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记下她名字
许蜜语跑出客房部后直奔女顾客的房间。据女顾客自己的说法,她退了机票,也暂不退房,就等在房间里,等酒店方面给自己一个满意的处理结果。
看到许蜜语敲门进屋,女顾客轻慢一笑:“怎么就你一个人过来?你们领导呢?”
许蜜语好声好气地解释着,态度好到几乎卑微:“打扰您了女士,领导让我过来和您再确认一下,您那枚钻戒的牌子和价格。”
女顾客一翻眼皮,又说了一遍那个奢侈品牌子。
女蜜语还比较了解这个牌子,因为她当年结婚时戴的钻戒也是这个牌子的,三万多块,价值不菲。
当年聂予诚对她说,既然决定娶她了,就一定什么都要给她最好的。于是买戒指的时候,他给自己买了个几千块的,给她却眉头都没眨一下就买了个三万多的。
许蜜语定定心,语气更谦卑了一些,问道:“之前听您说,您的钻戒是这个牌子五万多价位的其中一款,对吗?”
女顾客把眉梢挑得高高的,用鼻子哼出一声:“对,我说过,就是五万块。你要么赔我戒指,然后向我道歉、从酒店辞职走人;要么我找媒体把事情闹大,等你们给我一个说法顺便把你开除。你呢,要是自己走,也不会影响你到其他酒店再找工作。但你要是被辞退的,后面在这圈里可就不好找生计了。要怎么做,你自己可想好了!”
许蜜语谦卑得几乎快有些懦弱了:“您别冲动,请再给我点时间,我会把戒指买回来赔给您的!”
女顾客闻声精神一振脊背一挺唇角一动。但马上她又把脊背软蹋下去,靠回到沙发上,没说话。
许蜜语低头在带过来的空白纸上写着什么,写完递到女顾客面前,祈求她:“您看看上面写的对吗?对的话,您帮我签下名字做个确认好吗?”
女顾客听说要签名,变得有些警惕。低头看眼纸上的字,无非是记录着钻戒的品牌和钻戒是价值五万的那一款。
再看看这个一副大姐相的服务员,瘦削的脸上堆满了怂。
料这几个字也抖不出什么大文章,她接过笔在那张纸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许蜜语接过被女顾客签了字的纸,不住道谢,然后退出房间。
许蜜语离开了酒店一会儿。再回来时,她去找了张彩露和简主管,告诉他们,她刚刚去买了颗戒指想要赔偿给女顾客。
张彩露脸上露出意外,简主管松了口气。
他们一起走去女顾客房间。
途中他们遇到一个推着布草车的服务员。
错肩走过去之后,许蜜语能感觉到,那个服务员正使劲回头看着他们。
他们走进女顾客房间时,女顾客手臂抱在胸前也正等着他们。
她化了个烟熏浓妆,换了件露肩膀的短衫和超短裙,看起来就像等下要去蹦迪一样。
许蜜语差点没认出她来。
见到人都来齐了,女顾客扬着脸,透过浓妆摆出痞气的面孔,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拖着尾音没好气地问着:“你们仨都来了,所以是想好怎么给我一个满意答复了吗?”
许蜜语连忙向前走到她面前,一边走一边掏着衣服两边的口袋。
站定在女顾客面前时,她一只手里躺着一枚钻戒,钻戒用透明密封袋封着;另一只手里是张证书。
许蜜语先把那枚戒指递向女顾客,告诉她:“我找不到您丢的那枚戒指,就去给您买了一颗新的。”
女顾客切了一声:“是找不到还是不好意思拿出来啊?”她说话时眼睛一直瞄着许蜜语手心里的戒指看。
许蜜语继续好声好气地说下去:“我本来还担心五万块的款式多,买错款该怎么办,但还好,我问了销售员,五万块价位的刚好就这一款,所以绝对不会有错了。”
女顾客抬眼看了下许蜜语,有些语焉不详地“哦?”了一声。
许蜜语把她的反应采集到了心里,然后继续解释道:“放戒指的绒盒太大了,我拿着不方便,我想着反正您只是丢了戒指,绒盒还是在的,就没要绒盒。”
她又把另一只手里的证书递给女顾客:“这是戒指的鉴定证书,可以证明这枚戒指是真的。”
女顾客连忙接过戒指和证书。看戒指的时候她还有些不确定,但看过证书以后,她放下了心。
她看戒指和证书的时候,许蜜语回头看了眼张彩露和简钢。
张彩露有些欲言又止,简钢满脸都是希望这件事快快结束。
女顾客确认完证书,“嗯”了一声。
张彩露出声问她:“女士,您确认钻戒是真的没错吧?”
