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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华录 正文 第二十九章:想夫怜

所属书籍: 梦华录

    顾千帆披星戴月地独驰于行道之上,马背上的他不断咳嗽,一抹嘴角,掌心已是猩红点点,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挥鞭疾驰。

    天近黎明,顾千帆终于赶到城门下,他翻身下马,牵马进城。走到河岸边时,顾千帆与一对情侣擦肩而过,那女子发间也有一枝红珊瑚钗,与他送给赵盼儿的那支很是相似。那刺目的红色猛然间耀花了顾千帆的眼,他踉跄了几步,一阵气血涌上心头,他扶着墙勉强站稳。

    一个令他讨厌又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大哥怎么了?”

    顾千帆回首,果见萧谓不知何时已立于自己身后。

    顾千帆将萧谓视若无物,欲举步离开。

    而萧谓却大跨一步,挡在了顾千帆身前:“哎,大哥别急着走啊,我好不容易有机会能跟你聊几句——”

    话音未完,顾千帆已两指用力顶住了他的脖子:“别乱叫人。”

    萧谓被顶得喘不过气来,赶紧举手求饶。顾千帆冷漠地拔出手指,转身便走。

    萧谓见顾千帆走得踉跄,误以为他是宿醉,在他身后大喊:“哎,你是不是跟大嫂的婚事起波折了,所以才在那借酒浇愁?身为皇城使,居然敢违例饮酒,不怕被治罪吗?”

    顾千帆眼神一凛,猛地回身,一把拎起萧谓的衣襟:“你怎么知道我跟盼儿出事了?”

    萧谓看准顾千帆不会真的伤到自己,便不怀好意地笑道:“我自然知道,因为赵盼儿的身家履历,就是我去邓州查出来的啊。哎呀,她真的好可怜啊,好好的官府千金,怎么就一朝沦落,做了官伎呢?还不是因为她爹宁边军都巡检史赵谦,十几年前擅自出兵救了百姓,后来在朝中议和时,又被言官挑起旧事弹劾,最后落了重罪,祸及妻女?可上书的那位言官是谁呢?不就是咱们的亲爹,当时的中书舍人萧钦言么?”

    顾千帆拎着萧谓衣襟的手颤抖起来。萧谓却越说越是高兴:“赵谦爱民如子,文武双全,是个好官,死在流放路上实在太冤,可是这也不能怪萧相公呀,毕竟当年是赵谦违令在先,萧相公依律弹劾,也是尽忠职守。只是可惜了我的大哥啦,未来岳丈死在自己亲爹手上,隔着血海深仇,这亲事还怎么结啊?”

    顾千帆眼中带了杀气,一拳打在萧谓腹上。

    萧谓吃痛,出拳还击:“打我是吧?好,那我就再告诉你一点好玩的。知道那份吏部关于赵谦的公文是谁安排到你桌上的吗?不是我,是萧钦言!”

    萧谓的话使顾千帆的拳头停滞在了半空。

    萧谓恶毒地笑了:“顾皇城,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多狼狈吗?你怎么这么傻?你以为他当真会同意你娶赵盼儿?他以前不会,以后也绝不会!在他的眼里,无论是你、是我,还是他自己的亲事,都不过是争权夺利的工具,他怎么可能允许你娶一个商妇,一个和他有血仇的前任官伎!”

    “不许你这么说她!”顾千帆狠狠地扇了萧谓两耳光。

    萧谓的嘴中带了血腥味儿,可他却满不在乎地痞笑着:“那我就继续说咱们的老爹吧?我只是把查到的事情告诉了他,如果他真心想成全你们,只会把这件事情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不让你知道不让你为难。可是他不,他只是装着什么都没发生,不动声色地把那份公文塞到你面前。像你这种假正经的人,怎么会还有脸面对赵盼儿呢?所以你肯定会离开她,肯定会伤心。在你软弱、后悔、难过的时候,他这个慈父再不时在你在面前出现,安慰两声,你肯定就会像溺水的人抓着一根浮木一般,再也离不开他了!你会成为他最得力的儿子,不再抗拒他,帮他把当朝首相的位置坐得稳稳的!哈哈!我们的爹,就是这么心机深重,就是这么算无遗策!”

