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之下,赵盼儿显然陷入了回忆之中:“你知道,我之前做过歌伎,小时候,着实吃过不少苦。那会儿,我喜欢跳舞,可每回记起我娘的吩咐,又不敢跳得太好。所以总挨乐营管教妈妈的打。有一次,我又缩在角落里哭,有个小娘子替我抹去眼泪,跟我说我娘说得对,对于我们身在贱籍的人而言,以色事人的才艺越多,才越可悲。她说,若是我喜欢跳舞,她以后悄悄带我去瓦子里玩,我们私下里跳就好。那里的人,不会看不起我们。”
池衙内张了张口,搜肠刮肚地找着安慰赵盼儿的词汇,一时却也没想出来。
赵盼儿眼前浮现她和宋姐姐一起在瓦子里欢快地跳起胡旋舞的画面,继续说道:“她就是引章的姐姐,她带我去瓦子的时候,那儿总是笑声不断,有糖吃有歌听,又暖和又快活。也只有那儿,我才不会挨乐营的管教妈妈打,才会开开心心地看姐姐们在上头唱歌跳舞。所以,就算歌伎生涯那几年是我最不堪回首的时光,但瓦子对我而言,却依然是最美好的回忆之一。”
“后来呢,后来琵琶精的姐姐怎么了?”池衙内已经听入了迷。
赵盼儿没有回答,而是低下了头。
池衙内立刻明白过来,心中唏嘘不已:“难怪你那么一直照顾宋引章。哎,她们和好好一样,都是命不好,世代乐籍,轻易赎不了身。要是我爹和我大哥还活着,还能想想法子……”
赵盼儿轻轻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从回忆回到现实:“不说其他了,我只问你一句,如果你也觉得瓦子好,为什么我们不把它重新开起来呢?”
池衙内被赵盼儿跳跃性的思维弄懵了:“啊?可是咱们开的不是酒楼吗?现在改开瓦子?这弯转得太急了点吧?”
“酒楼里难道就不能开瓦子吗?”赵盼儿仰头看向站在二楼围栏边的池衙内,微微一笑,像是在说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
那如花笑靥落入池衙内眼中,池衙内只觉有一种异样的情绪正在他心中升腾而起,那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像是三冬飞雪,千树万树、纷至沓来;像是四月春晖,千丝万缕、暖意融融。
他赶紧晃了晃脑袋,想也没想便否决道:“当然不能了,酒楼行会不会同意的。瓦子是下等人去的地方,开在酒楼里,多跌份子啊。”
而楼下的赵盼儿整个人都容光焕发,她清声反问:“酒楼行会是律法吗?你愿意服他们管吗?他们又管得了你吗?谁说瓦子是下等人才去的地方,是那帮说商人低贱的人吗?”
池衙内猛然间醍醐灌顶,激动地一拍栏杆:“对啊!本衙内还是屠渔行和菜行的行头呢,只有他们求我的份,没有我求他们的份!”
赵盼儿的眼睛也亮了,她抿了下干涩的嘴唇,兴奋地说:“虽然我之前只开过茶坊,但我脱籍后,在钱塘最大的酒楼和云楼整整干了三年的活。我知道一个酒楼要想开好,靠的是什么。”
池衙内不是很有底气地猜测着:“是什么?菜色好?味道香?”
“那只是最基本的。佛经里说过,一个人感知世界,靠的是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赵盼儿看向周遭,眼底如有万丈星辰,“池衙内,我没有能耐把永安楼以后的菜肴和酒水做到东京最好,但却想把其他四感做到极致。我想把永安楼变成一个有美食有美酒,有清歌有雅乐,也有俗乐也有人欲的地方;来这里的歌伎杂耍,绝不会低人一等,就算是商贾平民,也可以和达官贵人们把酒同乐,这可能会是东京酒楼从未有过的创举,你同意我做这么大的变动吗?”
池衙内沉浸在赵盼儿所描绘的图景中,待到他回过神来,正要答应时,却突然看到光柱中的赵盼儿有如几欲凌风飞去的神女一般倾国倾城。一股酥麻感冲上头顶,池衙内突然一把捂住自己的鼻子,瓮声瓮气地答:“同意!本衙内有的,不就是钱吗!”
一股鲜血从他的手里涌了出来,池衙内的理智已经四散飘零。
他看着手中的鲜血,喃喃道:“完了,完了。”
“你怎么了?”赵盼儿察觉到池衙内似乎有些不对劲。
“没事,旧伤复发了!”池衙内慌乱地摸着脸上的血,然而根本堵不住,鲜血顺着他的手,一滴滴地掉落。
这边,陈廉一路风尘仆仆纵马疾驰。到了皇城司门口,他顾不上回应给他问好的手下,翻身下马,急急奔入衙内。前一段时间,他为了避开葛招娣跑到外地办事,熟料,顾头儿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因此他一接到密信就马上交接了工作,飞马赶了回来。
屋内光线昏暗,一名大夫正用金针给躺在病榻上的顾千帆放着指尖淤血。
陈廉紧张地看向站在一旁的孔午:“头儿怎么样?还没醒?”
孔午摇头道:“一直在用金针拔淤血,但一直也没醒过来。大夫说是旧伤叠新伤,而且病人生志已失,所以情况比预料的还差。”
陈廉心中大惊,顾头儿上次的伤势就极为凶险,这才过了多久,又险些丢了半条命。想到这里,陈廉不由得后怕起来,受了这么重的伤,顾头儿竟敢一个人骑马赶回东京,若是他倒在某个荒郊野岭,没能得到及时的救治,那后果可不堪设想。
孔午想了想,觉得应该把萧钦言来找过顾千帆的事情告诉陈廉,便道:“萧使相来看过好几次,昨儿他一定要将人挪走,我实在摸不清楚中间的关窍,又记得头儿跟萧家结过怨,所以一直借口头儿醒之前有吩咐,抵死不从。你跟头儿一向最好,现在该怎么办?”
陈廉忙问:“有没有通知盼儿姐?”
