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潢一般。”玄奘说。
“喝的也一般。”孙悟空一脸嫌恶地把啤酒罐放下。
这间酒吧的装修风格很恶俗,朋克不朋克,爵士不爵士,到处都挂着似是而非的金属骷髅头和黑胶唱片。光线很昏暗,只有“云栈酒吧”四个用霓虹灯拼起来的字高高挂在天花板上,十分醒目。一个妖艳的女歌手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卖力地扭动臀部。
“唱的不是一般难听。”玄奘和孙悟空同时撇了撇嘴。
一个留着长发的青年从邻座伸脖子过来嚷道:“想听就听,不想听就滚!”
孙悟空勃然大怒,把啤酒罐直接砸了过去。那罐啤酒他只喝了一口,所以那个长发青年被泼了一头。玄奘吓了一跳,他可没想到那个老实巴交的上班族,脾气居然这么爆烈。
这个叫高老庄的地方,他们本没打算停留。可孙悟空自从复活以后,说以前当上班族不敢碰酒精饮料,现在要把十年份的酒补回来,他们便找了远近住著名的云栈酒吧,打算好好喝一杯。
青年岂肯善罢甘休,和周围的几个同伴都腾地从沙发上跳起来,抄起酒瓶子和高脚椅,气势汹汹地围过来。周围的酒客没一个上来劝解,都等着看这两个外乡人的笑话。就连酒吧老板也只是咳嗽了一声,自顾擦拭着酒杯,丝毫没有制止的意思。
“我左边你右边?或者我两边,你帮我助威。”孙悟空对玄奘说。他了解后者音乐上的实力,但不了解后者在打架这方面的天赋。
“我右边吧。”玄奘说。他打架从来没赢过李世民,不过也从来没输给过其他任何人。
看到两个人旁若无人地聊天,长发青年歇斯底里地喊道:“给我揍!”一群人勇猛地冲了上去。
孙悟空和玄奘打架的风格截然不同。玄奘是野路子出身,惯于打野架,出手没有章法,也没机会,王八拳搂腰拽头发下阴脚插眼睛,尽是不太上台面的小手段;孙悟空则明显是会家子,移动距离很小,动手不多,但每出必中敌人要害。
不到五分钟时间,七、八个人哀嚎着躺在了地上。仍旧保持站立的两个人里,玄奘打得气喘吁吁,扶着桌子直喘粗气,孙悟空却是面不改色,气定神闲,一副运动不足的模样。
酒吧里忽然变得很安静,一个酒客忍不住开口说道:“喂,你们两个外来的,知道自己打了谁的人吗?”
孙悟空冷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今天就让你知道一下吧。”
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从酒吧外头传来,酒吧里的温度瞬间降低,无论是酒客还是台上搔首弄姿的女歌手,都乖乖地缩起脖子,闭口不言。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群人缓步走进酒吧。为首的是个胖子,脸盘和肚皮都异常宽阔,浑身的肥肉颤巍巍的,仿佛随时会融化,涂着厚重紫色眼影的双目泛着凶残的光芒。他和身后的一群马仔穿的一律墨绿色改制军装,每个人的手腕上都带着刺镯,耳朵上有三枚耳钉,右侧胳膊上刺着一只狠戾的枭头。其中有一个瘦高的人,穿着很低调,亦步亦趋地跟随在胖子身后,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们一踏进酒吧,自动站成一个半圆形,封住了玄奘和悟空的所有逃生路线。胖子扫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的手下,淡淡地问道:“是你们动手的?”
“是啊。”
孙悟空抱臂在胸,迎上他的视线。胖子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两个人,油亮的肥厚嘴唇轻轻蠕动一下,露出些许笑意。被人这么坦然地直视,他倒是很少体验到。
“动了云栈洞的人,总得给我个交代。”胖子道。
孙悟空用脚踹了踹地上的小流氓:“他们挑事儿在先,怨不得我出手教训一下。”他这一句话火上浇油,让周围一群人登时怒火中烧。
“老大,这两个小子太嚣张了!”手下人叫骂起来,纷纷挽起袖子要上。有人拿出来自行车链条,有人从腰间拔出警棍,甚至还有人掏出一把三棱军刺。旁边的玄奘抄起一个酒瓶子,站到孙悟空旁边,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胖子突然大喝一声:“慢!”他手下的人一下子都停住了,不解地望着老大。胖子踱着步子走过去,仔细端详了一下孙悟空,又看了看玄奘,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个问题:
“你们,也玩音乐?”
“不错,我们是从东土大唐而来,去西天寻找真正的音乐。”玄奘说。
孙悟空在一旁的脸色阴沉下来。他们两个并没有带任何乐器进来,谁想到这胖子一眼就看穿了底细,如此犀利的观察力,绝不简单。孙悟空比玄奘的江湖经验丰富得多,立刻明白眼前这朋克打扮的胖子,不是寻常人——胖子身旁的那个瘦高个,更让孙悟空心生警惕,他嗅出一丝狠戾的血腥味道,这家伙才是最危险的。
胖子微微一笑,手掌轻轻拍了一下:“你们打了我的人,这个场子一定得找回来。不过我若现在打回去,难免被人说以多欺少。既然是玩音乐的,那么不妨就用这个见真章儿。两位意下如何?”