    顾千帆知道萧谓说的是真的,因为萧钦言此前的确那么做了,顾千帆强咽下喉间的腥甜,语气犹如数九的寒冰:“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萧谓的眼中燃着癫狂的光亮:“因为我嫉妒你,因为我恨你!明明我才姓萧,我才是他的嫡长子!可是在他眼里,只有你才配当他的儿子!”

    顾千帆心中不住冷笑,他不再理会萧谓,大步离开。

    而萧谓仍在他身后疯狂地大叫着:“我就是要离间你们的父子情,怎么样,哈哈哈哈!你以为他有心、有感情吗?不!他什么都可以利用,什么都可以算计!哈哈哈!”

    顾千帆牵着马踉跄地走着,他知道萧谓并没有跟上来。街上人流如织,萧谓的话不断回响在他的耳边。就在他离桂花巷小院巷口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一口鲜血从他口中疾喷出来,而后顾千帆身子一晃,突然倒了下去。

    在场的路人惊叫起来,有人上前察看时发现了他腰间的金牌,忙道:“哎呀,这是个皇城司!快去报官!”

    不一会儿,几名衙役闻讯赶来,把昏迷不醒的顾千帆搬上了马车,将他直接往皇城司南衙送去。

    大夫隔着一层帘幕,正给宋引章换药。她的指尖有伤口,隐约渗着血珠。

    宋引章任大夫给她抹着药,另一手把玩着那只红珊瑚坠子,闲闲地说:“不过是琴弦崩了手而已,常有的事,哪需要这么大的阵仗?”

    沈如琢温柔道:“以前我看不到也就罢了,可如今你既然跟了我,自然就得金尊玉贵的。”

    宋引章听到“你既然跟了我”几字,顿觉刺耳,但周围侍奉的丫鬟们却如若未闻。

    她手指上本是无足轻重的小伤,若是大夫晚些来,兴许都要自行凝血了,因此没多一会儿工夫,大夫便帮她包扎好伤口,领着赏钱离开了。

    沈如琢扶着宋引章进了内室,一边拉她坐在床沿,一边倍极呵护地吹着她受伤的手指:“以后可不许这么不小心了,我瞧你一整天都魂不守舍,是不是因为赵盼儿又派人来找你的缘故?”

    宋引章:“她就让招娣来,我为什么要高兴?除非她亲自来,我才肯回去。”

    沈如琢:“干嘛还回去啊,赵盼儿就是个商妇,长袖善舞,花样太多,你既然都已经和她决裂了,以后还是远着她点好……”

    宋引章敏感地打断道:“她是商妇又如何?我和她合伙开茶坊,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花样太多?”

    沈如琢被拂了面子,先是一怔,尔后浑不在意地笑道:“都到这会儿了,你还护着她,当真是姐妹情深啊?”

    宋引章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快:“我就算再生盼儿姐的气,那也只是我和她之间的事,轮不到别人说她的不是!”

    “哦,我也算别人?”沈如琢的语气半是不满、半是调戏。

    宋引章杏眼一横:“如果你不算别人,那你那句‘你既然跟了我’又是什么意思呢?沈郎,这些日子里待我极好,锦衣玉食,无所不备。可我还是想问你,在你眼里,到底是把我当绿珠,还是当未来的娘子呢?”

    沈如琢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躲闪,但很快又温言哄劝道:“自然是后者。怎么,这个问题你还需要怀疑吗?府里上上下下,不都称你为娘子吗?”

    宋引章这才略缓了颜色:“那咱们什么时候成亲?”

    沈如琢轻轻握着宋引章的手,半哄半骗地说:“我还正想跟你商量呢,成亲之前,总得先帮你脱了籍吧?”

    宋引章瞬时警觉起来:“怎么,之前你不是说和教坊使私交从密,这件事容易之极吗?难道现在还能有什么波折不成?”

