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我是不是再也没有资格靠近你了?
宁时锦一直饱受抑郁症的折磨,陆望的死更是让她陷入到了极大的恐慌和愧疚中,不到一年时间,就再也抵挡不住内心的煎熬,浸在浴缸中割断了自己手腕上的动脉。同样也是那一年,在心理医生的帮助下,凭着超乎常人的自制力终于克服了心理障碍的陆锦行,开始了他的报复。
他的叙述平静简洁,似乎一切只不过是过去,钟妩却突然想起了许多和陆锦行相识之初的情景。
那时候她总是看不懂他。
他的笑容始终温和,眼神却是清冷的。彼时他刚刚从一场惨烈的车祸中活下来,他会认真听从医生的意见,也会严格按要求复健,可她仍然觉得他并不在乎——不在乎伤得重不重,也不在乎最后是否会落下什么残疾,甚至她觉得,哪怕他当初真得在那场车祸中粉身碎骨,他都是无所谓的。
他很多时候都一个人坐在窗前,偶尔读一本书,偶尔远眺远处的群山,大多时候就只是安安静静的闭目养神。不说一句话,也不会露出任何表情。
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会有那么寥落的背影,却又有着那么漠然的目光。
他此刻这般轻描淡写,像是早就从无数如影随形的噩梦中醒了过来,那些他曾经渴望过的,奢求过的,憎恨过也逃避过的,已经成为了漫长人生中一段模糊的记忆。可钟妩知道,他其实从来没有真正忘记过。
那些童年时遭受的冷漠和少年时几乎把他整个人都彻底摧毁的屈辱,始终伴随着他的记忆。
他并不是没有过机会——他选择了自我救赎,克服了身体和心理的障碍,他同样也可以一走了之,不再面对过去那些年用冷漠或贪欲肆无肆意伤害他的人们,但他却仍是回到了陆家。
他是陆显文最优秀的孙子,陆祈面前,也温和有礼的叫着叔叔。也许在陆家的每一次见面,他那些不堪的回忆就会复苏一次,可他依然选择了坐在他们对面,爷孙叔侄,谈笑风生。
为了最后的结果,他不在乎身体的伤病,不在乎一时一刻间的利益得失,因为他早在回到陆家那一刻,就已经主动放弃了这个世界,也放弃了他自己。
钟妩哭得悲切又肆意,仿佛这样就能把他这些年的压抑和痛苦一并释放出来。眼下言语的安慰是如此贫乏又无用的东西,她亦不知该如何表达,只能一切依从本心,下意识地抱他抱得更紧了些。
陆锦行任她抱着,就像是整颗心都被她的拥抱温暖着,而他憎恨的人们也已经开始在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了。他看着怀里哭得有些颤抖的钟妩,这些年以来第一次觉得,那些肮脏的不堪的过往,也许以后的某一天,真得会成为让他再也不会想起的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在陆锦行的安抚下,钟妩的情绪终于开始渐渐平复,陆锦行帮她轻轻擦着腮边的泪水,双眼微红,但眸底仍是透出些轻浅的笑意:“现在想想,过去也不全是不好的回忆——我很庆幸上天安排我在珉城遇到你的时候,那些事都还没有发生,我还有心情为个你去和街边的小流氓打架。”
提起这些,就难免再一次想到两个人之间那次近乎荒谬却又带着莫名悸动的初吻,陆锦行不由得轻笑出声:“大概是作为对我见义勇为的奖励吧,那小姑娘不仅送了个吻,几年之后,还傻乎乎地把自己也送上了门。”
因为之前哭得太厉害,钟妩有些头疼,原本正揉着眉心的她听到这里,忍不住哑着嗓子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陆锦行抬手帮她轻轻揉捏着眉心和太阳穴的位置,声音温柔:“你来应聘那天,走进我书房的时候。”
拆线的第二天,依然晴空万里。
食欲不振也是术后的正常反应之一,但医生交代,还是要尽可能多地补充营养,于是每一餐,身边的人都会盯着钟妩多吃。
钟妩又咽下一口豆腐羹,然后摆了摆手示意:“陈嫂,我吃饱了。”
她吃得依然不多,陈嫂一面把纸巾递到她手里,一面叹气:“你看看你,最近瘦了这么多。”
听着她开始收拾餐具的声音,钟妩拿纸巾轻轻擦了擦唇角,笑道:“医生说再过一阵子,食欲就会慢慢好起来了。”
她因为昨天大哭一场,今天眼皮还有些红肿,陈嫂想到她过去的模样和眼下的情况,心底不由得又是心疼又是唏嘘,却又知道她心重,不敢表现出来,过了会儿又拿过一旁的杯子:“蔬菜汁再喝一点吧,就当是喝水了。”
不忍拂她好意,钟妩接过去默默喝了一口,有胡萝卜和枸杞的味道,应该还放了蜂蜜,混合在一起是一种奇怪的甜,她不算特别喜欢,但也不讨厌。
钟妩觉得,自己的情绪似乎有了很大的变化。虽然确认手术最终失败只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情,但因为陆锦行的出现,和他的开解、陪伴,揭开纱布那一刹那的绝望和消沉似乎在短时间内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每个人的人生都有无限的可能性,失去光明固然让人难过,可如果只一味沉溺在自己的悲伤里,不仅对自己全无益处,对身边的人也是一种莫大的伤害。她还有母亲要照顾,还有朋友要陪伴,还有漫长的人生要和陆锦行携手去走。
陆锦行昨天的话带给她莫大的震撼,也因为昨天两个人完全的推心置腹给了她足够的勇气。
你全身心爱着的人,同样也全身心的爱着你,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身上,钟妩感觉整个人被一层暖意包围着,于是扬起唇角问道:“今天天气是不是很好?那一会儿你陪我出去走走,晒晒太阳好不好,陈嫂?”
