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欧阳旭带上那名赵盼儿眼生、实为皇后指派的胥吏的亲随一齐赶到了鼓院,有了皇后的保证,他对这场堂审是相当的期待。而赵盼儿一行人却个个一脸凝重,每个人都默不作声。
“升堂!”
在水火棍的敲击声中,鼓院判官就座,他面无表情,最后一次提醒道:“赵氏,你可知为防滥诉,凡越诉之举,需得受杖在先,尔后审理!”
“民女知!”赵盼儿昂头,满面决绝。
“既如此,行杖!”鼓院判官扔出了签条。
赵盼儿深吸了一口气,伏在刑床之上,看了一眼左边的顾千帆,又看了一眼右边的孙三娘和宋引章,缓缓闭上了眼。
“一!”衙役手中的板子高高举起,而后落下。
赵盼儿咬紧牙关受杖。
“二!”
赵盼儿痛呼出声。孙三娘和宋引章闭上了眼,不敢再看。顾千帆也扭过了头,拳头紧握,骨节发白。
“三!”衙役连续挥板,可那一杖,分明是不再向着臀部,而冲着赵盼儿的脊背而去!
赵盼儿当即惨叫了一声。
孙三娘和宋引章齐声惊叫:“盼儿姐!”
顾千帆不忍扭头,看到赵盼儿脸上冷汗密布却还在强忍着,他的心犹如刀割。忽然,他眼角余光瞥到一侧欧阳旭脸上若有若无的阴险笑容,心随念转,他一眼看向鼓院判官,只见判官目光下垂,竟似对衙役之举恍然不觉,蓦然间他心头大震。
不等他想到万全的应对之策,木棍一次次落下,衙役们出手一次比一次重。
赵盼儿口中流出鲜血,几声惨叫之后,渐渐已无声息。
欧阳旭看到赵盼儿体力不支,顿时喜不自胜,此刻,他无比希望赵盼儿能就此死在刑床上。
顾千帆已然顾不得许多,他跃身而出,击开衙役之杖:“住手!”
鼓院判官怒道:“顾千帆,你身为皇城使,难道不知扰乱公堂乃是大罪?”
顾千帆强压怒火中烧,用尽平生最大的忍耐,一字一句道,“判官审案日久,难道不知杖罪应为臀杖,而非更重的脊杖?赵氏系苦主,本无原罪,院判却刻意施下如此重刑,难道是想把她杖杀在堂上,让她根本开不了口吗?”
顾千帆此言一出,堂下听审的孙三娘等人顿时大哗。
鼓院判官脸上挂不住了,不得不通过拍惊堂木来稳定秩序:“肃静!肃静!顾千帆,公堂之上,不由你喧哗肆意,阻挠公事!将他拉开,继续行杖!”
顾千帆挡在赵盼儿身前,掷地有声:“论私,我为苦主家人,怎么能见冤不语?论公,我乃皇城司使,本就有探查鞠罪之职!你滥行重刑,颇有可疑,我现在就可将你捕去皇城司诏狱!”
“你大胆!”判官惊怒之下直接拍案而起。
“因院判恐涉不公,我要立刻带走赵氏!待查清此事,再受余下十二杖不迟!”顾千帆冷冷地扫视着鼓院众人,他此刻的眼神就真的如从幽冥地府中走出来的阎罗一般可怖,令人不寒而栗。不等判官反应过来,他就抱起赵盼儿大步而去。
有衙役想阻拦,早被孙三娘恶狠狠地推开。“呸!亏得上回我还以为你是个好官,原来也是个心肝都黑透了的混账!”孙三娘毫不留情地朝判官那边啐了一口。
鼓院判官心中有愧,闻言面色一白,但圣命难违,他又有什么法子呢?
鼓院之外,聚集有不少百姓,这里不同于开封府,按照规矩,外人不得进内听审。因此想在第一时间知道审讯结果的百姓,就只能守在大门之外,等待里面的人出来。见顾千帆抱出了奄奄一息的赵盼儿,他们都震惊至极。
顾千帆一步一步地走着,从赵盼儿身上浸出的重重血迹落到了地上,碧血黄沙,甚是刺目。
浊石先生不可置信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宋引章恨声道:“有小人从中作祟,狗官暗中把二十臀杖改成了脊杖!”
“什么?就算是流刑三千里的重罪,也只折二十脊杖,鼓院这是想要人命吗?不行,我要上书去!”袁屯田惊讶地捂住了嘴,又好好地看了看牌匾上的“登闻鼓院”四字,鼓院的真面目令他深深地失望了
众百姓听了,也是群情激愤。池衙内更是带头大喊:“鼓院本来就是鸣冤的地方,可院判还要故意杖杀苦主!这天下还有公平可言吗?”
众百姓也情不自禁叫道:“鼓院不公!朝廷不公!”
在这震耳的呐喊声中,顾千帆抱着昏迷不醒的赵盼儿上了马车。
顾千帆径直把昏迷的赵盼儿抱到了自己家,如今,只有亲手照顾,他才能放心。
赵盼儿臀背伤重,如今只能俯伏于床。因为发着高热,她脸色通红,似梦非醒。
当日被他尖匕入肩也未曾哭过的赵盼儿,此刻却气若游丝地在他身边谵语着,眼角隐然有泪:“好痛……千帆,千帆……”
顾千帆心如刀割地握住她的手:”我在这里。“
孙三娘端着药跑了进来:“药好了!”
