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张小尹说起以前的故事,我常常很自豪地说:我以前做过电工的。她听不明白,电工有什么可骄傲的。她说她姨夫以前也是电工,现在是厂长。我听了顿觉自卑,一个电工要做到厂长,在我看来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那时候人人都想做电工,主要是图清闲,其次是有技术。电工是糖精厂最复杂的工种。钳工和管工都能糊弄过去,手艺差一点也无所谓,电工却比较严格,手艺不行就会把自己电死。事关生命安全,技术差的没法混。
倒B给我上过的安全教育课,一语成谶。九三年果然有人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电工班的几个师傅在车间里做大检修,有一个师傅站在梯子上布线,另一个人在外面推电闸,结果鬼使神差地推错了,不该通电的那根电线里跑进了380伏的电流。里面的师傅只来得及喊了一声“耶”,就从梯子上倒栽下来,后脖子着地,立刻昏迷,送到医院没多久就死了。事发之后,推闸的师傅被抓进去了,现场还有一个旁观的师傅则深受刺激,脑子转不过弯,傻了半个多月,吃饭拉屎都不能自理。厂里只能把他调到技术科去,管管资料,倒倒茶水。别人也搞不清他是不是假装的,反正家属说了,脑子受刺激也是工伤。至于死掉的那个师傅,处理起来反而简单,按工伤发放抚恤金,开追悼会。最难办的是抓进去的那个,要判刑,家属当然不干了,带了二三十号人冲到厂里来,态度极其蛮横,把整个办公大楼的热水瓶全都砸了。
出了生产事故,我们也受牵连,半年的安全奖金全都没了。一时间,厂里贴了很多宣传标语:保障安全生产,安全第一,安全警钟长鸣。与此同时,安全科又进行了一次培训,把平时不注意安全的工人召集在一起上课,还考试,考试不过关就扣奖金。倒B说我是钳工班最没有安全意识的,把我叫进去再培训,考了两次没通过,扣了半个月的奖金。后来就不考了,因为水泵来不及修。
池鱼既殁,就得重新放鱼苗。电工班一下子减员三个,活都来不及做。我爸爸听说这个消息,反应奇快,跑到化工局送了一把礼券,又给机修车间主任和电工班班长分别送了一条中华烟。之后的那个礼拜,我就拎着一袋劳保用品去电工班上班了。当时也有上三班的工人想进电工班的,但是三班换白班的难度特别大,而我本来就是上白班的,又是机修车间内部调动,相对容易得多。
钳工升级为电工,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对我爸爸刮目相看。虽然化工职大已经泡汤了,但毕竟不是我爸爸的错。这么一想,我心里就平衡多了。电工也不错,至少我已经到达了工人阶级的顶峰。
做电工必须有电工证,否则不能上岗。电工证得去考,而且是局里统考,但具体给不给你做电工,则完全是厂里说了算。我到电工班还是拿四级工资,这是在钳工班锉铁块得来的,我锉了一块铁坨子所以我是四级电工,这个来龙去脉很古怪,我自己也搞不明白。白蓝说这是管理问题,我说管理混乱也有好处,这便宜让我得着了,我不能总是倒霉,也应该占点小便宜了吧。
后来我还被糖精车间的一个青工拦住,此人姓焦,绰号焦头,焦头是一个特别上进的青年,到处参加培训,想要逃离糖精车间。可是他越这么干,厂里就越不调他,据说辩证法就是这个样子的,也叫天威难测。焦头指着我的鼻子说:“路小路,你有电工证吗?”我呆头呆脑地说,没有哇。焦头说:“你没有电_r证,凭什么进电工班?”我当然不能说我爸爸送香烟的事,我就说:“我他妈也不知道。”然后我问他:“你凭什么审问我?你有电工证啊?”焦头就从包里摸“{来一本硬面的小本子,在我眼前晃了晃,“看,这就是我的电丁证!”
