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之下,郑青田神色惶恐地站在一间偏僻的宅院之中,他莫名地被萧钦言召见至此处,他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自己多半是惹上大麻烦了。
“使相驾到!”
萧钦言在一众仆从的簇拥下走进院中。郑青田连忙迎上前去,却被管家挡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萧钦言目不斜视地进了主屋。
郑青田深吸了一口气,跟在众人后面进了房间,他朝萧钦言恭敬地施了大礼:“下官郑青田,参见相公。自上回吏部一见,已多年未曾亲近尊颜,相公贵体万安。”
“你这钱塘知县,当得不错啊。”萧钦言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喜是怒。
郑青田心中发虚,忙道:“使相谬赞,愧不敢当。”
萧钦言冷眼看着这个险些害死了自己儿子的人,冷冷地说道:“正因为你当得不错,所以我特意亲自给你送了三件礼来。”
话音一落,管家端上了一个盘子,盘子上摆着白绫,匕首和一壶酒。
郑青田大惊失色,猛然跪倒:“使相恕罪!不知下官何处得罪了——”
萧钦言冷笑着打断郑青田:“你私开海禁,许南洋番商到杭州市舶,我可以不管。你杀杨知远满门灭口,我也可以不管。但你居然勾结雷敬,想要我儿子的命,我就只好先要你的命了。”
郑青田听到前面两句已然脸如白纸,听到后面反倒有些糊涂了。“使相的公子?没有的事,下官,下官根不认识……”
不等郑青田说完,萧钦言便将一张海捕文书摔到了他的脸上。
郑青田惊愕地看着那上面画着的顾千帆的脸,半晌才回过神来,磕头如捣蒜:“此事下官全然不知,无意冒犯令公子尊驾,请使相手下开恩,留下官一条狗命!下官全副身家,尚值四十余万贯,愿全数献与相爷!”
“你的命贱,可我儿子的命,再多的钱都买不到。”萧钦言不欲再与郑青田废话,缓缓迈步出门,夜色之下,他的面色有如厉鬼,“哦对了,从子时算起,你每多拖一个时辰,你郑家就多夷一族。东西留下了,你自便。”
室内一片寂静,郑青田看着盘子上的三样物品,终于身子一晃,软倒在地。
苏州萧府。
奔波了一夜的萧钦言风尘仆仆地走进院内,即便如此,他身上依旧有着一种闲庭野鹤的气质,丝毫不像是刚刚亲手结果郑青田的样子。
正由大夫服侍换药的顾千帆见萧钦言走来,忙欲起身,却被萧钦言按住。
“坐下,换药要紧。”萧钦言仔细看着顾千帆的伤口,心疼地说,“这些天,你就好好留在我这休养,不许再去其他地方折腾了。”
顾千帆毕恭毕敬地答道:“是。”
萧钦言见顾千帆已经换好了药,便道:“外面风大,咱们进屋去说。”他边走,边拿出一物:“郑青田的请罪遗折抄本,你看看吧。”
顾千帆略微吃惊:“他已经死了?”
萧钦言却不甚在意地答道:“我都亲自去了,他敢不死?放心吧,杭州港那边已经有人去查了,县尉的口供也录了,你身上的脏水,很快就能洗清了。”
顾千帆心情复杂地看完遗折:“有劳您了。”
“你我父子,用得着这么生分?我啊,巴不得你天天如此给我找事做。”萧钦言拍着顾千帆的肩头说道,“这郑青田生前糊涂,死的时候倒还算知趣,知道在折子里把罪过全揽在自己身上,那些收了他钱的人,也一个都没牵连。”
“萧相公出手,自是非凡。”顾千帆避开了萧钦言的手。
“还是不肯叫我一声父亲?”萧钦言心中一涩。
顾千帆垂头不言。
萧钦言知道顾千帆跟他娘一样都是个倔脾气,他原本也没想急于一时,便道:“罢了,我也不勉强,只要以后经常时常来走动就行,千万别再跟这次一样,明明都到江南办差了,还特意避着我。对了,我马上就要进京拜相,官家肯定还要新赐宅第,到时候我给你留一间园子?”
“不用了,园子也好,富贵也好,还是留给令公子们吧。”顾千帆不习惯与萧钦言这般亲近,本能地推拒起来。
萧钦言几乎想都没想就说:“他们怎么能跟你一样?当年我二十六岁才中考中进士,你十八岁就中了,这就叫雏凤清于老凤声!唉,若是你不一意孤行,硬要转去皇城司,现在至少已经是翰林学士之类的清要之职了,何至于落到这一身是伤的境地?”
