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闹到很晚才结束,来饮宴的泰半都醉了。
花朝回到房中睡下,半夜的时候。又悄悄地起了身。将枕头放在被子里做出在睡着的假象。然后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潜入了西院。
秋葵不在房中,不知道去哪儿了。
花朝径直推开没有栓着的窗户。跃身进了室内,便看到傅无伤正坐在房中等她。面上无一丝醉意。
浴桶中的热水已经备好。烟气袅袅。
“来了。”见她跃窗而入,傅无伤面上露出了笑容。
“如烟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吗?”花朝问。
“她借着搀扶我的动作偷偷替我把了脉。在秋葵离开之后又折返回来……特意查看了我心口处的蛊纹。”傅无伤的表情有些复杂。
他没有想到如烟和如黛竟然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
他更没有想到继夫人楚媚竟然是从瑶池仙庄出去的。
那他的父亲……应该是一早便与瑶池仙庄有所勾连了,甚至当年他会被拐卖进瑶池仙庄应该也非偶然,应该是那位继夫人的手笔。他相信一开始父亲是不知情的。但是他历经九死一生逃离瑶池仙庄回到家之后。明明将被困在瑶池仙庄的事情悉数告诉了父亲,但后来不管怎么查,都没有查到半点有关瑶池仙庄的消息就十分蹊跷了。
其实在得知苏妙阳居然不反对他和花朝在一起。他就开始怀疑,追查瑶池仙庄的事情是父亲亲自出手的。作为武林盟主他的耳目几乎遍及整个武林,竟然没有查出任何的蛛丝马迹。这本就不寻常。
所以,果然暗中阻挠他。暗中护着瑶池仙庄,为瑶池仙庄大开方便之门的人。就是他爹啊。
而发现这件事的契机,便是玥娘带给如烟的那封信。
花朝心存疑窦。趁夜偷取了那封信来看,好在如烟并未如玥娘所言看完便烧了,而是十分珍惜地将信枕在了头下,以她现如今的身手要在不惊动如烟的前提下看到那封信也并不是难事。
而信的内容,却是让她大吃一惊。
信中说傅正阳的儿子傅无伤便是当年从瑶池仙庄出逃的蛊王,若非如烟已经看过信,花朝定会将这封信毁了,可是如今说什么都迟了。花朝只得将信的内容记下,又将信放回了原位。
因为现如今还不能惊动如烟。
花朝将此事告诉了傅无伤,傅无伤根据信的内容和称呼推测出来了这些令人震惊的结果,而且这些年如烟似乎一直通过玥娘与楚媚有书信往来。
“你爹应该也是护着你的,否则楚媚不可能过了十五年才按捺不住写了这封信。”花朝拉着他的手,轻声安慰道。
傅无伤摇摇头,“我怀疑我爹出事了。”
“什么?”花朝一愣。
“我爹纵然有千般错,但我能感觉到他一直在保护着我。”傅无伤苦笑了一下,“楚媚敢写这封信,便是我爹已经压不住她了。”
花朝将手与他五指相扣,“离开瑶池仙庄之后,我便陪你去白湖山庄。”
傅无伤忍不住伸手将她揽在了怀里,许久之后,才抵着她的额头,低低地道:“开始吧。”
本来定下的是明晚进行最后一次蛊变,可是在看过那封信之后,他们不得不提前一日进行蛊变,以期有时间来应对苏妙阳的算计。
花朝沉默着起身,将一早准备好的药物放入了浴桶中。
药物入水即溶,清澈的浴汤一下子变得浑浊起来,随即那颜色迅速变得更深,最终竟如墨汁一般变成了浓郁的黑色。
水面开始咕嘟咕嘟地翻涌沸腾,仿佛煮沸了一般,看着十分可怕。
傅无伤解下衣物,正准备踏进去的时候,花朝倏地地拉住了他。
傅无伤回过头,便看到了她眼中的惊惶和忐忑,他倏地地笑了,转身抱住了她,轻轻吻了吻她的眉心,“相信我,会没事的。”
感觉到眉心那温暖柔软的触感,花朝垂眸,松开手,看着他除去最后一件衣物,坐进了浴桶之中。
他的表情十分平静,看不出痛苦来。
但是太平静了,平静到令她有些害怕。
比起之前两次蛊变的惊心动魄,这第三重蛊变似乎格外的简单,傅无伤坐在浴涌里双眼微阖,久久都没有动一下,似乎是睡着了。
花朝坐在一边,生生熬了一个时辰。
直至浴桶中的水已经变浅,那如墨汁一般浓郁的黑色逐渐褪去,他还是动在那里一动不动,睡着了一般。
花朝心里猛地一跳,匆匆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后轻轻吁了一口气,他还活着。
“傅哥哥?”