我说:“不行,你得给我翻翻,万一是你的独生子女证呢?蒙我啊?”焦头理直气壮地把本子塞到我手里,我一看,还真不是电工证,是会计证。焦头很抱歉地对我说:“对不起,我拿错了。”然后又从包里拿出真正的电工证给我看,也是个小本子,贴着他的照片,有一个钢印敲在他脸上。焦头说:“路小路,你开后门,是不正之风。我考了这么多证书,我还是在造糖精,太不公平了。”
我说:“操,你还有什么证,就一起拿出来吧。”他又拿出了计算机一级证书、办公自动化证书、国标舞蹈培训证、三级厨师证……我他妈的完全看傻了。焦头说:“这些全是实打实考出来的。路小路。你什么证书都没有,凭什么做电工?”我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说:“你丫真是焦头一个。你他妈的再缠着我,我就揍你。”他听了就立刻消失了。
后来我反省自己,对焦头太凶恶,很伤他的自尊。但我也不打算去道歉,我看见这种神经兮兮的人很害怕。一个工人,考了那么多证书,而且都是初级的,我也搞不明白他想干什么。后来听说他在考律师证,假如考上了这个证书,想打他就难了,我还是离他远一点吧。
我去电工班报到,引路人是小噘嘴。她把我叫到劳资科,当时我从泵房回来,穿着小半年没洗的工作服,这衣服已经不是蓝绿色了,而是死黑死黑的,去挤公共汽车再好不过,但也可能被人打死。我腰里绑着一根巴掌宽的工作皮带,皮带上挂着各色扳手,左边是两个活络扳手,右边是四个套筒扳手,屁兜里插着老虎钳和螺丝刀,耳朵上夹着一根红塔山。这和我上一次出现在劳资科,简直有天壤之别,上次小噘嘴在炮楼里训我,我期期艾艾的,神色慌张,酷似一只待宰的绵羊。
小噘嘴看到我的样子,很恶心地皱了皱眉头。我说厂里在大检修,必须带齐_丁具,样子是野蛮了点,但这表示我在辛勤劳动。她很不满意地说:“又不是没发给你劳保用品,搞得像土匪一样。你的工具包呢?”我说早他娘的烂穿了。
小噘嘴说:“路小路,想必你也知道了,今天调你去电工班。”我嘿嘿地笑。她说:“你爸真行啊,什么时候把你弄进科室里来啊?”我说:“别取笑我了,坐科室会生痔疮的。”
她送我去电丁班,路上对我说:“路小路,你在厂里的表现很糟糕,本来胡科长要调你去糖精车间上三班的。”
我说:“你别相信倒B对我的污蔑,其实我表现很好的,我还救过德卵呢,发了我三十块钱奖金。”
小噘嘴说:“人不能总是吃老本,你又不是救过厂长,不值得这么得意。”
我说:“你这话有道理,我一定好好改造。”
小噘嘴说:“你真贫嘴,你那三十块钱奖励还是我给你打的申请呢。”
我说:“你把我训那么惨,适当的时候也该奖励奖励嘛,不能总是给我看棍子,而不给我吃糖。”
小噘嘴说:“哎哟,还记恨哪?你对着人家抡锉刀,要不是有你爸爸顶着,早把你发配到糖精车间去了。”
我叹了口气,我向她详细解释了锉刀的作用,锉刀是没有刀刃的,锉刀也没有刀尖,锉刀的作用面是在两侧,难道我用锉刀把倒B锉死?这倒很新鲜,从来没听说过。我本人就是那把无害的锉刀,扬来扬去,最后还是得去面对铁坨子,别无选择。小噘嘴说:“噢,原来锉刀是这个样子的。那你也不能抡锉刀啊。”我心想,你这个五谷不分的小白痴。
小噘嘴送我去电工班,我一直很感激她。其实电工班的人都认识我,一起打牌,一起抽烟,但小噘嘴带我进去,显得我面子很大。后来才知道,她其实是去看另外一个人的。