顾千帆在葛招娣和宋引章的帮助下喂赵盼儿喝药,但因姿势不对,折腾了半天,药没喂进去多少,倒洒出了大半。
孙三娘担心地道:“要不要请大夫进来扎针?扎了针,就能醒,盼儿刚才醒来的时候说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昏睡过去,她怕醒不来,就不能再上鼓院告状了……”
一语未完,她自己先哽咽了起来。
这时,顾千帆毅然决定了什么,他长身而起:“你们看着办吧,照顾好盼儿,我得出去一趟。”
三娘愕然:“你这会儿要走?!你去哪儿?”
反是宋引章拉住了她:“相信顾姐夫吧,为了救盼儿姐,他一定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宫外关于鼓院不公之事固然热议纷纷。宫内的宫墙一角,宫女们也难掩关注,两两三三地议论赵盼儿的事情。
“放肆!宫中女子,怎可妄议外事!”皇帝身边的那名心腹内侍听到,立刻将她们训斥了一顿。
众宫女躬身不敢复言。内侍再欲开口,却突然发现皇帝站在一边,忙道了声万安。
“你们在说什么,也讲给朕听听。”皇帝瞥了面色反常的内侍一眼,他倒是想知道,这群宫女究竟说了什么事,让内侍这么忌讳。
为首的宫女略犹豫了一下,但终是如实回禀道:“妾刚才听女官们在议论,说永安楼的赵娘子真有心气,就算挨板子也要告倒诬蔑自己的负心郎,不愧和她一样,也是将门之后。”
“也是将门之后?”皇帝颇感意外。
内侍对皇帝低语几句,简要地介绍了赵盼儿的身世。
皇帝听后,一阵唏嘘:“竟然是赵谦的女儿,难怪她曾没入贱籍。唉,好好一位大家闺秀,竟落到今日如此地步,都是朕当日之过啊。”
当年,皇帝为了尽快缔结和约,尽快把国朝从巨大的军费泥淖中拔出,的确不得不牺牲了几位主战派的忠诚良将,赵谦便是其中之一。他不是没有歉疚过,可是生为帝王,总有些选择不得不做,即便这些选择有时是卑劣的。
内侍见皇帝如此反应,心念一动,尽管圣人拿着他的侄儿做胁,可念着赵娘子的一饮之恩,他躬身道:“雷霆雨露,皆为天恩,以臣之所见,赵娘子对官家,似乎并无怨怼之心。”
皇帝不禁又回想起之前的情形——永安楼院前,赵盼儿笑靥轻漾:“所以呀,我没事就求老天多保佑咱们官家康健福乐,要不是他老人家广开恩旨,我哪有机会上东京来见识这满城烟火、人间繁华啊,更别说当上这么大酒楼的掌柜啦。”
那么天真烂漫的小娘子,真的会与人勾结,陷害欧阳旭吗?皇帝的眉心微微一动,又看向那名宫女:“你呢,你对赵盼儿又有什么看法?”
那宫女怎想到皇帝会在意她的看法,她受宠若惊地答:“奴婢、奴婢什么也不懂。奴婢就是羡慕赵娘子,若以后奴婢役满出宫,也能遇到顾皇城这样的好郎君,真是死了也值啦。”
皇帝又是一愣:“顾千帆那个活阎罗,还是个好郎君?”
那宫女大着胆子答道:“官家,奴婢这样的宫女,也是官奴贱籍。顾皇城不单愿意陪赵娘子告状,还肯为她不管不顾地劫法场,当然是天下一等一的好郎君!”
“劫法场?”皇帝惊愕地看了看那宫女,又看向内侍,“你们在说些什么?”
一旁的内侍已经深深地低下了头。在皇帝的逼问下,他“只得”将鼓院发生的事和盘托出。
皇帝当即摆驾皇后寝宫,他鲜少有如此生气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的皇后会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情。
“胡闹!简直胡闹!你身为皇后,怎可如此败坏法纪!”他难耐怒火,在皇后面前来回踱步。
皇后心有不甘地争辩道:“是官家当日亲口许诺臣妾——”
“朕只是同意你设法让赵盼儿暂时撤诉,不是允许你指使鼓院冤杀苦主!”皇帝猛地停下脚步,打断了皇后的话,用颤抖的手指向窗外,“听听宫外头百姓们都在传些什么!鼓院不公,朝廷不公!”
皇后沉默了片刻,突然跪了下去:“官家若觉得臣妾有错,那就请官家治臣妾的罪吧!”
“皇后!”皇帝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皇后委屈极了,她悲痛地掩着心口说:“官家,臣妾服侍你整整三十年,自问每一刻都发自肺腑,无不精心;可自从您立了臣妾当皇后,那些清流大臣,就一刻没有停止攻讦过臣妾!什么出身微贱,什么狐媚祸主,臣妾可有一句分辩,可有一句不满?眼看着几次想致臣妾于死地的罪魁马上就伏法,臣妾不想有别的变故来打扰,难道这也错了吗?”