    沈如琢嘴角的笑容一僵,强耐着性子继续温言道:“不是波折,但的确也不是不费吹灰之力那么简单。你先别生气,听我慢慢说,官伎要想脱籍,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要么嫁人,要么年老,要么是受了朝廷恩赏。我若是想纳你为妾,不过跟教坊使打声招呼就罢了。可想要娶你做正头娘子,这么做就绝对不行,要不然,不单言官饶不了我,你这辈子也别想在各家夫人面前抬起头来。最好的法子,是让你先用其他理由脱籍,再认养到别的良家名下……你觉得,我说得有道理不?”

    宋引章咬着唇,半晌才点了点头。

    沈如琢满意地:“这就对了,所以,咱们还得想想别的法子。为了咱们以后的好日子,除了我,你也得好好努努力。”

    宋引章有些警觉地问:“要我做什么?”

    沈如琢故作轻松地说:“不用做什么,跟着我多去交际就行了。你已经有了柯老相公的题字了,要是再能在诗会曲会上博得几位重臣的夸奖,由他替你向教坊使讨人情,成全你的脱籍之请,岂不更加自然?”

    宋引章不敢置信:“你是要我去讨好那些官儿?”

    沈如琢忙道:“怎么会呢?不过就是谈笑两句,适时再弹上两支曲子就行了,如今引章娘子名满东京,谁又敢对你不敬?我知道你品性高洁,不愿意行媚人讨好之事,所以才迟迟没有跟你提起,但为着我们两人以后的幸福,你就先委屈一下,好不好?”

    犹豫半晌后,宋引章终是迟疑地点了点头。

    沈如琢大喜,遂一把搂住她:“真的?”

    宋引章任由他拥抱,却把手中那只红珊瑚坠子抓得更紧了:“自然是真的。我以后的日子,一定要过得比别人更加扬眉吐气,为了这个,我什么苦都愿意吃!”

    西京,齐牧府上。婉转的丝竹声从乐人指尖流泻而出,齐牧坐在一旁,闭目养神,手指轻轻在膝头地打着节拍。一名亲随匆匆而入,向齐牧耳语了几句,齐牧眼中精光一闪,一挥手,屋内的音乐戛然而止。

    等到欧阳旭被引入屋内时,房内除了齐牧已再无他人。欧阳旭忍住激动行礼,展开画卷,向齐牧展示着自己的惊人发现。

    齐牧越听,眼神也越是明亮,但依然看起来不动声色。

    说到最后,欧阳旭不禁面露几分得意:“下官听闻宫中有位贵人的闺名正是刘婉二字。如果她在入宫之前,就已经是西川路转运使薛阙的爱姬,那就逃不了欺君和窃居后位之罪!”

    然而齐牧却依旧一言不发,似乎对这件事兴致缺缺。

    见齐牧久久不语,欧阳旭有些着急:“此画我把玩过许多次,必为真迹无疑。如果不是因为其中所藏阴私,皇城司又怎会多方寻觅,不惜将我一路逼到了西京?”

    其实齐牧早在第一眼就看出了这幅画是真迹,他只是在犹豫,眼前这个欧阳旭还能不能留。思及此处,齐牧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森可怖,他大喝道:“一派胡言!构陷当朝国母,你一个微末的小官,简直胆大包天!”

    欧阳旭心中一紧,但他眼下已经箭在弦上,只能铤而走险地赌上一把。

    “下官已然穷途末路,又何惧大难临头?但齐公您不同,您既是清流领袖,又怎能轻易言败于萧钦言这样的后党奸臣?”欧阳旭猛然跪下,高高举起画轴,“下官愿将此图及性命一并奉于齐公,永效犬马!”

    齐牧却并不接那画轴,从高处睥睨着欧阳旭:“养狗之前,我先得想想它以后会吃什么样的肉。毕竟,这条狗之前可是得罪过高家的。”

    欧阳旭身子一颤,咬牙道:“正因为我得罪了高家,所以以后才会一直对您忠心。只要能让我摘掉这宫观官的恶名,重归清流、重回东京,别说肉了,您就算让我吃屎,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哦?”齐牧起身走到花盆边,点了点沿盆壁,“不如现在就试试看?”