现在让我回忆电工班,我会说,首先,它就像个鸦片馆,其次,它还是像个鸦片馆。与钳工班的四处漏风正相反,电工班是一个水泥房子,造得跟碉堡一样,一扇小门进去,绕过一条走廊,再往里走是一个拱形的门洞,有点像阿拉伯宫殿的造型。这房子连一扇窗都没有,黑咕隆咚,亮着几盏小灯。几张年久发黑的办公桌,桌子后面不是椅子,而是躺椅,电工们全都横在躺椅上抽烟。由于没有窗,也不通风,整个房间烟雾不散,就像个鸦片馆。以前我不太爱来这里,嫌空气质量太差,时间久了会得肺癌。可我既然做了电工,也就只能忍受这种恶劣的环境了。
我在电工班唯一的工作就是到处给人换灯泡。电工得会修马达、会修触报器、会安装低压电路、会爬电线杆……这些都很复杂,所有技术性的工作与我完全无关,我根本没学过。师傅们说,不着急,慢慢学,先去换灯泡吧。
老牛逼曾经对我下过结论,说我没有机械天赋,修不了水泵,所以只能把水泵都报废掉。这么干其实很罪过,很多水泵就这么白白地被送进了废品仓库,假如我干的不是钳工,而是医生,那火葬场的人肯定得忙死。推己及人,推水泵及自己,我应该感到惭愧。但是,做电工就不会有任何负罪感了,灯泡坏掉是修不好的,没有人会修电灯泡,如果你能找到一个会修灯泡的人,他一定是个比爱迪生更伟大的天才,因为爱迪生发明灯泡的时候就没打算让人去修它。我只需要把坏灯泡拧下来,扔进垃圾桶,再拧上去一个好灯泡就可以了。从卡路里的角度来说,这是一个比钳工轻松一百倍的工作。唯一的缺憾是,水泵不太容易坏,而灯泡经常出问题,并且,全厂有几千个灯泡,一天换上二三十个灯泡乃是家常便饭。
换灯泡很容易,带一支电笔,扛一把竹梯就可以了。我每天扛着竹梯在厂里跑东跑西,白蓝说我像扫烟囱的男孩,最好再带把扫帚。我以前看过本书,扫烟囱的男孩从烟囱里掉下来,被有钱人家的女孩看到了,他们就结下了友谊,友谊是爱情的前奏。这是一个英国的故事,好像很浪漫。不幸的是我也读过狄更斯的《奥立弗·退斯特》,我知道扫烟囱的男孩经常被卡在烟囱里,下面的人不知道,一点火,男孩被熏成烤鸭。烤鸭好吃,但绝不浪漫,像我这么一条壮汉真的去扫烟囱,必然会被卡住,而成为牺牲品。我只能说白蓝有点异想天开,我做了电工,她也为我高兴,这是真的。
做电工不用穿工作服,电工是仅次于仪表工的干净工种。只有在大检修的时候,我们才套上工作服,至于平时,则是一身枪驳领双排扣的西装,笔挺地穿在身上。九十年代初,枪驳领西装非常流行,双排扣子最好是金色的,更神气。那时候还流行穿太子裤,又肥又大,裤腰上打着八到十六个褶子。太子裤配金色扣子的枪驳领西装,脚下是一双白色的真皮运动鞋,就这么个鸟样。这种装扮走在厂里非常吓人,认识的人知道是电工发神经,不认识的还以为是外商来考察。这种装扮还有个特点:枪驳领西装很长,而太子裤显得腿很短,我们就是一群上身笔挺修长,而下身短成一橛的怪人,自己还觉得很时髦。
那时候我没有枪驳领西装,为了穿得跟他们一样,我央求着我妈,去裁缝那里做了一件。我妈看了也很满意,说我神气得不得了。我穿着这件西装到处招摇,后来不穿了,因为只有民工才穿枪驳领的西装,非常巧合的是,他们穿着这种西装砌砖头、捡垃圾、骑三轮,和我们当年如出一辙。