女顾客抬头看她一眼,缓了两秒钟,然后一点头说道:“对,是真的,没错。”
她从张彩露那里错开眼神,不再看她。
她看回到许蜜语的脸上,问道:“小票呢?”
许蜜语“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女顾客不耐烦,“购物小票,没小票等我想转手的时候怎么卖啊?”
许蜜语闻声立刻翻口袋找起来,她一边翻一边问女顾客:“再跟您确认一下,您丢的戒指是和这枚一样的对吧?我没买错吧?”
女顾客嚼着口香糖说了声“是”,又催许蜜语快点找,说自己晚上还有事呢。
许蜜语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时,手心里没有什么小票。
她拿出来的是那张被女顾客签过名字的纸。
她看着女顾客,平静但一字一句地说道:“但女士,它其实不是真的钻戒,它只是个二十块的仿品,所仿的也不是五万块那一款,而是三万块的。”
她话音一落,看到女顾客脸上浮现出吃惊的样子,她脸上的烟熏妆几乎狰狞。
“你说什么?”连声音也是狰狞的,“你别骗我,这证书可明明白白是真的!”。
许蜜语悄悄握起拳头给自己打气。她告诉自己,别慌,别怕跟人对峙,你是有理有据的一方。
她镇定下来,字字清晰地说道:“我说,戒指的证书的确是真的,但这枚戒指,它不是真的,它只是我从地摊上花二十块随便买来的小玩意。”
女顾客一脸惊疑:“你把来龙去脉给我说清楚!什么证书真、钻戒假的,你别在那给我故弄玄虚摆大阵,当心我把你们酒店闹个天翻地覆!”
许蜜语想,既然女顾客想知道来龙去脉,那好吧,她就告诉她。
一小时前,许蜜语回想女顾客说的话,她从中抓到一个重点。
女顾客说,她丢失的戒指,是那个奢侈品牌下五万块价位里,最好看的那一款。
许蜜语当即查了官网,发现这个牌子的钻戒,五万块价位里,只有一款。不存在所谓“很多款里最好看的那一款”的说法。
所以她立刻想到,女顾客或许并不了解这个奢牌的钻戒。或许她连“丢掉的钻戒”到底是什么样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冲着五万这个索赔金额来的。
所以她先去找了女顾客,让女顾客签下一张确认说明。
从女顾客房间里离开后,她立刻跑出酒店。她扫了辆共享单车,骑着它飞奔向一条路外的过街天桥。
她以前经常去那里溜达,知道那座天桥上摆了好些地摊,其中有个摊子专门卖些低仿小饰品。
骑去天桥的一路上,许蜜语都在祈祷,希望自己今天运气好,城管没有出动,天桥上的地摊都在营业。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祈祷应验了,她赶到天桥时,上面各个小地摊都在激情营业着,一派欣欣向荣的人间繁华景象。
更幸运的是,她在小饰品地摊上,很快找到一枚镶了“钻”的戒指,很像自己结婚时的那款钻戒。她看着那颗又亮又大的“钻”想,如果它是真的,绝对值个几万块。
许蜜语最后和摊主讨价还价,用二十块买下了它。扫码付钱的时候许蜜语觉得有些肉痛,刚刚应该试试讲价到十五块的。
买好“钻”戒她没有立刻回酒店,她先去了趟宿舍。
她以前持家有个习惯,凡是物品说明书、证书、购物发.票什么的,她都爱留着,分门别类地存放在一个风琴包里。
她记得离婚的时候她是把钻戒还给了聂予诚的,但并没有还戒指的证书,因为当时压根就没想起这一茬。
眼下想起来了,找出风琴包一翻,钻戒的鉴定证书还真的在。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帮忙,鉴定证书条形码上方很小字的日期已经被磨得模糊,证书上的钻戒照片看起来也和地摊戒指十分相似。
许蜜语于是带着这个鉴定证书和价值二十块但其实十五块也能买下来的大钻戒,回到了酒店。
回酒店的路上,她还稳稳地吃了块巧克力,给自己安神和打气。
“所以其实,为了匹配真的证书,我所选的这枚地摊低仿戒指对应的真品,是三万款的钻戒,并不是五万的那一款。”
许蜜语解释完真鉴定证书和假钻石戒指后,女顾客的烟熏妆像在她脸上活了起来,变成一副狰狞面具,原本嚼在嘴里的口香糖都被她发狠地咽了下去。
而许蜜语在女顾客狰狞的褐色眼影里,开始反问:“所以女士,您是连自己丢的戒指到底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吗?还是您根本就没有这么一枚戒指,所以看不出来,它其实就是一个地摊货。”
女顾客眼底已经浮现出被戳穿谎言的慌张,但她强撑着自己的气势:“你给我下套?”她越过许蜜语向后面张彩露和简钢看过去,“她胡说八道,还给我下套!”