    欧阳旭难以置信地看着齐牧,瞬息之间,他已经做好了决定。他像条狗一样,一步一步爬到花盆边。扑鼻的恶臭袭来,他屏住呼吸,抓了一把土往嘴里塞,冲鼻的气味熏得他边咽边呕、边呕边咽,最后一口土下肚时,他的双眼已经遍布血丝,他强压下吐意,微喘道:“颇有肉味,谢齐公赏赐。”

    齐牧被欧阳旭迅速的动作弄得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来人!”齐牧随手解下自己的玉佩,扔给应声上前的亲随,“传话给那个抱一,告诉他,就说反正官家也没见过他长什么样子,如果明日他还要不识抬举,拒绝欧阳副使的册封,我不介意换另外一个听话的抱一。”

    欧阳旭不敢相信自己反复催请都未能一见的抱一仙师竟然只凭齐牧一句话,就要任人宰割,他双腿一软,好容易才扶住了桌子。

    齐牧满意地看着欧阳旭的反应:“滋味如何?只要你能助我斗倒刘后和萧钦言,以后的肉,会更香。”

    欧阳旭眼中露出狂喜,立刻掀袍磕头:“多谢齐公!”

    齐牧满意地挥了挥手,欧阳旭忙知趣地退了下去。

    道童原本正焦急地等待在齐府之外,看到欧阳旭走了出来,他长松了一口气,迎上前去,走到近前,才发现欧阳旭失魂落魄,嘴角上还沾着土。

    道童顿了一顿,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样?”

    “汪!”欧阳旭冲道童露出一个惨白的微笑,随后便大步前行。

    道童惶恐地跟上欧阳旭,问道:“副使,您没病吧?”

    欧阳旭惨笑一声:“我没事,只是身上的一根骨头,刚刚被抽走了,有点痛而已。”

    道童被欧阳旭脸上的表情吓坏了,一时不敢说话。

    知晓道童听不懂自己的话,欧阳旭又狷狂地笑着大步向前走着:“可是我们能回东京了,一根骨头又算什么呢?对不对?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惨淡的月光将欧阳旭落在地上的影子拉成长长的一条,他头也不回地迈进了黑暗的浓雾中。

    这些天里,赵盼儿往皇城司跑了无数次,得到的答复始终如一——皇城司上上下下都一口咬定顾千帆还没回来。可她并不知道,顾千帆其实一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些天来,顾千帆一直在南衙养伤,可由于他身上淤血未清,一直昏迷不醒。孔午受了雷敬的叮嘱,勒令皇城司众人严格守护着本该陪护北使的顾使尊私下返京,还身受受伤、命在旦夕的秘密,生怕给恶人以可乘之机会。因此赵盼儿无论往南衙跑多少趟,也不可能打探到顾千帆的消息。

    而孙三娘和葛招娣也是想了各种办法,由于葛招娣和陈廉闹掰了,她不好意思自己去找陈廉,最后还是孙三娘去陈廉家问了一趟,然而陈廉的娘和两位姐姐虽然客客气气地接待了她,可都说不知道陈廉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明日就是赵盼儿交付六百贯尾款的最后期限,如果她们还凑不够钱,非但是望月楼,她们连茶坊的地契也赎不回来了。于是,赵盼儿只好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又去了一趟皇城司,也又一次失望而归。

    孙三娘和葛招娣听到了赵盼儿推门的声音,一起迎了出去,一看她惨淡的面色,她们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赵盼儿眼神躲闪着:“能去的地方,我都去过了。皇城司那边咬定他还没回来,至于什么时候回来,也不清楚。”

    孙三娘和葛招娣对视了一眼,随后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盼儿看出孙三娘的欲言又止,她心中无比愧疚:“三娘,招娣,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们了。可是,我还是想再相信千帆一回,他不是那种人……”

    孙三娘知道此时最难受的肯定是赵盼儿,忙开解道:“我当然知道,他可是皇城司使,肯定是被官家派去做什么重要的事去了!而且你瞎说什么连累啊?跳河的时候,我可是一个蹦子都没有,就这么一身衣裳!什么茶坊啊钱啊,都是后来咱们一起挣的,既然是挣的,那有来有去,赔光了就从头再来呗!”