“可你想消除的变故,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极怒之下,皇帝的胸膛正剧烈的上下涌动,“你难道真的不明白朕为什么生气吗?你没有生子,朕帮你借腹,你想要权柄,朕至今未立太子。婉婉,朕难过的是,朕拿真心待你,你却以假言哄瞒朕!朕知道你早就对朕只关押了顾千帆,而没对赵盼儿如何暗中不满,甚至还觉得朕去过永安楼,肯定是起了别的心思。可赵盼儿她姓赵,一个可以做朕女儿的本家小娘子,朕只是一见她就觉得亲近而已!”
皇后身子一晃,她想要就此收拾了赵盼儿,的确有担心那才色俱全的赵娘子迷惑了官家的缘故,可谁曾想到,她竟然错得如此离谱。
皇帝苦口婆心地说:“治国之道,有严有宽。你以为我当真那么心胸广阔,连柯政喷我一脸唾沫都甘之如饴?不是,是因为当初父皇教我,为君之道,万事不可肆情,要心存天理,事重民意!”
皇后垂下头,不知道该如何对答。
“婉婉,你说齐牧用《夜宴图》诬陷你,我信!你嫁过别人,我难受,但怕你不高兴,拼命忍!可是婉婉,你若想以曲得直,以暗为光,今日就算打死了赵盼儿,欧阳旭的名声就真能保得住吗?他日大理寺齐牧之案开审,百官们就真的会相信欧阳旭所言,认定齐牧是罪有应得,而不是你肆意罗织吗?外头的百姓信吗?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知!”连番质问过后,皇帝难过地看了皇后一眼,随后便拂袖而去。
一时间,空荡荡的内殿就只剩下皇后一人,她突然脆弱地瘫坐在地上,刚才,她注意到皇帝后来并没有用‘朕’,而是用了‘我’,因此他最后的那番话并不是对皇后说的,而是对他的妻子刘婉说的。
天色暗了,烛光亮起,不知道坐了多久的皇后缓缓站起身来,孤独地走进自己的内殿,那张永远带着盛妆的脸上,少见地现出了疲惫。突然,她察觉殿内的阴影处,似乎露出了一个男人的衣角,她瞬间警觉起来:“谁?”
顾千帆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朝皇后恭敬一礼:“臣皇城司使顾千帆,请见圣人。圣人千岁万安。”
皇后迅速地掩过了心中的惊惧,镇静地坐于凤座上,居高临下地问:“顾千帆,你可知漏夜私闯吾之寝宫,乃是不赦死罪?”
怎料,顾千帆不卑不亢地答:“臣早知。臣更知道,圣人昔日的确曾为节度使薛氏爱姬。”
“大胆!”皇后眼眸瞬间收缩,那精心保养的如葱尖般的指甲也深深地嵌入坐垫之中。
顾千帆反唇相讥,语若尖锥:“比不得皇后身为国母,却想祸乱法纪来得更大胆!”
皇后立时勃然大怒,她从未见过如此大胆犯上之人,若非她眼下心有忌惮,顾千帆大抵已经丢了性命。
顾千帆却赶在皇后发火前,突然单膝跪了下去:“臣虽姓顾,却并非萧钦言之侄,实为其子,因父母自幼仳离,抚于舅家。前御史中丞齐牧知臣之阴私,刻意诱臣由文转武,改任皇城司,以便助他收集朝中秘事,与萧钦言为敌,但臣仍心念生父,故不时助之。去岁年末,臣受命勘察狂徒攻讦圣人之案,无意自密报中得知杨家藏有《夜宴图》,便至钱塘搜捕,欲将此画毁去,不意却与此画原主赵盼儿相遇。圣人,你想保欧阳旭,无非是想借他之力除去齐牧,但臣的手中,有比欧阳旭更多的百官秘辛。臣已将自己所有秘密坦白,从此把柄尽入圣人之手。圣人今后如有驱使,臣自当忠心耿耿,无有不从。唯求圣人高抬贵手,放臣妻赵盼儿一条生路!”
听了顾千帆的话,皇后从最初的愤怒到震惊到不可置信,最后慢慢地笑了起来。
“好!”她起身徘徊了两步,心中兴奋不已,“吾喜欢你这样的爽快之人!你放心,今日你既然以吾为主,吾就绝不会再为难赵盼儿。这样好了,你明日就让赵盼儿去鼓院撤案,待大理寺审结齐牧案后,吾自会把欧阳旭交给你们,到时要杀要剐,都随你们的意。”
“不,臣和盼儿,不会撤案。”顾千帆并没像皇后预料中那般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相反,他拒绝了皇后的要求——刚才皇后的一惧一怒一喜,已经让他这个熟知人性的皇司使对今夜自己要做的惊天之举更加胸有成竹。于是,在皇后疑问的目光下,顾千帆一字一句:“因为臣和盼儿都想要让欧阳旭伏法,都想要借这次审案,彻底洗清她身上的流言恶名。”
“不可理喻!”皇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的语气带了丝冷酷,“既如此,便莫怪吾爱莫能助了。”
“好,那也莫怪臣无礼了!”顾千帆突然身形一动,转瞬便来到了皇后身侧,将匕首架到了皇后颈间。
皇后一惊后冷笑道:“这就是你说的忠心耿耿?”
