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飞机在波士顿降落,我行李太多,必须要租一个手推车。可是等我拿出钱包才发现自己身上根本没有硬币,我愁眉苦脸,不得不厚着脸皮向一旁同样等行李的人借了五美元。
折腾许久后,我终于狼狈地推着行李堆得比我人还高的手推车走出机场。顾辛烈得瑟地将跑车大喇喇在出口一停,抢眼到我实在想装作不认识他。
我面无表情地拉开车门,问他:“你怎么不停地下停车场?没交警赶你走吗?”
顾辛烈特别得意地笑了笑,“怎么没有,我都吃五张罚单了。”
我默默地腹诽他一通,然后十分想不明白地问他:“那你为什么还要停这里?”
他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然后说:“装帅啊。”
我脚下一滑,差点从他车里滚出来。
四年不见,顾大少的智商,仍旧让我堪忧。
让我更堪忧的事情还在后面,等我坐稳后,顾大少油门一踩,大红色跑车“突”地一声冲向高速公路。我的头发被吹得一片凌乱,我被吓得赶忙转过头冲他咆哮:“慢一点你会死啊!”
“哦,”顾辛烈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然后松开油门,“不好意思,有点紧张。”
“你紧张什么啊!我才紧张好不好!”我欲哭无泪。
“不是,”车速终于平稳下来,他打开天窗,波士顿比旧金山更冷,但是风吹在脸上意外的凉爽,他说,“姜河,我们好歹四年没见了。”
他这样一说,我才平静下来。我侧过头向他看过去,四年不见,当初那个混小子早已长出分明的轮廓,他长手长脚,穿一件白色T恤,黑色的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在外的皮肤被晒成好看的小麦色。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顾辛烈,我感觉到他又开始紧张,他使劲捏着方向盘,好像有些害羞,他说:“看,看,看够没有?”
“够啦。”我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他又不好意思地“哼”了一声,然后又想到什么,一脸眉飞色舞:“姜河,你饿不饿?”
知我者,顾辛烈是也。我已经快得两眼发晕,“要饿死了。现在给我三个汉堡我都能吃下。”
“那就好,”顾辛烈高深莫测地一笑,“我带你去我那里,我已经做好了一大桌好吃的。”
我十分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等我到了他家里,看到那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美食,我那颗忐忑依旧的心也终于落下来了。
我面无表情地转过身,问正洋洋得意等待我的赞美的顾辛烈:“你这叫的哪家外卖啊,不错啊。”
“你才叫的外卖!不要血口喷人!”
“得了吧,”我拉开凳子反扣着坐下来,“虽然四年不见,但是我们认识多少年了啊,十根手指扳完都数不过来。”
“才、才不是呢!”
“哎,”我摇了摇头,“何必呢,来来来,顾二蠢你过来。”
顾辛烈十分提防地看了我一眼,我随手拿起厨房里的盐和味精,称赞了他一下:“不错啊,专门去买的?”
“才、才不是呢!”顾辛烈咬定青山不放松。
我在心底冲他翻了个白眼,一手拿起装盐的罐子,一手拿装味精的罐子,递给他:“喏,那你说说,哪个是盐,哪个是味精。”
顾辛烈张大嘴巴,愣愣地看着我。
“姜河,你欺人太甚!”
看他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的模样,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然后回到座位上:“好啦,快开饭,要饿死了!”