    葛招娣也坚定地点头:“没错,那点钱,我都不心疼,盼儿姐你心疼什么啊?”

    孙三娘和葛招娣的话使赵盼儿感动得险些落泪,可她知道眼下还不是放弃的时候,她一定不能就这样被打倒。

    她直起腰来,紧紧地握住孙三娘和葛招娣的手,深吸一口气道:“谢谢。那,我再去跟望月楼老板商量一下,请他多宽限我几日。”

    拿定主意后,赵盼儿便马不停蹄地赶往望月楼,将宽限付款日期的诉求讲给了望月楼的老板。

    “宽限?”望月楼老板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赵盼儿自知理亏,只能赔笑道:“是啊,您也知道我们是钱塘人,银钱运送到京里没那么方便,路上就多耽搁了几日。您看这样好不好,后头这六百贯,就劳烦您再延七天给我们。每天,我付您三分利。”

    老板见她形容憔悴,眼珠一转,计上心头:“赵娘子,咱们东京可不是你们钱塘,做生意,就得按照契书来,白纸黑字,一个字都不能差,你明天要付不出那六百贯,对不住,那这笔生意就只能告吹了。”

    无奈之下,赵盼儿只能退让:“那,要是按契书,我们交给你的那六百贯头金,也得退一半回来。”

    赵盼儿来来回回改付钱的日子,老板早就失去了耐心,看她们几个女子在东京也没什么人给撑腰,索性耍起了无赖:“那是自然,不过我手里的头钱一时不凑手,要退给你的话,只慢慢来,这三百金,得分一年来付。”

    “你欺人太甚!”赵盼儿气得腾地站了起来。

    老板先是瑟缩了一下,马上又嚣张地说:“怎么啦!我赖你钱了吗?契书上只约好你什么时候付我钱,可没写我什么时候退你钱!不满意的话,尽管上开封府告我好了!”

    赵盼儿气得浑身发抖,可她知道,望月楼老板既是敢让她去开封府告,多半是有十足的把握。

    无奈之下,赵盼儿只得拿着契书来到京华书院找杜长风。

    杜长风看着契书,反复斟酌良久,最终只能惭愧不已地承认,就算去了官衙,他们的胜算也不多,因为契书上真的没有写清倘若赵盼儿一方未能按时付清尾款,那之前的定金该怎么退。

    然而赵盼儿已经听不清杜长风在说什么了,她只觉手脚酸软,慢慢滑坐在了树边。

    杜长风连忙蹲下身,扶住赵盼儿:“赵娘子,你别着急,我既然做了中人,那这事我也有责任。我家里还有点余钱和房契,这就去取出来,该当的当,该借的借,凑够三百贯应该没问题。”

    赵盼儿强撑着不让自己晕过去,心如死灰地摇了摇头:“您的好心我领了,可明天我需要的是六百贯。这笔数目太大了,我现在连茶坊都保不住,要是借了您的钱,就算拼了命,也不知哪年哪月才能还清。”

    杜长风心急之下,口不择言地说:“可这钱必须得凑上啊,要不然你望月楼没了,茶坊也没了,岂不是来了一趟东京,到头来却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赵盼儿心中巨震,跟着喃喃道:“可不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吗?”

    杜长风知道自己嘴笨说错了话,一时懊悔不已。正在这时,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要不,能不能先跟当铺商量一下,请他们再多借你三百贯?或者允许你继续经营着茶坊慢慢还钱?”

    赵盼儿原本空洞灰败的眼神中,陡然升起一抹希望——当铺老板是受了池衙内的指使才刁难她,倘若她能跟池蟠化干戈为玉帛,那此事就尚有转机。毕竟孙三娘、葛招娣甚至宋引章的钱也全都投给了望月楼,这已经不单单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她又怎能为着自己的清高,不去求池衙内呢?