“谁?”孔午一时没反应过来。
陈廉心生不安:“就是头儿未过门的娘子,赵盼儿!”
“司尊还会娶娘子?”孔午仿佛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忙道,“啊,前些天赵娘子是来找过头儿,确实是很着急的样子,我派人告诉头儿了,后来头儿回了东京,她又来了几次。雷都知让我们对使臣受伤的这件事一直保密,所以我都让守门的拦了她。”
陈廉暗道不好,马上吩咐孔午道:“让以前盯着茶坊的那队人来见我,再派个人到我家里去,问我娘最近有没有见过赵娘子。”
“是。”孔午连忙吩咐了下去,心中叫苦不迭,他已经敏感地察觉到,好象自己把事办砸了。
陈廉一转身,见大夫手中拿着银刀,不禁一愣:“这又是什么?”
孔午有忙解释道:“银刀。这两位大夫说是金针放血太慢,如果换用银刀,或有奇效。但司尊本来就失血颇多,下官不敢当这个干系。”
陈廉看着榻上毫无知觉的顾千帆,一咬牙:“放!再昏迷下去人都没了,这个干系,我来当!”
大夫这才放下心来,上前给顾千帆放血。
顾千帆的手腕被割开,更多的血被放了出来。不多时,地上已经接了小半盆的血,而顾千帆依旧一动不动。
陈廉不禁眉心微蹙:“怎么还是没醒?”
“淤血是放出来了,可司尊昏迷太久,就如同一个溺水久了的人,就算把水都控出来了,一时半会也醒不了啊!”大夫叹了口气,若非顾千帆身体底子好,否则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回来。
陈廉一狠心,在顾千帆耳边低声道:“头儿!你赶紧醒醒!盼儿姐她出事了!盼儿姐她出事了!”
孔午在一边看得惊疑无比,没想到顾千帆的手指真的微有动弹。
陈廉一时喜出望外,盼儿姐果然是救顾头儿的良药。见大夫还愣在一边,陈廉忙催促道:“快帮他啊!”
大夫忙拿起一根银针猛刺顾千帆的合谷穴。陈廉则继续在顾千帆耳边反复说道:“盼儿姐被骗了,宋引章也出事了!头儿,盼儿姐出事了!盼儿姐出事了!”
话音未落,顾千帆猛地睁开了眼睛,扯着嘶哑的嗓子说:“你说……什么?”
陈廉等人顿时大喜,一齐围到床边。
顾千帆挣扎着动了动,似乎想要坐起来,但却因为昏迷太久,又跌了回去。
陈廉怕他自己牵到伤口,忙扶着他坐了起来,给他喂了口水。
顾千帆润了润喉咙急忙吩咐道:“备车,我要见她。”
陈廉闻言赶紧劝阻:“头儿,你的身体——”
“备车。”顾千帆固执地打断了陈廉的话。他眼下纵然虚弱,可毕竟也还是“活阎罗”,他此刻的气场已经无比骇人,除了陈廉以外的皇城司人根本不敢在劝。
而以陈廉对顾千帆的了解,在亲自确定赵盼儿没事前,顾千帆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话。无奈之下,陈廉只得吩咐手下急备马车。
斑驳树影落在皇城司马车的车帘上,顾千帆虚弱地倚在马车上,强打精神听着陈廉给他汇报赵盼儿等人近来的情况。
“总之昨晚上林府闹得很大,沈如琢虽然丢光了脸,却也一口咬定是他酒后失德,认错了林三司的侍女……”
顾千帆心一急,又不住地咳了起来,好一阵,他才平复下来。顾千帆缓了缓,气息微喘地问:“我不关心别人,只想知道盼儿现在怎么样了?她怎么会被池蟠带走了?怎么会起了冲突还见血?”
陈廉不解地:“您既然那么担心盼儿姐,呆会儿自己问她就行了啊。”
顾千帆身形一僵,半晌才答:“我……我不知道怎么问她,我也不敢见她。”
“出什么事了?”陈廉的语气难掩惊讶,心想,难道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头儿和盼儿姐之间闹了矛盾?
顾千帆按住闷痛的心脏,苦涩地说:“我跟她,或许不会成亲了。”
陈廉心中惊诧不已,但他聪明地没有再问。
突然间,马车紧急止步,车中剧烈颠簸,顾千帆和陈廉都撞到了头。
陈廉捂着撞痛的头,怒道:“搞什么鬼?”
车外,骑马随行的孔午凑在窗边小声提醒:“头儿,那个赵娘子,好像就在前面……”
顾千帆将车帘挑开一条缝,只见赵盼儿、孙三娘、宋引章以及池衙内正站街口,望向马车。
赵盼儿的面容映入眼帘的那一瞬间,他心中如遇雷击。
池衙内素来最是怕官,可自打知道顾千帆当了皇城司使,却是一见皇城司的纹饰就是胆气横生,他高声道:“嘿,这不是皇城司的人吗?大白天这么快的马,撞着我们算谁的?”
马车那头无人回答。
顾千帆透过帘缝,贪婪地看着几日不见已经明显清瘦的赵盼儿,抓住窗帘的手不自主地颤动。他压低声音吩咐陈廉:“你出去,替我问她,为什么和池衙内在一起?是不是受了什么胁迫?”
“头儿?你真不见她?”见顾千帆这副样子,陈廉犹豫万分。
顾千帆心如刀绞,但他仍然不容置疑地:“快去!”
陈廉不敢再多言,将半个身子探出车帘,装着才醒的样子说:“谁在那喧哗,哎呀,是盼儿姐啊!”
陈廉随即跳下车,热情地奔了过去:“好久不见。”他又装作突然看到池衙内的样子,一惊一乍地问:“这不是池衙内吗?你们俩以前不是有过节吗?怎么这会走到一块来了啊?”