她试着喊他。
他仍是一动不动。
花朝低头去检查他心口处蛊纹,只见他心口处苍白的皮肤上,那朵小小的黑色花苞已经绽开了一大半,却并未完全绽放……怎么会这样?明明蛊变已经完成啊。
眼见着浴桶中的水已经凉透,他还是不醒,花朝只得伸手将他从水中扶了起来,用一早准备好的布巾替他擦干身体,又替他换上寝衣,扶他在床上躺下。
他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呼吸平稳,仿佛睡着了一般。
可是他要睡多久?
还会不会醒?
要一直这样睡下去吗?
花朝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名为恐慌的情绪。
花朝守在床边很久,直至将近五更天的时候,才替他掖了掖被子,不得不起身离开。
若再不回去,被如烟如黛发现她不在房中,只怕又要惹出事端来了。
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客房,花朝跃窗而出,刚刚站定,便见一夜未归的秋葵失魂落魄地从角门走了进来,她衣领半敞着,隐约可见白皙的脖颈和胸前一片青青紫紫的暧昧痕迹。
看到花朝,秋葵愣了一下,随即猛地停下了脚步,有些惊慌失措地去拢衣领。
“圣女……”
见花朝看着她,秋葵的脸上露出了有些难堪的、自惭形秽的表情。
明明圣女已经将她从玥管事手中救了出来,她却又自投罗网了呢,圣女现在是不是觉得她自甘堕落,根本不值得她出手相救?
“梅白依死了,我亲手杀的。”她的嘴唇蠕动了一下,表情像在笑,又像在哭。
花朝一怔,梅白依被锦衣卫以杀害景王的罪名抓起来,后来又被苏妙阳要了去的时候,她就大致明白梅白依会遭到苏妙阳可怕的报复了。
苏妙阳看似大度,但实际心胸狭窄,梅白依落在她手上,定然是生不如死的……此时再看秋葵的模样,她便明白她做了一桩什么样的交易,又为此付出了什么。
“值得吗?”她问。
梅白依落在苏妙阳手上,早晚是个死。
即便不死,也不过是生不如死地活着。
这桩交易,值得吗?
“我要亲手为香枝报仇。”她失神地喃喃,“我答应过香枝的。”
花朝没有再说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既然秋葵做了自己认为是对的选择,她也无权置喙。
“傅公子已经睡下了,若他醒了便来告诉我。”花朝顿了一下,“若是没有醒,也不必去叫他。”
秋葵闻言呆了一下,她没有想到圣女竟然还没有放弃她……还愿意用她。
“是。”她点头应下,“我一定会照顾好傅公子的。”
她郑重地,仿佛宣誓一般道。
“多谢。”花朝点点头,转身走了。
秋葵望着花朝离开的背影,下意识咧了一下嘴,眼泪却猛地落了下来,她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大步走进屋子。
她一定会替圣女守好傅公子的。
第二日,瑶池仙庄山门大开,来参加流霞宴的公子少侠们都陆续离开,但是很快,他们又回来了。
“据说通往外界的吊桥被斩断了。”莺时打探了消息回来说。
瑶池仙庄多年隐世不出,也得益到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四面都是天堑,需放下吊桥才能与外界相通。
如今吊桥断开,除非重新修好,否则瑶池仙庄里的人谁都出不去。
……究竟是怎么回事?
花朝第一个反应是苏妙阳派人做的,她表面上放那些人离开,实际上却是使了一招釜底抽薪,可是……她这么做图什么呢?
花朝心里有些没底,这种感觉十五年前她逃离瑶池仙庄之时也曾有过,只是当时她还有傅无伤陪着,如今傅无伤……也不知醒了没有。
秋葵没有来报信,应该是还睡着吧。
今夜又是朔月啊……
花朝些荒谬地觉得人生仿佛一个轮回,兜兜转转之间,一切又回到了**,她轻轻转动着手中的茶盏,心里在想着诸般可能,以及……她该怎么应对。
那些少侠们没有能够离开,仙庄里有外人,朔月之夜的祭祀还会不会如期举行?……应该不会,人多眼杂,苏妙阳一定不想暴露这个秘密。
傅无伤若是一直不醒怎么办?如烟此时应该已经将傅无伤是蛊王的事情告诉苏妙阳了吧?……若如烟趁着傅无伤昏迷撕破脸皮要抢人怎么办?
如今通往仙庄外头的吊桥已经毁了……
正想着,她忽然察觉到房间里多了一股陌生的气息,花朝经常喜欢一个人待着,伺候的人也都习惯了,此时屋子里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只花朝一人在。
“出来。”她低低地道。
一声轻笑有些突兀地响起,房梁上一道人影闪过,翩然落地。
“秦公子?”花朝有些意外,又有些不悦,“堂堂玉面公子怎么做起梁上君子了?”
毕竟,任谁被这般窥伺着,都不会高兴。
秦千越苦笑了一下,摸摸鼻子,拱手道:“见谅见谅,实在是除了圣女这儿,在下已经无处可去了。”
花朝面露不解。
“圣女可知出仙庄的吊桥被人砍断了?”秦千越见状,道。
花朝点头。
“那圣女又知不知道是谁做的?”秦千越又道。
花朝摇头,“莫非你知道?”