顾千帆仍旧疏离地答道:“舅父乃武将出身,一直希望有人能承继他的衣钵。”
“那我的衣钵呢?你是我嫡亲的长子,是我最看中的人!”萧钦言言下之意是只要顾千帆愿意,他就会给他安排进更好的职位。
“我姓顾,不姓萧。”顾千帆面无表情地与萧钦言划清了界限。
萧钦言一怔,苦笑道:“我知道。可是千帆,你外祖父和舅父对我一直都有偏见。他们顾家,只会讲风骨,从不管实务,无论我做得再好,在他们眼中,我始终都是个寒门出身,喜好弄权阿谀的奸相!”
顾千帆低头,说出了这些年一直横亘在他心头的恶言:“难道当年的那个歌伎,也是他们亲手送到你榻上去的吗?”
萧钦言一怔,忙解释道:“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娘!那样的烟花女子,我怎么可能看得上?那只是一个误会,你如今也做了官,我不相信,你就从来没有应酬交际过!要不然,你是怎么认得那个赵盼儿的?”
顾千帆警觉起来,他一直冷淡的神情有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慌乱:“你查过她?”
毕竟是亲生父子,顾千帆的那丝慌乱被萧钦言尽收眼底,他轻笑了一声:“做老子的为了儿子来回奔波几百里,那是理所当然。可做儿子的,为了一个女人这样,做老子的不去查,那就真成了糊涂蛋了。怎么?你对她有意思?听阿爹一句劝,这种贱籍女子,就算已经从了良,也绝非良配……”
顾千帆不愿意听萧钦言这般诋毁赵盼儿,打断道:“她于我有救命之恩,我送她进京,就是要助她与未婚夫早日团聚。太祖尚能千里送京娘,您就不用多想了。”
萧钦言闻言,高兴的恨不得击掌才好:“原来如此。很好,很好。你年少有为,也只有那些数代簪缨的名门淑女才可相配,我倒是认识几个……”
顾千帆闻言,怒而起身:“萧相公,我是求你救过命,可没求你左右我的婚事!”
萧钦言没想到顾千帆会突然发火,半晌才哈哈大笑:“你这小子,和我当年一模一样,长辈一提起婚事,就觉得自己要被上辔头了,立马就炸毛!”
顾千帆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谁跟你一样了?”说完便快步离去。
萧钦言继续大笑,最后竟笑得竟捂住了脸。他喃喃道:“淑娘,你看见了吗?千帆他冲我发脾气了。这么多年,他见了我,总是客客气气的。现在,他冲我发脾气了,淑娘,我好高兴,好高兴……”几滴泪水从他的指缝里漏了出来。
此时,侍女的声音在房外响起:“相公,管家求见。”
萧钦言闻言迈出房门,此时的他,又已然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权相模样:“什么事?”
管家带着一个年轻的小厮侍立在院中,见萧钦言出来,便躬下身恭敬地询问道:“郑青田留下来的四十七万贯,小的已经清点好了,不知该入哪边的账?”
萧钦言思忖片刻,吩咐道:“拨出三万给他的遗族,再拿四万,悄悄地以顾指挥的名义,发给皇城司这回伤亡的人做抚恤。另外再送二十万到东京,交给皇后的哥哥刘太尉。其余二十万,入我的私账。”
“是。”管家连忙应诺。
萧钦言又想起了什么,略带不满地说道:“刚才服侍顾指挥的,为什么是个我不认识的大夫?换平常给我请脉的那个来!另外拨八个能干的人手跟着顾指挥,这两天,他要用钱也好,要查案也好,想审人也好,想去安葬同袍也好,你都要听命而行,不可轻忽。记住,他院中的一切给供,比照我的份例。对了,让膳房多做些水晶肴,他最喜欢吃这个。”
管家掩饰着震惊,一一应了下来,躬身送着萧钦言离开。待萧钦言走远,站在他管家身后的小厮好奇地问:“爹,这顾指挥是什么来历?相公对他如此看重,要不要跟京中的夫人那边知会一声?”
管家转过身就给了儿子一耳光:“相公素来以军法治家,你敢向京里乱传一个字,下次我打你的,就不是巴掌了!”
