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二年的三月,波士顿的春天还没有正式来临。美国的东北部还沉睡在陡峭的春寒中。
这一天后来被载入史册,只是在这天的开始,我们每个人都同往常一样从睡梦中醒来,拉开窗帘看到窗外一片雾色茫茫的时候,谁都没有想过这一天会有什么不同。
我早餐吃了一个炸得金黄的荷包蛋,配上一杯牛奶和两个华夫饼,有点意犹未尽,依依不舍地放下杯子,心想中午去吃鸡翅好了。
我开着车慢悠悠地晃到学校里,停车的时候旁边的帅哥将空位留给了我,冲我笑了笑。
上午十点的时候,我去星巴克买了两杯拿铁,一杯带着办公室给我的导师。我即将硕士毕业,想要同他商量接下来我升为博士生的事情,科研方向、经费、奖学金,走在麻省理工同斯坦福全然不同,十分新奇和现代化的建筑物之中,我忽然有点惆怅。
下一个三年,好似就这样尘埃落定。
我才同我的导师说了最近的作业,还没来得及切入正题,大地开始晃动。我愣住,放在面前桌子上的咖啡不停地晃,然后“哗”地一声全部倒在了我的身上,我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
我的导师原本靠在软绵绵的椅子上,晃动的感觉比我轻微,直到我叫出这声以后,他才立刻回过神来,大声喊着让我蹲下。
震感越来越强烈,窗户玻璃哗啦哗啦,我们像是站在沉睡的巨鲸的宽阔的背上,此时它愤怒地将身体一甩,我们便失去了立身之处。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被掀起来了,我一个踉跄,倒在了墙边。
“抱住头!躲在桌子下面来!”他继续喊。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经历地震,我整个人都呆若木鸡,这才后知后觉地听到导师的话,机械般地按照他说的做,连滚带爬地蹲进了书桌下面。
大地越晃越厉害,吊灯在天花板上摇摇欲坠,噼里啪啦地响着,导师桌面上的书和电脑都哗啦全部滚落到了地上,他的玻璃相框清脆地“咣”了一声,散落一地的残骸。
一整栋楼全是尖叫声,美国女孩子的声音真是又尖又刺耳,怪不得那么多海豚音。
我已经不太清楚这阵突如其来的灾难持续了多久,外面的尖叫声越来越小,那一刻,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很多画面,许多过往的人事如剪辑过的电影般一帧帧翻过去。
“顾辛烈……”我失神地喃喃道。
奔腾的查尔斯河将我们分隔在这座城市的两边。
“顾辛烈……”
他不会有事的。
等我拿出手机,哆哆嗦嗦地拨打顾辛烈的电话的时候,地震也终于慢慢平息。波士顿的移动信号在这一刻彻底崩坍,顾辛烈的信号占线,根本没有办法打通。我不死心,挂掉又重新再打一次。
我的导师走到我面前,他的办公室已经一片狼藉。他弯下身将地上那张他珍贵的照片捡起来,玻璃已碎,可是照片却完好,上面是一家四口,笑得阳光灿烂,他凝视着照片上的人,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依然在不停地打电话。
“姜河,”他关切地问我,“你还好吗?”
“我没事,”我点点头,从桌子下方钻出来,“很抱歉老师,我现在需要去找一个人。”
然后我一把抓起车钥匙,头也不回地往外大步跑。
他的声音被我抛在了而后,他说:“注意安全!还会有余震!”
