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三郎如此眷顾,她有何憾呢?
缓缓站起身,她将白绫抛于树上,细细地打了一个鸳鸯扣。
与三郎一路走到今日,当真不易,外人只道她杨贵妃如何风光显赫,又有谁知她是怎样的如履薄冰?
微薄的出身,不堪的过去,甚至于被世俗所不容的爱恋,走到他身边……这一路,真的好难。
好难……
擡手,她拔下发鬓间的木钗,如云的长发缓缓散下,细细看了一回,竟是连一根白发也无。
那一头青丝长及腰际,黑亮得令人生羡,可是,她竟是找不出一根的白发呢。
后宫里的女人,都如那御花园的花儿一般争奇斗妍,都唯恐红颜未老恩先断。
只是天底下,又有哪个女人会如她一样?恨不得一日清晨醒来,便已是满头白发,恨不得一日十年。
因为那样,她才可与她的三郎共赴白头之盟哪。
宫廷,太多的变故,那么样漫长的岁月,果然,那白头的盟约是一场无法实现的梦想……
轻叹一声,青丝直直地坠在腰间,她缓缓闭上双眼,踏着那青石,将头颈伸入那悬于树上的白绫之内……
她知道,要他亲手赐她死罪,那对于他来说,是生不如死,是万万不能,但他是一国之主,他有他的子民,她不能那样自私,害他因她而遭受世人唾骂。
他对她的好,她全知道,他对她的不舍,她也都明白,那么,也让她为他做一些什么吧,如果她的死,可以换得他的安然无恙,那么,她甘之如怡……
她只是一个女人,她只是爱着她的男人,她不懂什么军国大事,她也不懂什么安史之乱,她只是一个女人,她只要她爱的男人安好,那么,她便满足了,纵然这需要用她的生命来交换,她也决不会后悔。只是,她对他有着太多太多的不舍,太多太多的眷恋,一想到她将会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步入黄泉之路,她便浑身发寒,她不敢想象没有他相伴的日子,她该怎样度过。
但,她必须死,她的死,是她今生唯一能为他做的事。她不要他为了她左右为难……想着……她将双脚离了那块青石……
空气渐渐变得稀薄,每一次呼吸都仿佛一生那么漫长,好痛苦……那便是死亡的感觉么?
“玉环!”意识迷糊间,忽然听得一声惊唤,沉痛如子规啼血。
颈间痛苦的束缚蓦然被松开,有一双冰凉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苍白如雪的素颜。
这六伏天,是谁的手,如此寒凉?
“玉环……”李隆基抱着怀中气若游丝的女子,呆若木鸡。
可以舍命相爱?他当真是高估了自己!狠狠握拳,指尖陷入掌中……
一阵猛咳,她终于费力地睁开眼,看着眼前那个曾经孤傲的帝王。十指如玉,她缓缓抚过那熟悉的容颜。
一手紧紧握住她的手,李隆基见怀中的女子转醒,惊喜莫名。
“陛下!”冷冷一声高喊,如附骨之蛆一般,几个领兵的将领竟是追到后山。
李隆基狠狠一怔,半晌,终是怒吼出声,“滚!”
微微侧目,扬玉环看到了跪于李隆基身后的几个将领,为首一个手中所捧的,便是刚刚那一纸未得签名的圣旨。
“陛下……签了吧……”双唇泛着青紫,杨玉环吃力地开口。
狠狠惊住,李隆基咬牙,摇头。
“签了吧……求你……”哀哀地恳求,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求你,三郎……”
“陛下!”身后,是虎视眈眈。
为什么容不下她?为什么!只是一个女人而已!倾国的罪名如何要由她来扛?
食指指尖突然感觉一丝刺痛,李隆基微微一惊,低头看向玉环,却见她正张口咬下。
血的腥味在口中流转,杨玉环有些困难地仰头,笑出一些泪来,“三郎……”
正在惊愕间,却见一直站于一旁的宦官高力士不知何时拿了那纸圣旨走上前。
双手握着那被咬破的食指,杨玉环按着他的手,在那圣旨上按下一道血印,“陛下准奏。”
有些低弱的声音在这样空寂的后山静静地响起,四周一片死寂。
连刚刚几个凶神恶煞一般的将军都微微惊住。
那个面色苍白,唇角犹染一丝血迹的女子,此时,笑靥如花。
“娘娘……”握着手中染了血印的圣旨,一旁的高力士忍不住落下泪来。
“以陛下之血,来换玉环垂死之命,陛下不欠玉环……”刚刚那一举,仿佛耗尽了她全身之力,她靠在李隆基怀中,轻喘,“天下百姓,王者之尊,陛下所背负的,是不得已,白首之约,来生再续吧……”
来生?
