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奇怪的是,身为一个小小的三等执事,他竟然总厚着脸皮挤进诸长老才能进的议事堂,对此,大长老竟然也没有表示什么,仿佛默许了一般。
青缨淡淡地看了那个矮胖的中年男人一眼,“她的身上,有魔的气息。”
此言一出,议事堂众人面面相觑,魔的气息……是指那女子是名魔修吗?
可是这世道,魔修并不少见啊……何致于如此大动干戈?
然而,面对着大长老的绝对权威,却没有人如楚凌云那般敢提出质疑。
那个总是笑呵呵的中年男人却与众人不同,他看着青缨,总是笑意满满的脸上一片冷凝,只是那样冷凝的神情出现在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上,看起来显得滑稽而怪异。
他听得清楚。
这女人说的是魔,并不是魔修。
魔的气息?!
自四百年前那场惨烈的仙魔大战之后,魔之一族便已经从这天地之间绝迹了,虽然七弦界的仙族也为之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自那场惨烈的仙魔大战之后,这天地之间便再无魔族,七弦仙界也为此彻底崩溃,所有七弦仙界的仙族或死或伤,或依附其他仙界,或如他这般……修为减退,堕入人间界。
而现在的七弦门,不过是人间界一个小小的修仙门派,与真正仙族之间的差距就像幼儿和巨人一般,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曾经的七弦门,统领整个七弦仙界,在所有仙界之中,也是极为显赫,而七弦门掌门荆凤华,更是声名显赫惊才绝艳,是传说中几十万年才诞生一个的天纵强者。
可是如今的七弦门却不过是这个女人一手建立的修仙门派,蜗居在这人间界,几百年来,连一个真正飞升仙界的人物也没有。
而青缨这个女人四百年前身受重伤致使修为倒退,从七弦仙界堕入人间界之后,便在翼城寻了一处灵气馥郁之地,以掌门荆凤华唯一的师妹自居,重建了七弦门,开门收徒。
虽然她如今名义上只是大长老,但作为重建所谓七弦门的人物,又自诩有着那样不凡的身份和实力,实际上是七弦门内说一不二的掌权者。其实按理说,即使她登上掌门之位也是无可厚非的,毕竟七弦门一众门人对于七弦门的历史,以及七弦门还有一个掌门的事情,都是从这位大长老的口中得知的。
可是,她却守着大长老之位管理了七弦门数百年。
一百多年前,一个对这位大长老忠心耿耿的亲传弟子建议她登上掌门之位,结果被她当众打死,一掌毙命,从此之后,那个马屁拍在马腿上的倒霉弟子成了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再无人敢提起此事。
七弦门内的所有弟子都知道,七弦门的掌门,从来都只有荆凤华一个。
虽然在如今的七弦门弟子眼中,那只是一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物,谁也没有亲眼见到过,甚至有传言,荆凤华早已经殒落了。
但是大长老青缨却始终坚称,掌门还活着,只是在外游历罢了。
这样一个明知是自欺欺人的理由,令七弦门内流传着另一个说法,大长老青缨和掌门荆凤华是一对恋人,因此掌门师兄殒落之后,身为师妹的的青缨才会扛起七弦门的事务,执着地守着七弦门自欺欺人地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归来的人。
这样的说法,令总是一脸严肃的大长老身上带上了悲情的光环。
然而,在楚凌云看来,如今的七弦门就是一个笑话,他一向是对那个女人的种种可笑的行为动作嗤之以鼻,抱着看戏一般的态度的,可是这一回,这个女人的话却着实惊到了他。
……魔的气息?
已经绝迹了四百年的魔的气息……居然在人间界出现了?
会是她吗……?
