明白过来。
06
“全是欠她的人,而且欠得还不少!”
老天像是中了诅咒一般,穷凶极恶地往人间倾洒着飞雪,分秒不懈。饶是比亚迪一路狂奔,挡风玻璃上,雨刷器触及不到的地方,依旧落上了厚厚一层雪。
晚上六点整,张一明乘坐的出租车停在了牌楼坊公交站,他一把拉开车门走向钟宁的副驾驶,短短几步就已经被风雪“白了头”,但此时的他,顾不上一脑袋的雪花,从公文包中掏出一叠资料,兴奋地冲着坐在驾驶位置的钟宁道:“宁哥,得亏你让我去查了一下,这才发现这些人都欠了陈小娟的!”
“先擦擦。”钟宁递给张一明两张纸巾。
“一点小风雪,难不倒我!”张一明正因为找到了新线索而一脸兴奋,毫不介意自己一身雪水。
钟宁为了在路上看资料,下车坐上副驾驶座,张一明坐到驾驶位,抽出一份资料,“这是袁明珠的,你先看看。”
钟宁接过资料翻了翻,都是一些袁明珠的创业史,比如哪一年开打印店,哪一年发明了低温萃取技术之类的。
“继续翻!”张一明一脚油门,警车再次启动,驶入了牌楼坊那一片窄巷之中,他脸上的兴奋程度不减,“看看她儿子那一页……
再往下翻了一页,钟宁眼睑一眯—是一张袁明珠的独子盛展鹏的学籍卡,上面清楚地显示,盛展鹏今年高三,即将参加高考。
“是不对……”钟宁心里动了一下,赶紧问道,“你去医院了吗?”
“当然啊!”张一明咧嘴一乐,跟钟宁谈起了条件,“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让我去医院查她儿子?”
钟宁快速浏览着资料,嘴上道:“因为只有这个缘由……”
张一明不满道:“详细点说说……”
“是袁明珠自己提醒了我。”钟宁解释道,“她几乎是下意识强调她儿子今年上高三,不会拿儿子开玩笑。”
正是因为这句话,让钟宁意识到了不对劲—按照时间推算,袁明珠的独子盛展鹏今年应该20岁了,即便读书较晚,到今年也应该上大学了。这说明盛展鹏极有可能中途休学过,但他们家的家庭条件很好,不会是经济问题,那就只能是……
张一明听罢,咧嘴一乐,赶紧点了点最下面一本病历本的复印件:“我查了当年的资料,盛展鹏在初二时因病休学两年,后来我在他的就医记录里查到了这个……”
看上面几个龙飞凤舞的字,钟宁眉头一皱。急性肝衰竭,做过肝脏移植手术,捐赠人落款签名上“陈小娟”三个字,让钟宁心里“咯噔”一声。
“奇怪吧?这个捐赠人并不是他爸,也不是他妈,而是陈小娟!”张一明咋舌道,“陈小娟起码捐了自己三分之一的肝脏给盛展鹏。”
翻到最后一页,钟宁脑中又是“轰”的一声—不光是名字有问题,连日期也对不上。盛展鹏接受手术的日期是二〇〇九年八月,按照袁明珠的说法,当时陈小娟已经辞职,两人也早没了联系!
“宁哥,这漏洞都被你抓到了,你也是厉害!”张一明一脸崇拜。
“不是我厉害,是袁明珠聪明过头了。”
其实,今早刚进入袁明珠的办公室,钟宁就发现了不对劲—那个放着儿子照片的相框一看就是崭新的,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当注意到钟宁在看照片时,她下意识把相框收进了抽屉,这让钟宁更觉怪异。如今看来,袁明珠早就知道钟宁二人的来意,她是故意收起相框,提醒着钟宁这是自己的弱点,目的就是将计就计,让警方相信她所说的话!
“这心机也够深的!”张一明瞪眼张嘴,“主动暴露自己的弱点麻痹对方来达到目的,这是猎手假装成猎物啊!也就是说,陈小娟和袁明珠一直有联系,并且很有可能提前通知了袁明珠。”
“对!”钟宁狠狠一拧拳。
“你再看看那个!”张一明朝后座努努嘴,“那里还有一份。”
钟宁赶紧拿过资料—是一张学籍卡,上面的名字让他的眼睛一眯:“蒋翠萍?”
张一明解释道:“我查完袁明珠的问题后,顺便又去教育局查了一下蒋翠花姐妹,结果发现蒋翠萍居然是星港大学的研究生,这我就不理解了,一个开洗浴城的姐姐,居然培养出来了一个重点大学的研究生,还是法律专业……”
“法律专业?”钟宁一惊,难道……
“是法律专业。不过这不是重点……”张一明指了指学籍卡右下方,夸张道,“重点是,蒋翠花〇二年入狱,〇四年的时候,蒋翠萍居然上了星港市第三实验初中,你说奇怪不奇怪?”