孙悟空发觉自己被那个瘦高个死死盯住了,他自忖自己施展全力,能抵得住这人,可玄奘绝对扛不住其他人。胖子早就算准了,逼着他们不得不接受提议。孙悟空还没想到解决的办法,玄奘已经把酒杯摔到了地板上:“好!就这么办!”
孙悟空暗自“靠”了一声,骂玄奘这个年轻人太冒失,可随即想想,自己似乎也没有其他什么办法。胖子很高兴,笑得脸上的褶皱层层叠了起来:“那么我们晚上就在这里见吧。哦,对了,杀僧?”
那个瘦高个走了出来,胖子嘱咐说:“这两位客人,可给我保护好喽,不要少一根寒毛。”杀僧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胖子和手下很快离开了。孙悟空和玄奘彼此对视一眼,也朝外走去。杀僧横在了路中间,伸手拦住:“两位去哪里?”孙悟空不耐烦地回答:“去车里,取乐器!”
杀僧把手收了回去,尾随着他们离开云栈酒吧,来到附近的停车场。孙悟空注意到,杀僧走路几乎不发出声响,若不是事先知道他的存在,可能根本发觉不了他跟在后面。
他们在杀僧的注视下打开SUV后盖。孙悟空取出了自己的重装吉他,玄奘想了想,没拿自己的吉他,取出一个天蓝漆色的动圈麦,这是经过特别改装的,拾音无衰减,没低切,一般人唱了肯定喷得一塌糊涂,却最适应玄奘浑厚嘹亮的声线。
杀僧看到孙悟空重装吉他上那几根粗大的琴弦时,面部肌肉纹丝不动,只有瞳孔微微缩了一下。这个小动作被孙悟空发现了,他故意拿起吉他晃了晃:“看你挂着一脸的冰箱,原来也懂这些?来,弹两下听听。”
杀僧没有接茬儿,只是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吉他。孙悟空最喜欢看到这些一脸拽样的家伙示弱,他向前又迈了一步,说:“你老板现在又不在,过来试试。”杀僧又退了一步。
两个人一进一退几个回合,杀僧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他脸色变得更冷,右手疾闪,狠狠地劈在吉他琴板上,共鸣腔内发出一阵嗡嗡声。孙悟空把吉他猛地抽回来,用手掌抚住:“辣手催琴,你可真下得了手啊。”
“好吉他。”杀僧只说了这么一句。
孙悟空和玄奘不再理睬他,自顾练习起来。反复排练了几遍,他们又讨论在节奏上做一些调整。《大闹天宫》重新被玄奘填过词,许多地方要进行完善,才能让吉他伴奏与歌喉配合得更完美。在缺少贝斯手和鼓手的前提下,他们只能通过别的方式进行弥补。
练习完以后,孙悟空对杀僧道:“喂,你会什么乐器,过来凑个热闹。”杀僧没理他,孙悟空又叫:“临时客串也好,给你发工资。”杀僧冷若冰霜。孙悟空乐此不疲地抛出各种靠谱或不靠谱的条件,也不管杀僧有没有反应。他知道杀僧的任务是看住他们,不敢走开,所以故意尽情嘲弄他,猜测他木然表情下内情的翻腾程度。这是悟空的恶趣味。
孙悟空调戏杀僧的似乎后,玄奘正坐在车头,忙着低头摆弄自己的动圈麦。忽然,他感觉头皮有点发凉,下意识地侧头望去,看到驾驶室旁居然站着一个年轻女人,正隔着玻璃直勾勾望着自己。
玄奘吓得差点没跳起来,手里好险没把麦克风扔出去。
这女人穿着一条水色凉裙,一头乌黑秀发,裸露的肩头肌肤却白得发亮。她最醒目的,是那一道很有西域风格的高耸鼻梁,把整个脸庞都撑得光彩十足,换一个场合的话,该是相当漂亮。
玄奘想去喊孙悟空,可全身都动弹不得,张嘴也说不出话来——这很像他第一次登台的时候,过于紧张导致了声带痉挛——可当他再回过神来时,发现女人消失了。
玄奘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推门走出驾驶室,发现附近没有人影,也没有任何脚步声。
“难道自己撞鬼了?”玄奘心想。
到了晚上,在杀僧的“护送”下,孙悟空和玄奘再度来到云栈酒吧。
酒吧里和白天的气氛截然不同,所有暧昧不堪的东西都被撤掉了,桌椅也都搬开,空出一大片场地。大批奇装异服的听众簇拥在一起,不停地喧哗,叱骂,甚至斗殴。
舞台背景被换上了大幅大幅的黑红色调布幔,五种不同野兽的头骨被高高悬挂起来,在它们的骨腔内点起巨大的白色蜡烛,看起来有些异类的恐怖。四处暗藏着的音响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野兽,不时爆出一些杂音,仿佛兽在扑击前的低吼。
胖子换了一身正统黑教士服,上面的花纹都用银线织成,看上去有一种邪魅的严肃感。他此时正坐在一具银色架子鼓后跟别人说话,忽然看到玄奘与孙悟空走进酒吧,立刻拿起鼓槌,以眼花缭乱的手速敲击军鼓和铜钹。
酒吧里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刻被鼓点吸引住了,都闭上了嘴。鼓点仍在继续,胖子一边用右脚踩着脚踏钹,一边敲着大鼓,浑身的肥肉有节奏地颤动着。他在节奏中缓缓站起身来,一只手以鼓槌为剑,直直指向玄奘与悟空。
“今夜献给恶魔的祭品,就是他们两个!”