赵盼儿语气冰冷,直接拆穿了陈廉的谎言:“你根本就不认识池衙内。”
她径直看向马车,很快,她便在车帘下发现了顾千帆那熟悉的袍子。
陈廉心中慌乱,下意识挡住赵盼儿的视线:“全东京城谁不认识池衙内啊,哈哈哈。我刚回京城,才知道望月楼和茶坊的事,盼儿姐你还好吧?招娣呢,怎么没看见她?”
赵盼儿闻言失望得难以站稳,孙三娘和宋引章忙一人一侧扶住了她。
“这些话,你是自己想问,还是替别人问的?”赵盼儿几乎用上了全部的意志力才没让自己的声音发抖。
顾千帆从帘缝中看着赵盼儿摇摇欲坠的身影,只觉心脏钝痛。由于这份剧痛,他挑开车帘的右手也跟着颤抖起来,但由始至终,他只是用左手紧紧扣住了车中扶手,一言不发。
陈廉注意到了车帘的抖动,忙道:“当然是我自己问啊,你没事就好。啊,还有,池衙内可不是什么好人,你千万要离他远点。有什么事,赶紧叫人通知我。”
池衙内急了:“放屁!你小子算哪路神仙,本衙内怎么就不是好人了?”
而赵盼儿却似没听到池衙内的话似的,目光直直地盯着车帘,一字一句地说:“既然已经断了前尘,我和谁在一起,都不关别人的事。”
池衙内看着车帘,突然明白了眼前的这一出戏是演给谁看的,他眼珠一转,往赵盼儿身边一靠:“没错,昨夜大雨倾盆,今朝艳阳四射,我和盼儿一见如故,刚在永安楼摆酒饮欢,促膝长谈。引章、三娘,她们都是见证!”
顾千帆在车内闻言,当即心如刀割。
池衙内见车中毫无动静,当即决定再加一把火,他看向赵盼儿,故作温柔地问:“你走累了没有?旁边这间绸缎坊也是我开的,要不要上去坐坐?”
车中传来一声轻响传来,池衙内脸色一白,因为那声音着实有点像骨头折断的声响。
车内,顾千帆捏碎了整个扶手,但他虽然喘着粗气,却仍然一言不发。
陈廉听到声音也被吓了一跳,侧眼看着身后车帘,却不知如何是好。
孙三娘此时也明白过来,顾千帆就在车中,却不愿见赵盼儿!
见赵盼儿强立在车前,浑身僵直,却背心微颤的样子,孙三娘火上心头,冲上去就要拍马车:姓顾的,你给我出来!
孔午等人忙着急拉开她,不料孙三娘力大,几人一番拉扯,孙三娘险些跌倒。
宋引章扶住孙三娘:“真是个没用的男人,盼儿姐三娘姐,我们走!”
孙三娘也气坏了:“对!池衙内,麻烦你再找个火盆来,盼儿要踩一踩跨一跨,去去霉气,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说着,孙三娘和宋引章强拉着木然的赵盼儿进了旁边的绸缎坊。
池衙内冲马车那边做了个鬼脸,这才颠颠地跟了上去。
陈廉看着赵盼儿一行人进了酒楼,忙飞身回车,焦急地问顾千帆:“现在该怎么办啊?”
顾千帆终于抑制不住,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鲜血顺着顾千帆的嘴角徐徐留下,可他却如若无感。良久,顾千帆虚弱地说:“先回去,只要确定她没事就好。”
陈廉犹豫。
顾千帆痛苦吼了出来:走啊!
陈廉大急:“走,走!”
马车移动起来。
陈廉在忙替顾千帆找布巾:“头儿您放心,我马上去查池衙内,一定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你别急啊,你才醒,身子还虚着,千万不能再有事!”
顾千帆紧抿着唇,闭上眼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有如烈火一般炙烤着他的心。就差一点,他险些就想冲下马车,一把拉走盼儿,和她一起远离这苦难实多的尘世,浪迹天涯。但他的理智又始终在他心头嘶吼:“顾千帆,你不能下去,否则你就再也没有勇气放开她了!她的父亲,本是戍边卫国的英雄。当年却因为朝中的议和纷争,被萧钦言刻意的弹劾,拉出来充当了主战派的替罪羊,就此含冤死在流放的路上。身上流着奸臣之子血液的你,根本不配站在她的身旁!”
另一边,听到马车离开后,在孙三娘、宋引章的牵引下进了绸缎坊的赵盼儿再也支撑不住,蓄在眼眶的泪水也终于滑落下来。客人们看到此景,无不惊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池衙内惹哭了这个漂亮的小娘子。
池衙内引着三女入座,忙不迭地请走所有客人,又指挥掌柜道:“愣着干什么?打热水,找胰子香脂,再泡几杯茶来啊!”
赵盼儿继续落泪,但就是呆呆坐着,不发一声。
宋引章被赵盼儿的样子吓坏了,轻轻摇晃着她的手臂:“盼儿姐,难受你就哭出来啊,姓顾的不好,咱们不要他就是了,以后有我陪着你,不值当为他这样啊!”
赵盼儿依旧没有反应,孙三娘也毫无办法,急道:“这杀千刀的顾千帆,果然是活阎罗,这是想要我们盼儿的命啊。”
“别急,看我的。”池衙内眼珠一转,走到赵盼儿面前贱兮兮地说,“盼儿啊,你知道我现多有多高兴吗?我跟顾千帆这小子作对了十多年,还是头一回赢得这么痛快,他居然缩在车里,连个声都不敢出,像只鹌鹑一样,哈哈哈,哈哈哈!”
然而赵盼儿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池衙内一狠心,一把抓住她的手:“为了让他继续这么糟心,要不然你就索性跟我好了算了。咱们俩个天天花前月下,恩恩爱爱,气死他!”
只听“啪”的一声轻响,赵盼儿一个耳光便扇了过来。好在池衙内早有准备,早用手贴在自己脸上,端端正正地受了这一记。
他无比骄傲地向赵盼儿展示着手上的红印:“我就知道你会打我!你们瞧,她没事了吧!”