到了夏天,西装不能穿了,我们还是穿太子裤。上身则什么都不穿,就这么光着,八个褶子的太子裤配上光膀子,使我们看起来就像一群阿拉伯舞娘。夏天的早晨,我们骑车到电工班,把衬衫一脱,就这么站在电工班门口抽烟。我们还把皮带松开一个扣,裤子就松松垮垮地挂在胯上,露出肚脐三寸之下的一小撮阴毛。路过的师傅们看了,纷纷叫好,小姑娘则面红耳赤,急匆匆地跑过去。
那时候白蓝看见我的舞娘装束,骇得目瞪口呆。我赶紧提裤子,免得她看见我的阴毛。后来她说这个裤子好,肥大宽松,勃起的时候看不见。我立刻想起自己在医务室里昏迷的事情,妈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又嘲笑我说:“当心老阿姨流鼻血。”
我做电工的第一份活,就是去换灯泡。那天小噘嘴刚走,电工班班长就对我说,去制冷车间换灯泡。电工班班长三十多岁,绰号鸡头,这个绰号很难听,他以前的绰号叫鸡鸡,更难听,做了班组长才升级为鸡头。鸡头就鸡头吧,总比鸡鸡好听一点。他给了我一个380伏的灯泡,并且告诉我,灯泡分为两种,220伏和380伏的,如果把220伏的灯泡塞到380伏的插口上,那个灯泡就会变成一个小型的炸弹,玻璃碎片崩到眼睛里就会变成瞎子阿炳,以后只能到工会里去拉二胡。我战战兢兢地拿着灯泡。鸡头又说,去制冷车间找黄春妹吧。
我问鸡头:“黄春妹是谁?”
鸡头说:“一个很胖的女人,大概有你两个那么宽,很容易找的。找不到就问别人吧,制冷车间都知道黄春妹。”
我听他这么形容,觉得有点心虚。鸡头皱着眉头说:“怕什么?一个胖女人就把你吓成这样,那要是遇到瘦女人怎么办?”他说的近乎黑话,我又听不懂了。鸡头就把身边的一个青工叫过来,陪我一起去,他叫小李。我以前没见过他,他说:“哦,我是从橡胶厂新调来的。我见过黄春妹的,很胖的。”鸡头说:“对,就是那个胖老虎。”
那天我和小李去制冷车间,他比我大一岁,技校毕业,学的就是电工。我们都是新人,相互结伴胆子大,于是揣着灯泡,扛着梯子,哼着小曲去找胖老虎黄春妹。
路上,小李说:“你们这里,那种阿姨,原来叫老虎啊。”
我问:“你们橡胶厂呢?”
“我们那里叫蝗虫,又叫菜皮,叉叫烂污女人。”
我问小李,为什么鸡头说胖女人比瘦女人好对付。小李挠了挠头说:“我也不大清楚,以前橡胶厂里的师傅说,瘦女人欲望很强烈的,会把人吸干掉。”
那天,我和小李跑进制冷车间,到操作室一看,见了鬼,一个人都没有,更别提黄春妹了。这种情况很可怕,可以直接去安全科举报他们,无人看管的车间随时都可能爆炸。小李放亮了嗓子喊:“黄春妹!黄春妹!”可是机器的轰鸣像战斗机在我们头上呼啸,根本听不清他的声音。我和他分头去找,过了一会,小李冲过来对我说,他找到黄春妹了。我跟着他跑过去,发现在车间偏僻角落的一架鼓风机前面,晾着一些女式内衣,都是零零碎碎的小布片,其中却有一个巨大的白布兜子。我问小李:“黄春妹呢?”
小李指着白布兜子,大声喊:“这是黄春妹的胸罩!”
我见过的最大的胸罩就是在制冷车间里,它飘啊飘地晾在昏暗的角落,白色的,缝制得很差,胸罩上的带子被风吹得绞作一团。小李说,这只能是黄春妹的胸罩,除非制冷车间有另外一个胖子。我和小李都忍不住上去摸了摸,虽然我们都知道,随便摸一个晾出来的胸罩是件非常恶劣的事情,但我们纯粹是为了证明眼前看到的这一幕并不是幻觉。
我对小李说:“妈的,你找到她的胸罩有屁用啊!”