说来就来,在我跑到停车场时,第一波余震开始袭来。停车场的车子倒了一片,比我先来一步的人在前方给我打着手势让我回去,地震发生的时候,开车逃逸是个十分愚蠢的行为。可是我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一口作气跑到我的车前,解开锁一屁股坐上去,发动油门的时候,我又给顾辛烈打了一通电话。
依然占线。
我干脆将手机开了功放扔在副驾驶座位上,一边开车一边不时伸过手去摁重拨。
急促的忙音让我心烦意乱。
汽车在波士顿宽阔的大道上飞驰,美国房屋建筑很矮,虽然不知道震源在哪里,但是如此震感如此强烈,这次地震的等级一定不会低,但也没有见到房屋坍塌。
但是一路上横腰而断的树木和广告招牌有许多,校园人口密度大,摆设物和雕塑太多,我忍不住地担心。
我在汽车地轰鸣声中,穿越了大半个波士顿。余震一波接一波地袭来,我精神状态很差,死死地握住方向盘,口中一直念念有词着希望顾辛烈没事,下一个路口,我转弯太厉害,汽车又一次直冲冲地撞上了一颗坚挺的大树。
“轰”的一声,整辆车毫无征兆地熄火。
我十分焦躁地坐在驾驶座上狠狠踢了它一脚。
我忽然想起上一次,我撞上路旁的树,打电话给顾辛烈,他第一时间赶来。我笑着告诉他赵一玫和南山的故事,周杰伦十年如一日地唱,我想就这样牵着你的手不放开,爱可不可以简简单单没有伤害。
我低声咒骂了一句,扭动车钥匙,打火,带着被撞得凹下去的保险杠继续飞驰。
连续拐错三次弯,有巡警举着手臂试图叫停我,我统统视而不见,加快速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
我去过两三次顾辛烈的学校,顾辛烈学的是艺术设计,固定上课的那栋楼我认得,可是当我将车开到楼前时,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再认得它。
因为是老式的建筑物,由学生自己设计,当年未曾考虑防震,一栋楼房已经坍塌一半,支离破碎的大理石和水泥遍地都是。
有人员受伤,血浸染在地上,救护车就停在一旁,红色的警报器一直作响。
周围围了很多人,大家都在尽自己的可能帮忙,我冲上去,拉住一个男生焦虑地问他:“你有没有看到一个亚洲男生,大概比你高一点点。”
他想了想,摇摇头遗憾地对我说:“抱歉。”
我不知道应该开心还是难过,我继续追问:“那受伤的人中呢?有没有亚裔的面孔?”
他还是摇摇头。
然后他试图安慰我,不要担心。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我给顾辛烈打了几十个电话都无人接通,现场一片混乱,大家都在找人,各国的语言夹杂在其中,我穿梭在人群中,大声喊:“顾辛烈——顾辛烈——”
有女生开始哭,我转过头去看她,浅色的头发,看不出来是哪一国人,在灾难面前,我们不分国度。
我找不到顾辛烈,这才发现他的朋友我只认识许玲珑一个人,可是我也找不到她。我绝望至极,天空乌云密布,是大震过后总会伴随的骤雨,为了大家的安全,保安开始驱逐无关的人员。
我甚至不知道我是怎么将车开回家的。
一路上,我眼前全是崩塌的教学楼,被压在钢筋水泥中的学生,暗红色的血迹,哭泣的人群,几欲压城的乌云。
他曾经对我说过什么。
他曾经对我说过那么多、那么多话。
他说,我是夸父,你是我追逐一生的太阳。
他说,直到我追上你的脚步。
在大地咆哮的那一刻,他是我脑海中浮现的唯一。
我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完全暗沉下来,我在车库停好车,没有开灯,在一片黑暗中我仍然不断地拨打他的手机,我麻木地从连接客厅的侧门里进去。
我“咯吱”一声扭开侧门,忽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钥匙声,我愣住,握着门把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屋子的另一头,正门被打开,顾辛烈抬起头,看到我,也是一脸的错愕。
我们就这样呆呆地凝视着对方。
屋外,“轰隆”一声闷雷,劫后余生,这场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我的手臂垂下来,终于可以松开紧紧捏着的手机,它清脆一声落在安静的屋子里,屏幕一闪一闪,隐约传来占线的忙音。
我们无声地彼此对立而站,顾辛烈喉结微动,几番欲言又止后才发出声音:“你……”
下一秒,我已经奔跑起来,我发疯一样跑到他的面前,死命地抱着他,我将头埋在他的肩窝,用力抱住不肯放手。
在我抱住他的那一刻,他全身骤然绷紧,然后又慢慢地、慢慢地防松下来,他的双手悬在半空中,过了好一阵子,才小心翼翼地抱住我。
他是这样的郑重其事,将我视为珍宝。