孙三娘和宋引章对视了一眼,总算松了一口气。
赵盼儿却像回了魂一般,先是无奈一笑,随后便哀声啜泣起来。今日顾千帆的避而不见,已经彻底将她的最后一丝希望破碎。她暗自下定决心,从今往后,她与他就是陌路人了,而这漫漫余生,她一个人也要过得风生水起!
幽深的宫巷之中,高鹄在内侍的引导下缓缓前行,远远有一青袍官员迎面而来,见到高鹄便侧身礼让。
高鹄本已从那青袍官员身边走过,可冥冥之中,他感觉事有蹊跷。他疾步回身看去,只见那官员恭敬一礼,分明竟是多日未见的欧阳旭。
“你怎么会在这里?”高鹄如若见鬼。
“下官奉圣命寻访仙师已毕,昨日回京,既蒙官家召见,今日入宫,自是理所当然。”说这话时,欧阳旭面上的笑容极尽得意,随后转用亲近的语气问,“久未拜见岳父尊颜,不知您身体可还康健?”
不知为何,高鹄觉得欧阳旭脸上的笑容格外阴森,他向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少胡说,两家婚书已退,谁是你岳父?”
然而欧阳旭却只是气定神闲地笑了笑:“莫非岳父是想在此处争执,最后闹到官家面前去么?岳父还是先忙正事吧。容小婿先洗风尘,随后再来拜见。毕竟以后咱们还有几十年相处,又何必急于一时呢?”说完,他竟在一礼后,自顾自离去。
欧阳旭的样子如此有恃无恐,足令高鹄惊疑不定,他双眉紧蹙,招手叫过内侍,向他吩咐了几句,那内侍便匆匆而去。
另一边,高慧显然也是知道了欧阳旭回京的消息,她双眼发直、精神委顿,脸色比纸还要白。
春桃在一边劝道:“娘子你千万别着急啊,一切等主人回来再做计较!”
“我怎么有脸跟爹说?与其被他威胁,不如一刀一命,图个痛快!”高慧语声颤抖,一咬牙,从墙上摘了剑就往外冲。
“娘子不可!”春桃大惊失色地追了出去,高府的其他下人也纷纷上前,合力抢下了高慧手中的剑。
正在扰攘之际,高鹄进了宅门,见状喝道:“这是在干什么?”
“爹!”高慧像是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般抓住了高鹄的手臂,“欧阳旭他回来了,他还……”话音未完,她又羞愧满脸地哭了起来。
春桃忙替高慧擦起眼泪。
高鹄见状,挥手屏退众人,小心地问:“我知道他回来了,他来过府里?”
高慧摇头,仍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没有,可是……”
春桃见高慧哭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硬着头皮道:“还是让奴婢来说吧。欧阳旭这个杀千刀的,派人送了一封信过来,里头叫娘子卿卿,还有、还有半件这个……”她看了看四周,从袖中拿出半截绣着花的肚兜。
高鹄先是震惊,随后才赶紧别开目光,他不敢置信地问:“这是你送他的?”
高慧羞愧难当地捂着脸承认:“我那时鬼迷了心窍,他说他在西京想我,我就……府里的护院去拿退婚书的时候,我只让他们拿了我和欧阳旭往来的书信,却忘了这个……”说着,又悔不当初地大哭起来。
春桃深吸了一口气道:“在他手头的另外半件,有娘子亲手绣的慧字表记。”
高鹄头一晕,跌坐在石凳之上,随后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天已经黑了,高鹄也已经苏醒过来。高慧端了一碗参汤送到屋里,难掩担心地说:“您喝些参汤。是女儿不孝,害您担心了。”
高鹄接过参汤,心不在焉地喝了几口,随后,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突然放下汤匙。
“爹已经没事了。慧儿啊,这儿只有我们父女二人,有些话,索性我也就直说了吧。刚才爹在宫中也碰到欧阳旭了,他不知道走了什么狗运,竟然在西京抱上了齐牧的大腿。齐牧原本是因为帽妖案被萧钦言斗败而出京养病的,没想他为了东山再起,如今竟然炮制了清流素来最鄙视的祥瑞献给官家。看来为了扳倒萧钦言,他是什么都不顾了。今后清流一派与后党,必有一场血战啊。”
高慧实在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这些政事,我都听不懂。”
高鹄低下头,眼中满是愧色:“不懂没关系,你只要知道齐牧因此重得官家欢心,已经销假复职了就行。而有了他的力荐,官家也升了欧阳旭做馆阁校勘、权监察御史里行。这是正正经经的馆职,算是把他曾任宫观官的斜路都给掰正了。如此一来,你嫁他,我们高家面子上,也算过得去了。”
高慧闻言大惊,她怀疑自己听错了,要么就是高鹄疯了:“我嫁他?爹,你没说错吧!”
可高鹄的语气却是越来越坚决:“没说错。欧阳旭身后既然站着齐牧,又有备而来,这门亲事,就必须得重新拾起来了……”
高慧猛然站起,愤怒地提高了声音:“我不嫁这个骗子!”
“当初哭着嚷着非他不嫁的人是你,如今作茧自缚的,也是你。要是你当初肯听我的劝,早日清醒早谨慎,今日又何至于此?”高鹄恨女儿少不更事将把柄递给别人,也恨自己救不了女儿,可他反而将错全都怪在了女儿头上,似乎这能让他好过一点。
高慧心中羞愤交加,恨不能亲自砍了欧阳旭,她咬牙切齿地说:“现在也不迟!大不了我跟他拼了,一命抵一命!”
高鹄恨铁不成钢地一拍桌子:“糊涂!他在西京的时候不过是只蚂蚁,捏死也就罢了。可如今他是已经是翰林,又必定早有防备,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闹得朝野皆知!”