待管家等人离去后,顾千帆从假山高处的亭中现身,他显然已经听到了刚才假山上所有人的对话,表情极为复杂。顾千帆极目望去,只见萧钦言已然走到了另一处院落中。
大风吹落了桃枝上绽开的花朵,满园一地萧瑟。
当晚,风雨交加,电闪雷鸣,赵盼儿的马车仍在艰难前行。赵盼儿焦急地说道:“官爷,麻烦你再快点,今晚我们一定得赶到陈留!”
车夫摇头,声音被疾风吹得有些断续:“快不了,雨太大了,前面的路都看不清!”
“我来帮你。”赵盼儿不顾两女的阻止,钻出车外,替车夫掌灯,不一时,赵盼儿的脸就冻得发白。宋引章慌忙找出雨伞,要钻出去替赵盼儿打上。
孙三娘连忙阻止:“你的病还没好,就别添乱了!”说着,她抢过伞,探出半个身子替赵盼儿打伞。
此前,孙三娘趁赵盼儿睡着,已经偷偷将真相告诉了宋引章。看着在风雨中坚强地掌着孤灯的赵盼儿,宋引章心痛不已,喃喃道:“欧阳旭,盼儿姐这么好看,待你又这么好,你怎么舍得娶别人?”
清晨,马车还在路上急驰,远处隐隐现出一座巍峨城池,三女形容狼狈,在车中横七竖八,睡成一团。
“三位娘子,醒一醒,到东京了!”
一听到车夫的声音,赵盼儿立刻清醒,她慌乱地掀开车帘,城门上的“宣化门”三字清晰可见。
“这就是东京?”赵盼儿一把捉住了也探出窗外的孙三娘,“三娘,今天是初几?”
孙三娘一边好奇地看着巍峨的城门,一边安抚着赵盼儿:“别慌,后天才是谷雨,咱们赶得及!”
马车依次穿过护城河和三道城门,向东京城内驶去。孙三娘和宋引章各自伏在一面窗上,惊艳地欣赏着这个陌生的城市。高大城门,沿河杨柳,一路粉墙朱户,已经让她们目不暇接。而内城中宽阔的街道,热闹的集市和往来的仕女,更是深深震撼了她们。
孙三娘的嘴张得老大,半晌合不住。宋引章眼神迷离,轻叹道:“真美,像画一样,看得我很想哭。”
下了驿车后,赵盼儿等人辗转来到高观察宅邸附近,赵盼儿欣喜地发现高家外头没有挂红灯笼,就说明还没办喜事。赵盼儿跌跌撞撞地奔到高家门外,可看着那高高的阶梯与门前威武的石狮,她却突然有些胆怯了。
深吸了一口气后,赵盼儿掠掠自己的头发,整了整自己的衣衫,迈步走上阶梯。可就在她正欲向门房开口时,阶下停下的一顶小轿中突然走出一位相貌俊秀的青衫书生,见到赵盼儿,他惊异道:“盼儿?”
这熟悉的声音,让赵盼儿的动作猛然间凝住了,半晌,她才缓缓转过身,不敢置信地说:“欧阳?”
时间仿佛定格了一般,半晌,一直与赵盼儿隔空对视的欧阳旭才微笑了起来,向她伸出了手。一瞬间,赵盼儿心中如艳阳骤现,她重拾脚步奔到了欧阳旭身边,两人的手在半空中紧紧相握。
“盼儿,你怎么会来东京?”欧阳旭的惊喜中带了几分不易觉察的惊慌。
“我听你说你中探花了。”赵盼儿忍着心中的委屈,轻轻地说道。
欧阳旭闻言愈发不解:“你收到我的信了?那为什么不在钱塘等我来接你,自己就跑来了?这山长水远的,万一路上出点什么事,岂不是让我担心?”
赵盼儿不禁愕然:“你写信说要来接我?那德叔为什么又要跟我说那些话?”
欧阳旭也糊涂了:“你怎么会见到德叔?我派他回昭州老家了啊,跟钱塘一东一西,完全是两个方向。”
赵盼儿心头的担子顿时全部卸了下来,她欣喜地说道:“我猜对了,德叔果然自做主张在骗我!”