可是……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都是弟子的错,都怪弟子识人不清,原以为盈歌是个负责的,不想却放跑了她。”一直沉默着站在青缨身后的白术走了出来,跪在地上,“还请师父责罚。”
青缨低头看着那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女,眼中闪过一丝嫌恶,真是个蠢货,平日眼高于顶也就算了,办事不利也只会推卸责任嫁祸于人,当年对丝碧是这样,这一次对那个三代弟子盈歌也是这样,为了逃避惩罚竟然先行以办事不利的罪名处死了盈歌。
当年,那场惨烈的仙魔大战之后,她算到翼城会是那贱人魂魄最终转世的地方,这才守在这里等着,还将翼城历年来所有身负灵根的少女都收进了七弦门,经过层层筛选,确定了眼前这少女最有可能是那贱人的转世,这才将她收作亲传弟子养在身边,只待她觉醒之日便可趁她最虚弱的时候吞噬了她,令她突破最后一关成功飞升,重回仙界。
可是……在见到那一张令她念念不忘恨之入骨的脸后,她才知道,她竟是认错了人。
想到这里,青缨只想一掌打死眼前这碍眼的少女。
白术在地上跪了许久,跪到膝盖都疼了,这才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擡头偷觑了师父一眼,师父一向待她极好,往日里不管她做错了什么,师父都不曾责罚于她,这会儿她也是笃定了师父不会拿她怎么样这才主动跪下领罪的,更何况罪魁祸首盈歌都已经死了……
可是师父怎么还不让她起来?
等了许久,青缨都没有开口的意思,白术的脑门上渐渐渗出亮晶晶的汗珠来,饶是天真如她,也觉出些许的不对来了。
就在这个当口,一枚传信符进入了白术的识海,解了她的围。
“师父,有那个女人的消息了!”几乎是有些兴高采烈地,白术擡头禀道。
十分坦然地,她瞒下了是丝碧传信回来的事情,丝碧一向与她不合,在师父面前争宠了数十年,她好不容易才夺了亲传弟子的位置,将她赶出了七弦门,又怎么可能再让她在师父面前露脸。
“在哪里?”青缨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眼睛里闪过了异样的光彩。
“……清歌苑。”白术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情愿地道。
青缨闻言,眯着眼睛看了白术一眼,蠢货就是蠢货,居然还敢冒领了丝碧的功劳,如此短视愚笨,她之前就没有想到说出那个女子所在的地方,就会暴露出是丝碧传回消息的事实吗?
简直愚不可及不知所谓。
连二公子一路昏睡,傀儡雨生安静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青月驾着马车一路向前,最后停在了一汪湖泊边上。
云层散开,月亮透出光来,映照得湖面波光粼粼,如洒了一池碎银一般,察觉到连二公子有了清醒过来的迹象,青月抱着傀儡雨生弯腰看向这位一路昏睡过来的连二公子。
可怜的连二公子刚刚睁开眼睛,便借着月光看到了那个血淋淋的木偶正歪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一副鬼气森森的样子,当下吓得双眼一翻,打算再昏过去一次。
“阿姐,他看起来很怕你呢。”这时,那傀儡突然开口。
“我很可怕么。”青月摸了摸自己的脸,虽然对自己的脸还有几分信心,但是她对自己变回木偶的样子却是相当的没有信心。
“以前常听范文章跟我讲,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大概看到刚才的事情,觉得我们不是人类,所以就心生惧意了吧。”雨生转了转眼睛,一本正经地道,只是在提起范文章的时候,心里有一点小小的黯然。
那个死胖子,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那是他第一个,且唯一一个朋友呢,只是大概……他们再不会见面了吧。
还有盘玉姑姑……再也吃不到她亲手做的菜了……
青月却是理解错了雨生的那一丝黯然,以为他是因为自己变成了一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傀儡而心生伤感,只是她向来不擅长安慰人,以前就常常因为安慰盘玉而弄巧成拙,导致她愈加的生气,总有火上浇油的嫌疑,因此便十分有自知之明地默默摸了摸他的脑袋,没有说什么。
连二公子却是被那血淋淋的傀儡气得瞪圆了眼睛,也忘记了刚刚还害怕得要昏过去的那回事情了,这个怪模怪样的傀儡分明是在挑拨离间啊!明明是它吓着了自己,干什么往青月身上扯啊!
“我……我不是在怕你!”见青月似乎是信了那傀儡的话,连二公子赶紧涨红了脸大声反驳,因为太过急切竟然有些结巴了起来。
青月被他的大嗓门惊到,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真的真的,我没有怕你,一点都不怕你!”见青月看向自己,连二公子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十分用力地捏住,赶紧再接再厉地表白自己。
“嗯。”也许是他的话听着令她十分的舒服熨帖,也许是他傻乎乎的样子透着几分可爱,青月弯起眉眼笑了一下。
在见过她那副模样之后,还表示不怕她的人呢,很稀有了。
看着青月的笑容,连二公子一下子呆住了,还没有说完的话全都被忘到了九霄云外,一时只知道傻傻地看着她了。
月光很亮,青月很美,连二公子感觉自己一颗心仿佛飞上了云端般,飘飘然不知所以,青月的笑容,虽然难得,他却也不是头一回见着,只是眼前这样的笑容……他却真真实实的是头一回见。
比起那一晚在清歌苑,眼前的笑容,似乎多了一些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让他的心忍不住鼓噪了起来。
看着看着,连二公子忽然感觉鼻腔一热,情不自禁地,有什么东西自鼻腔里缓缓地流了出来。
看到他鼻孔里流出两管鲜红的血来,青月下意识感到一阵渴望,忍不住伸手,用指尖轻轻沾了一些,“你受伤了?”