小李说:“你笨啊,只要守着胸罩就能等来黄春妹,她总得戴着胸罩下班吧。”
我说:“这他妈哪里是个胸罩啊?这分明是一个降落伞。”
后来,我们看见制冷车间的大门口晃进来一个巨大的影子,这影子慢慢移动着,当她晃到我们眼前时,我确信,这就是降落伞的主人黄春妹。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急于让我们换灯泡,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香瓜子,用那只钵大的拳头抓着,塞到我和小李的手心。她说:“吃瓜子呀。”
我握着那堆瓜子,还带着她手上的温度。我必须很负责地说,黄春妹不是老虎,她只是长得胖一点而已。她脾气很好,我们去换灯泡,她在梯子边上看着。呵呵地笑,还帮我们扶着梯子。她给我们看她打的毛衣,那是一件像蚊帐一样大的衣服。这姑娘快三十了还没嫁出去,假如瘦一点的话,真是个不错的老婆。黄春妹还问我们,有没有合适的对象给她介绍一个。我和小李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回到电工班,我对鸡头说,黄春妹不是老虎。鸡头根本不想知道,他觉得胖成那样的女人就是老虎,不管脾气好不好。我对鸡头说,这太不人道了。鸡头说:“你们真有空,还跟她聊天啊?吃了她的零食没有?”我和小李老老实实地点头,同时又说了降落伞那一节,鸡头哈哈大笑,说我们脑子有病。结果,过了一个礼拜,附近管工班、钳工班的人都跑过来嘲笑我们,说我们是变态狂,喜欢看女人的胸罩,还要凑上去闻闻,最后发展到路小路和李光南(就是小李)专偷人家的胸罩。我和小李面对一群穿着工作服的师傅们,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我二十岁那年只是希望厂里的灯泡长命百岁地亮着,除此以外别无所求,我既不是强奸犯也不是变态狂,对女人的胸罩虽然很有兴趣,但决不至于到偷一个胸罩来闻一闻的程度。工人说的那些全是谣言。但是,活在世界上,老是要为自己是不是变态而争辩。实在很无趣。而变态这个词恰如烙印,只要我跟它沾上边,别人就永远会记得我是个变态。后来厂里有人偷窥女浴室,保卫科的人第一时间就来调查我和小李的动向,说我们是重要嫌疑犯,或者是从犯,或者是教唆犯。
九三年我从一个后进青年直线堕落成偷胸罩的变态狂,这纯粹是起哄造成的结果,整个过程乱糟糟的,也找不到肇事者。在钳工班里,我是老牛逼的徒弟,谁也不敢惹我,到了电工班,我没有师傅,顿时就成了弱势群体。鸡头可能就是造谣的人,但他是班组长,我不能打他,也不一定打得过,众所周知,鸡头的两个兄弟三个小舅子一个姐夫全都在厂里做工人,这些人蹦出来能把我踩扁了。如果我想找死,得罪鸡头一定是条捷径。
我在电工班干活的时候,没有师傅带我,只能自学电工技术,但我什么都学不会。小李是科班出身,技术很扎实,他教我安装触报器,教我修马达,这些活都很复杂,我转眼就忘记得一干二净。由此可见,我也没有电工天赋。小李也不生气,说:“你就跟着我到处换灯泡吧。”
我做了电工以后,我妈担心我被电死。我就解释给她听,触电也分很多种,具体来说,有如下四种:一是:沾上220伏电流,这是家用电路,基本上是被打一下,不会出人命。
二是:沾上380伏电流,这是工业电路,会把人粘住,电流通过心脏十五秒钟大概就会死掉。
三是:沾上一万伏以上的高压电,摸到这个电门立刻就死了,变成一只烤鸡,烧得连亲妈都认不出来。
四是:被闪电劈中,那个威力最大,能把房子都给端了。
我妈听了就很担心地说:“那你千万别去摸高压电啊。免得我认不出你。”我爸爸瞪着眼睛说:“你当他白痴啊,没事去摸高压电,他够得着吗?”