等我真正心平气和地和顾辛烈面对面坐着吃饭的时候,我心底升起一种五味杂陈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我只好低下头一个劲儿的夹菜来吃。端起碗刨饭刨得跟饿死鬼投胎一样。
顾辛烈十分不忍直视地看了我一眼:“……姜河,你这样子,可如何嫁得出去啊。”
我一大块牛肉塞他碗里,“嫁不出去也不嫁给你。”
他垂头丧气地重新拿起筷子:“何必这么见外嘛。”
我又吃了两口肉,嚼之无味,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顾辛烈。”
“嗯?”他挑挑眉。
我尴尬地咳嗽了两声,然后边想边说:“是这样的,你看我们啊,确实是四年没见了。我比四年前呢,长高了四厘米,长胖了十斤,你看,双下巴都快出来了。然后呢,我头发也长长了,刘海都快把眼睛遮了。还有啊,我以前一点都不喜欢吃辣,可是现在嗜辣如命……噢,还有,你看,我的小腿上有一条很难看的伤疤,这是我骑马摔下来的。”
顾辛烈静静地听着,也不打断我,他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想说的是,我已经不是四年前的那个我了。”我顿了顿,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那个,咳咳,喜欢的,咳咳,已经不是现在的我了。所以我觉得吧,咱俩还是做朋友重新认识一下比较好。”
“哦,”顾辛烈一副“你说得很对但是我不打算听”的表情点点头,将肉剩得多的那盘菜移到我面前,“我这里有火锅神器,晚上想吃火锅吗?”
“想!”我激动得泪流满面,“火锅!!”
愣了三秒,我又尴尬地咳嗽一声,恼羞成怒:“别想转移话题!”
“行。第一,我的心要往哪里放是我自己的事情,劳你挂心了。第二,你怎么从马上摔下来了?”
“意外而已,啊啊啊啊啊,不要提这件事,我的马还在旧金山呢!为什么不让我托运过来,我可以给它买机票嘛!”
想到河川,我又忍不住地伤感起来。
2.
静静流淌的查尔斯河将波士顿分对半。我和顾辛烈一人在河这头,一人在河那头。
因为当初我找房子的时候房价已经上涨,无奈之下只好找了一所算不上太满意但是能凑合着住下的房间。我同另外三人合租,我的房间在最里面,很小,地毯的边缘都已经卷起来,踩上去十分刺脚,我再也不能赤光着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了。
我依然不会开车,每天必须比其他人早起半个小时去坐巴士,我已经尽量轻手轻脚,可是仍然被抱怨吵到了她们。而合租的人中有一人喜欢深夜洗澡吹头发,也总是让我无法入睡。
与人合租诸多的难题,我在美国的第五年才算真正意识到,材米油盐,一定是要斤斤计较的。都说没有遇到极品室友不算留过学,想来,我的海外生涯也算是圆满。
研究生和本科生学习模式没有太大区别,我每天都呆在学校里,有些时候不想回家,就直接在图书管里通宵温书。顾辛烈偶尔会给我发短信,我有时回,有时不回。
在波士顿的第三个月,一天夜里,我忽然全身发痒,在梦中惊醒。我扭开台灯,撩起睡衣,发现自己手臂和大腿上各被咬了一串整齐的肿起来的红包。痒得我一夜未眠,等到清晨一照镜子,估计就我知道脸上那是黑眼圈,不知道的人大概都觉得我这是人体艺术。
而此时,我被咬的手腕已经粗壮得如何土里拔出来的红萝卜。我去超市买了一瓶灭蚊剂,但是我对美国的除虫剂真是一点信心都没有,不添加任何对人体有害的化学试剂,杀得死只毛毛虫都算运气好。
这天夜里入睡前,我仔仔细细地将我的房间每一个角落喷上了灭蚊剂,然后用衣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入了夜,我再一次被咬醒,我睁大了眼睛把房间巡视了一遍,没有见到任何虫子,我打了个寒颤,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我将身上被咬得惨不忍睹的地方亮出来给我的室友们看,我问她们:“我住的的那件屋子,以前是不是闹过BEDBUG(即害虫)?”