欧阳旭皱起眉:“他骗你什么了?”他又突然想起什么,忙道:“不能在人家门口说这些。前边有一处不错的茶楼,咱们到那里慢慢谈。”
赵盼儿不疑有他,自然地跟上了欧阳旭。她望向远方,却见孙三娘正笑着向她打着手势,先是冲她摇手,示意她尽管跟欧阳旭去,又指另一个方向远处的客栈招牌,表示自己会和宋引章会在那等她。
欧阳旭替赵盼儿打起车帘,赵盼儿开心地坐进了马车,但她并没有注意到,刚才欧阳旭虽然和她亲密交谈、双手相握,但对于高家的门房而言,全都是被马车挡住的侧面,她更没有注意到,欧阳旭在她进车之后,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赵盼儿对欧阳旭絮絮地说着近来的历险。欧阳旭一直表情温柔,安抚着赵盼儿,又不时为她介绍马车外的街景。赵盼儿看着御河上行走的舟船,虹桥上往来的人流,以及路边初绽的桃花,只觉得阴霾尽去,可欧阳旭却只是勉强一笑。
到了清茗坊茶楼,欧阳旭熟门熟路地将赵盼儿领进了茶楼的静室。赵盼儿仔细看了一会儿静室上挂着的“精行俭德”题字,回头见茶博士将细研为末的茶投入滚水中煎煮,不禁愕然:“东京怎么还在喝煎茶?”
欧阳旭耐心解释着:“南北风俗大有不同,你不妨品一品东京茶的滋味。”
赵盼儿却看不下去了,走到茶博士身边道:“不行不行,这种双井白芽茶最是细嫩,怎么能煮这么久呢?”她拿将小火炉上铫子正煮着的茶水倒在水盂中,重新倒入瓶中新水:“这种茶,须得将滚水放上五息,再倒入茶末之中,才能显其鲜香嫩绿,对了,铫子最好也用银的,铁器会有生涩之味。”
见她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茶博士赞道:“小娘子竟然是行家!”
欧阳旭不想让外人听到他接下来要讲的话,索性道:“下去吧,我们自己来。”
那茶博士原本想多学几招,见欧阳旭这么说,也只能退了下去。
“你很久没有喝我点的茶了吧?”赵盼儿手中动作不停,不一会儿屋内便已经茶香四溢。
“盼儿。”欧阳旭斟酌着词句,不知该如何开口。
赵盼儿太过欣喜,对欧阳旭的反常浑然不觉:“看来东京也有不如钱塘的地方,这茶坊布置得这么漂亮,茶艺却不怎么样——”
“盼儿!我有话对你说。”欧阳旭狠心打断道。
赵盼儿一怔,这句话对她而言有些熟悉,她的心一下便悬了起来。
欧阳旭沉吟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咱们的婚事,放在年底如何?”
赵盼儿没想到欧阳旭只是为了说这个,松了一口气,笑道:“当然没问题,我又不急这一时。对了,朝廷授了你什么官啊?”
“哪有这么快,琼林宴才开完没多久。进士们还得陛见完官家,才会正式授官呢。”欧阳旭察觉话题要被赵盼儿岔开,心中暗暗着急。
赵盼儿忙着烹茶,没注意到欧阳旭的神色:“反正你脱下布衣换绿袍,就已经是官身啦。”
“新科进士解褐衣绿,只是好看而已,一日不得实职,就一日不能算真正的官身。”欧阳旭借着这个切口,鼓起勇气说了下去,“也正是因为这个,盼儿,我才不得不委屈你——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最盛大的婚礼。但是,必须得等我和高家娘子成婚之后半年。算起来,正好就是在年底。”
“什么?”赵盼儿的手剧烈一晃,茶汤洒了不少出来。
“这样是委屈你了,可你向来贤惠,一定不会在意的吧?”欧阳旭不敢直视盼儿的眼睛,他担心一看到她眼里的泪光,他就不敢继续往下说,“你什么都好,就是在身份上面差了些,毕竟曾隶贱籍,有心人一旦查起来,是怎么也瞒不过去的。盼儿,我也是中了进士才知道,原来士大夫是不能有一点瑕疵的,你也不想成为我的污点对吗?更何况,高观察那边,我实在得罪不起……”
赵盼儿身形一晃,不敢置信地说:“可你刚才还你说德叔骗了我。”
欧阳旭叹了口气,咬牙道:“我是怕你太过激动,才没对你说实话。放心,我们在佛前许下的三生三世,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我只是没办法让你做正妻而已。不过,就算我和高氏成了亲,你也不会受任何影响,我绝不会让你在她面前伏低做小,会让你另居别院,不受任何打扰,你的孩子,以后也会记入正室名下……”
“我的孩子,还要认别人当娘?”赵盼儿再也听不下去了,气得连声音都在颤抖。
欧阳旭却变本加厉,继续说道:“那只是虚名而已,难道你还担心亲骨肉会不孝顺你吗?盼儿,为了咱们以后的好日子,为了我以后的官声,你就在名分上稍稍退让一步,好不好?”
