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在远雪的狗窝,王欣淳看着天花板翻白眼。
远雪忍不住笑:“你又思考什么呢?”
王欣淳忙收回思考,白眼不翻了:“我要和你讨论一个艺术问题。”
远雪点点头,“你说。”
王欣淳严肃地说:“钟仙姑的艺术成就一定是有限的。”
远雪点点头:“要有屈原杜甫那样广博高远的胸怀,才能达到那样的艺术高度。所以她的画‘意胜于境’。”
“对。”王欣淳同意。
远雪快睡着时,王欣淳还在玩手机。忽然她大喊一声:
“我去,我们俩拍得好丑!”
远雪惊醒拿过王欣淳的手机看,原来是钟仙姑发的朋友圈图。那张照片确实拍得不好,不知怎么充分拍出了远雪的穷气,王欣淳的傻气。唯有钟仙姑,仍旧仙袂飘飘。
“幸亏她朋友圈的人我都不认识!”王欣淳咕嘟嘴,然后想起老木。还好他没点赞。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那么喜欢她了。”王欣淳继续咕嘟嘴说,然后抱住远雪:“我还是喜欢你。”
“我们俩不分开。”远雪笑说。
就在说出这话的第二天,远雪收到侗星宇的包裹和电话。学校已经申请好,保证金等一切手续也都基本办妥,只待签字。
总之,远雪马上可以去加拿大。
“你是不是以为我扔下你不管了?”越洋电话那头侗星宇问,远雪都能想象他得意洋洋的脸:“我要办好了才告诉你,不然你还以为我说大话呢。”
远雪要去加拿大的事,简直一石激起千层浪。她本来人缘就好,朋友的践行饭吃得络绎不绝;还有些不太熟的人出于好奇,想知道麻雀怎么飞上枝头的,也各种联系询问。
连她的姨妈姨父表姐都出动了。表姐还没结婚,现在在高校当辅导员,满心要找金龟婿,比起远雪,她更想搭线见侗星宇及他的朋友;姨妈热情祝福远雪在异国一切顺利,别忘了“家”;姨父更不得了,拍出一张五万块钱的卡:“一点小钱,出门先花着!”
远雪简直哭笑不得。在她上学穷得快没饭吃时,姨妈姨父一月给她两百块钱;现在她已经自立,却给这么多。
“你傻啊?干嘛不拿?不过反正,你去了一切都有。挺好的。”王欣淳说完,竟然忍不住哭了。她心里发空,舍不得远雪;在很深的地方,她也嫉妒远雪。爱情,远方,远雪总是什么都有。
远雪却幽幽说:“人生在哪里都要受苦。其实,我也不是为了侗星宇……我就是定不下来。就想走的远远的。离开这里。”
“那你爱他吗?”王欣淳又思考了,又翻白眼:“现在网上好多人都讨论,要钱还是要爱,嫁给面包还是嫁给爱情。”
“我是认亲戚吧。”远雪笑,“认亲戚,当然认个富的好。”
又说:“你肯定是要爱情。徐立栋条件不坏,你把这个面包给扔了。”
“我就这么高尚?”王欣淳有点呆呆的,想远雪说的是不是实话。
出国毕竟是个麻烦事,真的要走已经进五月。在飞往大洋彼岸的人群里,远雪是唯一无需托运行李的一个。
她婉拒其他人,只让王欣淳来送行。
王欣淳眯眼望着候机厅玻璃天花板外的天空,飞机发出轰隆声远远飞去。她想着自己从小到大固态般的生活,不禁说:“你像鸟啊,说飞就飞远了。我只是植物,只能一点儿一点爬。”
“那是因为你有根。”远雪说。
到温哥华转机再到Edmonton,远雪真佩服自己没有把自己搞丢。远远的,她先看见一片空旷的城市,像中国城市的稀疏版;然后感到一阵冷风,空气非常清冽。
然后她看见侗星宇的笑容,少年气的,数月不见,熟悉又陌生。就这样一个几乎陌生的男孩子,给她交了六十万保证金,把她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侗星宇在国内就放着保时捷不开,开个马自达;到国外也是,买了个二手雪佛兰。太新太炫的东西,会让他感觉羞涩。
远雪上了车,两人相对傻傻一笑。侗星宇舔舔嘴唇打开广播,里面放着美式民谣。一开始车开得很慢,因为侗星宇总偏头看远雪。好像是他亲手捏造出这么一个人,然后给她吹口气,活了,现在坐在他身边。
远雪不停抿嘴笑,感觉心慢慢落回肚子里。踏实,她似乎第一次感到这个词的真实含义。她不知道踏实的来源,是侗星宇的笑容,还是侗星宇背后的财富与势力。总之,她现在踏实地坐在雪佛兰的副驾上,车正开进一条长得望不见尽头的林间柏油路,阳光明媚,空气透明得毫无悬浮物,天蓝得有种钢气。
忽然,空中出现一些白色的绒毛,越来越多,闪闪发亮。
“是杨絮吗……”远雪喃喃,然后不敢相信地发现:“是雪!”