BedBug,即国内俗称害虫。我其实也只是听说而已,因为每个来美国的留学生都被警告过,千万别住闹过BedBug的房间。这东西在中国早在除四害的时候就消灭干净了,我们这代人没有经历过,可是在美国,因为没有强力除虫剂,基本上,摊上了就没有可以解决方案了。
它们身躯极其小,大多数隐藏在地板和墙缝中,白天是绝对没有办法看见它们的。到了夜里,它们成群结队的爬出来咬人吸血,爬行速度极快,反应极其灵敏,在人被惊醒的那一刻它们立即一哄而散的躲起来。
Bedbug繁殖能力和传播能力都很强,一间屋子,一旦闹过BedBug,很难再清理干净。最可怕的是它们咬起人来,要是泛滥,是会出人命的。和它们比起来,老鼠、蚊子、蟑螂简直就是人类好朋友。
被我突然这么一问,三个人愣住,客厅一下子鸦雀无声,等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女孩子才终于承认:“是。”
我勃然大怒,将桌子一拍:“你们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了,你还会租吗?”其中一个女生极其小声地说。
我真是被气疯了:“你们也知道我不会租!你们会不会太自私,就为了让人来帮你们平摊房租,你们每个月省的这两百多刀,你们省得安心吗?”
“你别那么激动啊,”一个女生有点不自在地说,“要不你让除虫的公司来帮你除虫,费用我们四个人平摊就是了。”
“平摊?你们这如意算盘打得倒不错,现在你们倒不心疼钱了?”我冷冷一笑。
“你话别那么难听,我们也是好心帮你,别给脸不要脸。”
我看着眼前这三个大我四五岁的女生,怒极,却不知道可以如何反抗。算来,除了情路,我的人生真的太过平顺,总是受人照顾,被人挡在身后。
正在我和她们僵持不下的时候,我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我看了一眼屏幕,是顾辛烈打来的,我犹豫了一下,接起电话:“喂?”
“喂,”顾辛烈轻快愉快的声音响起,“姜河,明天周六,要不要我来载你去中国超市,你上次买的东西差不多该吃完了吧。还有,我发现一家很不错的意大利餐厅,呃,肉很多,你会很喜欢的。”
我看了看自己被咬肿的身体和差到吓死人的脸色,害怕他担心,脱口而出:“不,不用了,我这周实验室有点事,下次再说吧。”
“好的,”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望,不过他很快又重打起精神,“那你记得早点休息。”
挂点电话,我发现自己情绪平静很多。因为我知道,我并不是一个人,这样的认知让我瞬间强大起来,我冷笑了一声:“如果没猜错的话,上一任租客就是因为Bedbug搬走的吧?除虫真的有效的话,她还会搬走吗?”我冷冷一笑。
那三个女生再次不回答了,只是恶狠狠地瞪着我,我看了眼时间,上学快要迟到了,我只好抓起书包和几片面包匆忙出门。
3.
我这天在学校过得十分糟糕。因为已经连续两天无法入睡,我头疼欲裂,在上课时间直接睡了过去。再加上手臂肿得十分厉害,又痛又痒,可以挠的地方已经被挠破了皮,不能挠的地方就难受了。
身体和精神上的不适直接导致我胃口差得要命,买了一个汉堡,咬了一口,腻味得我想吐。放学后,我一个人走在出学校的路上,一想到要回住的地方,我心中就涌起一股厌恶,然后又想到夜里几十只又扁又恶心的虫子爬在我身上吸我的血,我就作呕。
黄昏是一个人最脆弱的时候,我望着远方的夕阳,遥远而美丽,篮球场上年轻的外国男生们飞快地说着英语,那一刻,我第一次又强烈又清醒地意识到,我不属于这里。
异国他乡,听起来风光无限,可是将我们的心一层一层剥开来,才发现里面空****一片,什么都没有。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滴大滴地落下来,独在异乡为异客,原来这才是孤独的模样。
我在人烟稀少的路上蹲下身,不顾不管地大哭起来。这时候,身后传来一阵急促地呼唤声:“姜河,姜河。”
我回过头去,看到一脸着急的顾辛烈向我跑来,他身后的火烧云映红了整个天空。
我没头没脑地想起《大话西游》的一句台词,它说,我爱的人是盖世英雄,总有一天,他会踩着七彩祥云来娶我。
大概是因为我太喜欢周星驰,我忽然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可是笑完又开始难过,眼泪又不停往下落。
顾辛烈喘着气走到我面前,也蹲下来,他眉头拧在了一起,“姜河。”
“笨蛋啊,”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你怎么来了?”