连二公子恍恍惚惚间听到青月的声音,迷迷瞪瞪地摇了摇头,在看到青月指尖那一抹殷红时,下意识地抹了抹自己的鼻子,在看到自己掌心的血时,他一下子想起了刚刚丝碧被割喉血溅得到处都是的场景,当下两眼一翻,延续了刚刚在雨生的打岔下没有完成的动作,软绵绵地昏了过去。
“阿姐,他果然怕你呢。”傀儡雨生看了一眼昏倒在马车上的连二公子,颇有些兴灾乐祸地道。
连二公子强撑着最后一丝神智听到这话,极想跳起来反驳,却奈何抵抗不住猛然袭来的黑暗,只得彻彻底底地失去了对身体的主控权。
看着再度昏倒的连二公子,青月颇有些苦恼,他还没有告诉她到底要去什么地方呢。
见连二公子一时半会儿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青月低头看了看糊了一头一脸血的雨生,虽然马车就停在湖边,但青月却丝毫没有要帮他洗澡的意思,因为雨生身上的那些血迹,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变淡,似乎是在被吸收一般。
当初,是眠秋的血,让她拥有了生命力,刚刚丝碧无意间的举动,竟是让雨生得了他母亲的血……之前的变故,让她明白了她的身体需要血液的滋养才能够如人类一般活动自如,如今雨生……又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呢?
刚刚……
想起之前雨生打伤丝碧的场面,青月想,他的攻击能力似乎增强了呢。
“妖女!”就在青月陷入冥想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冷斥,随即一道闪电便无预警地凌空劈了过来。
青月下意识地跳下马车避开,回头便见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连二公子正气势汹汹地站在马车上瞪着她,一脸正气凛然的样子。
只是那样正气凛然的表情出现在那张猪头样的脸上,显得颇有些不合时宜。
“妖女!受死吧!”见一击未成,连二公子右手微张,掌心之上立刻升腾起一簇紫色的电光来。
那电光“噼啪”作响,青月定定地看着那簇电光。
唔,好眼熟的称呼,好眼熟的招式……
只是看着那张猪头样的脸……青月纠结了。
“你……被附身了?”小心翼翼地,青月问。
“……”连二公子一下子定住,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样,那一族电光也渐渐地小了下去,越来越微弱的样子,就在青月以为那一束电光就要那样熄灭的时候,他猛地蹦了起来,“你丫才被附身了!”一声大吼,他右掌中的电光暴涨,一下子直直地向着青月袭了过来。
青月慌忙闪开,因为攻势凶猛,虽然躲得还算及时,她的裙角还是被烧焦了一片。
“连二!你发什么神经!”傀儡雨生见状大吼。
连二公子站在原地,眯了眯眼睛看着他们,随即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嘴角微微往下垂了垂,哼了一声,“又是那个白痴干的好事。”
白痴?
他在说谁?
就在青月一头雾水的时候,连二公子突然一个跃身,手中擒着一道闪电,向着她直扑了过来,“受死吧,妖女!”
这样熟悉且毫无创新的台词,终于让青月想起来眼前这个连二公子是谁了。
玉面公子连玉卿,那个七弦门的大长老青缨是这么说的吧?
……可是眼前这张脸,和玉面……也相差太远了吧。
青月险险避过他这一击,有些不确定地问,“玉面公子连玉卿?”
连二公子哼了一声没有否认,手上的攻击却是丝毫没有减缓的意思,依旧凶猛而凌厉,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那一夜山庄之上,若不是因为她,他又岂会追丢了七弦门的那个妖女?
青月一边避开他的攻击一边苦思冥想,明明是同一个身体,怎么突然就变了一个人呢?