“臣为救臣妻,不惜将性命卖与圣人;但这笔交易,却没有价钱可谈。圣人常读诗书,应知天子一怒虽能伏尸百万,匹夫一怒也能血溅五步的道理!”说话间,顾千帆手中使力,让匕首彻底贴上皇后之颈,“臣并非想要圣人再插手鼓院事务,只是想请您看在同为女子的份上,给赵盼儿一个公平审判的机会。之后此案无论输赢,我和她二人都绝无怨言。”
冰冷的刀尖抵在皇后的细颈之上,皇后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可面上始终波澜不惊。她凝眉不语,凭她识人的能力,她知道无论是杀人还是无怨言,顾千帆都会说到做到。最终,她淡淡开口:“成交。”
顾千帆收回匕首,临走前,他突然驻足开口道:“不知道您是否知道,欧阳旭所献的《夜宴图》其实是真的,但盼儿却设法让官家相信那幅画实属伪造,这才帮您逃脱了弥天大祸。”
“什么?”在外人面前,皇后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可这一次,她明显震惊了。
顾千帆继续说道:“事后我曾问她,为何与圣人你素不相识,却要甘冒奇险相助?她这样回答臣,她说因为她也曾在贱籍,她明白身不由己的滋味,更明白这一切不是您的错。”
皇后的心情变得极为复杂,她慢慢地站了起来,似乎还在消化着这件事情。
顾千帆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到了作用,便凝视着她,用上了最后一击攻心:“您之所以想要大理寺严审齐牧,是为了要让他为了之前的恶行付出代价,为了此后朝中不再敢有人轻视您、污蔑您;盼儿之所以一定要告欧阳旭,也是如此。现在,您还觉得她不可理喻吗?”
言毕,他消失在黑暗中。
一轮明月渐渐浮出黑云之外,皇后举目望去,凝视良久,直至月落日升。
顾千帆回到府中时,赵盼儿虽然在扎针后退了烧,可仍旧未曾苏醒。
宋引章在一旁垂泪道:“这一次扎了针也没醒,怎么办啊?”
顾千帆握紧了赵盼儿的手,心中痛惜不已,但依然坚定地说:“再等等,她一定会没事的。”
孙三娘抹了抹眼睛,不忍再看下去,欲离开房门,却见葛招娣带着高慧的婢女春桃匆匆而来。
春桃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这是太宗赐给高家先祖的疗伤灵药,逐淤通血最是有效。”
顾千帆并不相信高家,直接问道:“让你送药来的,是高小娘子,还是高观察?”
春桃得了高鹄的指示——若是顾千帆问起,她就照实答:“是主人。主人说,他别无他意,唯独钦佩赵娘子的勇气,当日如是,现在也是如是。”
顾千帆沉默良久,接过孙三娘手中的药:“替我多谢高观察。”
孙三娘朝春桃使了个眼色,春桃矮身一礼,随着葛招娣退了出去。
孙顾千帆捏开丸药,以唇渡药,助赵盼儿服下——若是这药是高妃别有用心送来,中有剧毒,他也可与盼儿生死与共。
用舌尖轻轻顶了药丸入喉后,他轻声说:“盼儿,你一定要醒来。别辜负我,更别辜负大家。”
接着,他又以唇渡水,不料过程中,赵盼儿却突然呛咳不止,接着,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宋引章和孙三娘见状,惊喜万分,顾千帆眼中虽有喜色闪过,可看着赵盼儿毫无血色的面庞,脸上再度写满心疼。
三日后。
鼓院堂外挤满了想要听审的百姓,由于上次的事闹得太大,朝廷为了公平,特意换了一位院判来审案,还特许全城百姓都可听审。堂内挤不下的百姓,摩肩接踵地一直排到了院外。
皇宫之内,皇后正若有所思地站在绮窗之前,仰头望着被宫墙截短的天际。窗外,小宫女和小内侍在外面蹴鞠玩,他们年纪幼小,颇有两小无猜之感。
皇后的耳边突然响起了皇帝和顾千帆之语。“婉婉,朕心痛的是,朕拿真心待你,你却以假言哄瞒朕!”“因为她也曾在贱籍,她明白身不由己的滋味,更明白这一切不是您的错!”
她猛然站了起来:“快去通传,吾要去见官家!马上!”
鼓院堂内,上次主审的判官已被受旨意亲审的院判代替,他看着形容苍白、被顾千帆搀扶而来、几乎站立不稳的赵盼儿,心中暗叹不已,“赵氏,你仍要告欧阳旭?”
赵盼儿向身边看去,今日宋引章不知往何处去了,陪她上堂只有孙三娘、杜长风、顾千帆与池衙内。
赵盼儿的目光又移向顾千帆,在顾千帆鼓励的目光下,她坚决回道:“妾身无悔。”
负责行刑的衙役难掩对赵盼儿的尊敬,他们对视一眼后,在一众水火棍中挑了两根最短最细的,彼此都决定呆会儿要尽量轻着来。赵盼儿在孙三娘的婆娑泪眼的注视中,视死如归地慢慢伏在刑床上。
“啪”的一声,签筹落地。
就在衙役即将挥板的那一瞬间,远处突然响起了内侍的声音:“有旨意!官家口谕,为贺皇后千秋,自今日始,女子杖刑以下,可以钱赎。钦此!”