“不好。”赵盼儿将身子挺得笔直,看着眼前这个面目全非的男人,缓缓地笑了,“想让我做小?欧阳旭,你是高看你自己呢,还是太小看我了?你特意把我带到这儿来,就是怕我在高家门口闹起来,坏了你的好姻缘吧?变心了就请直说,绕那么多弯子,没得叫我恶心。”
赵盼儿的话刺在了欧阳旭的心上,他急道:“我没有变心,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唯一钟爱的女子,只有你一个!盼儿,我只是不得已。”
赵盼儿冷笑一声,缓缓拿起了茶盏:“所以,为了你的不得已,你就可以背信弃义,毁婚另娶?”
欧阳旭下意识闪躲:“你冷静些!”
赵盼儿讽刺地笑了笑:“我不会泼你。我不远千里赶到这儿,原本也只是存了万一的侥幸,没想到,你还是让我失望了。”
赵盼儿脸上带着凄绝的笑容,缓缓将水倒在地上:“东京,果真是富贵迷人眼,深情不堪许。你不配喝我的茶。我赵盼儿,此生永不为妾!”说罢,便将茶盏摔在地上。
茶盏溅起的碎末划伤了欧阳旭的脸,血水当即渗出。但赵盼儿看也不看,扭头便走出了房间。欧阳旭追了出来:“盼儿,你冷静点……”
赵盼儿甩开欧阳旭的手:“别跟着我,不然别怪我一嗓子叫破你的大好姻缘!”
欧阳旭当即不敢再动。赵盼儿一声冷笑,疾步而行。她越走越快,强忍多时的泪水也终于坠落。她并没看到,在她身后,欧阳旭摸着自己脸上的血痕,流露出深深的悔恨与无奈。
赵盼儿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她泪水如泉,却低声喃喃:“不许哭,赵盼儿,这样卑劣的男人,不值得你哭。”
可就在她低头抹泪的时候,一名痞里痞气的青年男子追着蹴鞠跑了过来。
“让让,快让让!”那男子大声呼喊。
赵盼儿下意识地往左一让,却正好和男子撞在了一起。与此同时,那球已然落地。池蟠池衙内揉着额头大骂:“混账!死婆娘你聋了吗?”可在看清赵盼儿那犹带泪痕的脸后,他蓦然一呆,显然有些惊艳。
池蟠的手下何四也跑了过来,拾起球后叫道:“喂,你没长眼睛吗,敢挡我们池衙内的路!”
赵盼儿本就压抑着对欧阳旭恨意,偏生被这池衙内等人触了霉头,她冷哼一声,反唇相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撞的我,谁才是瞎子。”
何四还没遇到敢这般顶撞自己的女人,当即怒道:“嘿,老子今天要好好教训你!”
池衙内从不与漂亮的女人生气,忙阻止道:“滚,平时我是怎么教训你们的?对小娘子,得客气,得以理服人!这位小娘子,咱们讲道理啊,撞上之前,我有没有叫你让开啊?我玩白打都玩到三十二个球没落地了,你坏了我的好事,总得有个说法吧?”
赵盼儿忍不住冷笑:“才三十二个没落地?”说着,她手一勾,已然从池衙内同伴的手中夺过球来,只见她用连续不断地用膝,用肩,用脚背、脚间颠球,一串动作如行云流水,看傻了池衙内一干人等。
赵盼儿突然用肩用力一抖,接住球后又按住裙子一个飞踢,脚尖直冲池衙内鼻子而去,池衙内下意识往后一仰,跌坐在地。只见赵盼儿那球已如箭一般,直冲远处空地的筑球网上的“风流眼”,并穿孔而过!
赵盼儿的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水,她逼近池衙内质问:“技不如人,还有脸找我要说法?”然而,不等池衙内回答,她便转身而去,落寞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巷口身处。
池衙内回味着赵盼儿脸上那交织着悲伤与激愤的表情,良久也没说出话来。在场的一干人被赵盼儿的球技震得心服口服,半晌,他们才回过神来,争相扶起池衙内。
池衙内回过神,摔开他们:“滚!老子的面子,都让你们丢光了!”