“你是故意的吧。”傀儡雨生突然开口,“故意以连二公子的身份接近阿姐,故意惹怒丝碧,让她动手伤了阿姐,如今见丝碧没了用场,这才迫不得已露出了真面目,是这样没错吧。”
连二公子听了他的话,结合他之前对着那个白痴时的表现,又哪能不知他挑拨离间的心思,不由得冷笑了一下,“你这邪物心肠倒是忒歹毒。”说着,也不解释,直接一道闪电劈了过去。
见那闪电直向着雨生劈来,青月赶紧抱紧了雨生,祭出魂丝来抵挡。
连二公子前后反差太大,她也是一时理解不能,但又觉得雨生的猜测不大对,只得一再抵挡,并没有出手反击。
如此几番下来,青月便有些狼狈了,身上也多了几处伤痕。
连二公子见她只是一昧躲避却不还击,只当她是自视甚高不屑出手,不由得更加恼火,冷笑了一下之后,他一下子招来了九道雷电,将青月团团困住。
这是他的杀招,当初长弦门那个所谓的大长老也是伤在了这一招之下。
“落雷。”薄唇轻启,他面无表情地淡淡吐出两个字。
九道雷轰然而下,瞬间将地面砸出了一个深坑。
“连二你疯了!”此时的雨生也没了挑拨离间的心思,当即撑起一片防护罩,将青月牢牢地护住。
若是之前还存了些玩笑的心思,此时面对这个煞神一样的连玉卿,雨生已经产生了莫大的敌意,尤其是看到阿姐在他的防护罩之下还被烧焦了手臂。
青月看了一眼站在对面的那个男子,终于确定了一件事情,“你不是连二。”
连二公子眯了眯眼睛,没有否认。
“连二呢。”青月看着他,问。
连二公子冷冷地翘了一下唇角,“你不会有命知道了。”说着,便再次擒着一道闪电,以非人的速度向着她直扑了过来。
眼看着他这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击就要得手,可谁知变故陡生,就在他距离青月不过三步距离的时候,他的身子突然震动了一下,猛地一个踉跄,然后擒着闪电的手掌扭曲成了一个怪异的弧度,仿佛无形中被什么东西拖住了一般,害得他差点收不住攻势反噬了自己。
见他露出破绽,虽然不明所以,雨生还是瞅准了这个机会操控着一根断木直直地打向了他的面门。
连二公子猛地受了这重重的一击,感觉整张脸都木木的失去了知觉,那张猪头一样的脸也愈加的精彩了。
“该死的白痴!”吐了一口血水,连二公子见势不妙慌忙后退。
真是太小看他身体里那个一贯懦弱的白痴了,居然能够在他控制这具身体的时候干扰他……这还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呢。
看来,那个白痴真的很在意这个妖女。
雨生见他后退,哪里肯就这样算了,当下操控着那根断木头将他劈头盖脸地胖揍了一段。
连二公子躲得辛苦,想祭出雷电,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不听自己使唤,这一切显然是他身体里那个白痴在使坏,可是他虽然明白,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被动地挨了一顿胖揍,然后狼狈地跑了。
只留下青月和雨生站在原地,看着他御剑而起,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这速度……当真是犀利无比。
青月一下子想起了那个七弦门的大长老说的话,她说玉面公子的飞剑十分厉害,一般的飞行法术和法器是比不起的,如今看来,果然是丝毫没有夸张啊。
记得当日,是那七弦门的大长老用了据说是她掌门师兄所赠的风轮,才将那玉面公子甩开的。
只是……那个风轮,好熟悉的感觉呢。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她颇为苦恼地皱了皱眉,为什么竟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六、慈母心
钱果真是个好东西。
租了一栋独门独院的房子,买了各式生活用品,还有一大堆的零嘴小吃,也才不过才花了五十多两金子,青月坐在房间里,看着堆在角落里的那一堆黄灿灿的金子,由衷的感叹。
“雨生,你说这样会不会有点过分?”青月一边吃着一个肉饼,一边有些犹豫地开口。
“为什么?”雨生坐在桌上,隔着烛火,安静地看着青月吃东西,随口问。
它身上的斑斑血迹已经全部消失不见,变回了原来干净漂亮的样子,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样精致漂亮的木偶会有血淋淋如地狱恶鬼的一面。
“唔,这些金子……都是连二公子的啊。”这么说的时候,青月看着手上的肉饼,颇有些的心虚。
那一日连二公子火烧屁股一样逃走之后,她无处可去,当然也没有回清歌苑的念头,便带着那些金子在翼城租了这间房子住下了。
相比在清歌苑,显然她现在过得更为舒心。
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去哪里去哪里,都不会有人盯着管着。
“那些是他自愿用来给阿姐赎身的金子啊,反正原本就是要用的,谁用不都一样嘛。”雨生十分理所当然地道。
这么一听……好像也有点道理。
青月有点心安理得了。
“更何况,他还出手伤了阿姐。”雨生磨了磨牙,“就他那好赖不分的性子,当然要远着他,难道还带着这些金子送上门被他打杀么。”
听到这里,青月顿了一下,忽然想起那一日连二公子奇怪的变化来。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正想着,屋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这个时候,会是谁呢?