“官家万岁万万岁!圣人千岁千千岁!”的声音此起彼伏,孙三娘惊愕地看了看身边拜倒的人群,一时没回过神来:“我没听懂,是不是盼儿不用挨板子了?”
杜长风笑着点头。
“肃静!”院判重新回座,一拍惊堂木,“赵氏,你可钱有三十贯?”
堂上众人纷纷答道:“有!”
可说完,他们才想到,谁会随身带着三十贯的钱?
顾千帆来不及多想,便冲到了堂下,对着鼓院之外的陈廉和葛招娣叫道:“陈廉,快去找钱,三十贯!”
池衙内不甘人后:“何四吕五,快去拿钱!”
陈廉和葛招娣一听这话,赶紧翻找起来,可就算何四解下了自己的金腰带,葛招娣摸出了自己银钗子,加一起也凑不够三十贯,陈廉急得一跺脚,准备飞跑回家取钱。
“等等!”一直在鼓院外观审教坊司的素娘追了上来,她把一贯钱和一些金饰塞进葛招娣的篮子,“这是我们几位姐妹一起凑的,可以请赵娘子用这些钱赎刑吗?我们都想像她一样,让负心人受到惩罚!”
浊石先生和袁屯田也走了过来,各自将几串钱放入篮子里,拱手道:“略表心意。”
不远处几个书生和京华书院的那帮少年互相推搡着,最后那个曾经在永安楼质疑过赵盼儿的书生将一个钱袋丢进了篮子:“就当是以前你请我们喝酒的酒钱!”
孙理和胡彦推搡着补充道:“还有果子钱!”
越来越多的百姓也挤过来,有的一文,有的两文,葛招娣的篮子渐渐沉重不堪,最后甚至远远超过了三十贯。
“替我跟赵娘子说声对不起,我不该胡乱议论她的出身,她一点也不低贱,她是个胆色过人的女英雄!”
“对!她是个女英雄!”在场众人一一附和。
葛招娣含泪一一谢过众人。她急奔向鼓院门口的衙役:“劳烦您看看,应该够了!”
钱已凑齐,院判当即宣布可以以钱赎杖。直到顾千帆扶下赵盼儿,一直处在震惊中的赵盼儿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她真的不用挨板子!
惊喜的赵盼儿用力地咬着自己的舌尖,她告诉自己,第一关已然闯过,下一关,一定不能泄气!
庭审重开。衙役们再度敲响了水火棍。被传唤而来的欧阳旭已经站在了堂下,他怨毒地盯着赵盼儿,低声问身边的胥吏:“圣人这次一定还有别的安排,不会让赵氏得逞的,对不对?”
见那胥吏点头,欧阳旭心中大安,他看向堂上,发现院判座位后面多了一扇屏风,但他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院判依照流程问道:“欧阳旭,赵氏状纸你可看过?有何辩驳?”
欧阳旭大言不惭地高声应答:“院尊明鉴,状纸所述,皆属妄言!赵氏之前曾为官伎,虽已从良,却仍与乐籍之中人姐妹相称,与勾栏倡女无异。下官身为士子,不过与她偶然相识,却绝不可能与之有婚姻之约!”
一时间,堂下又安静下来。
院判又问:“赵氏,你说与欧阳旭有婚姻之约,可有凭据?”
赵盼儿看向身后的孙三娘:“妾身左邻孙氏宋氏,皆可为证。”
“孙宋两人合伙与赵氏经营酒楼,三人常有钱货往来,岂能为证?”说这话时,欧阳旭丝毫不掩饰他对商女乐户之流的鄙夷。
杜长风对欧阳旭的行为不齿极了,后悔自己曾经把他当成朋友,他上前一步:“下官今科进士杜长风,也愿为证!欧阳旭曾请托下官劝告赵氏放弃婚约,改为其妾。”
“你作了孙氏的相好,自然是向着她说话了!”欧阳旭反驳后,又在胥吏的暗示下说,“院尊,自古婚约,媒证聘财,缺一不可。赵盼儿拿不出婚书聘礼,串通几个男女,便想诬告下官,实在恶毒之极!”
他心里暗自打定主意,赵盼儿若要以当年定情的同心佩为证,他也会出示早就事先备好多的多枚同心佩,象高慧肚兜那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证实,那些同心佩不过只是市面上常见之物。
欧阳旭这话说到了点子上,院判看向赵盼儿:“赵氏,你有无聘财婚书?”
殊不知深谙欧阳旭无耻程度的赵盼儿并未拿出同心佩,反是向院判呈上一纸:“婚书已被欧阳旭所毁。但妾身尚有一物为证。这上面,写有欧阳旭的三代籍贯和生辰八字。院尊,欧阳旭若未与妾身有过婚姻之约,妾身如何能得知他的生辰八字和三代籍贯?这些秘辛,只消与官告院档籍相核,便知真假。”
欧阳旭顿时如遇雷击,纵有一张巧舌,此时也派不上用场了。
赵盼儿讽刺道:“欧阳旭,你口口声声与我并不相熟,莫非你多情如斯,就连令堂的闺名也能随意告知给陌生女子吗?”
赵盼儿的话使听审的衙役忍俊不禁,而屏风之内,便服的官家也难掩笑意,向身侧的皇后竖起了拇指。
那细碎的笑意传出顾千帆已然好了九成的耳中,他心念一动,震惊地看向屏风。
院判心中此时已经有了计较,但还是循例追问:“欧阳旭,你可还有辩词?”