“你难道还怕他一个芝麻小官不成?”高慧满脸尽是错愕。
“我怕的不是他,而是他背后的齐牧!”高鹄强忍泪意,颤抖着握住女儿的手,“慧儿,我知道这事委屈了你,可古来女子婚事,又有几件是如意的呢?爹会给你再多加三成陪嫁。欧阳旭既然如今已经颇有城府,那他赢了这一局后,也会好好对你的。至于以前的事情……你就当全忘了吧。”
高慧一语不发,只是慢慢抽出手,静坐在榻上,宛如木雕一般。
高鹄不忍再看下去,长叹一声后离去,
蜡烛渐渐燃尽,屋内陷入一片黑暗,高慧独自坐在黑暗的最深处,直到月落,日升。
大清早上,永安楼万水阁中就有搬着修葺器具的工匠进进出出,不断传出叮当之声。经过了一夜的修整的赵盼儿,今日已经像没事人一般,正精神头十足地对着图纸,指点着工头:“以后中间这块儿改叫千山阁,接待散客,最左边一元阁是雅间。右边的瓦子呢,以后就叫万水阁,专事杂耍娱乐。”
“盼儿姐!”池衙内兴冲冲地跑进了万水阁。因为要翻新重建,阁中陈年的积灰都被扬了起来,见赵盼儿就站在灰尘中央,池衙内心中不禁感慨,这帮手下跟着他混了这么久,怎么在如何照顾小娘子这事儿上半点长进都没有。
“哎呀,你们眼睛都瞎了吗?这么大的灰,也不给咱们盼儿姐遮着点!”池衙内摸出一把扇子,挡在赵盼儿头顶上,“刚才我去土地庙求了个签,说咱们这重新开业之后,肯定客似云来!哎呀,房样都画好了,让他们干就行,这地方这么脏,你亲自盯着,多累啊?”
赵盼儿抬手挡开扇子:“也不知道你这个东京营造行头是怎么当的,工地上的事情,自己不亲眼看着,能不出岔子吗?我既然当了永安楼的掌柜,就得对得起你花出去的钱。”
她顾不上搭理池衙内,又招呼起不远处的工匠:“袁师傅,那块板子要再往后放一点!”
“是是是,盼儿姐说得都对。你估计这工程还有几天能完得了啊?”池衙内无比听话地点着头,活像拔了牙的老虎。
赵盼儿一边看着图纸一边回身道:“最快也得十天。三娘那边还在和你那帮厨子打擂台呢,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看来有的折腾。”
池衙内顺嘴道:“什么叫我那帮厨子啊?是咱们的厨子。”
赵盼儿瞪了池衙内一眼,语声冷然:“池衙内,我们是生意合伴,能不能把你那些风月场上的做派都收起来?引章还在琢磨着怎么让永安楼的雅阁更雅呢,你要是三五不时地来这么一出,只怕文人墨客们都会避之不及!”
池衙内立刻正色,朝并不存在的客人拱了拱手:“我改,我改还不成吗?各位,鄙店修整后重新开业,正所谓盈门飞酒韵,旧盏会新风,还望列位贤达玉趾亲临。是这意思吧?”
赵盼儿没想到池衙内肚子里竟然有了墨水,略有诧异地点了点头。
池衙内这一得意了:“论猪鼻子插葱装大象,全东京城谁比得过我啊!”
赵盼儿一哂,撇下他径直离开西阁。
池衙内赶紧一溜小跑,追上前去:“盼儿姐你别走啊,我还有话跟你说!”
“我要去后厨找三娘,那儿全是油烟,你确定要跟着?”赵盼儿脚步不停,虽说她与池衙内现在是合作伙伴,可一码归一码,她顶多是跟他新账旧账一笔勾销,不代表两人就成了朋友,因此,她对池衙内的突然示好,始终存着几分戒备。
池衙内却摸出一张飞钱,邀功地瞪大了眼睛:“我还干了件事,包你喜欢!瞧!我帮你狠揍了望月楼那孙子一顿,还把他讹你那三百贯头金都讨回来了!”
赵盼儿看着那张飞钱,一时沉默了。
池衙内没等到赵盼儿的崇拜夸奖,以为她是太过诧异了,又解释道:“谁叫他当初为难你来着?欺侮你,那就是看不起我喽,不好好收拾一下他——”
不料赵盼儿却断然道:“这钱我不要。”
池衙内彻底懵了,事情的走向跟他想得大相径庭。
赵盼儿耐心地解释:“按契书,我们毁约,他本来就该扣掉我们这三百贯。不该我得的钱,我一文也不想要。你帮我还给他吧。”
池衙内沮丧地“哦”了一声,嘴角耷拉了下去。
赵盼儿只得道:“不过,你帮我出气揍他,我很感激。”
池衙内脸上的阴霾瞬间一扫而光:“真的?真的!那你请我喝酒,啊不,给我做个果子吃呗,你们茶坊的果子,我到现在还没尝过几个呢。”
赵盼儿没想到池衙内变脸如此之快,不禁扬了扬眉毛,继续向前走去:“果子是三娘做的,我不会。”
池衙内亦步亦趋地跟上,又顺杆爬道:“那你就帮我点个茶呗,我特想看你那弄的那个茶百戏!?”
赵盼儿烦了,索性道:“池衙内,能不能请你别对我这么亲近,毕竟三天之前,你还是我在东京最恨的人之一。就算是为了永安楼,我恐怕一时半会也没法当你是朋友。”
池衙内讪讪地答:“哦。我只是看你那天被顾千帆伤得那么深,才变着法儿想让你高兴一点。谁年轻的时候,没爱上过一两个混账呢?小娘子嘛,还是要多笑才美。”
赵盼儿一怔,池衙内虽然嘴上油滑,但这几日总跟他斗嘴,似乎倒真没那么多时间伤心了。想到这,她放柔了声音:“谢谢。等这块忙完了,我再点茶给你喝吧。”
池衙内眼前一亮:“真的?”