我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来。
所以的爱意在这一刻终于迸发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
我紧紧地抱住他,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只是一直哭,一直说。
回应我的,是他更加强烈而沉默的拥抱。
这是我们相遇的第十五年。
这一天,波士顿发生有史以来第一次7.0级地震,整个美国降下半旗默哀。
这一场大雨下了整整三天三夜。
顾辛烈的手机在地震中被压坏,他向周围人借来手机给我打电话,一直显示我正在通话中。他万般无奈之下开车开往我的学校,我们大概曾在同一个街区擦肩而过,一人朝东,一人朝西。他几乎找遍了每一个角度,我们学校没有人员伤亡,他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然后和我几乎同时回家,他走前门,我走后门。
他面红耳赤地给我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和果汁,东张西望,装作不经意地问我要喝什么。
我脸上犹有泪痕,坐在沙发上,心跳还是快得要命,我觉得它随时有可能从胸膛蹦出来。我想我的脸红没比他好多少,我结结巴巴:“随、随便。”
我装作低头看书,余光偷偷瞟他,他好像认真地想了想,把牛奶和果汁都放回冰箱,从柜子里重新拿出一瓶度数不算高的白葡萄酒,倒在杯子里,然后做了一个深呼吸,有点紧张、手脚摆动不太自然地朝我走来。
笨死了。我在心底偷偷笑话他。
他微微咳嗽了一声,然后将玻璃杯放在我面前,“压压惊。”
“我才不惊!”我欲掩弥彰地大声嚷嚷,同时将书举得更高了,让它挡住了我的脸,试图挡住我一脸的绯红和不知所措。
他笑了笑,挑挑眉毛:“书拿反了。”
我赶忙把转180度转了一圈,然后眨眨眼睛,发现这样才是反着的。
我恼羞成怒地将书“啪”一声合上,“大骗子!”
我因为害羞而通红的脸暴露在他的面前,刚刚哭过的眼睛已经肿起来,一定丑死了,我在心中暗暗伤感地想。
“姜河。”顾辛烈忽然轻声开口叫我。
我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向他。
他冲我眨了眨眼睛。
然后他俯身过来,吻住了我的唇。
这突如其来的一吻,让我的心脏像是要炸开一样开始狂跳,我手忙脚乱,双手不知道应该放在那里,我觉得那一瞬间实在是太短暂了,他离开了我的唇,然后满脸通红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窗外大雨依旧滂沱,黑云压城,寒风猎猎地敲打着玻璃。
我们却都没有说话,只是不好意思地、别扭地凝视着对方。
刚刚的那一瞬间,我们都忘记了要闭上眼睛,我在他棕褐色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顾辛烈的脸越来越红,耳垂也跟着红起来,我终于忍不住,和他同时傻笑起来。
“顾二蠢!”我笑着叫他。
“顾笨蛋!”
“顾呆子!”
“顾傻子!”
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我。
我笑嘻嘻地,探出身,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唇上重新掠过一吻。
“顾辛烈。”
轻轻的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教我思念到如今。
可是这一瞬间,又是那样的长,长到足以弥补我后半生所有的遗憾与不甘。
2.
虽然距离震源更远,但是纽约受灾比波士顿更为严重。没过多久,这座城市的人就很快从地震中重新站了起来。
顾辛烈他们学校更是厉害,教学楼垮了,没关系,咱们重新建一个就好了。于是穿着沙滩裤的校长一脸笑容地对顾辛烈他们说:“小伙子们,好好干,争取早日回到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学习。”
接下来就发生了让许多本科生刻骨铭心的一幕,一栋楼的学生从此开始了奔放自由亲近大自然的美好生活。上课的时间,他们坐在草坪上听老师讲课,每个人膝盖上都放一台MAC,只是他们的每日作业也自此变成了搬砖盖楼房。这一次,他们再也不去追求什么现代化的、具有象征意义的房屋建筑。
你说这人吧,为什么总得是吃了教训之后才能明白,平平凡凡就是真。
听完,我瞠目结舌,不禁竖起了大拇指感叹:“学艺术的,就是与众不同。”
顾辛烈瞪我,他穿一件牛仔外套,扣上一顶黑色的鸭舌帽,衣袖挽起来,可以看到手臂上流畅的弧线。
我忍不住走上前,隔着T恤戳了戳他的肚子:“有腹肌吗?”