欧阳旭极速思考,最终深深一礼:“下官、下官或许在醉时与此女确有游戏婚姻之语,下官有错,甘愿赔礼,但依律,男家自悔者,不坐。”
在一片哗然声中,欧阳旭匆匆向赵盼儿拜了一礼:“请赵娘子宽恕。”
赵盼儿轻蔑地避过欧阳旭的那一礼:“这种敷衍之礼,我恕不接受!而且,麻烦欧阳通判看清状纸,我要告的不仅仅是你毁婚不娶,还有你中伤骗诈的恶行!”
孙三娘出列道:“不错,妾身为贺赵氏订婚,曾送她祖传唐砚一具,砚上有‘公子王孙自可留’七字,砚的后面有孙字印记。但欧阳旭毁婚之后,却拿走此砚,拒不交还,我们姐妹上门讨还,他却雇了打手想将我们赶出东京!”
何四也出了列,既尴尬又自豪地说:“草民就是他当日雇佣的打手。”
“他们撒谎!”欧阳旭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但仍然无力地辩驳着。
“欧阳旭离京前,曾让家仆将家财交当铺处置。此砚也在其中,还有当票为据!”池衙内将早已备好的当票和砚台交给衙役,也算是欧阳旭做尽坏事、合该倒霉,德叔找的那当铺的老板正是池衙内。
院判展开当票一看,果见上面写着“今收唐砚一具,铭为‘公子王孙自可留’,背‘孙记’。当银六贯。出当人——欧阳旭”字样。
赵盼儿目光灼灼,朗声道:“院尊,欧阳旭骗婚在先,骗财在后,妾身虽多番索要,他仍拒不归还,这分明就是欺诈!依我朝律法,欺诈等同盗窃,五贯以上便应处斩!”
欧阳旭震惊极了,他怎能想到,赵盼儿竟然照搬他的法子来对付他。而堂上众人也瞬间安静下来,再接下来,便爆发了一阵剧烈的欢呼声。
“肃静!”院判连拍惊堂木,堂下听审的百姓都噤了声,但屏风后的掌声仍在继续。
并肩坐于屏风后的帝后一齐看向难掩激动地鼓着掌的内侍,足过了一会儿,那内侍才反应过来,尴尬地停住掌声,向皇帝躬身请罪。
刘皇后无声地示意内侍起身,随后她轻声对皇帝说:“官家,婉婉那日大错特错了。”
皇帝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老夫老妻,还说这个做什么。还好,一切都来得及。”
刘皇后眼神一暗:“可是,我还是不想放过齐牧。”
皇帝看到皇后这副样子,突然叹了口气:“婉婉,当年我喜欢上你,并且不顾群臣反对立你为后,不是因为你柔媚顺和,而是因为你有能力,有野心。”
刘皇后彻底怔住了,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是真的。
皇帝却只是疼惜地笑了笑:“我并不是一个雄才大略的帝王,所以我才会喜欢你身上我不具有的那一部分特质。只要你的手段经得起天下人议论,那就只管放手去做吧。大宋,不但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
皇后泪盈于睫,紧紧地反握住了皇帝的手。
屏风之外,院判和左右手下商议后方道:“骗索婚财,阻拦讨要,确与欺诈无异。欧阳旭,你有何辩驳?”
欧阳旭根本无法理解事情如今的走向,他震惊地后退几步,指着赵盼儿质问道:“我没有拒不归还,她们在撒谎,区区六贯钱的东西,我堂堂探花,怎么会贪心,我只是记不得了而已!赵氏设下重重陷阱,只是想报复我!只是想我死!你怎么能想出这么恶毒的主意?”
对于欧阳旭的指控,赵盼儿笑得自信:“这就要感谢那天你对我的嘲讽了,你说我自诩熟读《刑统》,却不明白律法和实务永远是两回事,正是这句话提醒了我,告你毁婚未必能将你绳之以法,但告你骗财,却能让你难以脱罪!
她放低了声音:“你说得没错,我就是想你去死,就像那日在你家中,你捂住我口鼻,想置我于死地一样。”
“你胡说!我没有杀你!”欧阳旭转身想找帮他出谋划策的胥吏求救,却见身边早已空无一人,他顿时大惊失色,彻底失了方寸。堂上之人尽皆莫名,唯有顾千帆微微向屏风后一礼。
院判继续问道:“赵氏,你说欧阳旭曾意图谋死于你,你有无证据?”
赵盼儿还未回答,欧阳旭已经疯狂地嘶喊起来:“她没有!那天她跑了,什么证据都没有!”
这时,宋引章举着一本册子走进了堂内:“谁说我们没有的?”
赵盼儿和孙三娘顿时惊喜不已,这些天总不见宋引章的踪影,原来她是去找证据了!