“今天早上给你打电话的时候觉得你声音不太对劲。”
“哪里不对了,我只是、我只是饿了。”我抽噎着。
顾辛烈没好气地笑了:“那你哭什么?”
“饿哭了,不行啊。”
“行行行,”他举双手投降,“说不过你,来,咱站起来,再蹲你腿就该麻了。我带去找个地儿坐着哭。”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我的腿真的麻了,我龇牙咧嘴、挂满泪痕地撑着顾辛烈的手臂站起来。
“别动。”他说。
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向他看过去,然后我看到顾辛烈自然而然地蹲下身,皱着眉头,认真地将我不知何时散开的鞋带握住,不太流畅地打了一个结。
顾辛烈是谁?堂堂顾家大少爷,生来就挑肥拣瘦、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心甘情愿地蹲下身,笨拙地为我系鞋带。
就为了这么一幕,我心中一动,登时觉得刚才大哭的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神经病。
我哪里孤单哪里寂寞了,穷矫情个什么劲儿。我眼前的这个大男孩,他放弃国内安逸奢华、前程似锦的生活,只身来到寒冷遥远的波士顿,只是为了能够在五个小时内赶到我的身边。
“顾辛烈。”
“嗯?”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挑着眉头侧过头看向我。
“谢谢你。”我认真地说。
“谢、谢什么啊!”他满脸通红地别过身。
虽然我极力隐藏,但是从我肿到根本无法握笔的手指上,顾辛烈还是发现了事情的不对劲。
“到底怎么回事?”他有些生气地问我。
我只好潦草地将Bedbug的事情告诉了他。
顾辛烈被气得当场炸毛,他将可乐瓶子狠狠一捏,扬手投入垃圾桶里,然后面无表情地说:“上车,我带你去找她们,这事得说清楚。”
我想了想:“还是算了吧,和她们也扯不清,难不成让她们给我换房间?周末的时候我叫除虫公司来试试。今天晚上,呃,我找个地儿先住着吧,Motel或者速8吧,贵了我也住不起。”
顾辛烈拗不过我,皱眉都拧一起了:“开什么玩笑,你一个人去住酒店,来不如去我家,反正我一个人住,房间多。”
我一想,这还真是个不错的主意。留学生之间,男女混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何况我只是借住一宿。按照波士顿的物价,去快捷酒店一晚上也得九十、一百刀,已经是笔很大的开销。
到了顾辛烈家后,他把他房间的床腾给我,自己去睡沙发。我也懒得去推辞,知道他肯定不同意让我睡沙发,我俩也不可能合睡一张床。顾辛烈的床又大又软,我躺在上面就挪不动了。读硕不比读博,也不比我读本科那阵子,学校虽然减免我的学费,生活费得靠给教授打下手来挣,以至于我过得十分拮据。来波士顿之后,我床也没有舍得买,就买了张厚厚的床垫铺地上,很久没有尝过睡**是什么滋味。
我呈“大”字型躺在顾辛烈的**,懒懒地感叹:“大少爷你生活实在太幸福。”
顾辛烈悲哀地捂住额头:“您老这幸福值也太低了。喏,这件T恤是全新的,吊牌都没摘,你将就着穿穿,快起来洗漱。”
“不起来。”我翻了个身,抱住软绵绵的枕头。
顾辛烈束手无策了:“你不嫌不舒服啊?牙膏都给你挤好了。”
“就不。”
“你怎么又懒又邋遢。”
我“嘿嘿”一笑:“现在知道了吧?我这人好吃懒做,胸小无志,反正又不是我的床,脏也不脏我,快点出去出去,我要睡觉了。”
顾大少幽怨地看了我一眼,只得转身走开。
我小人得志,半梦半醒之间还不忘使唤:“记得把门和灯关了哈。”
这一夜,我终于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第二天神清气爽地醒来,来到客厅,看到顾辛烈还横七竖八地躺在沙发上,被子大半都掉在了地上,只剩一边角还搭在他胸口上。他穿了一身卡通睡衣,上面的Q版樱木花道无比傻帽地比起一个“V”,一口白牙露出来,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顾辛烈睫毛微微颤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边揉眼睛一边疑惑地说:“姜河?你怎么在这里?”