陈嫂当然乐得见到她主动提出散心的要求,于是连忙笑道:“好,一会儿咱们就去。”
虽然阳光非常好,但因为已是初冬的天气,所以在陈嫂的坚持下,钟妩穿上了厚厚的大衣,又在颈间围了条羊绒围巾,挡住了大半张脸。出门前,陈嫂把一顶浅驼色的针织帽帮她戴好,上下打量一番,笑道:“现在是病美人,再调养一阵子就好了。”
电梯下到一楼,钟妩在陈嫂的搀扶下走出来,因为怕她的身体吃不消,所以两个人走得很慢,而刚出电梯不久,钟妩突然停了下来,陈嫂以为她觉得哪里不舒服,连忙问道:“怎么了?”
钟妩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微微偏过头——之前她突然听到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一闪而过:“对不起,无可奉告。”
随后有些嘈杂的声音让她意识到,似乎是大厅内的壁挂电视正在播放新闻,而记者们七嘴八舌的问题让她不由得继续听了下去。
“陆先生,您对昨天徐前的后续爆料怎么看?新加坡的招标项目陆氏金融有参与吗?”
“有人认为陆祈先生突然住院是应对证监会调查的缓兵之计,请问您对这种说法怎么看?”
“陆锦航先生,证监会已经宣布对陆氏地产正式立案调查,请问这对陆氏文化和陆氏金融有什么影响吗?”
“听说陆祈先生已经被限制离境了,这是真的吗?”
“陆先生……”
钟妩听了一会儿,才轻声说道:“走吧。”陈嫂看了看电视的方向,随后扶着她继续向外走去,忍不住说道:“是昨天的新闻了。”
“家里这阵子很乱吧?”钟妩问道。她知道,陆锦行既然已经开始动手,就不会给对手留下任何喘息的可能。这段时间他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陪着她,但她知道,这都是牺牲了很多休息时间去处理公事换来的。
“现在我们都已经跟着先生住到他另一处别墅了。听说你做手术的那天晚上,在主屋吵了一架,先生的叔叔心脏病突发,直接进了医院,老爷子那边,他身体一直不好你是知道的,但其他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不过从那天开始,先生就没有再回去过了。”
钟妩轻轻点了点头。
楼下花园里有大片的马尼拉草坪,即使初冬季节里,也依然是一片生命力旺盛的绿色。两个人走过去之后,陈嫂在草坪中间一个木质长椅上把带过来的坐垫放好,才扶着钟妩慢慢坐了下来。
钟妩在病房里住了很多天,这还是第一次出门。此时正值午后,没有什么风,阳光暖融融的照在身上,空气里还有隐约的青草香,新鲜又清甜。她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慢慢仰起头,微微笑道:“天气真好。”
陈嫂站在一旁,看着她脸上几乎可以称之为明媚的笑容,不自觉的被感染,面上也露出了笑容。可与此同时,心里却也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
不久之后,钟妩姿势未变,大衣口袋内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因为是之前设置的专属铃声,所以她摸出手机,按下接听键的时候,唇角依旧挂着笑:“阿行。”
电话那头陆锦行的声音低沉清越:“在做什么?”
“出来晒晒太阳。”钟妩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带着些近似撒娇的意味,“今天天气真好。”
电话那头短暂的沉默,钟妩似乎隐约听到一声轻叹,于是不解的皱了皱眉:“出什么事儿了吗?”
“我正在回去的路上。陆祈刚刚从他住得医院消失了——就在证监会的人眼皮子底下。”陆锦行并未瞒她,虽然他暗中安排了许多人在钟妩的医院保护她,但上次的事情之后,他始终不放心,“你先回病房休息,我马上就到了。”
“好,你路上也要小心。”钟妩面上原本的轻松惬意也随之褪去,挂断电话之后,对一旁的陈嫂说,“我们回去吧。”
陈嫂虽然不明所以,但仍是连忙应了一声,正要扶着她起身,她的眉头却突然皱了起来:“有人过来了。”
陈嫂一愣,随后下意识地张望,果然看到对面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她也不由得皱了眉,低头在钟妩耳边说:“是先生的大哥。”与此同时,之前始终不远不近跟在她们身后保护钟妩的人也发现了陆锦航,立刻上前来到了她身边。
陆锦航并未走得太近,他目不转睛的看着长椅上的钟妩。
即使他的人每天都会事无巨细的向他汇报她的情况,但时隔数日再次见面,她的模样还是顷刻间就在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瘦了很多,虽然看起来精神尚可,但脸上还是透着一种不健康的白。她的眼睛是在看着自己所在的方向的,记忆中澄澈的目光此刻只剩了黯淡。可他却仍然觉得,她是看得见自己的。
他在她黯淡的目光中无所遁形,近乎叹息一样轻的语气:“阿妩,我是不是再也没有资格靠近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