我受了我妈的暗示,干活的时候很谨慎,鸡头说:“做电工没有不挨家伙(就是触电的意思)的,电工最牛逼的就是带电操作。”我问他什么是带电操作,小李在旁边解释说,就是在电闸不拉下来的情况下搞维修,有电的,技术不过关就会闯祸,要么短路,要么电死。
这时,鸡头捋起袖子,在电_丁班里找了个电门,他把手伸到电门里摸了一下,说:“嗯,有电的。”然后得意洋洋地对我说:“怎么样?厉害吧?”我看傻了眼,拚命点头。鸡头说:“你也来试试看。”
我在鸡头的强迫下,把手伸到那个电门里,毫无疑问,我不是绝缘体,于是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像被机枪扫射一样跳了起来。一股电流从我的手指猛蹿到手肘上,触电的部位像火烧一样疼。等我猛地缩回手之后,一切又都归于平静,电还在电门里,我还在地球上,鸡头还在人世间。我看着鸡头,强忍着愤怒,没有把拳头戳到他脸上去。鸡头轻描淡写地说,每天摸一次就习惯了,习惯了就不害怕了。
不久之后,鸡头收了一个嫡传的徒弟,叫元小伟。元小伟干活也是缩手缩脚,比我更缩,鸡头照例把自己的手伸到电门里摸了一下,问元小伟:怎么样!元小伟笑嘻嘻地说,这个电门没电。鸡头说,那你摸一下。然后元小伟就主动把手伸了进去,发出了和我一样的惨叫。这还不算完,鸡头冷冷地说:以后每天中午摸一次。此后的每一个中午,元小伟都会发出相同的惨叫,我们所有的人都跑到门口去抽烟,实在太惨,听了晚上做噩梦。
小李曾经不屑地对我说,摸电门是有窍门的,像鸡头这么干,早晚会把元小伟弄死。我已经不关心这些了,只要鸡头不让我去摸电门,随便谁死了都可以。我还是继续扛着竹梯换灯泡吧,凡是遇上什么带电操作的技术活,我一概往后面退,像意大利人一样耸肩摊手说:“我不会,你另外找人吧。”
我做电工的时候,因为技术差,做人也就低调起来。但工人们还是很尊重我,如果我不给他们换灯泡,他们就没法干活,没法打牌,没法打毛衣,走路会跌进沟里。在昏暗的车间里,灯泡是唯一的光源。换灯泡的时候,通常是小李在下面扶着竹梯,而我像个猴子一样爬上去,把坏灯泡拧下来,再把好灯泡拧上去。事情就这么简单。
我们换灯泡的时候,除了爬梯子以外,还揣着几颗大白兔奶糖,遇到有小姑娘,就把奶糖掏出来给人吃,然后就坐在桌子上与人聊天,这么一圈搞下来,换一个灯泡得花半天时间——不是虚指的半天,而是实打实的半天.整整四个工时。以前做钳工,都是和泵房的阿姨打交道,虽然她们很香艳,但我毕竟不好意思泡太久。后来做了电工,有机会去化验室,去车间操作室,我发现那种地方全是没结婚的小姑娘。那时候凡有人来电工班找我和小李,答复一概是:他们去换灯泡了,去哪里不知道。唐诗云: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我们当时就是那个德行。
有时鸡头也会训我们。鸡头说:“你们他妈的出去换个灯泡,我两圈麻将打完了回来,你们还在换灯泡!”
小李说:“没办法呀,换好了灯泡,还帮女工修电风扇,还修电吹风。”
鸡头说:“你有没有给她们洗短裤?”
小李说:“没有呀。”
我说:“女工说了,下回请你过去,顺带把电热炉也一起修修。那玩意我们不会修。”
鸡头说:“我不去!”