许蜜语在这一瞬间觉得女顾客其实也没那么可怕。她不过是像一个做错事的熊孩子,被戳穿后慌张地到处找撑腰。
都找到张彩露和简钢那里去了,这实在有一点好笑。那两个人就算考虑酒店利益不为自己员工多争取什么,但也总不会去给事件的始作俑者撑腰吧。
到这时许蜜语一点和人对峙的紧张都没有了。
她拉回女顾客的注意力,告诉她:“我没有胡说八道,种种迹象都在印证,说谎下套的那个人,其实是你。从一开始你就说,戒指丢了,要么我来赔戒指,要么你找媒体把这件事情闹大。但你偏偏不说报警。而我主动提出报警的时候,你很紧张,在我的领导说不能报警的时候,你又悄悄松了口气。”
许蜜语想,面前这个人也许不知道,自己从小到大太会看人的脸色,所以她每一个表情细节,都没有逃掉自己的眼睛。
许蜜语迅速回想着看过的剧集里,女主角遇到类似情形时,在揭秘一切打脸坏人时是什么样的姿态。
然后她淡淡笑了一下,抖开手里那张纸:“你不敢报警,好吧,那现在由我来报,就让警察来查查看,你是不是无中生有了一枚价值五万块的钻戒、借由诬陷我偷了它向我索赔,而你这样做到底是诈骗还是敲诈勒索,到时我们就交给警察来做判定吧。”
许蜜语清晰地看到,等自己的话说完,对方额上脸上都浮起了虚汗,洇花了那副原本神气浓郁的烟熏妆。
许蜜语说清来龙去脉,提出要报警。
女顾客怂了,拖着箱子就要逃走。
许蜜语挡住她,坚定地表明要报警的态度。
她人生里难得硬气了两次,一次是告诉鲁贞贞,只要自己不退,她就得永远被钉在小三儿的耻辱柱上。
另一次就是眼下了。
这是少而弥珍的时刻,她得好好为自己把握。
但无奈张彩露和简钢全都站出来和稀泥。他们劝她,算了,警察来了总是个麻烦事,不管到底谁对谁错,对酒店的影响都不好。要是被竞争对手的酒店知道,趁机大做文章,造出点什么谣来,实在得不偿失。而且真闹到那一步,就算警察还给许蜜语公道和名誉,但可以想见,试用期后酒店也不会给她转成正式工,她得直接被打发回家了。
因为酒店不会想要用一个一点事情就能惹出满城风雨的麻烦人。
许蜜语最后妥协了。妥协得无奈又悲哀。
原来只有她自己把自己的名誉看成了一件大事而已。原来和酒店的效益风评比起来,她小小客房服务员的名誉和公道根本不值一提。
在张彩露的主张下,女顾客对许蜜语潦草地道了歉。
许蜜语想着张彩露一直在为自己说话,也尽量为她争取自证机会,她架在领班的位置上也不容易。于是她对自己狠狠心,踩着张彩露摆给她的道歉台阶,把人放走了。
简钢随后也立刻离开,急匆匆地赶去赴应酬。
只剩下许蜜语和张彩露两个人。
许蜜语一直挺得僵直的背软了下来,刚刚的硬气劲儿消散殆尽,现在她只感到一阵虚脱和疲惫。
她转头看向张彩露,想从对方那里汲取到一点力量。
张彩露拍拍她肩膀,给她关怀和力量:“许大姐,今天你受委屈了,要是我个人,我一定陪你一起报警,但没办法,我们得吃酒店这碗饭生活。”
随后她脸上带了点歉意:“本来你今天挺累的了,我应该让你早点回宿舍去休息。但今天实在人手不够,等下有批客人集体办退房,就还得辛苦你站完最后一班岗再下班。不过明天上午你可以晚一点来,你的班我先替你干,你多睡会儿,好好歇一歇!”