仰头望着风雨欲来的天空,眼中是一片血红,李隆基将怀中的女子拥住,紧紧拥住……用尽了全身力气。
被夺去了最后一丝空气,没有一丝挣扎,玉环终是被紧紧圈在那熟悉的怀抱中,意识渐渐游离开来。
“娘娘啊……”高力士尖着嗓子高喊起来,一下子跪倒在地。他只是一个宦官,他的职责只是侍奉圣上,只要一切是为了皇上安好,他都会去做,纵然他明白眼前这个女子比起那些自视为男子汉大丈夫的须眉男儿更为了不起……
那一声惊呼让李隆基微微怔住,他松开手,怀中的女子已是气息全无。
轻轻抚过她略略有些凌乱的青丝,他自怀中取出裹在丝帕中的金步摇,替她挽起长发,将那金步摇缓缓插入她的如云的鬓发间。
“下一世,下下一世,朕都会记得……我们的白头之盟……”将脸颊轻轻贴在那冰凉的素颜之上,他终是轻喃。
积蓄了半个月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唐白居易《长恨歌》
二蓬莱仙子
海上有仙山,名曰蓬莱。
蓬莱山在虚无飘渺之境,有楼阁玲珑,有五色彩云,有绰约仙子……
恍惚间,杨玉环仿佛看到了那处仙境。
“仙子。”不知何时,她的身后站了一名青衫男子和一名紫衣女子,两人容貌都十分的漂亮,漂亮得有些不真实。
“我死了么?”杨玉环微微皱眉,“你们又是谁?”
“我们是仙子您的侍者,我们来迎仙子回岛。”青衫男子微笑着开口,面容温和如玉。
“仙子?回岛?”杨玉环皱眉不解,却又心有挂牵,回首下望人寰处,倾盆大雨中,那一身黄袍的男子紧紧护着怀中冰冷的尸身,跪坐于地,如失了魂魄一般……
她的三郎……
紫衣女子却是嘻嘻一笑,食指与中指相触,冷不丁轻轻一弹,一团五色彩光便飞面而来,轻轻洒落在玉环身上。
“紫瑶!”轻呼一声,青衫男子来不及阻止,却见那团彩光已是渐渐淡开。
“青蝉紫瑶,好久不见。”只半晌,她便睁开了被彩光笼罩的双眼,眼中恢复了清明,她看着眼前的的青衫男子与紫衣女子,微笑。
“玉真姐姐!”那紫衣女子开心地欢呼一声,飞身上前,握住了玉真的手,欢喜异常。
杨玉环已死,自这一刻起,她摆脱了沦回,重新位列仙班,她是玉真,居于蓬莱宫的仙子玉真。
“回去吧。”没有再说什么,青蝉道,只是眉目间,隐隐有着担忧。
紫瑶一手挽着玉真,一手牵着青蝉,驾着五色祥云,三人离开这乱世红尘。
脑中有一瞬的空白,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记忆,但却始终是什么都无法想起。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话分两头,杨玉环自缢于马嵬坡之后,那些遂了心愿的将士们便个个如龙似虎,英勇异常,而安禄山史思明大概气数也已用尽,最后关头,他们竟然起了内讧,于是,几乎没有费什么气力,大唐将士很快夺回了自己的江山。
只是经此一役,唐玄宗完全丧失了民心,太子在长安被拥立为王,史称唐肃宗……而此后,李隆基只能以太上皇的身份被肃宗接回长安……
失去了此生最爱的女子,李隆基心力交瘁,了无生趣,也无力再为自己争回些什么,而对于这此生权力的种种,在杨玉环自缢于马嵬坡之后,他也是再也提不起任何的兴致。
只是,再回长安,景物依旧,人事全非……
想当初,他曾与玉环一起编排《霓裳羽衣曲》,可如今,梨园弟子皆已是两鬓斑白……太液池中的芙蓉,未央宫里的垂柳,一切的一切都已沾染了玉环的气息,它们仿佛都有了生命一般,看到它们,李隆基心中便满是酸楚,自古多情空余恨,玉环会恨他吗?恨他李隆基枉为天子,却无法保住自己心爱的女人,恨他为了大唐王朝默许将士们将她逼上绝路,恨他的无能,恨他的无情,恨他的自私……昨宵红绡帐中卧鸳鸯,今日黄土垄中埋白骨,他的玉环啊,她能不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