鼓槌所指,在场的人齐声欢呼起来,无数眼神朝他们两个人射来,口哨声和威胁声此起彼伏。胖子不失时机地敲击着,两把鼓槌在他手里飞舞,如同可以控制人类情绪的仙人法宝。
悟空和玄奘注意到,胖子的架子鼓,居然缺少了一面中鼓,像是一个七岁小男孩的大豁牙。"想不到他们穷成这样。孙悟空暗自嘀咕。
“你们三个既然来了,那么我们可以开始了。”胖子在麦克风里喊道。
孙悟空和玄奘一楞,三个人?
这时候,一直站在自己身边的杀僧,从容走上台去,拿起一把贝斯。他的亮相又引发了一阵欢呼的热潮。他表情仍旧那么冷酷,似乎手里拿的不是贝斯,而是匕首。
“原来是个贝斯手,这家伙深藏不露呀。”孙悟空摸摸下巴。
他们很快便感觉到这支乐队站位的古怪。胖子的架子鼓被摆在了最中央,杀僧的贝斯与两把电吉他分列左右。
可是主唱呢?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与孙悟空《大闹天宫》充满生命力的狂暴相比,胖子乐队的狂暴是一种歇斯底里式的黑暗疯狂,过量的噪音无处不在,充斥着绝望、混乱与死亡的狰狞,如同大地裂开一个缝隙,滴着岩浆的恶魔一一爬上人间。
在一阵电吉他和贝斯联手营造出来的尖锐噪声中,胖子从鼓后站了起来,对着麦克风大吼起来,同时双手与双脚不停运动,用鼓声和钹声带着所有人朝着地狱坠落而去。
我曾经善良曾经天真也曾经多愁善感如女人
可我他吗不知道!我操!
天使的羽根被折断,有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
天使的眼睛被剜出来,两个黑洞里都是狗屎
锐利的雷电,划破腹部,腐烂的肚肠里满是蛆虫
九重云霄上的宫阙啊,排列满了黑而粗壮的生殖器
仙风道骨的神仙们呐,是一群贪婪的饿兽
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你们只是些万年的僵尸
用淋巴汁与精液填满你们的肿瘤,爬满污水的沟渠
我早晚会从阴曹地府爬回来,用肮脏的唾液淹没整个云霄宝殿敬天法地,我操!
道法自然,我操!
太上老君托塔天王太白金星四大魔将七仙女我操操操操操
“真是不错。”孙悟空评价道,“我喜欢里面反宗教的味道。与其说是颓废,倒不如说是控诉。”
玄奘则是从技术角度予以好评。很少有乐队让主场与鼓手兼于一人之身,因为击打时鼓手四肢都要动作,呼吸与唱歌的呼吸方式不太一样,很难兼顾。但胖子似乎完全没这点顾虑,他手舞足蹈之间,还能中气十足地把愤怒全倾泻出来,十分难得。架子鼓里缺少一个中鼓的缺陷,被他的手速弥补过来。
“总觉得这家伙怀着无比的怨气……”玄奘说,孙悟空点头表示赞同。他想到这里,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杀僧,那个家伙的贝斯技巧很出色,右手击勾,从容不迫,在胖子旋律最暴走的时候仍旧能冷静地稳住整个低音部。
他的冷静与整个乐队狂热的气氛格格不入,弹奏风格也偏冷峭,却偏偏无孔不入,水银泻地一般侵蚀到每一节的旋律中来。孙悟空忍不住猜测,其实这家伙,才是这里最疯狂的一个。
“碰到人才了呢,而且一碰就是两个。”玄奘舔了舔嘴唇。这两个家伙,恰好可以弥补目前乐队的窘境。
一曲完了,酒吧内的气氛陷入疯狂,被大分贝击晕的听众们群魔乱舞,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叫嚷声,无数手臂高高举起,宛如一片中了诅咒的丛林。
“到你们了!”胖子喊道,“你们将成为大恶魔蚩尤的祭品!”