然后猛地抓起被子往胸口一掩,一副良家妇女的样子:“你,你,你想干什么!”
“拜托,”我绝望地捂了捂额头,“蠢成你这样,倒也是一项技术活。”
顾辛烈这才终于醒过来,他悲愤愈加地看着我,找了半天没找到他的拖鞋。我两脚一蹬,将自己脚上那双脱下来甩到他面前:“喏,穿这双吧,我喜欢光脚。”
我们斗了半天嘴才终于意识到肚子饿了,顾辛烈的冰箱也是空空如也,他想了想:“走吧,带你出去吃pancake。”
等我坐上他那辆拉风的跑车,不得不忧伤地感叹:“有车就是好啊。”
“你还没有驾照对吧?改天我教你吧。”
说到学车,一时间许多零碎的画面在我脑海一闪而过,开车的江海、沉默的江海、他的车里放着的古典乐,我心情一下子无比低落,淡淡地说:“再说吧。”
4.
周末的时候,我打电话叫了除虫公司。我将所有的家具都搬到阳光下暴晒,衣服床单也全部洗了一遍,累得全身都快散架了。然后,我回到空空如也的房间里,也懒得管刚刚喷了杀虫剂,直接倒在了地毯上。这个时候,我接到了赵一玫的电话。
我没有把Bedbug的事情告诉她,我们随便地扯了一会儿天,我还是忍不住问她:“江海最近如何?”
“不知道,我搬家之后就很难见到他了,我本来和他也不熟。我在学校星巴克见过他一次,那天停电,他坐在外面对着电脑,我要去上课,就没给他打招呼。”
“哦。”我失望地说。
赵一玫犹豫着说:“其实你不必这样断绝联系,你们还可以做朋友的。”
我摇摇头,痛苦地说:“爱或不爱,只能自行了断。”
何必拖着一根快要断的线。
挂掉电话之后,我收到赵一玫的短信,她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我闭上眼睛,眼角有泪滑落。
这天夜里,我再一次被Bedbug咬醒,我所说的果然没有错,它根本没有办法被除掉。第二天早上,顾辛烈给我打电话,问我有没有好一点,我垂头丧气:“别说了,我等会去学校就上网找找现在还有房子租不。”
“那我放学后还是接你去我那吧。”
我开始着手搬出去住这件事情,可是到了这个时间段,几乎没有空房腾出来。好不容易找到一间,不是条件太差就是价格高得离谱,我无比头疼,心想当初果然不应该贪图小便宜。
毫无进展地捣腾了好几天后,我有些气丧地坐在顾辛烈车上,随口道:“要不把你空出来的房间租给我好了。”
顾辛烈一听,猛然一个急转弯。
还好我系了安全带,我瞪她:“你干嘛!”
他无辜地眨眨眼,语气却十分愧疚:“你不是说要搬我那里去吗,我调头去给你搬行李啊。”
我被自己口水呛住,咳嗽了半天才缓过来:“我就这随口一说,你别当真啊。”
“已经当真了怎么办?”