这厢,孙三娘和宋引章已经找好了客栈。宋引章半是小心半是好奇地从客栈的窗子里伸出头,入迷地看着窗外的景色,看到整洁宽阔的街道上的来来往往的人流中甚至还有零星的髡发的外邦商人,不由得感慨江南虽好,却根本看不到这些新鲜事。
正在此时,房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只听小二说道:“两位女客就住这一间。”
“盼儿来了!”孙三娘兴奋地去开了门,她的笑容在看到赵盼儿沾满灰尘的衣衫和通红的眼圈后瞬间凝固在脸上。
宋引章也看出了赵盼儿神情不对,怯生生地问:“盼儿姐,出什么事了?”
赵盼儿勉强一笑,可那表情却看着比哭还痛苦:“没什么事。只是被顾千帆给说中了而已,我没事,见到你们就好了……”话音未落,她身子一晃,往旁边直直栽去。
孙三娘眼疾手快地在赵盼儿摔倒前扶住了她。
宋引章一摸赵盼儿的额头,惊道:“好烫啊!”
孙三娘一把将赵盼儿抱到房中的榻上,对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的引章吩咐道:“你快去找个郎中来!”
宋引章初来乍到,对整个东京还比较陌生,她顿时紧张了起来:“郎、郎中?上哪儿找啊?”
孙三娘面露无奈,她倒是忘了这引章妹子脑子里只装了琵琶和曲谱。“算了,我去。你看着她,给她用凉水抹脸,给她喝点水,这总会吧?”
宋引章睁大了眼睛,点了点头。
孙三娘匆匆地出门去找郎中。宋引章忙奔到房间一角的屏风后去倒水,结果手忙脚乱打翻了铜盆。好不容易弄湿了手绢,给赵盼儿抹脸时又不知道怎么下手,只能小心翼翼地在她脸上胡乱抹了几下。
宋引章又去倒了水,但她拿着茶壶,也不知道把人要扶起来,竟直接对着躺着的赵盼儿就灌。茶水从赵盼儿嘴角流了出来,宋引章一时间慌乱至极。
见孙三娘带着大夫进了门,宋引章如遇救星:“水,水喂不进去!”
“得把人扶起来啊,你想呛死盼儿吗?”宋引章在生活技能上的欠缺超出了孙三娘的认知,她抚额道,“唉算了,郎中,这边请。”
郎中把着赵盼儿微弱的脉搏,蹙眉道:“体虚血弱,应是积劳之象。但脉势急速,又似急怒攻心,如此高热,难道是受过寒?”
孙三娘连连点头:“她才淋过雨,半个月前还受过外伤。”
郎中摇头,他虽靠治病糊口,可身为医者也不愿看病人这般糟蹋自己。“你们是怎么搞的?再厚的墙,也经不住这样一镐一镐的挖啊。这病势可不轻,需得下猛药,我来开方吧。”
他们交谈的时候,宋引章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见孙三娘送走了大夫,又煎好了药,她很想帮忙,却不知道该忙些什么,她左看右看,最终决定去换一盆水。
此时,孙三娘正在喂仍在昏迷的赵盼儿喝药,刚喂到一半,赵盼儿突然抽搐起来。孙三娘赶紧一手按住赵盼儿,一手将药碗递给宋引章:“快帮我拿着!”
宋引章忙放下铜盆来接,但赵盼儿挣扎得过于厉害,一脚踢中了她,宋引章又失手摔破了药碗。
孙三娘心急之下脱口而出:“你怎么这么没用!”
宋引章怔怔地看着一地碎瓷,垂着头拿来竹篓,红着眼眶拾起瓷片来。从前在教坊司,她被人捧着供着叫宋善才、宋大家,她便真以为自己才艺双绝、受人敬重,可自从遇到周舍,她才知道自己丝毫没有自保能力,甚至连个碗也端不好。更令她深受打击的是,盼儿姐明明早就成了良民,可在做官的人眼中,依然是上不得台面的贱籍,那像她这种乐籍中人,人生还有什么指望?她忍不住喃喃道:“盼儿姐,你千万别有事,没了你,我什么都不会……”
孙三娘的手轻轻地搭在了引章的肩上:“刚才我着急,说错了话,你别生气。”
宋引章原本只是红了眼眶,孙三娘一来安慰,反而彻底哭了出来:“我没有,我只是觉得自己太笨了。”
孙三娘宽慰道:“那么厚的曲谱,你看一遍就能记得住,这叫笨?是我不好,一生气嘴里就没有遮拦,所以傅新贵和子方才会嫌我不温柔,嫌我不和气……”说着,她也抹起了泪。
宋引章拥住孙三娘,喉中哽咽:“盼儿姐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欧阳旭他真的变心了?可刚才,他们还不是挺高兴的吗?”