“祭品!祭品!祭品!祭品!”下面的人一起嚷嚷起来。
孙悟空和玄奘从容走上舞台。杀僧下台的时候,与孙悟空对错而过。
玄奘站在台上,把自带的麦克风接上去。他忽然发现,下午那个神秘的女人,又出现在台下的人群里!可台下灯光昏暗,人又多,稍微那么一转,女人又消失了。
“大闹天宫?”孙悟空用眼神问玄奘。玄奘翻翻白眼:“我没别的选择吧?”孙悟空露出雪白的牙齿,咧嘴大笑。自从离开五指山以后,他们唯一合练过的曲子,就是大闹天宫。
听众们本来是憋足了劲要把这支残缺不全的乐队嘘下去,可当孙悟空的Solo开场以后,全场立刻陷入另外一重意义上的沉默。
孙悟空的重装吉他犹如一根威风八面的金箍棒,一扫酒吧里刚才残留的死亡气息。玄奘的歌喉与吉他声相得益彰,契合完美。两位蚩尤的祭品变身成为两位威风凛凛的战神,掀起无边的风暴,把蔓延到舞台上的枯树腐土吹得干干净净。
如果说《被贬下凡》是负面能量的全面否定,那么《大闹天宫》是充满了正能量的反叛,这两首恰好一正一反,构成一个绝妙的对比。如果有职业乐评家在场的话,他不会说哪一首更优秀,只会说他们是阴阳相济,浑然天成。
“不错。”
胖子在台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墨镜遮挡住他的眼神。他侧头问道:“杀僧,你觉得呢?”杀僧也挤出两个字:“很好。”两个人随即恢复了沉默。等到孙悟空和玄奘演奏完以后,胖子站起身来,带头热烈鼓掌。酒吧里的其他人松了一口气,也纷纷鼓起掌来。
玄奘和悟空走下台来,胖子迎了过去,对他们说:“你们很好,可以走了。”玄奘道:“你们也不赖,怎么样?有兴趣跟我们去西天么?”
胖子闻言一怔,旋即放声大笑:“我在高老庄吃香喝辣,自由自在,跟你去西天作什么?”周围的人一片哄笑。
玄奘指了指那个没了中鼓的架子鼓:“你的鼓具缺了一面。”
“那又如何?”
“我听说,一个乐手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故意让自己的乐器残缺不全——当他的毕生心愿未曾了结之时,便会把自己心爱的乐器当成象征心结的图腾。你不肯补完鼓具,说明你在这里并不快乐。”
“放屁!”胖子突然暴怒起来,两片嘴唇与胖嘟嘟的脸蛋构成一个危险的弧度。杀僧突然出手,用一把匕首压在玄奘的脖子上。孙悟空眼疾手快,猛地抓起旁边一人腰带上的铁刺,顶在了胖子的喉咙。
孙悟空和杀僧的眼神飞快地交错了一下,无须太多言语,两个人很有默契地缓缓放下刀具,用力把胖子和玄奘推向对方。
胖子脱离险境以后,下意识地摸了摸喉咙,一脸恼怒地喝道:“你们快滚!滚!”
玄奘和孙悟空离开云栈酒吧,走到SUV旁边。孙悟空埋怨道:“你明知道那都是些狂徒,干嘛说那种话刺激他们?”
“我也不知道,都是脑子里忽然浮现出来的,就好像对着念字幕一样。”玄奘自己也莫名其妙,用指头敲了敲光头,百思不得其解。他想起那个女人的事,可又觉得孙悟空不会相信。
“不过你说的也没错,他们背后的确有隐情……”孙悟空双手插在裤袋里,抬起头看着停车场苍白的灯光,“你注意到了没有,胖子和杀僧那几个人,胳膊上都有一个枭头刺青。”
“是啊,怎么了?”
“如果我猜得不错,他们曾经服过刑,这个刺青想必是为了遮掩烙在身上的牢号。”孙悟空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玄奘好奇道:“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孙悟空挽起袖子,玄奘看到他毛茸茸的胳膊上,烙有一排漆黑的数字和条形码,数字边缘的肌肤外翻,触目惊心。
“我也曾经是个囚犯呐。”孙悟空表情坦然,丝毫没有惭愧之色,“所以我第一眼看到胖子和杀僧,便觉得他们的气质,与我当年很相似——不,他们比我当年更阴暗。那首《被贬下凡》相当愤怒呐。”
玄奘摸了摸下巴:“也就是说,他们是受了冤屈入狱,才如此愤世嫉俗的吧?这难道就是他们的心结所在?”