青月在翼城基本上没有熟悉的人,除了清歌苑那一票人,就只有连二公子勉强算是熟识了,可是即使是这样,也应该没有人知道她住在这里啊。
她在这里已经住了五天了,一个访客也没有过。
更何况,现在已经过了酉时,天早就黑了。
青月有些奇怪地起身,走到院门口,打开院门,便看到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姑娘正提着灯笼一脸笑意地站在门口。
“可是青月姑娘?”见到青月,那姑娘笑盈盈地道。
“你是?”青月在这人世久了,又在清歌苑那样鱼龙混杂的场所待了一阵,对于人世间的这些人情世故和称呼也有了一定的了解,不会再傻兮兮地一本正经地告诉人家,我不叫青月姑娘,我叫青月了。
“奴婢是城主府的丫头,城主夫人想见您一面。”那姑娘口齿伶俐地说着,依然是一副笑模样。
城主夫人?
青月眨巴了一下眼睛,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她什么时候认识了一位城主夫人?
“就是连二他娘。”怀里,傀儡雨生用只有他们两个听得到的声音小小声提醒。
……唔。
青月一下子心虚了。
人类有句俗话说,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她这可不就做了亏心事么……
听了雨生的提醒,青月当下心虚不已,莫不是……连二公子托他娘来跟她要债了?
“姑娘?青月姑娘?”见青月盯着自己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那姑娘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青月一下子回过神来,“哦……城主夫人,在哪呢?”
那姑娘闻言,笑了一下,偏了偏身子,让出了一条道来。
青月看向她身后,便看到一辆马车正停在街边的一颗槐树下,在那马车旁边,立着一个美貌的妇人,虽然保养极佳,但看起来有些憔悴的样子。
见青月看向自己,她走上前,微微笑了一下,“你便是青月?”
青月下意识点头。
“玉卿跟我说起过你。”城主夫人说着,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
青月是个老实孩子,没有什么花花肠子,听到这位城主夫人提起了连二公子,又用这样意味深长的眼光盯着她看,当下更为心虚了。
“金子都在我房中,只是被我稍稍的用了一些……”不待人家开口追债,青月便垂下头,忙不叠地用万分羞愧的表情主动全招了。
城主夫人愣了一下,随即掩唇轻笑了起来,觉得眼前这姑娘心眼实诚得着实有些可爱。
在来这里之前,她早已经将这姑娘的身世来历探查清楚了,外乡来的孤女,甫一入城,便被清歌苑那个大名鼎鼎的莞美人给诓进了清歌苑。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缘分,恰逢自家那个傻小子被王商户家那个脂粉堆里打滚的公子哥儿给激进了清歌苑,结果一眼之下,竟是上了心,日日要往清歌苑跑,被他爹揍了个半死也不消停,愣上顶着一张挂彩的脸去参加了这姑娘的首次挂牌,还花了五十金抢了头名,这还不算,他竟然还被迷了心窍似的,卖了平日里那些当命一样宝贝的字画换了五千金去替她赎身。
在见到青月之前,城主夫人心里对她是极为不喜的,毕竟出身摆在那里,更何况还勾得她最宠爱的小儿子无心诗书,想来也是个狐媚子,只是在见到她之后,却发现这姑娘跟想象中不大一样,长得也的确漂亮,而且那傻乎乎的个性倒跟自家那个心眼儿实诚的傻小子有几分相似。
想必这姑娘也是无亲无故的,无处可去,这才为了租房子花了些钱吧,城主夫人想到这里,倒对她去了些恶感,多了些怜悯,“那些钱既是玉卿给的,自然便是你的,我这回来,是有别的事情。”
“啊?”青月愣愣地看她,心里一下子松快了。
剩下的金子……全是她的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导致青月一时回不了神了。
见青月檀口微张,一副意外惊喜又财迷的表情,城主夫人忍俊不禁,然而想起自家儿子如今的状况,她的面色忍不住又微微黯了下来。
“发生什么事情了?”感觉到城主夫人明显低落的情绪,青月收起雀跃的心情,十分乖觉地问,既是收了人家的钱财,自然是要与人消灾的。
城主夫人沉默了一下,“玉卿……病了。”说着,她忍不住低头拿帕子按了按眼角。
病了?