蓝天阳光下,雪花越来越密,闪烁着虹光。
“太美了!啊——”远雪睁大眼睛,像个孩子般挥舞双手,露出难得的活泼,两颊浮上红晕。
侗星宇把车停到路边,搂过她亲吻,像个成熟的男人那样。远雪睁着眼睛,记住了这亲吻,和这太阳雪。
侗星宇租住在高级公寓,那天晚餐他们买了非常新鲜的三文鱼。
远雪没想到这种在国内内陆城市只有高级酒店才卖的东西,这边这么普遍。
这好像是一种预示,所有的好东西都将在她的生活里变得非常普遍。
那天夜里远雪睡得非常黑沉。从她记事起,从来没有睡得这么踏实。后来回忆起来,刚到加拿大她都做了什么?五月六月的暑期课她没有上。天气温暖微凉,白天都很亮,夜晚都很黑。白天黑夜她都睡觉,对,好像要把前二十五年的觉都补回来一样。
本来准备上七八月的暑期课的,在侗星宇的干扰下,也没有上成。
在加拿大短暂美丽的夏天,他们去了Banff国家森林公园。到处可见大麋鹿,每天爬山,泡温泉。九月开学,感觉还没上几天课,等一放寒假,他们又去了南欧。
加拿大从十一月开始,窗外就总是雪。有时路灯下立一只兔子,不知在想什么,它发着呆。
如果你见到现在的远雪,一定会惊异环境对人的改变。她的头发有光泽了;眼珠更加沁润漆黑;手足之间也更自在了。
现在远雪可以随意买衣服,可惜学校里大部分人都是运动休闲装,她不想穿得太与众不同。侗星宇喜欢打扮她,可是新衣服买回来,远雪总要放在洗衣机洗一洗再穿。
“太新让人别扭。”远雪笑说。
侗星宇笑搂住她:“你怎么跟我一模一样。”
深冬就在炉火旁度过了。第二年春天,侗星衡打电话说要来。
“你妈妈来干什么?”远雪好像打开雷达似的,有点紧张。
“买房。”侗星宇答,“我妈最爱买房。”他家光珠海就有六套别墅。侗星宇看起来也很紧张:“估计她嫌国内产权只有七十年,所以买到加拿大来了。”
两周后,他们的紧张落空了。侗星衡是来了加拿大,但只去了多伦多和温哥华,各买一座房后就回了国。
“我妈叫我自己买个联排住。”侗星宇说。
两人在网上找个中介,就开始看房。远雪发现侗星宇什么交涉都藏在自己后面,而且什么主意也不拿。有一次远雪正讲着价,侗星宇不耐烦了,直催她“差不多行了”。名叫David的中介眨巴着浅色睫毛的褐色眼睛,隐隐露出好笑的神情,像在看一对中国娃娃。在白种人眼里,他俩都像未成年。
出来远雪就发脾气:“我告诉你侗星宇,你是成年人,是男人,以后对外交涉的事都你做。”
“买就行了有什么好交涉?我们英语又不好。再说老外都挺诚信的。”侗星宇辩解。
远雪气笑了:“诚信?他报的价比网站上都高了百分之三十!”
侗星宇把卫衣帽子拉起来戴上又扣上墨镜:“神烦。你能算的清你随便。”
远雪没说话。这算是他们梦幻般的生活唯一一小段不和谐音。
房子买好,远雪也不清楚被坑了多少。第一天搬进去时,侗星宇给远雪在门口拍了一张照片。
王欣淳收到照片,先发现远雪头发长了,黑漆漆编成两条辫子随便搭在肩上。她一身黄色的运动服(王欣淳还从没见过远雪穿这样明亮的颜色),随意坐在台阶,身边还有许多不及收拾的大纸箱。院里一棵不知什么树,很大。地上有草坪。加拿大的太阳那么好,把光明与阴影截然分割。
远雪变了,她身上的幽暗、窘迫,还有无处不在的磨损都没了。还有一张照片,不知在什么饭店,旁边的白种人弹着竖琴,远雪穿着件小黑裙,皮肤光润,眼珠漆黑如星。那种氛围,可以说很上流很外国了。
远雪真是交好运了。王欣淳关掉照片。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王欣淳用微信问。
“在国外结婚很麻烦的。”远雪答。
“加拿大到底什么样呢?”吐槽完最新的相亲对象,王欣淳又好奇地问。
“就是人少,安静些。城市都大同小异,其实没什么不同。”远雪说。
“你还真是不炫耀啊。”王欣淳啧啧。
听完王欣淳对远雪幸福生活的艳羡后,钟仙姑垂眼抿嘴淡淡一笑。
“好嘛,好嘛,你说好就好。我什么都不懂,我只会画画。”
她看看日色,又悠悠说:“柔日作画刚日写字,我练字呀。”
王欣淳只好起立告辞。看着那个民国剪影似的背影,她不禁想,当年一心要和前夫结婚的钟仙姑是什么样?
女人都怕老,像王欣淳这样的文艺小清新,还怕又俗又老。那么钟仙姑这样一个中年女人,一个母亲,是怎么维持不谙世事的少女气的?
下一次来,我一定要亲口问她。王欣淳跟自己说。
王欣淳后来便常来湘子门,给钟仙姑跑跑腿,钟仙姑便给她送点画、小玩意。
有一次气氛很融洽时,王欣淳便问:“钟仙姑,你当年怎么决定结婚的呀?”
又说:“你知道我的事的。我现在很怕结婚。”
“结婚啊……”钟仙姑眼里黯了一黯,还是笑盈盈说,“我也是为了爱情啊。初恋啊。当时十几岁,就觉得是爱情嘛。不顾一切也要跟他。”
后来王欣淳发现,钟仙姑的爱情故事人尽皆知,尤其是众多仰慕者们。她本就如沧海遗珠般的旧式闺秀,活在众“成功男性”心中;而她失败的、纯情的婚姻,更让人添加怜悯。敬意与怜悯共存,他们愿意为她做许多事。
“爱情?爱情究竟是什么啊,我不懂。”钟仙姑软软的、幽幽的,“我只觉得,爱一个人不一定非要一起。你爱我,很好,那你就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