“不,不是这样的。”
一个女人清冷的声音在停车场里响起,玄奘和孙悟空都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来,左顾右盼。玄奘很快发现,下午那个高鼻女子此时正站在两个人身后,悄无声息,不知在何时靠近。
不知为何,玄奘总感觉她没有任何实质的存在感,就象现在这个大停车场一样,是空荡荡的。
“两位可以跟我去一个地方么?”女人嘴唇蠕动,眼神却像两道冰桥,牢牢地连接在玄奘和悟空身上。玄奘和悟空面面相觑,觉得没什么选择,只好点头同意。
他们三个上了SUV,开出停车场。女人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每到一个路口,她便会伸长胳膊指示方向,眼神一直平视,不言不语。玄奘也不敢跟她搭话,只顾开车。只有悟空缩在后排座位,有一搭无一搭地玩着琴柱。
两侧的建筑越来越稀疏,公路的路灯也不那么明亮了,SUV逐渐沉入到微茫的夜色之中。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女人的胳膊忽然右指,玄奘瞪大了眼睛才发现公路旁一条形迹模糊的沙石小路。SUV车头一转,上了沙石路,又走了十来分钟,来到一座大山的山麓。
玄奘、悟空和那个女人下了车,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是一处公墓。黑暗中能看到许多大小不一的墓碑影子,旁边松柏成林,风一吹过便会发出一种深邃安详的声音,仿佛是抚慰死者的安魂曲。
女人径直走到一块墓碑前,转过身来,素手轻轻抚着碑文,慢慢说道:“我叫高翠莲,生前是猪刚鬃的妻子。”玄奘和孙悟空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他们天不怕地不怕,可面对灵异事件毕竟还有点畏怯。他们第二个念头,才想起来那个胖子的本名原来叫猪刚鬃。
高翠莲袖手一指:“刚鬃的过去,就藏在这块墓碑之下。我希望你们能够挖开它。”
“猪刚鬃的过去?”孙悟空双手抱臂,冷笑道:“他的过去,与我们何干?”
“我听过你们的演奏——你们的音乐,是唯一能够解救他的人。”高翠莲道,“你们不是去西天追寻真正的音乐么?猪刚鬃将是你们最好的助益。”
“可是我看他活的很自在逍遥,谈什么解救不解救。”
高翠莲苦笑道:“如果你听过他的过往,便不会这么想了。”她的体态本来就很轻盈,索性坐在墓碑上,双手抱住膝盖,连衣裙被夜风吹去,露出无比白皙的一段小腿。
“刚鬃本来生活在另外一个大城市,是个乐天派的鼓手,他的鼓声总能给所有人都带来欢乐与勇气。在那一年,他爱上了一个叫嫦娥的姑娘……”
说到这里,高翠莲的表情终于不再冷若冰霜,稍微有了点人类的气息。故事其实很老套,嫦娥是上流社会出身,猪刚鬃却只是个底层小混混,两个人的结合,让上流社会怒不可遏。他们为了拆散这对情侣,故意陷害刚鬃,把他投入监狱。
“等到刚鬃刑满释放从监狱出来,等待他的,却是嫦娥病逝的噩耗。从此刚鬃彻底变了,变成一个充满仇恨与暴戾的人,他与监狱里认识的狱友组建了这个死亡乐队,在高老庄这里终日徘徊,沉迷于毒品与性爱,用绝望和颓唐给自己筑起了四面墙。”
孙悟空问:“那你呢?既然他爱的是嫦娥,你又是怎么成为他的妻子?”
高翠莲苦笑道:“我就是他以前乐队的女主唱,喜欢他很久了。”
孙悟空知道这其中一定有曲折,决定不问下去,而是换了个问题:“那我们又能做什么?”
“你们的音乐!”高翠莲的眼神倏然亮了起来,“刚才你们演奏的时候,我看到刚鬃的表情变了,下半边嘴唇微微颤动。我最了解他了,他以前每次听到好的音乐,都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像孩子一样高兴地把我们召集到一起欣赏。自从他出狱以后,再没了这样的表情,直到刚才……”
“除了你们,我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把他唤醒了,你们是他的唯一的希望。”高翠莲说。
孙悟空对这套说辞将信将疑,玄奘却已经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连声道:“刚鬃实在是太可怜了!你放心!我们一定用音乐把他从地狱里拽出来!挖开这个坟墓便可以了吗?”
“是的,这是他为嫦娥立的坟冢,在里面埋藏着他的过去。”
孙悟空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玄奘,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头脑单纯,又太任性了——不过若不是他的胡来,自己恐怕还在五指山日复一日地还房贷呢。
“也罢,便随他疯狂一次吧。”孙悟空心想。
玄奘和悟空从SUV里找了两件工具,在高翠莲的指点下开始挖掘坟墓。挖下去大约三尺左右,他们终于碰触到一件硬实的东西。他们以为是棺材或者骨灰盒,可挖出来以后,却发现是一个矩形的浅白色铝箱。
铝箱上挂着一个小锁,高翠莲从墓碑上跳下来,示意他们弄开锁头。孙悟空不费吹灰之力,便给捅开了。玄奘迫不及待地打开箱子,发现里面是一面中鼓。
“这个……就是猪刚鬃缺失的那一环?”玄奘反应最快,抬脸问高翠莲。
高翠莲点点头:“那个架子鼓,正是嫦娥送给刚鬃的生日礼物。当初她说不用家里的钱,要用自己赚的钱,一直在偷偷打工,零零散散地买回配件。到了生日当天,恰好还差最后一面中鼓没有买齐……。”
玄奘和孙悟空一齐嗟呀不已。高翠莲又道:“其实嫦娥已订好了这面鼓,可惜命运使然,她再也没机会亲手送到刚鬃面前。刚鬃出狱之后,只用这架子鼓,不肯再续新鼓,也不肯把它补全,显然是有缅怀之意。”
忽然数道光束打到他们三人。玄奘、悟空回头一看,惊见猪刚鬃和杀僧几个人手持手电,正瞪着他们。猪刚鬃手里还捧着一束花,显然是来扫墓的。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猪刚鬃气势汹汹地喝问道,他的手电扫了一圈周围掘开的泥土,整个人有点呆住了,然后一下子陷入狂怒:“你们胆敢亵渎嫦娥!”