他斜着眼睛,挑了挑眉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咬住下嘴唇踩了他一脚,装作十分镇定地昂首挺胸,转过身走了。
转眼已是四月,我的导师出差回来,主动找到我,同我谈起继续读博的事情。和同组的师兄一样的工资,再加上我的导师名声不错,学术界大牛,连草稿都能被人拿来膜拜,况且他人还随和,感恩节还会邀请我去他家里吃火鸡。
我开车回家的时候,顾辛烈正在做晚饭。他的厨艺一点点的长进,偶尔有几道菜,还能让人吃出惊艳,只是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些菜,让人实在难以下咽。
顾辛烈今晚颇为自信的尝试了一道蟹黄豆腐,原本又嫩又白的豆腐被他铲得四分五裂,他沮丧地看着我,我笑着接过来,舀了好几大勺放进我的碗里,就着米饭大口吃起来。
“你今天心情不错啊。”顾辛烈也不拿筷子,就坐在对面看着我吃。
“嗯,”我想了想,喝了口水,放下碗筷,认真地告诉他,“我今天导师找我谈读博的事情,我拒绝了。”
顾辛烈愣住,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你怎么……”
我微笑着看着他的眼睛。
我曾经以为我和江海是世界上最默契的搭档,因为我们的脑电波处于同一个频率。可是在我重新遇见顾辛烈之后,我渐渐地明白,相爱的本质,只是一个眼神。
我们看着彼此的眼睛,我想起下午我在办公室里对导师说出的话。
我说:“我很高兴能认识您,也很感谢您这两年来对我的照顾,可是很抱歉,我不能继续做您的学生,我想我的学生生涯到此为止就可以了。我明年将要回到我的祖国,因为明年,我喜欢的人就要毕业了。”
导师有些惋惜地摇摇头,然后对我说祝你幸福。
这个国家的伟大之处在于,他们给爱最大的自由。
我开口打断顾辛烈的话,我说:“我只是不想读博而已。”
“姜河,”顾辛烈怔怔地开口,“如果你是为了我……”
“少自作多情了,”我冲他翻了翻白眼,“谁说我是为了你?”
他闷闷地“哦”了一声,然后又不放弃地继续追问:“那你为什么突然不想读了?”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快点吃饭。”
顾辛烈却不依不饶,他认真地说:“姜河,其实你不必这样,我也可以为了你留在美国,我也可以回国等你,大不了……大不了,我也读研好了。”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别逗了,你压根就不是读书的料。”
他幽怨地看了我一眼,“好歹是我满腔热情……”
我继续笑,夹了一块肉堵住了他的嘴。
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我。
我也想要为他做一些什么,就像是他一直那样努力地爱着我一样,我也努力地想要回应他。
想要将自己的心摆出来给他看,喏,它在这里。
吃过饭后,我和惜惜在网上聊天。我给她说了我放弃读博的时候,我笑着打字说,“你看,我人生两次放弃读博,两次竟然都是为了爱情。”
隔了很久,她的头像才重新亮起来,她说,“你会后悔吗?”
我想了想,回答她,“我唯一后悔的事情,就是,让他等了那么多年。”
“那你还爱江海吗?”
还爱他吗?
我手指停留在键盘上许久,不知道要如何去表达。
“顾辛烈曾经对我说,对他来说,我就像是太阳。其实对我来说,江海也是一样的。他就是太阳,普照我一生。因为他的出现,我的一生都被改变了,这是比爱情还要深刻的羁绊。”
“我们在一起十年,他就是我的整个青春、全部的信仰,我一直跟随他的脚步,我仰慕他、崇拜他、喜欢他。有一天,我发现他属于了别人,我所祈求过的全部美好,他都给了别人。我真的整个人都崩溃了,觉得全世界都灰暗了。”
“我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来忘记他,其实我一直在想,如果那个人不是顾辛烈,那么我恐怕这一生都没有办法忘记江海了。因为在我心中,江海是日月星辰,其他人都是淤泥尘埃。我要上哪里再去找一个,像他一样会发光的人呢?”