“一言为定。”赵盼儿脚步不停,“这几天,还要麻烦你盯着采买的事,行会那边也得要你去拜拜码头,毕竟永安楼是脚店,还需要从他们正店那里买酒。”
池衙内忙打包票:“没问题,交给我。我一定把最好的酒弄过来。”
赵盼儿忙道:“不是要最好的酒,而是要最适合永安楼的酒。衙内,酒楼想要做好,并不是花钱请最好的厨子、买最贵的酒、请最灵醒的跑堂那么简单,而是要处处做到平衡。我在半遮面的经营上汲取了不少教训,所以不想在永安楼上再犯了。”
池衙内虽然看起来各种不靠谱,但能坐在东京十二家行会总行头的位置上,自然有他的能耐。他立刻正色起来:“你放心,永安楼的事我全听你的,我这就去找,保证把七十二间正店的酒全都找来,然后咱们一家一家试,直到找到最合适的那款酒为止。那天你在万水阁里说的话,我也一直都没忘:我们要做一个全东京前所未有的酒楼,为了这个梦想,我一定会好好努力的!”
赵盼儿退后一步,她突然觉得自己仿佛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池衙内。
池衙内摸了摸自己脸,发现上面没粘东西,便不解地问:“怎么了?”
赵盼儿倒也不掩饰,认真地答道:“头一回看你这么正经,差点都快认不出来了。”
池衙内嘿嘿一乐,正想再自夸几句,赵盼儿却已经转身离开了。
走到灶房外,赵盼儿隔着窗子看见孙三娘正和几位厨子对峙,她犹豫了一下,没有上前打扰。只见孙三娘一拍桌子,中气十足地开口:“行了,别跟我说什么女人不能当大厨,咱们手艺上见真章!”
说完,孙三娘抄起一块豆腐,唰唰数刀飞过,然后把豆腐放在清水中一漂,一朵豆腐菊花瞬时呈现。在场的厨子们尽皆倒吸一口冷气。
孙三娘随手将刀往案板上一插,那菜刀便深嵌进案板中:“不服气的,就来跟我比一比。服气的,就站到那边去,每人煎一道鸡子给我尝尝味道,我满意了,才可以留下,否则,就另请高就吧。对了,能留下来的,工钱加两成。”
厨子们对视一眼,纷纷站到了孙三娘所指的方向。
见孙三娘已经把一众厨子收拾得服服帖帖,赵盼儿对后厨这边不再操心,转头去了如今被宋引章改成表演场地的一元阁。
一元阁已经被宋引章布置一新,比从前的半遮面雅间还要古典雅致。宋引章正领着教坊司的六名学徒参观,之前去过半遮面的素娘也在其列。
宋引章给姑娘们一一介绍着:“以后这边的一元阁会设二十四个雅间,分别以二十四节气为名,这一间,名为雨水。”
六名姑娘欣赏着屋内装饰、纷纷颔首,身在乐籍,她们也都是见过几分世面的,这一元阁虽说谈不上奢华,但胜在一个“雅”字,不比任何大官的私邸差。
素娘难掩激动地赞叹道:“真漂亮。宋姐姐,你今日请我们过来,可是要我们以后来这里表演?我们一定捧场。”
宋引章微微一笑:“不止如此。我想和各位签一个契约。大家以后在这表演,除了按市价有酬金之外,还可以按卖酒的一成提取花红。”
“真的?”众女哗然,这样的报酬她们平时可是想都不敢想。
宋引章从身后拿出一份契书:“不过,所有的表演都要听我安排,而且你们虽然也可以在别处表演,但是绝对不可以泄露或者模仿我们永安楼的节目……这是契书的样本,大家不妨看看。”
女孩们忙接过契书、争相阅读,看着契书上罗列的演出内容,大家都惊叹不已:“宋姐姐,这全都是你想到的主意吗?真是又新鲜、又有趣。”
宋引章看向楼梯口向她微笑的赵盼儿,也跟着温柔一笑,往日眉间的那抹忧郁之气,早已散尽。她毫不居功:“哪里,这是我和我的三个姐妹一起琢磨出来的。”
赵盼儿满意地从一元阁走到由葛招娣负责的千山阁,只见葛招娣正跟永安楼原来的掌柜和几个伙计交谈——风雨之夜,这小姑娘不单看了一晚上的家,还一个人把小院里的淤泥落叶清理得干干净。赵盼儿三人第二天回来一进门,还端上了一顿热腾腾的饭菜!极有眼色的她,见宋引章突然回归,也什么都不问。有这一份眼色在,赵盼儿相信,葛招娣肯定能干好领班!
果然,不一时,葛招娣已经游刃有余地与掌柜的、跑堂的称兄道弟地立起了规矩:“大家放心,我才这么点儿大,哪敢跟各位叔叔哥哥争领班的位置啊?老客们还离不开你们招呼呢。不过既然赵姐姐这个新官上任,咱们的规矩也总得动一动不是?这是我新拟的几条章程,刘叔您识字,待会儿跟大家交代交代。总之就是一个道理,勤快了有奖,可再像以前那样偷懒或是怠慢客人,那就得罚……”
至于葛招娣究竟准备怎么罚,赵盼儿并没有听到,因为这时疾步走来的何四匆匆对她说道:“有位高小娘子过来找您,说是您朋友,我就引着她上这儿来了。现在正在外头的马车上等着呢。”
高慧会来这里找她,还真的有些出乎赵盼儿的预料,左右永安楼里一时也没什么急事,赵盼儿便整了整衣服,出了门。
从栈桥走到岸边,赵盼儿便看见了正看着在永安楼顶忙活的工匠们发呆的高慧。她笑着在高慧身边站定:“高娘子近来可好?”
高慧收回视线,眼神木木地看向赵盼儿:“我真羡慕你。到东京还没半年,就一会开茶坊、一会开酒楼,弄出偌大一片事业来。而我呢,只能无所事事,等着出嫁而已。”
赵盼儿先是一愣,旋即反应了过来,忙道:“高娘子新的婚事已经定了?恭喜啊!”
然而高慧却只是自嘲地笑了笑:“没有什么好恭喜的,因为我要嫁的,还是欧阳旭。”
赵盼儿闻言一惊,她这才察觉高慧虽然外表依然明艳,可眼角眉梢却写满了憔悴,显然是没休息好。
高慧的表情有些难看:“欧阳旭从西京回来了,他讨了齐中丞的欢心,升了官,又拿住了我的私隐当把柄,所以我爹就决定让我再嫁他。今天我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
赵盼儿吃惊地掩住口:“啊?”