青月有些诧异,想起那一日那玉面公子逃跑时那活蹦乱跳的模样和犀利无比的速度,怎么看也不像是会生病的人啊?
“装吧。”一直安静的雨生低低地嘟囔了一句,还好它声音低,城主夫人只顾着伤心,没有听到。
“是什么病?”青月捂住了雨生的嘴巴,问。
听到这个问题,城主夫人的表情略略有些不自然起来,她拧了拧手中的帕子,迟疑了许久,仿佛下了什么决定似的,上前一步,执起青月的手道,“你……随我去看他一眼,好不好?”
青月愣了一下,觉得这话题有点跳跃。
“他病得有些糊涂了,还一心挂念着你,我想……若你能去看他一眼,想必就能好了。”城主夫人以为她不愿意,眼神闪了一下,恳切地道。
虽然觉得自己并没有包治百病的能力,但青月想想连二公子那句“我一点都不怕你”,又想想屋子里堆着的金子,还是点点头,同意了。
随城主夫人到达城主府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快子时了,一路行过,整条宽阔的马路只有他们一辆马车,无比的安静。
一路上,城主夫人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紧锁着眉头,神色略带不安的样子。
直至马车在城主府前停了下来,城主夫人才回过神来,勉强对着青月笑了一下,在随行丫头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城主府很大,在城主夫人亲自带领下,绕过好几道走廊,才进了一个小小的院子。
连那一路随行的丫头都被留在了门外,城主夫人这才执着青月的手,领着她踏进了院子。
院子里十分的安静,虽然已经临近子时,但这一路走来,城主府里守夜的婆子,巡逻的侍卫也遇见了不少,但是这个院子却安静得有些非同寻常,竟然连个照看的婢女都没有。
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城主夫人停下了脚步。
“夫人有话不妨直讲。”感觉自己的手都快要被她捏碎了,青月忍不住开口。
城主夫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用力过猛,稍稍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她略略松了手,斟酌着用辞,“玉卿的病……有些奇怪,他总觉得自己是另一个人……”
青月一下子想起了那一日连二公子突然性情大变攻击她的事情。
“往日里还好,有时是三五天,有时是个半个月,总能恢复正常,只是这一回……”城主夫人说到这里,微微有些哽咽,“这一回似乎有些不大一样……他似乎很痛苦的样子,一时说自己是这个人,一时又说自己是那个人……样子很可怕……”
“夫人要我做什么?”青月直截了当地问。
“我听到玉卿间或会唤你的名字,便想着看到你,也许……他就会清醒了?”这么说的时候,城主夫人自己也觉得这个办法有些荒谬,只是可怜天下慈母心,就算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想试上一试。
就算为此放下身份,恳求这个身份卑贱的女子,她也毫无怨言。
青月虽然觉得城主夫人的办法毫无逻辑可言,但还是点点头,踏进了房间,理由嘛,那些金子算一个,还有就是好奇了。
她很好奇,那个玉面公子和连二公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踏进房间,她便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
他似乎正睡着,身上盖着一条薄被,双眼微闭,呼吸平稳。
青月走上前,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虽然他面上犹有伤痕,不过那些伤已经好了许多,依稀可以看到十分俊秀的轮廓,那模样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看到那副容貌,青月犹疑了一下,果然……这张颇为俊秀的脸似乎更接近那一晚她在山庄时曾经见过的玉面公子,而非连二公子呢。
毕竟……连二公子在她的印象里,就是一张姹紫嫣红精彩纷呈的大胖脸……
“青月……青月……”就在这时,那个躺在床上的男子突然喃喃轻唤,虽然闭着眼睛,却仍是一副情意绵绵的样子。