    想到这里,赵盼儿便匆匆拜别了杜长风,跑到路边拦住一辆马车,往池衙内府上赶去。

    望着池衙内府上的牌匾,赵盼儿咬了咬牙,深吸了一口气,终是拉下脸来求何四替她向池衙内通传。出乎她意料的是,池衙内几乎立刻就接受了她的求见。

    何四在引着赵盼儿走进池衙内房中的路上,还不忘提醒赵盼儿,池衙内心里对她还存着怨,待会儿肯定会想着法儿地为难她,可她只要忍一忍,顺着他来,事情就有转机。

    人在屋檐下,赵盼儿哪能不懂这番道理,她这次敢来,就已经做好了池衙内会羞辱她的准备。

    而池衙内听说赵盼儿要来求他,正兴奋地在屋里搓着手团团转:“总算等到这一天了,哈哈,她终于要来求我了,哈哈哈!”

    听到走廊里的响动,池衙内马上坐回座位,摆出了一个自认不可一世的姿势。很快,赵盼儿便随着何四走进了屋内。

    池衙内只看见赵盼儿向他深深一福,随即便张开朱唇,说了些什么,至于具体的内容,他只顾着看她低眉顺眼请求自己的样子,几乎没听进去。

    赵盼儿被池衙内盯得颇觉不适,但情势逼人,她也只能放下身段:“以前,我对您多有得罪,但冤家宜解不宜结,烦您看在之前的交情上,再宽限我们一二。”

    池衙内冷哼一声:“交情?我们之间有什么交情?是你抢了我球的交情,还是你在赌场上赢了我的交情?你缺钱,干嘛不问顾千帆要呢?他不是有冰,他不是有钱吗?干嘛还要求我啊?哦,我明白了,他玩了你,你被他踹了!”

    赵盼儿身子一晃,咬紧了唇。

    池衙内一看这情形,知道自己多半说中了,心中顿时大快:“怎么,你还不想承认是吗?心里头还在给他找各种不得已的理由?哈哈哈哈,男人嘛,都是这样的。喜欢你也是真喜欢,可一旦厌了烦了或者有麻烦了,就嗖的一下就没影了!”

    赵盼儿瞳孔微缩、反驳的话冲口而出:“千帆他不是这样的人!”

    池衙内享受着如剥洋葱般一层一层撕开赵盼儿心的快感,慢悠悠地说:“你不是向来挺聪明的吗?怎么到了这会儿都还在自个儿骗自个儿?老子跟他不共戴天,他但凡心里头对你还有一点余情,会舍让你来求我?你这样子啊,就跟那些勾栏外头不相信小姐翻脸不认人的冤大头一模一样!”

    赵盼儿的脸色终于唰地一下白了,身体开始摇摇欲坠。

    何四忙担心地扶了她一把。

    “我没事。”赵盼儿感激地看了何四一眼,随后强打精神站稳脚跟,又对池衙内道,“那就请衙内看在我这么冤的份上,再多借我三百贯银子吧。”

    池衙内连连点点:“可以啊,但你先得给我磕三个头,求我!”

    何四看不下去了,刚要劝池衙内。不料赵盼儿二话不说,便磕了三个头:“求衙内帮忙!”

    池衙内心下讶然,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掩饰着自己的惊讶,故作强势地说:“太敷衍了,不够诚心!”

    赵盼儿强压下想上去扇池衙内两耳光的冲动,咬牙道:“那衙内想要怎样?”

    池衙内转了转眼珠,笑嘻嘻地说:“听说你之前也是做过歌伎的,那就唱曲《想夫怜》给我听吧?只要唱了,我就借给你。”

    此语一出,举座皆惊。赵盼儿也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问:“想?夫?怜?”

    池衙内被赵盼儿的眼神吓得后缩了一下,但马上又壮起胆来:“怎么?不想唱你可以走啊!”

    赵盼儿的胸膛剧烈起伏,脸色惨白,终于,她笑了一笑:“你不就是想看我怎么想男人吗?改为软舞如何?”

