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园无此行 第七章 遍体鳞伤 第六节
【6】大哥，这只是个开始
对于钟妩的疑问，陆锦行并没有隐瞒医生的话，简单交代之后，几不可闻的轻叹一声：“我们回去说。”
回到病房之后，钟妩被安顿好了，医护人员陆续离开。病房里，钟妩安顿好之后，医院人员自行离开了，陆锦行坐到病床边，握住她的手，声音低沉和缓，又有着一如既往的理智：“如果你觉得为难，这个决定就交给我来做。”
他并不打算把手术的前景渲染的多么美好，让钟妩怀抱着无数希望去接受这个手术，否则一旦到时候得不到想要的结果，无论对她还是他，痛苦甚至会远远大过此刻。
所以他只能直接，只能理智，哪怕这种直接和理智显得过于残忍。
因为这段期间不能正常饮水进食，钟妩苍白的唇瓣有些干裂，她抿了抿唇，有些吃力的笑了笑：“手术结果虽然没人能保证，但不做手术的话连这低概率的可能性都没有……所以我一点儿都不为难啊。”
察觉到他的手握得又紧了些，钟妩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皱了皱眉：“就是剃了头发的样子有点儿丑。”
陆锦行的目光略过她已经及腰的长发，安慰道：“头发再留就好，你实在不喜欢短发的话，到时候我买帽子给你，好不好？”
“那你得送我又贵又漂亮的。”钟妩显然很喜欢他这个建议，“我想要Locks&co的，好不好？我以前有几款特别漂亮的限量版，都是去英国旅行的时候买的，但后来都低价卖出去了。”
陆锦行轻笑出声：“好。”
他的话音刚落，敲门声就已经响了起来，陆锦行回过头去，看到半敞着的门外，刚敲完门等待他回应的林越，和他身旁死死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的任茜，和钟妩说话的时候，语调依然温柔：“我有点儿事，先出去一下。”
钟妩乖乖的松开了握着他的手：“嗯。”
陆锦行俯身在她额间落下一个浅吻，随后转身出了门。钟妩默默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直到门锁的咔哒声响起之后，房间里除了仪器运转的声响外什么声音都再也听不到，她才终于卸下了唇角强撑着的笑容，抬手擦去了眼角渗出的泪水。
透过门玻璃看向病房深处的陆锦行许久才收回视线，他示意林越和任茜走远了些，随后才走了过去，看向无声哭泣的任茜：“平复一下情绪再进去，尽量不要在她面前哭。”
任茜红着眼睛点头，同时也意识到，过去的陆锦行在她看来虽然极有距离感，但至少是安全的，可如今他站在那里，眼中却渐渐有了藏不住的森然，平静的面容下仿佛有滚烫的岩浆涌动着，随时都能吞噬整个世界。
车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坐到驾驶座的人关上车门，小心翼翼的看向后座：“陆总……”
车里没有开灯，地下停车场内光线也有些暗，坐在后座的陆锦航被笼在一片暗影里，看不清神情，这时候对面有车被启动，亮起的车灯照到这边，也照进了陆锦航没有一丝温度的眼中。
“怎么样了？”
坐在前面的人正要回答，陆锦航手中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直接按掉，示意对方回答，于是十一条未接来电记录也因着变暗的手机屏幕而一同消失了。
“已经出来了，但……”对方想到眼下的局面，只觉得接下来的话要说出来实在是无比艰难——自家老板在这里坐了一整晚，等的不就是一句那位钟小姐的平安？
“怎么，还没从ICU出来？”因为彻夜未眠，陆锦航的眼里不满了红血丝，他看着前面驾驶座上的人，将对方面上的犹豫和为难看在眼里，眉头顿时深深皱起，而下一秒，他就已经听到了对方的回答。
“钟小姐的眼睛……看不见了。”
手机掉落在脚下，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然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对面的车已经顺利从停车位倒了出去，驶向了出口。车里原本的光线消失，再度陷入了一片昏暗。
看不见，也就是意味着……连此刻这车里这么黯淡的光线都看不见了吗？
陆锦航闭上眼睛，眼前是一片让他触目惊心的黑。
他脑海中突然闪过十几岁时钟妩看着他的眼睛，脸上还因为害羞有些微红，但目光却不躲不闪，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稚气，湖水般澄澈明净。他那时候总是急于摆脱她的，态度一直冷冰冰的，偶尔哪句话说得重了，她也不吵不闹，消失个两天，又会跑到他打工的店里来找他，一声不吭地帮他洗盘子。