秦千越叹气,“再没有比我更知道的了,这原就是冲着我来的啊。”见花朝面露疑惑,他也没有卖关子,道:“是那位锦衣卫指挥使大人的杰作,这是要断了我出庄的路,想在仙庄里直接灭了我的口呢。”
赵大哥?
花朝一怔,在她的印象里,赵穆还是青阳镇那个性格腼腆,动辄喜欢脸红的赵屠夫,下意识便道,“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若非被他追杀得无处可去,在下又怎么可能狼狈地闯进圣女的闺房?”秦千越罕见地苦着脸道。
花朝这才细看了他一眼,果然比起平日里风度翩翩的样子,此时他显得有些狼狈,衣服皱巴巴的,衣摆还被什么东西划破了,头发也有些凌乱。
“赵大哥为什么要杀你?”花朝看着他,问,“你做了什么?”
“一定是我做了什么,而非赵穆穷凶极恶不讲道理吗?”秦千越挑眉,“你还真是信任他呢。”
“如果你定要这样胡搅蛮缠的话,那便请你出去吧。”花朝垂眸道。
秦千越此人,她原是并无恶感的。
甚至先前她还打算托他保护袁秦。
只是擂台之上那道剑气绝非偶然,以他玉面公子秦千越的威名,试剑竟会误伤旁人,岂非令人笑掉大牙。
想来……周文韬之前让她小心秦千越也并非空穴来风吧。
胡……胡搅蛮缠?
秦千越此生还没有被这样形容过,脸上的笑容一下子裂了。
他轻咳一声,正色道:“我传书于陛下,将圣殿里看到的东西细细禀报了上去。”他看着花朝,动了动唇,声音轻而缓,“时有异人,血带异香,得之长生……”
花朝面色微变。
“此时,陛下的暗部精锐已经倾巢而出,向着瑶池仙庄来了。”他看着她,语出惊人。
花朝捏紧了手指,“那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救你?”
“因为我推测景王爷和梅白依之所以会进入圣殿,是圣女在后面推了一把,圣女想借陛下的手毁了瑶池仙庄。”秦千越微微一笑,“可惜圣女没有料到朝廷派来的竟然是你的故人,你不忍拖他下水,便出手助他了结此案,我猜得可对?”
花朝只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多智近妖,他仅凭猜测就将事情的经过以及她的心理推测得一丝不差……着实有些可怕。
“赵大人原也是个聪明人,却关心则乱,他发现了圣殿的秘密之后只想着替你隐瞒了,甚至不惜出手杀人,江湖第一美人梅白依香消玉殒也在他的算计之中,他下一个目标便是我了,谁让我在圣殿遇着他了呢……”秦千越叹气。
花朝的表情有些古怪,“你和赵大哥在圣殿遇到了?”
圣殿是禁地啊,如今是谁都能去逛一圈了么?
“说到这个,我倒有个有趣的猜想。”秦千越有些沮丧的表情稍稍精神了一些,“我总觉得仙庄里有一个人抱着游戏的态度在搞事,我是无意中在房间里得到了一份通往圣殿禁地的暗道地图,想来赵穆也是,那么……还会不会有旁人也得了这副地图呢?”
游戏……的态度?
花朝沉吟,这个人……会是谁?
知道通往圣殿的暗道,并且对瑶池仙庄抱有恶意的人,梅白依算一个,可她已经死了,而且她当日为了独吞长生的秘密不惜出手杀了景王,那定不会是她。
那还有谁……花朝陡然想起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秦千越见她面色有异,好奇道:“莫非圣女想到是谁了?”
花朝没有接他的话茬,只垂眸道:“在你口中那些暗部精锐到达之前,你可以留在这里,作为交换,我也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秦千越失笑,“圣女很喜欢同我交换条件呢。”
“你应是不应?”花朝看向他。
“圣女请讲。”秦千越正色道。
“圣殿底下的密室中关着许多少年,数年来江湖上、或普通百姓家中丢失的孩子或生或死,很大一部分都在那个地下密室之中,他们是苏妙阳从各地寻回或者从人贩手中买回的,苏妙阳称他们为血蛊。”花朝面上带了一层浅浅的讽色,“苏妙阳沉迷于长生之事,然而可笑的是,那些少年的精血实际上于长生并无多大的益处,所以等瑶池仙庄被毁之后,我希望你能救他们一命,放他们归家。”
秦千越眯了眯眼睛,想起了那日在密室之中看到的那些层层叠叠的铁笼子,那些如有实质的怨毒和恐惧,“他们看起来可不会感激你。”
“任谁被那样对待,都不太容易心存感激。”花朝淡淡地道。
“好吧,如你所愿。”秦千越微微一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