“我没有骗你,这会儿,他正在府里跟我爹谈迎亲的日子呢。他的样子没怎么变,只是眼睛里多了一道邪气,我看着就心寒。一个停妻再娶的骗子,一个用女儿家私隐威胁的小人,这就是我爹看中的东床快婿。他根本没想过,我和欧阳旭结了那么深的怨,成婚之后,他会如何对我!只是,和高家的前途相比,我的幸福又算得了什么呢?”高慧惨然一笑,一行清泪从她眼中流了出来,“我说羡慕你,是真心的。所以你一定要小心。欧阳旭现在就是一只冷静的毒蛇,既然报复了我,也一定会找上你。”
“谢谢。”赵盼儿替高慧抹去眼泪,心中感慨万千,她怎能想到欧阳旭竟能做出如此卑劣无耻之事,看来她看男人的眼光确实差到不行,现在想想,当初她被欧阳旭抛弃,也算是命运暗中救了她一次。
这个时候,高慧再也忍不住,伏在赵盼儿肩上痛哭起来。想起第一次见到高慧时,她那光彩夺目的样子,赵盼儿不禁为她的未来深感悲哀,亏她一度认为高鹄纵然好色,却也算是个好父亲。赵盼儿心中暗想,若是她能帮到高慧就好了。
是夜,杜长风披着星光来到了桂花巷小院。原来,赵盼儿送走高慧后,就找到杜长风,让他以朋友的名义替她们打探一下欧阳旭的口风,毕竟这么长时间以来,杜长风一直帮欧阳旭打理着家宅、照顾着德叔,没有谁比杜长风更适合做这件事了。
杜长风给赵盼儿等人复述着欧阳旭让他转告给赵盼儿的话,说是欧阳旭在寻访抱一仙师时曾经跌下山崖,险些没了性命,这一趟西京之行让他看淡前事,今后,他只会关心功名利禄,不会来找赵盼儿的麻烦。
孙三娘显然有些不信:“他真是这么说的?”
杜长风老实本分,总是把人往好了想,他点头道:“我亲耳听见的,我觉得他是真心的。”
如今已经自认看透了男人本色的宋引章却是冷笑不已:“欧阳旭的真心,能值一百钱吗?他当初还不是信誓旦旦的和盼儿姐许下三生之约……”
赵盼儿朝宋引章摇了摇头,对杜长风一礼:“辛苦杜夫子替我们打听此事。欧阳旭既然这么跟您说了,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也代表了他的一个态度。那就是暂时不想和我们交恶。”
孙三娘点头,她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他刚回京,也要娶高慧了,这当口再闹出什么事情来,只会自找麻烦。
杜长风猛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道:“哦对了,欧阳好像还不知道你和顾皇城的事,我也没告诉他,想着让他多个忌惮——哎哟!”杜长风被孙三娘踩了一脚,赶紧闭了嘴,但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补救。
赵盼儿的眼中掠过一丝伤痛,但转瞬间就被她掩饰过去,她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在场各位也都极为默契地装作“顾千帆”那三个字从来没出现在今晚的谈话中。
夜深了,孙三娘开门挑灯,将杜长风送到院中。杜长风本不想让孙三娘折腾出来,可孙三娘却执意要送。
一路上,孙三娘仍旧唠叨着:“你以为吃几天猪肝,你那鸡视眼就能变成夜明砂啊?不给你照着点,万一你跌破了头,那不成心给我添乱吗?”
杜长风笑了,悄悄地摸了一下她袖子底下的手:“还是三娘你考虑得周到。”
那手被孙三娘轻轻拍落:“你以后少在盼儿面前提顾千帆的事。说起来这个我就生气,盼儿这么好一个小娘子,这么姻缘怎么就这么坎坷呢?欧阳旭要是伤她十分,顾千帆就伤她到了十八分!反正啊,你们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杜长风没想到自己也被归入其中,急得涨红了脸:“我、我是好东西!不不不,我不是东西,不不,我……”
孙三娘扑哧一乐,怕他的胡话被人听了去,忙推着他出了门,杜长风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出得门来,孙三娘放柔了声音:“刚才踩痛了你了没有?”
杜长风摇头:“没,一点也没。哦对了,我刚才看到,你那鞋尖上的绒花又快掉了。”他从怀里摸出那朵老早以前拾到的绒花,他那次赌气给扔了,之后却又鬼使神差地捡了回来,这回终于有机会将它还给孙三娘:“你把这个缝上吧,也省得再去做一朵了。”
孙三娘接过那朵绒花,认出来是自己的绣工后不禁狐疑:“你怎么会有这个?”
杜长风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我第一回去茶坊的时候差点摔倒,你扶我,我就捡到了,一直带在身上,直到现在。”
孙三娘看着杜长风,只觉得他活像个情窦初开的小男孩,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她突然也很想任性一次,便大声道:“杜长风,我告诉你,我其实也看中你啦!”
杜长风被巨大的幸福击中了,他语无伦次地再度确认:“真真真的?”
孙三娘索性把话说开了:“我这人性子直,喜欢什么也不爱害臊的,瞧你跟着我后边磨了好几十天还不说清楚,怕你脑子糊涂,索性就直接问你了。现在我看中了你,那你想不想跟我好?”
杜长风将头点得飞快。
孙三娘见杜长风不说话,忍不住想再逗逗他,追问道:“怎么个好法啊?”
杜长风不假思索:“就是一起过日子的那种好法!”
孙三娘只觉得自己心脏狂跳,但面上却依然保持着镇定:“那我告诉你,你要这样的好,就得明媒正娶我这个连孩子都十多岁的杀猪婆,不然我恕不奉陪,懂不懂?”
杜长风一怔,随即眉开眼笑:“懂!”