孙三娘小心地看了眼赵盼儿:“我好不容易才把药给盼儿灌下去,她要是醒了,你千万别问她。”
宋引章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又忽然抬头:“三娘姐,为什么会这样?我们明明没做错什么,为什么?”
床上晕迷过去的赵盼儿也在呓语:“为什么?欧阳,为什么?”
梦境中,顾千帆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你真的从不后悔?这世间最经不起考验的,就是人性。”
两行清泪顺着赵盼儿的眼角流了下来。“顾千帆……”她低声呢喃。
陵园中,十几座簇新的墓碑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凄哀的过往,顾千帆无言地矗立在昔日兄弟的墓碑前,向他们拈香鞠礼。
萧钦言做事极为周到,给他那些在杨府罹难的手下用的都是最好的棺木,还替他们申请了礼部的褒忠荣典,并从郑青田的遗物中拨给杨府下人的家眷每人一百二十贯抚恤金,想来他们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平日里嬉皮笑脸的陈廉难得地严肃起来,跟着顾千帆行礼祭拜,然而一张嘴依旧没个正形:“各位大哥安息,我以后会接过你们的未尽的遗志,好好地跟着指挥鞍前马后。不过请你们千万别着急接我过去,咱们兄弟过个七八十年团聚也不迟。”
待顾千帆行礼已毕,萧府管家忙趋身上前,陈廉见状,机灵地回避到一旁。管家一边陪顾千帆走出陵园,一边低声说:“相公传信过来,说虽然清明已过,可马上就是谷雨,想让指挥回了苏州后,陪他去祖坟那块祭扫一回。”
顾千帆有些犹豫,他从不认自己是萧家人,萧家的祖坟他更是从没去过,何况如今事情已了,他已经不想再回萧府了。
管家领了萧钦言的命,他今天无论如何都得劝顾千帆点头:“恕老奴多嘴,这些天相公为了您的事可没少奔走。他也是知天命的人了,亲自钱塘苏州的来回跑不说,还要为您在皇城司雷敬那边劳心费力……”
顾千帆不想欠萧钦言人情,便应允下来:“我去就是。”
管家闻言,明显地松了口气。
祭拜过死去的兄弟后,顾千帆又去杨府祭拜了杨夫人。那晚,杨夫人曾说她是他母亲的密友,按辈分来算,他该叫杨夫人一声姨母。杨姨母说他是猪狗不如、甘为阉党爪牙的混账,他无从反驳,可他确实另有苦衷,其实他从不喜欢皇城司舞刀弄剑的生活,但只有在皇城司他才能快速升迁,只要官至五品,他就能为母亲求得诰命,从而把母亲的遗骨迁入顾家祖坟。等到那时,他会重新转回文官,寻一清要之职,好好整理顾氏百年以来的文集。为了尽快达成那个目标,他甘愿承受骂名。
返回苏州的路上,顾千帆心念突起,绕路途经钱塘,到赵盼儿的茶坊故地重游。半月无人,这里已经萧瑟许多,院落中的篱笆门上甚至已经爬上了蛛网。赵盼儿这半个月以来与他相处的画面一幕幕浮现在他的眼前——茶摊内,他飞身救了赵盼儿;树林中,赵盼儿狠狠地在他肩头咬了一口;船上,月色下,两人并肩谈心;断崖边的草丛中,赵盼儿在他身边轻笑,他躺在地上,微笑望天;小镇里,赵盼儿抓着他的手落泪;华亭县,他抱着赵盼儿避开周舍;山坡上,他看着赵盼儿的马车远去……
陈廉先是对顾千帆为何停在此处有些不解,待他跟着顾千帆推开了篱笆门,看到的“赵记茶铺”牌匾,顿时恍然大悟:“这是赵娘子开的?”陈廉环视着雅致的布置,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她还真行!算算日子,这会儿她应该已经到东京了吧?您是不是挺挂记她的?”