许蜜语忍不住去握了下张彩露的手,说了声谢谢。
一连两天连续遇到两个难缠客人,许蜜语觉得自己心力交瘁。第一个给了她服务不满意的差评,第二个差点让她丢掉工作——假如她不能自证清白的话。
在这种精神已经透支的情况下,许蜜语又一连做了十几间房的卫生。她的体力也快要透支了。
偏偏又是遇上集体退房,人多行李多,行李员一时不够用,许蜜语又被拉去临时做了行李员,帮忙送客离店。
把一位位客人送离酒店后,许蜜语想终于可以上楼换掉制服下班了。
可没想到刚走一个旅行团,就又来了一个旅行团。行李员还是不够用,许蜜语于是又被抓着帮忙给住店的客人送行李到房间。
刚刚办好入住的一位客人告诉许蜜语:“麻烦你现在跟我一起上去。”
于是她跟在客人身后,推着客人的行李,拖着灌了铅的两只脚,一步沉过一步地走去电梯区。
她太累了,不管是精神还是身体,都累得有些快要麻掉了一样。
她站在电梯区,有点魂飞神离地等着电梯。
电梯到了。门一打开,人是有些超乎想象的多,呼啦啦一个接一个地下。许蜜语怕挡住这些客人的道,连忙后退让路。
也是太累了,行动上失了准头,顾及了瞻前就没顾上看后,一连气地退下去,一不小心就撞到背后的人。
意识到背后是VIP专用电梯、自己撞到的是从顶楼下来的VIP贵宾,许蜜语立刻从混沌中回了些神。她连忙站定回身,迅速低头道歉,并在心中祈祷,这位VIP贵宾,请不要是那位看到她就充满厌恶眼神的纪封。
抬起头时,祈祷落了空。
她撞到的,还就是纪封。
她自己都有点无语。怎么总是会惹到他?
果然一点也不出意外,对方脸上展现着清清楚楚的厌烦和被打扰到的不悦,嘴巴里也蹦出无法忍受下去的责问:“你就学不会看路吗,许蜜语?”
许蜜语垂眼低头,再次道歉。
电梯来了,她推着行李跟着客人逃一样躲进去。
纪封看着对面电梯关合上,带走那个令人厌恶的女人。
现在他心里浮起烦躁和懊恼。
他怎么到底记住了她的名字?
想到这,他回身眯缝着眼睛,狠狠瞪住身后的薛睿,用眼神冷冷地剜他。
这都是他的错,谁叫他在他面前说全名的?
薛睿被瞪得害了怕,一脸的战战兢兢。
“老、老板,车已经等在酒店外了……”他极尽小心地催了一句。
纪封又剜了他一下,才收回眼神继续向前走。
薛睿紧跟上去。
上了车,纪封立刻脱掉被踩花了脚面的皮鞋,换上车里提前备好的拖鞋。
那女人看着瘦,脚劲蛮大,硬把他鞋尖都踩塌下去了。如果这是直接踩在他脚上,说不准就要断根脚趾头了。
他皱起眉,没什么好气地对副驾上的薛睿吩咐:“先不去开会,先去商场给我买双鞋。”
薛睿赶紧告诉身旁司机把车调头。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回身,想偷偷看下纪封的脸色好转些没有。
他知道刚才纪封在烦躁什么——他把那个许蜜语的名字脱口就叫出来了,那是他最不想记住的名字,可偏偏记下了——他正把这罪过归于自己身上。
眼睛跟随身体慢慢移,可以看到他的肩膀。很平静的样子,一动没动。再移些,看到了脖子。喉结静止,说明没有什么情绪起伏。于是放心地再移些,直接去打探面庞上的眼睛。
和纪封对视上的一瞬里,薛睿立刻打了个哆嗦。
纪封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眼神里却带着满满的嘲讽和恼怒凝视住他。
薛睿下意识就想转回头去。
纪封冷声冷气地叫住他:“转回来。”
薛睿乖乖地把头又转回来向着后面,半拧着身子,满脸都是懂事地问:“纪总,您有什么吩咐?”