他这么一说,我倒是认真思考起这件事来。顾辛烈来到波士顿后,自己买了一栋house,他一个人住主卧,二楼上还空了三间房,门外有花园,不远处有湖泊和大片草坪,小区里泳池和健身房等设备都很齐全。让顾辛烈当我房东,我也避免了再次遭遇极品室友,两人搭伙做饭什么的也挺方便。唯一的缺点就是上学没法坐巴士了,得自己开车。
我衡量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盯着他:“房租你开个价。”
“啊,多你一个少你一个没差啊,算了吧。”
我抬起手,尽力站起身敲了敲他的头:“不收房租我不住啊。”
“别闹,”他轻笑,“我开车呢。”
“谁跟你闹了,说正经的。”
“我也是正经的啊,”顾大少一脸无辜地瘪瘪嘴,“你说就你那几个房租,我拿着有什么用啊。”
我的膝盖中了一箭,身为穷人,我不得不挣扎着维护自己那颗脆弱的自尊心:“那也得给。”
“倔的跟牛一样,这样吧,你现在租多少就给我多少吧。”
“别傻了,”我翻了个白眼,“我们四个人挤3B2B,还有一个人睡客厅,这价格能一样吗。这样吧,房租我乘以二,然后你打个友情八折。可以了吧?不可以也没事,我不住就是了。”顾辛烈趴在方向盘上乐不可支:“姜河你够可以的啊,租客比房东还大爷的,我还是头一回见。”
顾辛烈开车将我送到屋门口,我收拾东西,他开车去给我买吃的。
我的东西并不多,来了波士顿以后,我一直没有什么归属感,一个床垫,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就是我全部的家具了。衣服和洗漱用品一个行李箱就能全部装完,连我自己都觉得十分悲哀。
没过多久,顾辛烈给我打电话说他到门口了,我便拖着行李箱往外走。经过客厅的时候看到她们三个女生坐在饭桌前,我正准备给她们打招呼说一声,面对我坐着的女生先反应过来:“你要搬走?”
“嗯,”我本来想着无论如何,大家能相遇便是缘分,毕竟一室共处两个多月,反正我也已经找到新的住处,我便笑了笑,“我找到了新的住处。”
有个女生有些过意不去,放下筷子过来:“我帮你搬吧。”
我正准备说不用,另外两个女生忽然就不干了,横眉竖眼地说:“你什么意思啊姜河,当初租房合同签的可是一整年,你的押金也交了,还剩下九个月呢,你住也得住,不住也得住。”
说起来我也真是的,和她们客气什么啊我,拎着行李箱直接走人多方便。
刚刚走过来说要帮我拿行李箱的女孩子也停下来,倒退两步回到她们身边。我松开手,冷冷地问:“你们不说我还忘了,这个月剩下的房租就算了,当我白给的。但是那一千刀的押金你们得退给我。”
“不可能。合同未满你自己搬走就是毁约,怎么可能退你保证金?”
我被震惊了,这人一不要脸起来,真的是鬼都害怕。
就在我们僵持不下的时候,顾辛烈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没事吧?怎么用这么久,行李很多吗?要不要我来帮你搬?”
“没事,”我冷静地握着手机,“就是遇到三个疯婆子。”
“你说谁疯婆子!”
“说的就是你。”
“姜河,你钱还在我们手上,说话客气点。”
我早就火了:“拿着滚吧,姐姐我不要了!”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懒洋洋的男声:“谁说不要了?”
我和三个女生一起转过头去,顾辛烈靠在门框上,一手插在裤包里,吊儿郎当地抛着手中的车钥匙,阳光落下来,他的棒球帽被镀上一层金色。
他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收起钥匙走到我面前:“怎么回事?”
我还没说话,那三个女生抢先回答:“你们自己毁约,不退就不退!”
顾辛烈歪着脖子看了他们一眼,慢条斯理地说:“我有问你们吗?”