那阵子因为谣传我们偷胸罩,师傅们都嘲笑我们,但阿姨们都很理解,阿姨们甚至对师傅们说:“啊哟,有什么了不起的,两个小伙子发春,很正常。你们当年难道就没偷过胸罩?”师傅们就拍着自己的脑袋,说不出话来。后来我们辩解说,不是偷胸罩,而是看见黄春妹晾着的降落伞,忍不住上去研究研究。阿姨们说:“啊哟,她的胸罩,美国人都想研究。”
变态事件在阿姨们的吵吵闹闹中逐渐消解,师傅们都听阿姨的,阿姨说我们正常,那就是正常。后来,她们打电话到电工班,凡是要换灯泡,就会对鸡头说:“鸡头啊,我们这里灯泡要换啊,把你们的小路和小李叫过来吧。”鸡头哈哈大笑说:“你当我这里是夜总会啊,可以点小姐啊?”每当这时,我和小李就收拾收拾工具,准备出台。假如去的不是我们,而是其他师傅,阿姨们就很不开心,第二天故意弄坏几个灯泡,还得点名让我们去。我们确实就像做三陪的,可以被点的。一直到很久以后,劳资科发现了这个情况,大为恼怒,说是变相色情活动,我们才结束了这种点名出台的生涯。
九三年,由于换灯泡,我跑遍了厂里的每个角落。
我去过各大车间,去过锅炉房,去过食堂,去过男厕所和女厕所.男浴室和女浴室,男更衣间与女更衣间,去过厂长办公室,去过档案室、汽车班、废品仓库……哪里有灯泡,哪里就有我扛着竹梯的身影。在女工更衣间里,我和小李参观过一溜十几个胸罩,大大小小,晾在一根绳子上。本厂的女工有在上班时间洗胸罩的爱好,洗好了就晾在那里,也没人管她们。胸罩以白色和肉色居多,偶见粉色的,最激动人心的是黑色胸罩,太他妈的前卫了。这些胸罩我看了很久,我二十岁了,没有结婚,没有女朋友,我过的是一种无性的生活,当我想起自己曾经在一片胸罩底下盘桓,就不能不说,我曾经是个性压抑。
某些地方与更衣间相反,拧完了灯泡就赶紧闪人。比如厂长办公室。那地方没什么好玩的,被厂长认准了面孔,就是一场灾难。厂长办公室有一个美女,常年坐在一张办公桌后面,她戴着金丝边眼镜,绾着乌黑的头发,露出光洁雪白的额头,很像希腊雕塑。我们换灯泡的时候,她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不说话,也不动,真像是被砌在办公桌后面。假如她不是那么的美,不是那么的没有烟火气,也许我们会请她吃大白兔奶糖?
做了电工,平时不能去的地方,都可以名正言顺地跑进去。厂长办公室、档案科、财务科这些神圣的地方我都去过,还有女厕所,那地方没什么神圣的,但是灯泡不亮就会有女工掉茅坑里,所以也得去。女厕所没什么好玩的,如果换灯泡的时候太长,外面的女工就会破口大骂,说我们是吃干饭的,掉在茅坑里才好。
还有女澡堂。我们进去换灯泡,会在门口大喊三声:“有人吗?!!!”然后才跑进去。上班时间澡堂是不开放的,但有些女工会偷偷溜进去洗澡.如果电工忘记喊那么一声,就会发生扫烟囱男孩撞上洗澡女孩的事情,这很像是一个童话,结局却可能很悲惨。
九三年的时候,电工班的六根去女澡堂换灯泡。那天本来应该是我去的,但我在和鸡头下象棋。六根一个人扛着梯子去换灯泡,当时是中午,整个澡堂静悄悄的,也没有水声,也没有说话声,外面的树上有一只杜鹃在叫。六根有点迷糊,他走进澡堂时忘记了喊一声。后来,他扛着梯子撞见了一个女工,赤身裸体,乳房饱满,阴毛上还沾着白色的肥皂沫。六根扔下梯子就跑,后面女澡堂的门帘里伸出一个湿漉漉的脑袋,对着他的背影大喊:“抓流氓!抓住六根!”