玄奘连忙分辨道:“不是我们,是你老婆……”他回头一看,居然已经没了高翠莲的身影。猪刚鬃用手电晃着他们眼睛,咬牙切齿道:“选这地方也好,省得运送尸体。上”
一群追随者不怀好意地围了过来,他们手里拿的不再是乐器,而是凶器。为首的是杀僧,他还是那一副漠然表情,脚步沉稳。
“杀僧,别忘了你的身份!?”
孙悟空突然大喝一声,这一声喊得杀僧一傻,脚步一时放缓。趁他愣神的空挡,孙悟空拽着玄奘朝SUV飞快地跑去。
好在当初为了图省事,玄奘直接把车停在了墓园门口,距离他们并不远。两个人跑到车旁,孙悟空拉开车门,忽然听后身后哐啷哐啷作响,回头一看,玄奘居然还拎着那一面坟里挖出来的中鼓,不由大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带着那玩意!”
玄奘也急了:“我也不知怎么,莫名其妙便带上了。”孙悟空没时间追究,把那面中鼓扔到车后座,喝令赶快发动引擎。SUV发出一阵急迫的轰鸣,排气管喷出一团废气,车轮在沙石路上急速旋转,掉头就跑。
玄奘和孙悟空还未松下一口气,忽听车后突突声大起。孙悟空伸出车窗回头看去,惊见数十辆银黑色的大摩托车紧随其后,为首的正是猪刚鬃。他双手紧握扶把,眼睛里冒着可以烧毁一切的愤怒火焰。杀僧站在后座,把一条钢链挥舞着好似风车,一有机会便会从摩托上跳到SUV上来。
这十来辆摩托都是改装过的Turbo版,跑起来风驰电掣,如雷贯耳,速度不比SUV慢上多少。摩托上的乐手们大呼小叫,像极了围攻移民马车的印第安人。
SUV凭借着良好性能始终领先一头,可猪刚鬃死死咬住,穷追不舍,摩托车分进合击,不断抄近路冲到SUV的前方。有好几次,追击的摩托成功逼近,车上的骑手把点着的酒瓶丢过来,在SUV的顶盖上爆出一团火光,险象环生。
孙悟空不时通过后视镜望着追兵,给予玄奘指示。以他的经验,这种追击迟早会以SUV的胜利而结束。只要上了正规公路,四轮驱动的威力绝不是那些两轮机械能够抗衡的。或者索性冲入丘陵地带或山区,SUV的越野性能也足以甩掉摩托。
孙悟空看看前面的方向,忽然觉得不大对劲,他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吼道:“玄奘!你这是往哪里开呢?”
按道理他们应该尽量往城外郊区开,可现在SUV正一头朝着高老庄市内扎去,远处城市灯光璀璨正在逐渐靠近,路上的车也逐渐多了起来。
“靠,你脑子进水了吗?”
孙悟空气急败坏,一进入市区,SUV没有了速度优势,摩托追兵又比他们熟悉道路,立刻便会被追上。谁知玄奘像着了魔一样,根本不回答,双手紧握方向盘,牙齿战战。孙悟空发觉他似乎被什么附了体,当机立断,把身体倾过去,一把抢过方向盘,试图掉头。
一个女人突然从后座探过头来:“继续开,不要停。”
“高翠莲!?”孙悟空已经顾不上追究她怎么上车了,“你到底对玄奘做了什么?”高翠莲恳求道:“这是最后的机会,请你们相信我。”
“你连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都不说,我实在没法信任你!”孙悟空吼道。高翠莲沉默着把手伸过去,似是一团烟雾穿过副驾驶的座椅和孙悟空的身体,虚无缥缈,还带着一丝冷意。
“果然,你其实是死去的嫦娥。”孙悟空冷冷地下了结论。
“是的,我现在只是个孤魂野鬼,围在刚鬃身边,却无法跟他说话,他也看不到我,我只能看着他拒绝装好架子鼓,把自己的心与那面中鼓深深地埋在地下,一点点沉沦下去,我却束手无策……”
嫦娥/高翠莲苦涩地说,“但我发现在你们的音乐中,我有机会凝聚成人形——你们是上天派来唯一能拯救我和他的人,只有靠你们,我才能现出形体,取出中鼓;也只有靠你们,我才能再度和刚鬃相见……”
嫦娥/高翠莲轻轻地呜咽起来,女人的哭泣——即使是女鬼的——是相当难缠的。
“妈的,看来这次我们惹了不得了的东西。”孙悟空想。
此时SUV已经闯进了市区,带着十几个怀着浓重杀意的跟屁虫在高老庄里横冲直撞,最后居然转到了云栈酒吧。
橡胶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尖利的声音,SUV一个漂亮的飘移,整辆车直接顶在了酒吧的入口处。玄奘好似着了魔一般,转身拎起那面中鼓便冲了进去。孙悟空也跳下车,尾随其后,高翠莲如影随行。