只听宋引章掷地有声地说:“院尊,妾身听说欧阳旭的两个下仆死于盗贼之手,无人收敛,便去了义庄。而后,妾身在他的书童尸身上,找到了这本《步虚韵》!”说着,宋引章将《步虚韵》交给了衙役。
“《步虚韵》?”院判接过衙役呈上来的书册,一时不解这册子与本案有什么关联。
宋引章一谈起音乐就如鱼得水,她游刃有余地解释道:“《步虚韵》是道家仪轨时所奏之乐。而欧阳旭的书童,以前是个西京的道童。妾身供职教坊,精熟音律,翻阅时便觉不对,这些步虚词和旁边加注的工尺谱,完全对不起来!而后,妾身细细翻阅这本子中有误的曲谱,却发现它们的首字连起来竟是‘欧阳旭杀我’五字!”
此言一出,连顾千帆和赵盼儿也惊异无比。
宋引章继续侃侃而谈:“这《步虚韵》的背后写有‘紫阳观’三字,妾身又查到东京城中只有一座紫阳观,正好就在欧阳旭家附近。于是,妾身便又去紫阳观,并在蒲团下发现了那位道童的遗书。”
欧阳旭的脸色在一瞬间灰败下来,他不可置信地踉跄了几步。
“那书童目睹了欧阳旭故杀德叔,又知欧阳旭有意以重金收买杀手报复我赵姐姐,惊惧不已,他唯恐自己有一天也被灭口,偏偏又无法逃脱,便只能在随身携带的道书中写下暗语,希望有朝一日,能被细心人发现。欧阳旭虽熟读诗书,却不识音律,所以才没有发现其中的破绽!”宋引章话音落后,在场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冷气,谁能想到,一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身上竟然背了条人命。
顾千帆办案经验丰富,他迅速地反应过来,拱手向判官禀道:“若宋氏所言无误,下官怀疑那道童也为欧阳旭所杀,还请院尊详查道童及欧阳旭另一下人的尸首伤痕。”
“我不是!我没有!”欧阳旭彻底慌了,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反复念叨着自己没有杀人,都是别人要害他。
眼下物证在手,赵盼儿已经确定欧阳旭才是那日用宝顶害人的幕后黑手,她也恳请道:“妾身与池蟠、顾千帆三人险遭不测,欧阳旭应是元凶,尚请详查!”
宋引章见院判仍在思索,也连忙补充:“院尊可传召一位精熟道藏之人,一查便知妾身所言是真是假。”
突然间,欧阳旭状若疯虎地扑到堂上,拿起刚才孙三娘呈上的砚台,转身就向赵盼儿和宋引章疯砸:“不许查!我没有杀人!”
堂上一阵大乱,顾千帆护住赵盼儿和宋引章急急后退,欧阳旭见无处下手,一急之下,转身竟即砚台掷向堂上的院判。但他准头不够,竟然一下子将屏风砸倒在地,露出了其后便装的皇帝和皇后,那砚台擦在皇帝的头上而过,多亏皇后毫不犹豫地挺身相护,才没有打中皇帝。
“护驾!”随行而来的内侍慌乱大呼。
话音未落,顾千帆已如闪电般出手,瞬间将欧阳旭制服。
欧阳旭向皇后伸手求援:“圣——”还未等他说完,顾千帆一脚踢在他的喉管上,欧阳旭当即说不出话来!另有一批衙役接手制住了欧阳旭。皇后意味深长地看着顾千帆,两人的眼神短暂相接。
众人惊魂未定,来不及细想皇帝皇后怎会到场,连忙纷纷躬身:“官家万安!圣人万安!”
皇帝惊怒交加,扶着皇后走向被衙役死死按住的欧阳旭:“朕向来不杀士大夫,可你这等狼心狗肺之人,不配为士大夫!传旨,削去欧阳旭所有官职,发往诏狱!”看到堂下的顾千帆,突然间,皇帝又改变了主意:“不,发往皇城司。顾千帆,你给朕好好地审清此案!”
“遵旨!”顾千帆立刻领命。
仍在拼命挣扎的欧阳旭一眼瞥见了顾千帆眼中的杀意,看见顾千帆此刻的表情,他才终于明白了为何人人都惧怕“活阎罗”,与其落在顾千帆的手里,还不如让他直接去见阎罗。
欧阳旭被押出院外时,葛招娣除下鞋子扔向欧阳旭,池衙内一看有一挽着一篮鸡蛋的老妇也在看热闹,上前商量了两句后接过鸡蛋,将它们悉数砸在了欧阳旭身上。他们的举动引来了听审百姓的一阵欢呼。
堂上的诸人也在笑着,多日的阴霾,此刻尽消。赵盼儿本以为将欧阳旭捉拿归案就是今天最好的结果,孰料皇帝却突然开口:“赵氏、宋氏、孙氏,你三人今日破获命案,立下大功,朕许你们一人一个愿望,尽可说来。”
赵盼儿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不可置信。
见三女都愣在原地,皇帝看向年纪最长的孙三娘:“你先说。”
孙三娘紧张的几乎要语无伦次,她涨红了脸,昏昏乎乎地说:“我,不,妾身……”
皇帝和皇后都忍不住微微一笑。
孙三娘稳了稳心神,又说:“妾身没有什么愿望,就想、就想官家多来永安楼尝尝妾身做的新菜。对了,若是官家愿意多赐妾身一具凤冠霞帔,让妾风光一回,那便更好了!”
