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下次见面,远雪改了口。
她凝神说:“有一个人,应该算在过想过的生活。”
又说:“今天我就带你去见她。”
古城区完整的明代城墙下,有个湘子门。门内青砖灰瓦,一带都是古玩书画店。它们是古城文化的侧脸,中国每个古城都有一个湘子门,各具情味。成都的悠闲,杭州的端方,苏州的姝丽,都脱不了一个“雅”字,收集着文明古国的吉光片羽。
在这个时代,它们也都门可罗雀。但你进去,一草一纸的价格都令人咂舌,真的“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样子。
王欣淳随远雪走进去。她很少来这里,感觉闹中取静,别有洞天。前头古槐树下立着一个人,仔细一认,不是侗星宇吗?没想到在这儿见着他。
古槐筛下碎影漂浮,风是那么静,侗星宇的微笑也一样安静。“温润君子”的白皙少年版,王欣淳想到这个词。
她问远雪:“你说的就是他?”又问:“你们一直私下联系啊?都不带我?”
远雪脸上浮出侗星宇同款的静静微笑:“不是他,待会你就知道了。”
三人一行往古街深处走,书画古玩店之外,还有静悄悄的茶舍、酒吧,清水衙门,以及一座民国著名将军遗留下的公馆。王欣淳不由感叹,这儿的历史尘灰该有几尺深吧。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间国画工作室,就在将军公馆旁边。从古式窗户望出去,恰是公馆小楼的飞檐。
远雪说的“过着想过的生活”的人,就是工作室的主人,钟子璜的女儿钟修仪。
她亭亭从屏风后转出时,王欣淳以为自己穿越了,瞬时给她起了个外号:钟仙姑。当时古城区毛茸茸的阳光给她的旗袍做了光圈,她的声音也像那太阳,有点儿懒,但很舒展:“你们来啦。”好像早是熟人一样。
一堂纯正明式家具。那种高雅的气氛,让人都不得不高雅起来。王欣淳有点儿拘谨地坐下,却见远雪与侗星宇神情自然,好像熟客。
钟仙姑慢悠悠地给大家泡茶,王欣淳细看她,年纪也不轻了,该是七零后。但她是世上另一种人,跟普通人不同的。在她面前,王欣淳觉得自己打扮得很吵。
钟仙姑当然美。她的线条是柔润的。眼神也柔润。甚至还有些羞涩。
王欣淳讪讪打开几上的一卷画,各色美丽宣纸上,画着各色花卉。她看到一页海棠,忍不住赞叹说:“好美呀。”
钟仙姑听了便说:“你喜欢呀,那送给你吧。”
王欣淳连忙摆手,钟仙姑就笑盈盈说:“我看到你也喜欢得很呀。我的画只送给喜欢的人。”
远雪笑:“没事,你收着吧。”
王欣淳感激地小心翼翼收起,连连道谢:“我回去裱起来放在床头,真的很喜欢。”
钟仙姑还是笑盈盈的:“海棠很衬你。”
说完她偏过脸对住侗星宇:“你外婆好点儿没?”王欣淳发现她给男性说话时,还带着点少女般的羞涩。
侗星宇点点头:“还可以,又慢慢能走了。”
远雪低低告诉王欣淳:“他外婆是前省图书馆馆长,书法在全国都很有名。前几天下车摔了一跤。”
钟仙姑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回身拿出两本册子,对远雪说:“这个是纪念馆送来的,这个是印刷厂送来的,你都看一遍,看有没有需要改动的。”
远雪接过看,王欣淳忙凑过去一起。原来是封面一黑一白的两本画册,黑色的是钟仙姑的祖父母的作品集。他二人都于民国时期生于日本东京,又都在法国留学学习艺术,学成归来,应国民政府之聘保护文物。政府为两人修设的纪念馆也离这里不远。
白色的一本是仙姑自己的画册,将先前在上海展出的作品编纂成集。每幅清丽脱俗的画作旁,都有短短的鉴赏文字,清空凛冽,且言之有物。王欣淳一看就问远雪:“是你写的?”