钟宁心里又是一动—星港市第三实验初中是星港最好的初中之一,外地学生哪怕成绩达标,也得交不菲的择校费才有机会入学,当时还在坐牢的蒋翠花显然不可能有这个条件,至于她的家庭就更加不可能了,不然也不会让蒋翠花十几岁就辍学出来打工。
“蒋翠萍并没有因为蒋翠花入狱而失学,我去查了一下是谁资助她的。”张一明这次不打算卖关子,直接扯出最下面一张单据,“这是学校财务科保留的当年的收款单据。”
“又是她?”钟宁愕然—上面汇款人的名字,清楚地印着“陈小娟”三个字。
“对,还是这个陈小娟!我查了,二〇〇四年正好是陈小娟出狱的那一年。”
“袁明珠……蒋翠花……蒋翠萍……盛展鹏……”钟宁一个一个念着这些关联人的名字,从案件开始就萦绕在心头的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仿佛终于被阳光刺开—如今看来,不只是袁明珠在说谎,蒋翠花也没有说真话,就连蒋翠萍的“碰巧”出现都有可能是刻意安排。
“可以啊,一明,你小子越来越上道了!”钟宁由衷地夸赞道。他还真没想到,张一明居然会举一反三地把蒋翠萍的资料也查了。张一明说得不错,这几个极有心机的女人,把自己伪装成了猎物,但其实都是猎手。
“宁哥……”说者无意,听着有心。张一明的黑脸一红,不好意思道,“你叫我啥?”
钟宁一愣:“张……张一明啊。”
“哦……是我听错了……”张一明尴尬一笑,刚要说什么,钟宁忽然抬头问道:“你是‘大快乐’的VIP吗?”
“对啊。”张一明赶紧点了点头,“我热爱洗脚不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吗?”
“它是正规的吗?”
“正规啊。”张一明还没明白钟宁的意思,嘿嘿笑道,“你得相信我的人品。”
“当然信。”钟宁认真地看了一眼张一明,“那就对了!”
“什么对了?”
“正规就对了!”
钟宁心里一片敞亮—今天白天,他拿到蒋翠花的简历,看到这女人两年开了十多家店的扩张速度,也怀疑过她没用什么正经手段,甚至有可能是一个“屠龙少女变恶龙”的故事。但当他对蒋翠花进行问询的时候,否定了这个猜想—如果蒋翠花真的私下干一些违法勾当,她不可能让自己的亲妹妹暑假去帮工。
“宁哥,你的意思是……”张一明也明白了过来,试探着道,“可能还是这个陈小娟在帮她?”
“不是。”钟宁摇头否认。如果说捐肝或是交上一份择校费都在陈小娟的能力范围以内,但两年内快速扩张需要的庞大资金,显然不是陈小娟能够负担的。
张一明纳闷道:“你是觉得……”
“袁明珠!”钟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张一明愕然道:“你的意思是,袁明珠和蒋翠花早就认识了?她们关系这么好的话,不可能不知道陈小娟如今的下落!”
“对。”钟宁再次点头,心中的浓雾已经被扫除一大片。
张一明瞪大了眼睛:“这四人从头到尾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陈小娟杀人,她们不可能不知道?”
“对!”钟宁又一握拳,答案显而易见—这几个人,本就是过命的交情,很可能不只是知情不报这么简单。
“那要怎么办?对这几个人突击审讯?”张一明问道。
此时,车已经快要到达圆梦旅馆了。沉默许久,钟宁苦笑道:“没用。”这几个女人怕是早就打定了主意,不会透露陈小娟的下落,甚至早就做好了被警方盘问的准备,现在找过去,根本算不上“突击”。更主要的是,他们如今没有切实的证据。当然,最为关键的问题是,那个邓丽娟,到底是不是陈小娟,他们还无法确认。
肯定还有什么地方不对……问题出在哪里呢?钟宁烦闷地把车窗打开一道口,让刺骨的寒风灌了进来,为自己快要爆炸的脑袋降降温。
“宁哥,别着急,反正我相信你。上次嫌疑人故意在现场留下线索,不也被你破解了吗?”张一明永远相信钟宁。
此时,圆梦旅馆到了。
钟宁抬头看去,旅馆漆黑一片,只有那几个破破烂烂的红灯笼透出瘆人的红光,更显得周遭一片萧条。上了年纪的老板依旧坚守在岗位上,这会儿正仰躺在接待处的椅子上打盹。
不知为何,钟宁忽然想到了张一明刚才的那句“嫌疑人故意在案发现场留下线索。”
他看着铁门上晃荡着的招牌—招牌应该挂了好些年了,锈迹斑斑的,上面歪七扭八地写着“五元住宿,短租月租”的字样。
张一明不解:“怎么了,宁哥?”
钟宁回过神来,眼神明亮地看向张一明:“李红兵案的不在场证明解决了!”
张一明咧嘴一乐:“我说啥来着?我就知道你厉害!”
“不过……”钟宁不再迟疑,推门下了车,“还得深入‘兔窝’验证一下。”
张一明赶紧跟了下来,一脸纳闷道:“什么兔窝?”
“知道为什么逮不着兔子吗?”钟宁答非所问,脚下不停,手已经推开了旅馆的大门,吊着的招牌“咚”一声砸在铁门上,“因为她们是群居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