“闭嘴!”还没有待青月答应他,他突然神色一变,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青月……呜……呜……”骂过之后,那神色再次变成了可怜巴巴的样子,一边呜咽着一边轻声唤道。
“我他娘的叫你闭嘴!”可怜巴巴的神色猛地一顿,又变成了凶神恶煞的模样。
“你凶我……你凭什么凶我,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害得青月误会我……呜呜,她一定以为是我打伤了她……”
“你这个书呆子还敢跟我顶嘴?!要不是因为你碍事我早就干掉那个妖女了!要不是因为你会害得我差点被雷电反噬?要不是因为你我现在会被困在这里?!”那个声音越说越愤怒。
青月站在床头,看得叹为观止,这真是毫无违和感的变脸啊,完美的诠释了翻脸比翻书还快。
似乎是有两个灵魂在这具身体里打架似的。
趁着床上那个人闭着眼睛吵得欢腾的时候,青月透过这具身体,细细地观察了一番,果然这具身体里……有两个灵魂呢。
正在青月近距离观察的时候,床上躺着的公子冷不丁睁开了眼睛。
“妖女!”他怔了一怔,在看清青月的样子之后猛地冷喝一声,便要跃身而起,谁知用力过猛,一下子从床上滚到了地上。
青月这才看清,薄被下的他竟是用绳子捆住了的。
“妖女受死!”这样的窘状让他愈加的愤怒,他一边暴露如雷地喝斥着,一边努力地在地上蹦哒。
“青月……青月你来看我了?太好了,鸣鸣……你听我解释,这个人不是我,不对,我是我,可是那个人不是我……”
“白痴闭嘴!”
“青月你看,他是另外一个人,那天打伤你的是他,不是我……呜……对不起……我没有提前告诉你才害你受了伤……”
“闭嘴!你这白痴再用我的脸哭鼻子我就捏死你!”
“青月呜呜……”
“白痴!”
青月看着那个一边在地上蹦哒一边兀自说得欢快的男子,默默抱紧了雨生,退出了房间。
唔,她大概可以理解城主夫人悲痛欲绝的心情了……
房间里的男子还在自己跟自己斗嘴,青月一出房门,便赶紧带上房门,将那聒噪的声音关在了房间里面。
一转身,她便对上了城主夫人满含希翼的眼睛。
“这种状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青月看着她,忽然问。
城主夫人犹豫了一下,才道,“从他懂事起……不,也许更早吧,只是那时我没有重视,他自出生开始,性格便十分的极端,有时十分的黏人乖巧,有时却是十分的暴躁易怒……这样的情形到了他十二岁那年更为严重,那一年他中了举人,却在中举之后在京中失了踪,连他的贴身书僮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本以为他已经遭遇了不幸,家里甚至准备给他办身后事了,他却突然在那一年的年底回来了,只是性格却是完全变了一个人,那样的情况维持了大概有半个月……然后突然就恢复正常了,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城主夫人说到这里,猛地眼睛一亮,“莫非姑娘你知道玉卿他患的是什么病?”
激动之下,她连称呼都变了。
她甚至没有想过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怎么会懂得这么多。
青月却没有在意,只是点点头,“他的身体里,有两个灵魂,依你的说法,一个便是性格温和读书上进的连二公子,一个却是性格强悍身负异能的玉面公子。”
城主夫人呆住,“玉面公子?”
“嗯,玉面公子连玉卿,据说很有名气,连七弦门的大长老都很怕他。”青月想了想,解释。
城主夫人的身子微微晃了晃,似乎有些承受不住的样子,“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这种情况应该是胎里带出来的,当初你怀的应该是双胞胎,只是在你腹中的时候,一个胎儿将另一个胎儿吞噬了,这才造成一个身体里出现两个灵魂的情况。”
“那要怎么办……”城主夫人一把握住了青月的手,仿佛溺水之人遇到浮木一般紧紧抓住,“要怎么办才好?能治好吗?”
“治好?”青月想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让他的身体里只有一个灵魂吗?”
城主夫人忙不叠地点头。
“这个很简单,只需要除去其中一个灵魂便可以了。”青月不甚在意地道,然后看向城主夫人,“问题在于……你想除去哪一个,留下哪一个。”
城主夫人脸上还未展开的笑容一下子僵住。
除去哪一个,留下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