他们前脚进去,猪刚鬃和杀僧后脚就赶到了。一群人从摩托上下来,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等着老大发话。云栈酒吧是他们自己的地盘,只有前后一大一小两个出口,早已有人去了后门埋伏。
很快酒吧门打开了,一群酒客与服务员惊慌失措地跑出来。杀僧揪住一个问话,才知道刚才玄奘和孙悟空闯进酒吧以后,手持凶器,把所有人都赶了出来。
猪刚鬃杀意更浓,他不知这两个臭小子的动机为何,但既然他们自寻思路,也怨不得他不留情。
“杀僧。”猪刚鬃喝道。
杀僧抬腿便往酒吧里闯,一进去,迎头一个高背椅飞过来。入口太过狭窄,他无法躲闪,只能抬起胳膊去挡。只听“砰”的一声,杀僧被铝制的椅子砸得身子有些歪斜,胳膊一阵酥麻。他咬了咬牙,继续朝前冲去。
“哎呀,这样都没能挡住你。”孙悟空站在吧台前好整以暇。
杀僧把视线从悟空移向玄奘。玄奘此时在舞台上,坐在猪刚鬃心爱的架子鼓前,在鼓捣着什么。他知道猪老大绝不会开心,急忙要去阻止,不料孙悟空挡到了他跟前。
“很抱歉,现在你不能过去。”
孙悟空知道,如果不让玄奘把架子鼓装好,高翠莲便无法出现在大家面前,到时候两个活人的情况便不会太妙。他得争取时间。
杀僧二话不说挥拳就打,孙悟空也不示弱,迎敌而上。一个天才吉他手和一个冷静贝斯手的首次交锋,一时之间难分胜负。
猪刚鬃此时也冲进酒吧,他看到玄奘正在架子鼓前忙活,愤怒到无以复加。他根本无视正在缠斗的杀僧与孙悟空,大踏步走到舞台前。
玄奘正在满头大汗地把那面中鼓装到架子鼓上,可惜这家伙除了唱歌,对其他的从不关心,一个很简单的安装,却费了半天功夫。
“你到底在做什么!”
猪刚鬃感觉自己快气疯了,他完全捉摸不到这两个怪人的心思。他想抓住玄奘的头发,却发现是个光头。
玄奘抬头看看他:“我是在拯救你的灵魂,让你跟你的老婆相见。”
“放屁!老子根本没结过婚!”猪刚鬃忍不住破口大骂。
“你不认识什么高翠莲?”
听到这个名字,猪刚鬃的怒火霎时冻结住了:“你……你们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玄奘一边跟螺栓较劲,一边回答:“一直暗恋你的乐队主唱嘛,还有你跟嫦娥的故事,我们都知道啦。”
猪刚鬃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迷惑,随即他伸过手去喝道:“故弄玄虚!把我的鼓还来!”伸手要抓住那面中鼓的边框。玄奘情急之下双手按在鼓面,大声喊道:“你就这么甘心这么过下去?!”
猪刚鬃抓鼓的手微微一颤:“你在说什么鬼话!”
“那你为何不把架子鼓装完?”玄奘突然像是换了一个人,“你以为让它永远残缺不全,把其中一部分偷偷埋在地下,就能弥补你对嫦娥的歉疚了?”
“不关你事!”
“怎么不关我事!”玄奘义愤填膺,“你将会是我的乐队里的鼓手,我不允许我的乐队里出现残缺不全的乐器。”他说完这句话,用力朝鼓边一捶,中鼓被彻底固定在架子上,一架完整的架子鼓出现在猪刚鬃面前。
“悟空!”玄奘叫道。
正在与杀僧纠缠的悟空听到呼喊,轻叹一声,一脚把杀僧逼退,然后抄起背在背后的吉他,开始弹起来。杀僧复又上前,这一次他占尽优势,把双手受到束缚的悟空打得节节败退。悟空一边躲闪,一边飞快地拨动琴弦。
杀僧连连击打他的小腹与后背,悟空东倒西歪,嘴角已带着一丝血迹,但拨弄琴弦的手丝毫不乱。
玄奘拿起鼓槌,在架子鼓上猛烈敲击,自顾唱了起来。猪刚鬃隔着鼓面瞪视着他,不知为何,突然失去了冲过去揍他一顿的勇气。
这一次的《大闹天宫》,和上一次的效果又有不同。鼓点的节奏加入,让整个乐质有了一个飞跃,使得震撼效果更上了一层楼。
猪刚鬃惊恐地发现,随着音乐声的响起,一个女人的形体逐渐在半空成形,能看清是高翠莲的面孔,线条却很模糊,像是一台画质不高的VCD机在播放着盗版光盘。
“嫦……嫦娥?”猪刚鬃呆在了原地,惊愕地张开大嘴。
“我还是更喜欢你叫我翠莲,刚鬃……”嫦娥的表情有些欢欣,又有些悲哀,“那是我真正属于这个乐队的名字,不是吗?”