看她们脸被涨得通红,我心情大好,耸耸肩:“喏,闹事儿呢,不让我走。”
顾辛烈表示懂了的点点头,然后皮笑肉不笑地给她们说:“闹事儿是吧,行啊,要不咱再闹大一点?美国不是最爱打官司了嘛,我倒要这是算我们违约呢,还是算你们欺诈。我们要是违约呢,输了官司大不了赔点钱,小爷我别的没有,就钱多。不过你们要算上欺诈,估计遣送回国都免了,直接蹲监狱呗。”
顾辛烈气势咄咄逼人,连我站在旁边都不禁打了个冷颤,开始默默怀念我天天拿笔袋打他头骂他“蠢货”的无知岁月。
她们三个不说话了,然后和我签合同的那个女生一声不吭地回到房间,又找另外两个女生一人借了一点钱,凑齐了一千还给我。
我借过钱放包里,把行李箱拉杆交给顾辛烈,谁知道他还是不疾不徐:“还没完呢。”
我不明所以地望向他。
“我泱泱华夏可是礼仪之邦,”顾辛烈不轻不重地冷笑了一声,“好歹祖国养了你们二十多年,道歉总会吧?”
她们三人面面相觑,憋了一会儿才依次给我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钱到手,正心花怒放着,便也十分假地堆了个笑容,回了她们一句:“没关系。”
顾辛烈这才勉为其难地被我拽着走了。
等我们上了车,顾大少恢复本性,又忍不住得瑟起来。
他笑着冲我挑挑眉毛:“我刚才帅吗?”
我死鸭子嘴硬:“蠢死了。”
“姜河,不带你这样的,”他开始哭诉,“明明就很帅!”
“好好好,帅死了,”我冲他翻了个白眼,拿手里的抱枕砸他脸上,“快点开车吧你。”
5.
顾辛烈的主卧里独立卫生间,其他几间房间卫生间在门外,他本来说和我换房间,但是我嫌麻烦,就在他对面住了下来。我觉得他那身樱木花道的卡通睡衣很可爱,也从官网上买了一套,
于是我每天的日常就成了扎着小辫子穿着球服版的卡通睡裙和顾辛烈斗嘴。
有个周末,我在实验室里呆了一天,搭了同组的师兄的便车,晚上七点过才到家,到家门口的时候就闻到一股难以忘怀的糊味。
我挑了挑眉毛,深吸一口气,推开家门。果然不出我所料,厨房里乌烟瘴气,顾辛烈围着买鸡精送的黄色围裙,一手拿锅铲一手拿着汤勺,头发被他挠得乱七八糟。
而大理石做的厨台上,摆满了各种各样锡纸盒,虽然形状各异,但是里面全都躺着黑糊糊的看起来很神秘的东西。
我绝望地扶额:“说吧,这是怎么回事。”
顾辛烈回过头来,看到我有些紧张,连忙将手上的家伙往身后一背,掩掩藏藏的,“什,什么怎么回事?”
“别装了,”我走到他面前,伸着脖子看了眼锅里粘作一团的菜和肉,心疼死了,“你瞎捣腾什么呢。”
“下,下厨啊!”
我真为“下厨”这两个字感到悲哀。我摆了摆手,拿起一旁的筷子,小心翼翼地从锅里夹了块肉尝尝,牛肉老得根本嚼不动,为了不伤害顾大少的玻璃心,我还是硬着头皮把它直接吞了下去。
“然后呢,”我指了指厨台上的那些锡纸盒子,“这些又是什么?”
“甜点啊!”他兴致勃勃地向我介绍,“这是黑森林蛋糕,这是焦糖布丁,这是慕尼黑,这是蓝莓蛋挞,这是巧克力曲奇,这是……”
“够了,”我面无表情地伸出手一把捂住他的嘴巴,“我听到中华小当家在黄泉之下哭泣的声音了。”
顾辛烈瘪了瘪嘴,一双漆黑的大眼睛像小狗一样又无辜又期待地看着我。
我想了想:“你这是专程做给我的?”