    池衙内:“那更好!“

    随即,赵盼儿当即舞了起来,她身姿柔软,舞姿中却无娇媚之意,别有一分清冷,池衙内最初还兴奋于她终于就范,渐渐却越看越是入神。

    舞到酣处,赵盼儿信手抽出了一边架上的饰剑,挽出几道剑花。因是武将世家,赵盼儿虽不识武功,却颇会几招剑术,剑影动处,英姿飒爽,真如前朝公孙大娘再世。池衙内目不转睛地看着赵盼儿那清丽倔强的身形,心跳声越来越快。此情此景,正是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一舞已罢,赵盼儿冷冷地看着池衙内:“现在衙内满意了吗?”

    “满意——”池衙内下意识地点头。

    赵盼儿不等池衙内话音落地,便道:“衙内既然满意,那就再好不过。”

    池衙内这才发现自己上了当,只得悻悻道:“拿张三百贯的库贴过来!”

    何四生怕池衙内再想出什么幺蛾子,忙去取了库贴过来,赵盼儿也微微松了口气。

    池衙内拿起库贴正要给赵盼儿,突然眼珠一转,又把库贴收了回来:“等等,三百贯可不是个小数目,你一借就是半年,没有别的东西抵押可不行。”

    赵盼儿眉心微蹙:“我家里还有两幅字画……”

    “谁要那些破画啦!我就要这个!”池衙内一指赵盼儿头上的火珊瑚钗,“嘿嘿,顾千帆送你的吧?”

    赵盼儿闻言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发间的钗子。

    池衙内见她犹豫,愈发来了劲儿:“舍不得呀?那就别借钱了啊!”

    赵盼儿深吸一口气,猛然把钗子拔了下来,但在递给池衙内时,她手仍然颤抖,眼角也不由自主地泛起了泪光。

    池衙内最怕女人的眼泪,此时他整个人都慌了,情不自禁地抓着赵盼儿的手:“别哭啊。哎,反正顾千帆都不要你了,不如你跟着我吧,做我的相好,别说三百贯钱——”下一个击中池衙内的,是一记清脆的耳光。

    赵盼儿的手扬在半空,眼冒怒火:“事不过三,池蟠,你长得挺丑,想得倒美!终有一日,我赵盼儿一定会向你讨回今日之辱!”言毕,她便拂袖而去。三百贯她不要了!

    池衙内傻傻地捂着火辣辣的腮帮子,半晌才回过神来,当即就要往外冲去:“我丑?我哪丑了?把她给我逮回来!”

    “衙内!”何四等一众手下拉着池衙内,都是一脸不赞同。

    池衙内捂着脸上的红印,气得顿足:“我怎么她了?多少小娘子都想当我的相好啊!她不想当就不当吧,干嘛还打人,还骂我丑!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啊!”

    何四等人俱是不敢应声,纷纷在心中默默叹气,若他们衙内一直保持如此行事,恐怕日后要孤独终老了。

    另一边,一路冲出池府的赵盼儿正在街角水井边失神地清洗着火珊瑚钗和自己被池衙内碰过的的手,

    看着几乎要搓破皮的双手,她突然想起,与顾千帆相识不久时,她曾对为了救宋引章而向周舍献媚的自己心生厌弃,那晚,她也是这样拼命地洗手,而顾千帆却适时出现在她身边。

    他说“柔荑香凝,红酥青葱,在他眼里,她从来都不脏”;他说“她与他倾盖如故、白首如新”;他说“她是他的颠倒梦想,他要与她余生共度”……

    他待她真的好,以至于她全然放弃了自己的理智与不安全感,开始学着全心全意的相信一个男人、依赖一个男人。可他却又突然消失了,就象他突然出现在钱塘赵氏茶坊,闯进她的生活中一般不可捉摸。那夜,她还要孙三娘提醒自己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持清醒,可她,却还是这样不由自主地沉溺下去了,以至于落到了比欧阳旭毁婚还要悲惨的境地……赵盼儿啊赵盼儿,你怎么能就这样忘记了女子贵自立的初心呢?

    赵盼儿终于伏在水井边痛哭起来,不过几息,她便仰起头来,让泪水滑入了自己的发间。

    深吸一口气后,一丝绝决的微笑出现在赵盼儿脸上。从水中拿起那只火珊瑚钗时,她的眼中已经没有了原来的缠绵与不舍,只是郑重地如一把短剑一般,将它端正地插回了自己的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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