纪封停顿了两秒钟,然后眯眯眼,不耐烦地问了句:“是这家酒店太小吗?为什么总会碰到她?你给我解释一下。”
“……”薛睿觉得自己现在的功能越来越复杂多元化了,连人与人相遇的或然率都要归他管了。
“也……没有‘总会’吧?”薛睿使劲地动着脑筋,求生欲极强地回答,“您看啊,您每天来回上楼下楼的频率也不低,晨跑、去公司、见客户、会谈、视察业绩、商务聚餐……这么算下来一天总得上下个十几二十趟的,其中有一趟遇见了许蜜语,倒也不算多难……”
他话音还没落尽,纪封就皱起眉眯起眼,把声音都压低压哑了责问他:“不是说过不许说她全名?”
“……”薛睿很想回一句:就算我不说全名,您不也已经记住了吗……
他咬住牙根,怕自己真的失控呛老板。
他听到纪封“呵”的嗤笑一声。
“一天上下十几二十次怎么了?我一次也不想遇见她!”
薛睿听出老板是真的烦出情绪了,赶紧有眼色地保证道:“好的纪总,您放心,下回您上下电梯前我一定先替您探好路,一定确保您出行路上遇不到许……遇不到那个女人!”
纪封又瞥了薛睿两秒钟,才放过了他。
车子开到商场附近,薛睿下去买皮鞋。纪封有点烦躁地把平板电脑拿过来,点开屏幕上叫“季风庄园”的app,开始收地和种菜。
手指戳着屏幕时,力道不自觉间变得比平时大。
把菜种好后,甩开平板电脑,眼神向下一抖间,视线滑过了那双被踩塌脚面的皮鞋。
心头马上开始往上翻涌起腻烦来。他强令自己压住这股腻烦,并告诉自己,那女人太微不足道,实在不值当他浪费情绪。
薛睿拎着一双崭新皮鞋回来了,拉开车门递给他试。
鞋子大小正好,皮子也软韧一点都不板脚。
可他还是觉得腻烦。平白无故遇到那女的腻烦,平白无故被她踩脏鞋子腻烦,平白无故就记住了她的名字,实在叫人太腻烦。
下午时她被客人投诉顺走了财物。看她刚才的样子,心不在焉颓废无神,想必是没办法自证清白。所以过了今晚,她应该就会被辞退了吧。
这样很好。
起码以后不会再这么晦气地遇见她。
许蜜语安顿完新到的一波住客,终于可以下班了。
赶去食堂时,菜和肉都已经被盛光,米饭也快凉透了。许蜜语打起精神盛了碗凉米饭,又在上面浇了一勺菜汤,端到座位上对付吃。
她实在太累了,心累身体也累,管它饭是什么味道,哪怕是蜡般无味,眼下为了填饱肚子和体力,她也得大口地嚼。
这样的生活是她从前从来没体会过的滋味。有点辛苦,但又没力气去悲叹太多。人被生活推着一步步往前走,累到麻木地活着,似乎就感觉不到苦了。
许蜜语一口一口吃着汤拌的凉饭,麻木地想着,应该没有什么事能比现在更让她觉得疲惫辛苦了。
直到手机叮咚一声响起来,她接起来看。
这一刻她知道自己刚刚的想法错了。
是许蜜宝发来的短信。
看着短信的内容,一口凉饭堵在许蜜语的嗓子眼儿。
她放下筷子,吃不下去了。
短信里,许蜜宝因为迟迟没有收到她的打款而在咒骂她。他骂骂咧咧地说如果他这辈子的幸福断送在她手里,那他也一定不会让她好过。
他骂得又狠又脏。许蜜语想,他但凡有一点点教养,但凡对自己有一点点亲情,也不该把那么脏的辱骂泼洒在她身上。
她拿起手机,收了餐盘,起身向外走。
刚刚从员工通道出了酒店,手机就又响起来。这回不是叮咚短信声,是连绵的来电铃声。
许蜜语看着来电,叹口气。是焦秀梅打来的。
天已经半昏半黑,太阳落下去,月亮还没升上来,许蜜语站在街边树荫下,凉凉的晚风吹透她的薄衬衫。
她心里也像这天色一样,混沌又冰凉。
她接通电话,焦秀梅的声音哭天喊地地响起来:“老三你这孩子到底还是不是我生的?你还有没有良心?这么多天了你都不打电话问问我怎么样,你心里是没有你妈了吧?”
许蜜语迎着夜晚凉风想,那这么多天了,有没有谁来问她一句,最近过得怎么样?
她想快点打发了焦秀梅,于是问了声:“那焦女士,你最近怎么样?”