“他是我年少时候一直追逐的一个梦,唯一的梦啊。”
打到这里,我觉得心头难受得厉害,堵得慌,可是又哭不出来。
见我停下来,何惜惜才缓缓地替我说出心中的那句话:“有些时候,我们怀念一个人,也许只是在怀念一段岁月,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以及……一种再也无法实现的人生。”
“但是顾辛烈不一样,他给我带来了很多很多的快乐和感动。他是个很浪漫很深情的人,就像是一个深渊或者无底洞。你知道,其实浪漫本身就是一种爱情。他让我,心动,很心动。就是那种非常强烈的觉得,自己在活着。”
这一次,何惜惜回得很快:“恭喜你。”
我想了想,觉得自己的人生真的很幸运,上天待我不薄。
“希望有一天,赵一玫也能够想通。”她说。
我本来想说“我和赵一玫的感情不一样”,但是想了想,这不是废话么,世界上本就没有完全相同的感情。而且我们煽情煽这么久,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赶忙说:“她才是真人生赢家好吗,斯坦福博士辍学,现在正在阿根廷享受美男和海滩吧,你看我,至少拼死拼活有个硕士学位。”
她打了一连串的省略号过来。
我又感叹了一番,这才是坦****的人生啊。然后又问惜惜婚期订在多久。
“婚纱正在定制,再等几个月吧。”
我开心地揶揄她,“从此以后,你就是上流阶级的人了。”
“姜河,”她问我,“你喜欢美国吗?”
我明了她想要问什么,我回答:“我喜欢这里,我在这里呆了六年,爱也罢,恨也罢,哭过笑过,和青春有关的回忆都留在了这里。可是我仍然觉得我不属于这里,这里不是我的家。我和你,和赵一玫都不一样。赵一玫追求的是爱情,你反抗的是命运,而我,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她说:“无欲则刚。”
我笑了笑:“我并非无欲,只是每个人觉得重要的东西不一样罢了。我只想活得明明白白,不悔此生。”
然后她慢慢地打出了一段话:“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美国。”
我黯然沉默,是的,她反抗命运。正是因为她的人生,从来都由不得她做主。
3.
第二天上午,我起床迟了,开着车一路狂奔到学校。学校停车场的两边种满了橡树,这是一种在波士顿很常见的树,特别是公园里,简直遮天蔽日。刚刚来这里的时候,我会想念加州的棕榈树,时间长了,便也习惯了橡树的美。
我拿着车钥匙走出来,忽然整个人愣住。
远处的路上,站着一个人,只是一个模糊的侧影,可是看起来却像极了江海。
我知道这不可能,江海此时应该在旧金山才对。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几辆车飞驰而过,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一脚缩回来,等它们都驶过,对面果然已经空无一人。
肯定是我看错了,我在心底想,昨天才和惜惜聊到他,今天受了点影响吧。
毕竟,无论有一千种还是一万种理由,江海此时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然后摸出耳机,听着歌继续走。MP3里全是已经过时的中文歌,来美国六年,我依然不能戒掉的两样东西,一样是家乡的胃,一样是中文的歌词。
我还是同往常一样带着两杯拿铁去找我的导师。虽然不能继续读博,但是我课余时间依然在实验室给老板打工赚取生活费。他最近在研究密码通信,也顺便丢了几本书给我。
他问我:“你学过数论吗?”
我点点头,背出了高斯那句名言,数学是学科的皇后,数论是数学的皇后。
他笑了笑,说:“数论是一项伟大的学科。”
下午没课的时候,我去了一趟图书馆,找了一些数论的资料,重点研究了一下导师所说的密码通信。
密码学起源早在几千年前,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更是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我被这段历史所吸引,决定找一点这方面的记载。
我的电脑开着,不小心点开历史记录,“江河湖海”的博客弹了出来。
自从上一次他问我“为什么要改名字”之后,我们便没有再有联系。我点开来,发现他更新了两条日志,依然是我看不懂的乱码。他还给我留言,说:“波士顿地震,祝平安无事。”
我有些感动,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外冷心热的人,很细心,也很善良。
这时候已经距离他留言的时间过了好几天了,我还是回复了他:“平安无事,谢谢关心。”
这次他回复得依然很快:“不必客气。我决定改博客的名字了。”
下一条消息紧接着弹了出来:“恭喜你,可以买一条新裙子了。”
我愣了愣,登时又是一阵愧疚感,我其实都只是随口开玩笑,没有想到他会当真。
“不不不,不用,这个名字挺好的,为什么要改啊?”