那时候他总是冷着脸把她从水池边推开，而她泫然欲泣的模样让她看起来就像头受惊的小兽，眼睛湿漉漉的，还泛着委屈的水光，直到老板过来打圆场，喊她过去聊聊天。
其实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多无法被真心撼动的情感呢？可他们的过去更像是一个华美的幻象，早就被他亲手打破了，那个当年他连冷水都舍不得看着她沾的女孩子，现在躺在医院里，遍体鳞伤。
黑暗中，陆锦航又想起昨天钟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时，说得那句话：作践我的人可不是我自己，是你。
以怨报德的人，从来都是他陆锦航。
陆锦航猛地睁开眼睛，一言不发地推开车门，朝电梯口走去。
VIP病区向来有极严格的准入制度，更何况钟妩所在的是顶层的特级VIP病区。而陆家作为这家医院的大股东，陆锦航的出现实在是让服务台的人头疼——人她们自然是认识的，而且绝对惹不起，可偏偏陆锦行已经吩咐过，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放进去。
只不过陆锦航并没有给她们继续为难的机会，径直朝里面走了过去。
试图拦他的两个小护士因着他冷冰冰的眼神，到了嘴边的话一下子都咽了回去：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陆字，里面的那个陆总她们惹不起，外面的这个陆总，她们也惹不起。
但是经过服务台再向长廊深处走去，拐角处的门口，两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正坐在墙边的长椅上说话，见他过来，第一时间便站起来挡在了门口。
陆锦航的目光直视前方，语气森然：“让开。”
两个人没有避让，语气也十分平津：“请您别让我们为难。”
走廊尽头的病房外，陆锦行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把林越叫到身旁交代了几句，随后林越便朝着这边走了过来。到了近前后，朝陆锦航的颔首：“陆总请您进去。”
病房里，钟妩已经剃完了头发，任茜正和两个小护士一起给她做最后的清理。任茜看着手里剪下来的一绺长发，眼圈儿仍是红的，但到底还是没让眼泪掉下来。钟妩的眼睛闭着，脸色苍白，不过面上始终带着浅笑，她动了动唇，不知说了些什么，惹得任茜和小护士都笑起来。
陆锦航目光微颤，身侧的手攥得死死的，许久之后，终是垂眸自嘲的翘了翘唇角。
他从来都以为自己冷心冷情，为达目的可以不把任何感情放在心上，可原来……他也会害怕的。像个懦夫一样，在外面等了一夜，不想离开，也不敢进来，如今想见的人就在那里，那扇门近在咫尺，可他却没有推开的勇气。
“之所以让你进来，是因为我觉得你很有必要来欣赏一下自己的战果。”陆锦行静静地看着钟妩，始终没有收回视线，“怎么样，还满意吗，大哥？”
“医生说，视神经的损伤是不可逆的，手术只是清理压迫的血块，复明成功的几率要看天意。”在陆锦航的沉默中，陆锦行轻轻笑起来，看着不远处的钟妩，目光缱绻温柔,“这种痛苦，怎么能只有我和阿妩两个人承受呢？”
陆锦航依然是不动如山的冷峻，但眼中的光芒却像是风中摇曳的烛火，颤动几下之后，到底还是彻底归于寂灭。
门声响动，任茜收拾了东西出来，还来不及和陆锦行说话，就已经看到了一旁的陆锦航。她在病房里一直压抑的情绪此刻像是有了彻底爆发的由头，上前一个耳光重重打在了陆锦航的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任茜用了十足的力气，陆锦航不躲不闪地受了这一巴掌，脸上瞬间红了起来。任茜想到病房里的钟妩，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你怎么还有脸出现？陈锦航你这个王八蛋！”
指痕清晰的浮现在了陆锦航白皙的脸上，任茜还要再打，一旁的林越已经上前拦住了她，她终于低声地哭起来，但目光却一直都在陆锦航身上，满是憎恶和愤恨。
陆锦航却似乎听不到，也看不到。
事实上，他在看见钟妩的那一刻起，就似乎已经丧失掉了所有的知觉。心跳，呼吸，周身血液的流动，似乎都已经遥远的像是不存在了。
短暂的混乱之中，陆锦行仿佛高高在上的神祇，隔离与人群之外，不为周遭任何情况所扰，只是静静地看着钟妩。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视线终于从不远处的钟妩身上收回来，慢慢落在陆锦航的脸上，眸底的笑意犹在，声音温和低缓：“你该知道的，大哥，这只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