焦秀梅立刻说:“焦女士最近可真是名副其实的焦,焦得都焦头烂额了!老三我跟你说,你弟弟交女朋友了,要是水到渠成很快就能结婚!”
许蜜语想,所以什么叫水到渠成呢?
不用她问,焦秀梅迫不及待就给她解了惑:“你看啊,现在你弟房子有了,还有你们仨姐姐帮他还贷,他也不算背了贷款,这一点女方是很满意的,所以目前主要差就差在,女方跟我们要二十万的彩礼呢。”
许蜜语听到这笔钱数,本已经麻木的心不由又咯噔了一下。
她告诉焦秀梅:“那就让许蜜宝自己出去挣彩礼钱,别整天闲在家里干呆着。”
焦秀梅立刻呛她:“你要是能给你弟安排个能挣到二十万的工作,我明天就让他去上班!这不是没有合适工作吗,你以为他愿意呆在家里闲着啊。”
许蜜语心烦地说:“那就让大姐把他也安排进酒店做服务员吧,挣不到二十万他也总算能有点收入,不至于可着我们三个姐姐一直啃。”
焦秀梅不乐意了:“让你弟和你一样去做伺候人的服务员,那可不行!他可是咱老许家独苗,娇生惯养长大的,他可不能去受那份罪。不过要是他能到你们酒店做那种天天就送送餐、穿得好看又不太累的活,那还行。”
许蜜语冷笑起来。焦秀梅的双标令她觉得可笑。
而焦秀梅还在继续可笑地说下去:“老三啊,咱家为了给你弟买房子,所有人都已经榨干了,”说到这她技术性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技术性地加重重音,“除了你!”
许蜜语危机感涌起:“什么叫除了我?我才是那个被榨得最彻底的人吧!”
焦秀梅立刻反驳她:“不!你不是!”顿了顿她解释,“老三你不一样,你两个姐姐加我和你爸,我们没人脉,想借钱都借不来;但老三啊,这个能借钱的人脉你有啊!你只要肯张嘴求聂予诚借个二十万,他一准借给你都不带让你还的!你们离婚前我焦女士可看得明明白白的,聂予诚对你可还有感情呢。”
许蜜语听着母亲的话,只觉得胸口发闷两腿发软。
她走到街边梧桐树下,扶着树干闭上眼,对手机那边的人说:“妈,这不可能,你死了这个念头吧。”
她的拒绝换来焦秀梅的勃然大怒,电话里传来她陡然抬高八度的声音:“什么?你让我死了念头?你怎么不直接让我死了呢?我告诉你小多余,为人子女可不能像你这样,你这是无情无义!今天我把话给你撂这了,你弟弟娶媳妇这二十万,就必须由你来解决了!我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你要是不顾你弟死活你就是眼里没有我这个妈,到时候我一头磕死在你眼前去,让你一闭上眼睛就看到我惨死的样儿!”
焦秀梅撂完狠话就挂了电话。
许蜜语觉得天旋地转。她靠着树干站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力气。
一步软过一步地往宿舍走时,她苦笑着想,焦秀梅可真看得起她。大姐许蜜子难道没有告诉她,聂予诚已经怀抱新欢了吗?
这二十万,她怕是卖身卖肾也弄不来,不如她先一头磕死在焦秀梅眼前吧。
也许是身体和精神都疲惫到了极致,这一晚许蜜语睡得意外的好。
醒来时已经九点多。她赶紧洗漱和吃东西,然后赶去酒店。
换好衣服往外走,许蜜语打算去客房部找张彩露。但刚走近客房部她就看到了尹香。
尹香正靠在走廊墙壁上,半哈着腰在喘气,看到许蜜语她像看到了救星。
“许姐,我刚才铺床甩单的时候岔气了,现在肚子疼得厉害,商务房那边有个老头要打扫房间,我现在实在直不起身,你能不能替我去啊?”
许蜜语看着尹香一边说话一边嘶嘶地吸气。这回她的肚子疼倒不像是装的。
于是她说:“好的,我替你去,但我得先去找领班交接一下,我早上没来,给我分的房应该是她在帮我打扫呢。”
她们正说着话,不远处有人从客房里出来,然后推着布草车逆着光向这边走。
走得近些,许蜜语看清了来人,正好就是张彩露。
许蜜语来不及迎上去,张彩露已经走到她们面前。
“许大姐,我不是让你上午在宿舍好好歇歇吗,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再来?”张彩露停好布草车,走过来对许蜜语说。
然后不等许蜜语回话,她就向旁边瞄了一下,看到弯腰靠在墙壁上的尹香,咦了一声说:“小香,我怎么记得十分钟前那间商务房就叫了清洁服务,你怎么现在还没去?”