“才不是专门!”他立刻反驳,“只是顺便!”
“哦——”我故意拉长了声音,“你做了满满一厨房的东西,就是为了顺便做给我?”
“是的。”顾大少昂首挺胸地点点头。
我忍俊不禁,夺过他手中的厨具,站在他身后,解开他的围巾自然而然地系在自己腰上,然后指挥他:“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我捡开。”
顾辛烈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你会做菜?”
我出声,只埋头打燃天燃气。
是啊,我会做菜,我怎么能不会呢。江海喜欢下厨,他对美食向来挑剔,我自然比不上他的厨艺,但是为了不被嫌弃,我一有空就躲在厨房认真钻研。别的大菜不说,普通的家常菜还是能拿出手的。
见我没有回答,顾辛烈更郁闷了,他伤心地在一旁嚎哭:“不是说要驯服一个人首先要驯服她的胃吗,姜河你开外挂吧,你这么懒,怎么会下厨?”
我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冲顾辛烈勾勾手,他不明就里地凑过来。我踮起脚尖将手中的鸡蛋在他的额头上敲了敲,然后又对着锅倒下去。
等我将最后一盘炝炒莲白端上桌的时候,顾辛烈那崇拜的眼神让我有一种错觉,坐在我对面的不是一个玉树临风的大少爷,而是一只吐着舌头摇着尾巴的大狗狗。
“金毛?”我一边想一边说,“不,还是哈士奇吧,它比较二。”
“嗯?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立刻换上一张和蔼可亲天真无邪的笑脸,“我在夸你。”
吃完饭后,顾辛烈自告奋勇地去洗碗,我无所事事,就拿出一大桶冰淇淋横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一大群美国人笑得东倒西歪,我十分淡定地又舀了一勺冰淇淋,悲哀地发现笑点不同真是很难做朋友。
等顾辛烈洗完碗走过来,他神情古怪地看了一眼我,然后莫名其妙地开始傻笑。
我一把扯下含在嘴里的勺子,打量了他一番:“干嘛?”
“没,没有啊。”他东张西望,舒舒服服地蜷缩在另外一张沙发上开始玩PSP。
他上扬的嘴角看得我头皮发麻,我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着打扮,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然后伸出手在自己身上嗅了嗅,也没什么不对的味道。
哈士奇,我在心底腹诽他。然后等我优哉游哉地吃了三分之二桶冰淇淋后,我满意地揉了揉凸起来的小肚子,然后我站起身走到冰箱前,准备把剩下的冰淇淋冻回去。
然后我发出一声咆哮:“顾!辛!烈!”
顾大少一脸镇定,十分有范儿地盯着屏幕:“别吵,我最后一关了。”
我真是恨不得将手上的冰淇淋桶扣他头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手中这桶冰淇淋是你的?”
“哎呀,大家同住一个屋檐下,何必这么见外。”他十分大方地回答。
“是啊,”我凉飕飕地接过话,“如果它没有被你吃过几口,如果这个勺子没被你用过的话,我何必这么见外。”“真的吗?”他一副吃惊地表情,抬起头看我,“那姜河你要对我负责噢。”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我破罐子破摔地将剩下的三分之一的冰淇淋也吃了个干干净净。
看着顾辛烈明明在打游戏,余光却不时地向我扫来,然后强忍住不要扬起嘴角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觉得有点心酸。
大概是吃了太多的冰淇淋的原因,我忽然觉得很冷,我打了一个寒颤,用双手抱紧了胳膊。
“姜河?”
“嗯,”我走到他面前,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我斟酌着开口:“喏,顾辛烈,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问。
“我喜欢了江海十年这件事。”
对面顾辛烈的手指忽然一顿,然后他缓缓地抬起头看我,他的眼神冰凉,好似万里冰封。
“所以,”我闭上眼睛,继续说,“……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