钟仙姑笑盈盈说:“是小雪写的。大家都喜欢的不得了呢。”
王欣淳忙翻扉页找远雪的名字,却没有。远雪笑嘻嘻说:“写着玩。这类画册上都不署名的。”那么大概也没有稿费了,王欣淳暗想,这就是远雪。
这时楼下门响,不一会又上来两个男人。年长的是音乐学院的教授,长得有点像日本明星渡部笃郎,气派优雅,仿佛被艺术和常年优渥的生活包了浆。年轻的斯文瘦长,眼睛总静静看着人,沉默寡言。
钟仙姑抿唇笑盈盈的,照例带着点儿羞涩介绍,这是某教授,那是某某书的作者。
这书名让王欣淳觉得耳熟,想了半天猛然想起,前几天有个综艺节目,明星要当场曝光自己的包包,让大家看里面装着什么。那天请的是个文艺女星,汤唯还是王丽坤还是江一燕她忘了,包里除了手机、口红、粉饼、纸巾等物,还有一本散文——就是钟仙姑说的这本。
王欣淳不禁多看那笔名老木的年轻作家几眼。老木似乎感觉到了,也抬眼看看她,那是一双聪明的眼睛,里面很静,对王欣淳而言也很深。她脸很快红了。
下来大家就开始聊天,钟仙姑话不多,慢悠悠的,说起她奶奶穿旗袍爬古佛拍照差点下不来的笑话。侗星宇就接过话头,说起他奶奶和钟仙姑奶奶的世纪友谊。音乐教授就也说起自己父亲的事。
好么,王欣淳感觉自己进了古城文化遗脉的会场,没有置喙的余地。她爸爸虽然是文化局长,可爷爷却是个农民,有什么办法?
但远雪却自然自在,跟他们聊得很好,甚至妙语连珠,给教授和作家都留下深刻印象。教授尤其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对她的欣赏。
王欣淳不禁想起她“妫”姓公主的身世。现在她当然不会再当真。但远雪的高雅潇洒,深知世故,简直真像个落魄公主后裔似的。
聊到太阳西斜,钟仙姑起身送客。这年微信刚火,作为一种时尚的联系方式,大家互相搜索留名。
待来到楼下,大家都往后院走,王欣淳傻傻跟着。出了月亮门是一间不算小的庭院,太湖石、藤萝花,修竹小池皆有。王欣淳知道在古城内,这样的院子价值千万还有价无市。
从庭院出去是条背静的小巷,原来大家的车都停在巷子里。钟仙姑的座驾是一辆白色奥迪,王欣淳感觉那四个圈都染上了她的仙气,变得与众不同。
侗星宇只开着一辆旧马自达,远雪很自然地招呼王欣淳上车。
晚上侗星宇请她俩吃粤菜,也是很老的馆子了,窗户对着夜幕下的城墙与护城河。城墙上的三角旗在夜风里飘着。
王欣淳迫不及待表露出对钟仙姑的好奇,远雪就笑给她细说。钟仙姑生在世家,少年成名,早就号称“全国最美的十大女画家之一”。
“我第一次看到这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啊。”王欣淳感叹,“这样的人简直让人担心,怎么在这个时代活着?看了我都想保护她。”
远雪微微一笑:“她活得很好,而且是个聪明人。”
就像一切俗人,王欣淳忙问她结婚了吗,老公是做什么的。
“她结婚很早,可能太早了。男方是她的高中同学。她上了美院,男方没考上大学,一直做生意。”
“做得好吗?”王欣淳忙问。做得好就有钱。在这个时代,钱可以跟美貌、才华……任何好东西相配。
远雪避而不答,只说:“和她相比,她前夫是个普通人。几年前两人就离婚了。他们有一个孩子。”
王欣淳唏嘘。
远雪笑:“大家都很唏嘘。”迟一迟她加一句:“尤其是,异性。”
侗星宇微微一笑。
王欣淳猛然发现,远雪当着他的面说八卦,还说得这样自然。显然两人的关系已经很亲密。
吃完饭侗星宇问远雪还想不想转转,远雪刚一摇头,他忙就说:“那我送你们回家。”
王欣淳又发现,这不是第一次侗星宇对远雪言听计从。
回到远雪狗笼样的住处,王欣淳马上押住审她:“快说!什么时候的事?”
远雪抿嘴笑:“放开我!”
“招不招?”王欣淳咯吱她。
“我没有痒痒肉。”远雪很淡定。
“好呀,背着我交男朋友……”王欣淳袖手抱胸。
远雪见王欣淳真失落,忙说:“什么男朋友,就一小孩子,天天缠着我。”
王欣淳激动地一拍手,眉开眼笑:“可以呀远雪,搞姐弟恋——不要太时髦!我这边相亲各种奇葩,你倒好,一下子找着个英俊少年。”
说得远雪笑了。
王欣淳马上合计:“黑心资本家啊,他家条件应该不错。要是你也喜欢他,就把他收了吧。”她的小白手在空里一抓,好像把谁套住似的。
“他才二十一岁,什么收不收。”远雪淡淡的,“而且他家情况挺复杂。”
“怎么复杂?”
“他妈妈是某某的小女儿,以前本来在部队里,硬是和他爷爷闹翻辞职,出来做房地产。现在他爷爷不在了,家里还是挺复杂的。”
王欣淳睁大眼睛。某某这个名字,大部分本省人都知道,是最早的省长之一。“侗星宇居然是红三代啊。”王欣淳感叹,“我以为红三代都是钟仙姑那么大的年纪呢。”
“他是保姆看大的。他妈妈脾气倔强,和他爸爸,也是个军官,离婚后一丝都不来往了。”
“那他爸爸呢?”
“现在在兰州军区吧,早另外结婚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