尹香呲牙咧嘴地回答她:“我岔气了,肚子疼,许姐说替我去呢!”
张彩露立刻说道:“许大姐昨天累坏了,你再让她休息一下,别老使唤她。”
许蜜语听了这话心里一暖。
尹香辩解:“我没使唤啊,真是许姐自己愿意帮我的!”
张彩露冲她笑着摇摇头:“你呀,我还不知道你吗。小香说真的,许大姐虽然比你大,但她是新人,你得多照顾新人啊!”
尹香弯着腰捂着肚子,抬起头看向张彩露。她平日里最哈着张彩露,因为她是她领导。
她看着每一位领导以及有钱顾客时,眼神总是讨巧甚至带着点恭维谄媚的。
可眼下她的眼神却有点不驯甚至是嘲讽。
许蜜语感到有些意外。
随后她听到尹香对张彩露笑起来说:“领导,看你说的,我都快分不出你说的是正话反话了!”
张彩露抬手拍她肩膀一下:“好好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然后转头问许蜜语,“那许大姐,由你去替尹香整理房间,能行吗?你别累着。”
许蜜语赶紧说:“没事的,我不累,我这就去收拾那间商务房。”
她接过布草车时,顺便不忘对张彩露道谢:“领班谢谢你啊,上午替我做了好几间房。”
张彩露对她摆手,笑着告诉她,千万别客气。
许蜜语心里不由又是一暖。
许蜜语推车到了原本分给尹香负责的那间商务房。
她轻轻敲门,并报出自己是服务员。
下一秒房间门呼啦一下被人从里面拉开,一个白发红面的老头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声若洪钟地大吼问道:“十分钟前我就让你们来打扫房间了,怎么现在才来?!”
许蜜语赶紧说崔老先生,实在抱歉。
她道歉了足有三分钟,崔老头才稍稍消些气,侧开身体让许蜜语进了房间。
许蜜语打扫房间的时候,崔老头像个监工,眼睛似几千瓦的灯泡一样射在许蜜语身上手上,监视审查她的一举一动。
但凡东西摆得有一点点偏,他的红面孔就会刚加红,他就会吼着说:“不对!你活干得不对!重新弄!要不然我给你的服务打不满意差评!”
许蜜语知道自己不能再收割服务不满意了,再收割她就容易卷包裹走人了。
她只好重新摆,摆到后面她差点要去借根尺子量尺寸了。
她想这个老先生不是一般的难搞,简直就是活到老强迫症到老。
许蜜语小心又小心地干着活,就怕惹得崔老头不满意。可在她给崔老头挂浴袍的时候,崔老头还是突然就炸了毛。
他嚷嚷说浴袍不对劲,左右两边衣襟不对称,左边肯定比右边长。
许蜜语怎么看也没看出有什么不一边长来。
本着顾客为上不能被打服务差评的原则,许蜜语想,那就给老人家再换条浴袍好了。
结果老人家说什么也不干,他就是要证明眼下这件浴袍左右衣襟长度不对称。
许蜜语越发领教了什么叫做难缠。
但看到老头面红耳赤地气吼吼地坚持,她只好跑去客房部,真的找来一把尺子,仔仔细细地量起那件浴袍。
量完还真是差了一点点——两毫米左右。
这明明是在可以被忽略的误差范围内的。
但强迫症的老头不许它被忽略,丝毫都不许。
看到这两毫米的误差,老头舒坦了,居然在他的红面庞上还露出点笑容来:“你看,我就说吧,你们的浴袍左右不一边长,我穿着难受!”
证明自己说的没错之后,他终于同意许蜜语给他换新的浴袍了。
不过新换的浴袍,许蜜语也得仔仔细细地量,量出的数据没有差值老头才接受。
许蜜语差点累死在量浴袍上。
后来她长了点心眼,量的时候让尺子松一松或者紧一紧,那几毫米的误差终于消失了。
浴袍这一关总算过去。
许蜜语以为自己能过关了。结果事实证明是她想得太美。
浴袍折磨结束之后,新的床单折磨又到来了。
老头非说新铺的床单有褶子。
许蜜语看了下,立刻变成许无语。
这位老人家,他说的有褶子的那道褶子,其实是叠床单时留下的横竖印子。
那明明是床单干净、是新床单的证明,怎么就成了褶子了?