他没有回答我,我五分钟以后再刷新页面,发现他的博客名已经换成了:此情可待,就连背景图片也引起了换了。原本波涛汹涌的海底换成了平静的海面,阳光照射下来,一篇波光粼粼、
我很惋惜:“好端端的,改了怪可惜的。”
他善意地提醒我:“你的裙子。”
我这才想起来,赶忙点开收藏夹,才发现这条我心心念念大半年的裙子已经下架。我呆呆的看着灰色标记的“SOLDOUT”,恍惚中,才意识到春夏秋冬已经又转了一转了。
其实感情也是一样的,有多少人是在犹豫不决和踟蹰不前间,就失去了它呢。
我有点多愁善感的回到对方的博客里,沮丧地告诉他我失去了那条裙子。
他或许是想安慰我,他说:“或许那条裙子并不适合你。”
“可是我喜欢了它很长时间!”
“那又如何?”
看到这傲慢的四个字,我不禁又想掀桌了,我想对面一定是一位男士,他不懂对女生来说,失去一条心爱的裙子是多么大的痛。
我不满地关掉网页,决定不再理会这个神经病。
密码学是一门很有意思的学科,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玩的游戏。那时候因为我不愿意和周围的小孩子玩,我通常都是自己和自己玩。画一些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画,自己创造文字,自己同自己讲话。
顾辛烈把菜端上饭桌的时候,我还在一旁看着,头发胡乱地扎起来,刘海也不管形象地别过额头。
他弹了弹我的脑门:“在写什么呢?明文?密文?密钥?什么乱七八糟?”
我便讲给他听:“呆子,来,姐姐给你解释。这是密码学,明文密文你知道吗?简单来说,明文就是表面上看到的信息,密文就是经过破密之后,真正想要呈现的信息。而密钥,就是将明文转换成密文的算法。”
“那,”顾辛烈一脸迷茫地指了指我草稿纸上的一连串字母,“这个是明文吧?怎么就转换成了这一串,唔,密文了呢?”
我冲他勾了勾手指。
他伸过头来。
我脑门冲他脑门响亮的一撞。
他立刻泪眼汪汪地看着我,我得意地笑,开心过后便继续给他解释:“这个是最简单的凯撒密码。凯撒密码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密码之一。它采取的是最简单的移位,比如,‘YOU’,如果规定移动三位,就成了,‘BRX’。”
“那你说的密钥呢?”
“可以用来加密的密码种类太多了,还是拿凯撒密码举例吧,改进过后的凯撒密码叫做维尼吉亚密码,这是一种需要密钥的密码。”我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写,“因为有了密钥,所以通常写出来的明文就会杂乱无章,像是一连串的乱码——”
我的声音戛然而止。
顾辛烈疑惑地看向我,一时间,无数的混乱的字母在我脑海飞过。
我一把抓住一旁的鼠标,唤醒休眠状态的笔记本,点开网页,找到那个我一篇日志都看不懂的博客。
我飞快地将上面的字母在纸上抄下来,然后用书翻开到维尼吉亚的凯撒密码表,口中念念有词,眼睛和手飞快的查阅和记录下来。
没用多久,我就破解出了这一行字。
他最新的一条博客,CHOXZLTMFOVARGWRVMGHKHMHLVA,如果采取他的博客名字的简写,JHHH(江河湖海)作为对称密钥的话——
密钥:JHHHJHHHJHHHJHHHJHHHJHHHJHH
明文:CHOXZLTMFOVARGWRVMGHKHMHLVA
密文:LOVEISATOUCHANDYETNOTATOUCH
——loveisatouchandyetnotatouch(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我看着纸上的这一行字,久久说不出话来。
我曾经听过这句话。
那是十几岁的时候,我读了塞林格先生最著名的《麦田守望者》,很喜欢里面的一句话:“Rememberwhatshouldberemembered,andforgetwhatshouldbeforgotten.Afterwhatischangeable,andacceptwhatismutable.(记住该记住的,忘记该忘记的,改变能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
我兴致勃勃地将这本书推荐给了江海,谁知他只是微微一笑,告诉我他已经看过这本书,并且塞林格先生还写过一本《破碎故事之心》。
他一边回忆,一边背出了这段话:“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莱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姜河?”身后传来顾辛烈担心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
一个毫无根据,却又无比笃定的念头在我脑海一闪而过。
我垂下眼眸,力气耗尽般松开鼠标,喃喃出声道:“这是江海的博客。”
江河湖海,我早该想到,他迷恋的,从来都是最古老而经典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