顾千帆随手拿起地上的一只胡椒瓶看了看,想起了她拿盐瓶袭击匪徒的样子。“她说不定已经探花娘子了,我为什么要挂记她?”顾千帆转而问道,“你在秀州当武官,那钱塘军中,有没有认识的人?”
陈廉点了点头:“有。”
“找两个妥当的人,看着这儿,还有她的宅子。再让他们打听一下孙三娘前夫和儿子的动静。”顾千帆状若随意地吩咐着,尽管他也曾劝说自己放下赵盼儿,可他终究做不到。
陈廉拍着胸口保证道:“放心,卑职一定赴汤蹈火,披荆斩棘,把这事儿办得妥妥的。”他想了想,复又问道:“不过——让萧相公的管家发话,应该比我更方便吧?”
顾千帆语气平淡地回答:“我和萧相公并不是一路人。虽然这一次我迫不得已请他帮了忙。但以后仍然只会是萍水之交。你若是想通过我攀上他,恐怕会失望。”
见陈廉面露疑惑,顾千帆补充道:“你要是舍不得,我倒是可以把你推荐给他。”
陈廉马上摇头、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哪也不去,我就跟着你。我又不傻,这么大好的一座靠山你不靠,那肯定是有问题啊!而且我以前也经常听说,这位萧相公的名声可不太好。老编祥瑞奉承官家大兴土木这种事就不说了;听说他还拍皇后娘娘的马屁,欺上瞒下,排除异己,跟后党联手对付老柯相。这种奸臣,有什么好跟的?”
顾千帆脸色不变,抓着胡椒瓶的手却紧了紧:“走吧,回苏州。”
皇城司外门禁森严,院内即便点着灯,依旧鬼气森森。一处隐秘的房间内,一个长了张蛇脸的内监正拿着一封密信细看,任谁也想不到,这个双手忍不住微微发抖的人,竟是平日里威风凛凛的皇城司使雷敬。
雷敬把信放在院中的火把上点着,忧心忡忡地对手下于中全说:“顾千帆什么时候走了萧钦言的路子?萧钦言这琉璃蛋,平常万事不沾身,这回怎么会突然帮顾千帆强出头?”
于中全早就看顾千帆不顺眼,这次雷敬下定决心舍了顾千帆这枚棋子也少不了他的挑唆,只可惜顾千帆命大,竟然活了下来。他恨恨地说:“听说萧相公不近女色,顾千帆长得也算不错,莫非?”
雷敬重重踢了于中全一脚:“明天这事就要送到官家面前去了!你还放不下跟顾千帆的那点小恩怨!郑青田的钱,是你要我收的,那现在怎么办?”
于中全赶忙爬起来,劝道:“司公息怒!郑青田的请罪书里既然没有牵连到您,您又何必担心呢?”
雷敬却仍在烦恼地踱着步:“萧钦言这回分明要借此事肃清江南官场清除异己,为他回京复任丞相扫清道路,我怎么能不担心?我可是收了郑青田二十万贯的!他都死了,萧钦言会放过我吗?”
正在这时,突有手下在门外禀告道:“司公,苏州萧使相遣人来见。”
“快传!不,等等,我亲自请他到正堂奉茶!”雷敬脸色煞白,整了整衣摆,迅速地走进皇城司正堂,只见那使者已经在堂内等候了一阵儿了。
雷敬心中惴惴,对使者笑得一脸慈祥:“有失远迎,不知使相有何事要吩咐雷某啊?”
那使者面无表情地说:“使相说,您在江南的事,他都知道了。这件礼物,是使相亲手所选,要小的送给司公您亲启。”
雷敬面色一白,扶住了椅臂才将将站稳。“要、要我亲启?”雷敬浑身发冷,他知道,萧钦言逼死郑青田时也送上了这么一个匣子,若他猜得没错,里面应该是白绫、匕首和毒药。雷敬大惧,但也也只能无可奈何地伸出颤抖的手去,不料盒子打开后,里面并无匕首毒药,只有三颗硕大的明珠。
“匣里还有使相的亲笔信,也请司公一观。”说完,那使者便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
雷敬惊疑交加地展开信纸,信上只有寥寥几句:江南之事,萧某已闻。小人作祟,与公无干。千帆庇托公之门下,乃吾之幸也。草草薄礼,聊慰君怀。萧钦言。
雷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来回看了好几次,然后狂喜大笑。雷敬的笑声宛若疯癫,在地牢里受审犯人的惨叫声的应和下,一起穿透了皇城司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