但崔老头不接受许蜜语的解释,也不听“铺一铺,那些横竖道道的印子自己就会不见”的话,他一定要许蜜语把那些横竖道道的褶子立刻马上原地熨烫平整。
许蜜语没了招,她让崔老头磨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她只能尽量去满足客人的要求。
于是她不得不把床单掀下来,架在熨板上仔仔细细地熨,熨好后再把床单重新铺回去。
铺床单的时候,她按照规范流程甩单,因为甩得太好看,又被老头要求:“哎,你先别铺,再甩两次让我看看!好好甩啊,甩不好我给你的服务打不满意!”
“……”
许蜜语从来没见过提这种要求的顾客。她想其他服务员应该也都没有见过。
她只好又甩了几次单,胳膊差点都随着床单甩飞掉。
在两只手臂都要抬不起来的时候,许蜜语忍不住想,尹香到底是不是真的肚子疼?她是不是知道这位崔老先生难缠,所以才“肚子疼”,然后把这个难缠的人交到她手上?
正想着,耳边又传来崔老头的大声吩咐:“对了,反正都是熨,你把我的毛巾浴巾也都熨一下,平平整整的我用着才舒服。你别跟我废话说不用熨啊,反正用起来也会皱,我告诉你你要是跟我废话我可给你打服务差评,我知道你们攒多少个差评之后可就得被开除了!”
“……”许蜜语又无语又有点生气。
规则到了不好相与的人手里就成了伤害别人的武器。
可她又没有办法和规则抗衡,只好屈服,不得不拿着熨斗又去熨烫毛巾和浴巾。
崔老头就这样那样地折腾了许蜜语足足一个多小时,最后许蜜语连鞋垫都给他熨了,皮鞋也打油打得锃亮,伺候他伺候得就差往他嘴里喂饭了。
老头使唤人使唤得舒坦了,在他的红面庞上绽开一朵大笑容说道:“嗯,你脾气还挺好。别的服务员么,我知道虽然脸上对我微笑,但她们都在心里骂我没事找事呢,这我都门清。但你呢,我看得清楚,你没在心里骂我。挺好。”
许蜜语想,她只是心太累,顾不上骂而已。
等彻底把崔老头服务完毕,许蜜语觉得真是可怕,她做这一间在住房,简直比做十间脏房都累人。
但累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临走的时候听到崔老头居然对她说:“哎,让我看看你胸牌,哦你叫……许蜜语,是吧?行了,我很满意你,以后我住在这,就指定由你来给我打扫房间了!”
“……”许蜜语从来都渴望被肯定。但今天这份肯定却让她吓得腿都发软。
薛睿这几天一直往返于顶层和行政层之间,替纪封和拟合作方传达消息。
纪封不喜欢拟合作方开始答应得好、后面一点一点加码提要求的作风,索性不直接出面,有事就放薛睿用他的碎嘴去周旋,十次总能有八次把对方周旋得没了耐心而不再多提种种要求。
这天上午薛睿又替纪封去行政层的行政酒廊给拟合作方送文件。
他去行政酒廊的时候,看到有个房间敞着门,一个白发红面的老头正在刁难一个瘦弱服务员干这干那。
他想起之前听李昆仑八卦过,行政商务有位常客,是个老头,白发红面,非常难搞,每一个被他刁难过的服务员,没有一个不爆哭出声的,简直就是服务员杀手。
他瞄着那个房间,有点同情那个瘦弱背影。
一个多小时后,等他去行政酒廊代表纪封和人谈完事情往回走,再路过那个房间时,他居然看到,那个服务员不仅没有爆哭,甚至那个白发红面的老头正在夸她,还说以后凡是打扫房间都要指定由这个服务员来。
薛睿看着那个服务员纤细的背影想,看样子她有点本事。
等那个纤细的背影转过身,薛睿立刻意外了一下。
居然,是那个许蜜语。
他看着那个许蜜语推着布草车走向另一间房去打扫。
他不由想,她昨天居然没有被辞退。
她居然度过了那场偷窃危机。
所以,她还真是有点本事的。
看着许蜜语消失在另外一个房间的背影,薛睿不由想,她并没有被辞退这件事,不知道老板知道以后会是什么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