皇帝被孙三娘朴素的愿望逗笑了,他笑着道:“准。”
皇帝又把目光转向他早有耳闻的宋引章。
见惯了大场面的宋引章倒是没有紧张,她从前曾多次幻想过面圣的场景,在她的每次幻想中,都以她求请官家开恩帮她脱籍为结束。可今天,当她真的站在官家面前,她已经明白,所谓良贱对她而言早已不再重要了。她只觉心中一松,朝皇帝深深一礼,随后镇静地开口道:“官家,妾身愿今后登闻鼓院常开,少赐笞刑,广开门路。不要因为‘越诉’二字,再让无辜百姓像赵姐姐那样必须九死一生,才能沉冤昭雪。”
宋引章说话时,赵盼儿一直看着宋引章,脸上写满了欣慰与骄傲。
“准。”皇帝难掩震惊,他深深地看了宋引章一眼,“你果然不负柯相‘风骨’二字之誉。”
皇后在旁提醒道:“还有咱们本家小娘子呢。”
皇帝目光看向赵盼儿,笑道:“是了,本家小娘子,你呢?”
赵盼儿跪下,向皇帝深深地磕了三个头。
帝后都未料她大礼至此,一时也郑重起来。
赵盼儿一字一句,泣血言道:“妾身所求,事涉国政,还请官家恕罪。妾身曾因家父之罪遭株,没入乐籍,但家父却为救民而死;宋妹妹家中世代为乐工,从无沾染风尘,平生只是醉心乐技。妾身二人与欧阳旭相比,孰贱孰良?妾身今日之所以执意要告欧阳旭,也是想证明,贱籍之人,未必人贱!”
鼓院堂下的百姓听了,有的当即老泪纵横,跪下大声道:“赵娘子说得没错!草民虽然只是个贱籍工户,但当年也曾随官家北征,还被敌人砍掉了一只胳膊!草民为大宋尽过忠,草民也觉得自己一点也不贱!”
赵盼儿眼中闪着泪光:“为何世人皆云‘英雄莫问出处’,但无论男女,一旦沦入贱籍,便难有出头之日,既不能婚姻自主,更处处低人一等。妾身欲请官家广开恩德,不再让乐人、匠人,及官私奴婢等,世代仍为贱籍所苦!”
随皇帝而来的内侍眼中亦是充盈着泪光,跪下请求:“请官家广开恩德!”
素娘等乐伎和其余百姓也齐齐跪倒:“请官家广开恩德!”
皇后早已深受震动,看赵盼儿的眼神更有了不同,她一咬牙,也转身跪下:“赵氏所言极是,臣妾也欲请官家广开恩德!”
皇帝先扶起皇后,又上前扶起赵盼儿:“平身吧。良贱之制,始于秦汉,朕虽早有心改之,只怕也不能一蹴而就,需要数代帝王徐徐为之。不过,朕可以许大家一事,凡教坊中乐工匠工之佼佼者,可入内侍省翰林院,授以供奉之职。既是官身,自然便不属贱籍了。而官私奴婢,若与国有功,或长年善行者,也可向有司申奏,朝廷自会酌情处置。”他停顿一下,又看向宋引章:“宋供奉,你意下如何?”
一声“宋供奉”既出,这便是钦定了宋引章的官身!
宋引章和赵盼儿喜出望外,与众人齐声叩谢:“谢主隆恩!”
顾千帆伸手扶起赵盼儿,嘴角微微有了笑容,他凝视着自己深爱的女子,眼中饱含无限深情。
皇帝也看见了这抹笑容,突然轻笑了一声:“宫女们说得没错,顾皇城虽然是个活阎罗,却依然也是个好郎君。”
皇后笑着牵过赵盼儿手:“以后顾千帆要是敢欺负你,吾来帮你做主。”
“臣,不会给圣人这个机会的。”顾千帆答得斩钉截铁,笑得温柔之至。
皇帝笑了:“哈,看来是我们多管闲事了。”他拉着皇后走远。
笑声充盈着公堂,但赵盼儿此时眼中,却是天地寂静,唯有顾千帆一人。这个鲜衣怒马、凌厉中原的男子,蓦然闯进了她的生活,却重塑了两人的生命。
公堂上的笑声传出很远很远,鼓院外,陈廉大笑抱起葛招娣,幸福地转着圈,东京城中,每一个百姓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草长莺飞时节,又是一年春好处,东京已是莺歌燕舞、绿柳垂堤。
永安楼中,笙歌不绝,宋引章正在万水阁的舞台中弹着琵琶,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端庄沉静,而是不时将琵琶倒过来弹奏,兴之所至,神采飞扬。
台下观众们也看得拍案叫绝。二楼的座位上,鼓掌如雷的,还有高慧父女。池衙内支着下巴,看得入迷。何四和吕五对视一眼,互相挤眉弄眼。
顺着永安楼二楼的窗子向下望去,一身凤冠霞帔的孙三娘正在满脸欢笑的傅子方的引导下与一身新郎装束的杜长风并肩上了喜船。笑意盎然的他们,春风得意。书院的学生们,在岸上兴奋地追着喜船跑,一时笑声不断。
赵盼儿与顾千帆并肩站在虹桥中央,与陈廉、葛招娣一起往下为花船撒着花,嘴角隐隐有笑意。
两人共同眺望着桥下东京城的锦绣风景,尔后相视一笑,蜜意轻吻,情浓无限。
这一刻,风正清,花正好。汴河之畔,东京无限繁华,如梦似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