这时音乐忽然停住了,杀僧的攻击无比凌厉,把悟空打倒在地,吉他被甩到了一边。嫦娥的形体立刻开始慢慢消散,猪刚鬃猛然意识到,嫦娥的出现,一定与这音乐有着关系。他回过头去,气呼呼地骂道:“蠢材!给我住手!”
杀僧听到老大的命令,只得停止了攻击,眼神里有些不解。悟空看了他一眼,把吉他捡起来,继续弹奏。嫦娥的形象终于又开始恢复清晰。
“对不起,是我让他们去挖开坟墓的。我只能用这种方式与你相见。”嫦娥/高翠莲漂浮在空中,仿佛随时可能被风吹散——尽管这是在室内。
“这是……”
“没错,只有在这样的音乐中,我才能凝聚成形体。”
猪刚鬃只盼能多看嫦娥几眼,他飞快地走到玄奘旁边,夺过鼓槌:“你去专心主唱,不要抢我的位置。”玄奘乖乖地走开了。猪刚鬃不满地瞪了一眼呆立在原地的杀僧:“还楞什么!你的贝斯呢?”如梦初醒的杀僧打开旁边柜子,取出自己的贝斯来,站到猪刚鬃旁边。
猪刚鬃深吸一口气,把双眼闭上,回想着《大闹天宫》的节奏,双手握着鼓槌轻轻敲击鼓边。他已习惯了喧嚣与狂乱的开场,在震耳欲聋的大分贝噪音中麻醉自己,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调整,来适应已有些陌生的合奏。
“距离上一次心平气和的演奏多久了?”他心里忽然想。
这一次,是《大闹天宫》的最终完全形态。猪刚鬃的鼓技,与玄奘不可同日而语,他给整个乐队带来了无比的节奏感,增添了吉他和歌喉所不能创造的深沉韵味;而杀僧的贝斯则一如既往地冷静,他们两个人的加入,令整首曲子的声部趋于完美丰满。
这四个刚才还彼此仇视的人,此时却呈现出了无比的默契。嫦娥/高翠莲的形体,在旋律声中逐渐凝聚、清晰,变得无比真实。
猪刚鬃一边打着架子鼓,一边凝望着半空之中的嫦娥/高翠莲,泪水从墨镜边缘缓缓流出来,落到鼓面上化成一团水滴,随着节奏激颤。他与她四目相对,无须更多言语。曾被死亡与颓废肆虐过的灰烬中,一颗被泪水浇灌的绿芽正在冉冉抬头。
音乐的力量缭绕在四周,这不是仇恨的力量,也不是沉沦的麻木,这是单纯的意志。
在一瞬间,猪刚鬃感觉有阳光一缕缕投射下来,空气中充满了金黄色的颗粒,微濛如那一日的夏日午后,少男少女在大树下慵懒地弹唱着……
“翠莲,我明白了。”猪刚鬃喃喃道,“只要我一直演奏下去,便可以一直见到你。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对吧?”
半空中的嫦娥/高翠莲没有再多说什么,嫣然一笑,一如从前。
一曲终了,四个人同时停止了动作,酒吧里重新回复了安静。嫦娥/高翠莲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消失,可所有人都知道,她已经不会离开了,她的灵魂已经寄寓在旋律其中。
玄奘、悟空与杀僧都望向猪刚鬃。
猪刚鬃摘下墨镜,用袖子擦了擦有些发红的眼眶,努力让自己恢复阴狠的表情,可是却失败了。他的面部肌肉像是被净化过一样,怎么揉搓都变不回刚硬,变成一个颇有喜感的肥胖子。
最终他放弃了,把鼓槌搁下,胳膊支在鼓面上,注视着玄奘:“你的SUV,装得下这个架子鼓么?”
“没问题,但你是否能坐进去,倒是个问题。”玄奘坦然回答。猪刚鬃闪过一丝恼怒:“看在嫦娥的面子上,这次暂且放过你。下次再敢这么说,我就直接送你上西天。”
孙悟空把重装吉他背到身后,忽然发现杀僧默默地转身,打算离去。他一把按住杀僧的肩膀:“去哪里?”
“老大要走了,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了。”杀僧淡然回答,语气里有几分萧索与落寞。孙悟空道:“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你这家伙,以前到底是作杀手的,还是作贝斯手啊?”
“都是。”杀僧低着头,只想快点离开。
孙悟空忽然一甩手臂,杀僧以为他想报复刚才的几拳,闭上眼睛准备挨打,不料双臂一沉,发现那把重装吉落在手中。
“把我的吉他扛到车里去。”孙悟空道:“以后你会多一重身份,帮我们搬设备。”
杀僧还想分辨什么,孙悟空却已经走远。他楞了楞神,露出不太熟练的微笑,猛地把手高高扬起,在半空用力握了一下。
远处的孙悟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也在同时举起右臂,漫不经心地扬了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