杜长风答应的爽快,反而令孙三娘有些不放心,又细细地罗列起他跟她好要面临的风险:“你得想清楚了,你到底是喜欢上我什么?我都三十了,还被休过,脾气也不太好!我可不想是因为你打光棍太久,才觉得我能凑合的!还有,我是个厨娘,是个商妇,你们读书人不是最讲究这个的吗?你娶我,怕不怕别人议论?”
“不怕!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把我扔到河里面我都没怕,还能怕你在永安楼里干活?商妇怎么啦,我也只个没正职的官儿啊,而且胆小怕事,遇事就哆嗦,还克妻。我就图你人美心善又能干外加对我好!”难得利落地一气儿说了这么多话,杜长风自己也有些震惊。
孙三娘被他夸的有些飘飘然,又故意逗弄他道:“你说了自个儿一堆不是,那我嫁给你有什么好处呢?”
这些事情,杜长风早就细细盘算好了,他掰着手指,一条一条地说道:“你不用孝敬公婆,我又不存私房钱,也没胆子在外头花里胡哨,还有,你不是一直想戴凤冠穿霞帔吗?嫁给我就行了啊!八品官以上,成亲的时候新娘子是可按县君品级穿戴的!”
听到“凤冠霞帔”,孙三娘眼睛一亮:“嘿,你还想得真明白!”
杜长风知道孙三娘这就算是答应了,心中比他中了进士那天还要雀跃:“我就像茶瓶装元宵,肚子里有数,可说不出来。还是三娘你好,帮我一梳理,我这下就条理分明啦!我还在琢磨怎么才能跟你开口呢,没想到是你主动跟我说!三娘、三娘你真好!我什么时候可以去请媒人过门?”
孙三娘想了想道:“等永安楼忙完了再说吧,到时候东京街市肯定是一片血雨腥风的,我先把你这边弄明白了,到时候就没杂事分心了。”
杜长风心急之下拉起孙三娘的手:“别呀,你不着急,我着急啊。三娘,三娘……”他突然鼓足了勇气,一口就往孙三娘唇上亲了过去。
可就在他即将吻上的那一刻,孙三娘猛然推开了他,杜长风就如同一只断线风筝一般跌了出去!
“啊!”杜长风惨叫了一声。孙三娘大急,连忙上前相扶,两人顿时滚作一团,纠缠半天才得以分开。
院门在这时打开,葛招娣循着声探出了头:“你们没事吧?”
孙三娘和杜长风连忙尴尬分开,齐声道:“没事没事。”
杜长风揉着身上的擦伤,面红耳赤地解释:“我眼睛不好,刚跌了一跤,这就要走了。”
孙三娘则干咳了两声,拿起簸箕,声调高得不正常:“是啊是啊,我也有事。咳,招娣,你帮我送一下杜夫子。到巷口帮他找一辆马车。”
葛招娣嘻嘻一笑,蹦跳着跑过来拾起了地上的灯笼:“好啊。明天早上记得给我做豆沙炊饼当封口费就行。杜夫子,请。”
孙三娘脸色一红,葛招娣却朝她做了个鬼脸,随后就引着杜长风往院外走去。
孙三娘看着他们的背影,活动活动了身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做事,还是得雷厉风行!”可当她走回院中时,脸上的笑容已经渐渐消失,最终竟长叹了一声。
宋引章正在院中借着月光修剪插花用的树枝,听了这声叹息,幽幽地问:“叹什么气啊,嫁过去当官人娘子,不挺好的吗?”
孙三娘叹着气,在石桌边坐下:“有了顾千帆和你……咳,的教训在前,我哪敢啊?”
宋引章手上不停:“不用顾忌,以后沈如琢的名字,你随便提。反正他在眼我里,就和这树枝一样,没什么区别。”说着,她咔嚓一刀剪断枝丫。
孙三娘不禁一寒,她毫不怀疑倘若沈如琢再出现在宋引章面前,宋引章会毫不客气地用剪刀……她赶紧抖了抖身子,把这个古怪的想法抛开,又问:“那件事之后,他再没找过你?”
宋引章又咔嚓咔嚓剪下了几断树枝:“有切结书在我手里,他敢!今天素娘她们来的时候,也说了不少新闻给我听呢。现在外头到处都在传,他跟林三司的侍女不清不楚,被我给发现了,结果我一气之下,就拿琵琶砸断了他的手指。”
“他的手指真断了?”孙三娘半是不敢相信,半是觉得恐怖。
宋引章微微一笑,在月色的映衬下,她那一笑可谓颠倒众生:“断了,不过不是我,而是被林三司砸的。码头那事,我出了好大的风头,人人都在夸我有风骨。林三司不敢对付我,就只能对付沈如琢啦。我现在算是明白了,男人啊,他就是个乐子,只能拿来陪陪笑,解解闷,别想着什么天长地久。所以三娘姐,你要是喜欢杜夫子的话,想嫁就嫁呗,大不了以后烦了,再跟他和离就是。”她摆弄着手中的花:“盼儿姐和我都被伤过,现在不也回来了吗?象现在这样,一辈子在一起插花、做生意,多好啊。”
孙三娘却只顾着否认前半段:“谁说我喜欢他了!”
宋引章面无表情地道出了真相:“那总不会是我喜欢他吧?”
孙三娘被宋引章的话噎住了,半晌方道:“引章,你出去了这么一回,怎么就变得、变得这么……”她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来。
“看破红尘、愤世嫉俗了?”宋引章替孙三娘把话说话,随手把剪好的花枝插进花瓶,“哎,谁叫我如今是个有风骨的娘子呢?没点魏晋风范还怎么叫人信服啊。”
孙三娘不是很懂宋引章口中那些文绉绉的词儿,只觉得经了沈如琢一事,这个引章妹子像是彻底变了个人,虽然外表还像从前那般柔柔弱弱的,可骨子里却透着一股狠辣。
想着想着,孙三娘突然记起来自己还有正事儿没做完,忙起身道:“我得去灶房再琢磨新菜式了,那几道菜的名字,你别忘了起。”
“放心,惋金惜玉,悲风泣月,这些名字,现在你要多少有多少。”宋引章看向空中的月亮,冷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