六根被保卫科抓了进去,没多久就放了出来。保卫科一查,该女丁在上班时间洗澡,而六根是去执行正常的工作任务,错的是女工,不是六根。问题是,这个女工是个没结婚的姑娘。鸡头说:“这下完了,六根得娶她了。”我们都很害怕,这也不是旧社会,看见裸体就得娶回家。鸡头对六根说:“你出去躲几天吧。”还没等六根答应,电T班闯进来四条大汉,后面跟着那个女工。女工一指六根:就是他。四条大汉拍出四把杀猪刀,要挖六根的眼睛。电T班没窗户,六根无处可逃,绕着办公桌打转,被人擒住,按倒在桌子上。六根说:“他妈的,就算要挖我眼睛,也不用拿四把刀子吧?”
当时我们都吓坏了,对方都是拿刀的,而且是杀猪刀。这种刀子又长又宽,黑沉沉的沾着血腥味。只有鸡头还保持着镇静,鸡头往地上摔了一个茶杯盖子,然后说:“闹够了吗?”
女工说:“没闹够!鸡头你靠边站,不然连你的鸡眼都挖出来!”女工说着,手一挥,指向六根的四把杀猪刀,立刻有两把掉头对准了鸡头。
鸡头立刻软了,鸡头说:“有话好商量。反正他该看不该看的都看了,要不我撮合撮合,照老规矩办?挖眼睛有什么好玩的?还是谈谈恋爱算啦。”
女工本来脸色铁青,后来就红扑扑的,好像挺害羞的。她朝六根看了看,六根仰面躺在桌子上,衣衫凌乱,眼神惊慌,好像被强奸过的样子。六根是一个瘦小干枯的青年电工,一双三角眼加一对大龅牙,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经秃顶。六根是农村户口,爹妈都在乡下种地,家里还有一个痴呆的弟弟。六根只有小学文凭,初中留了三级都没能毕业,只能出来做工。六根是个六指所以他叫六根。六根就是一部找对象的反面教材,一部缺陷大辞典。
女工咬牙切齿说:“谁要嫁给他?!”
鸡头说:“那你想怎么样?你想嫁给谁?”
女工昂起头,凛然环顾电工班。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小电工不禁集体哆嗦了一下,接二连三躲出去抽烟。被人砍了也就算了,万一要顶替六根去娶她,那真是生不如死。
那天我站在电工班外面,对小李说:“万一是我们两个一起撞见了赤膊女人,那怎么办?到底谁娶她啊?”
小李说:“我想大概会让我们抓阄吧。”
“万一是个老太太呢?”
“那就挖眼睛啦,挖眼睛就不用抓阄啦。”
其实挖眼睛根本不用四把杀猪刀,拍出杀猪刀,纯粹胜于气势。挖眼睛只要一橛二十毫米的镀锌管,也就是家里的自来水管子,套在眼眶上,用手往里一拍,噗的一声,眼珠子就会从管子里掉出来.下面再放个酒杯就能直接泡酒喝。旧社会的土司就是这么干的,用的是竹简。杀猪刀是很不科学的。
这事最后是由鸡头出面摆平的。反正六根没有娶这个姑娘,也没有被挖眼睛。六根自己很灰心,说,这么难看这么霸道的姑娘,看见她赤膊而且闹得满城风雨,在这种情况下她都不肯嫁给他,说明他这辈子娶不到老婆了。鸡头就安慰他说:六根,你不要老是着眼于城里姑娘,你在乡下还是属于优秀青年的。然后鸡头警告我们:以后不许乱跑乱动,尤其是小路和小李,换灯泡那么好玩吗?看看六根吧。
六根的霉运并未就此结束。
九三年的春天,我们到处参观胸罩,成了个性压抑。我以为只有我们是性压抑,其实工厂里到处都是性压抑。我师姐阿英就是其中之一。那年她三十二岁,同龄的男人都结婚了,她又不想嫁个带拖油瓶的,就把目光投射到了三十岁以下的大龄未婚青年身上。
阿英年轻的时候曾经放出话来:上三班的男人别想娶她。此话出口,所有上三班的男人都松了口气,并且哈哈大笑。这是工厂里尽人皆知的笑话之一。上白班的男人看见她都绕着道走,生怕她起歹心。我师姐一等就是十年,闺房之前是门可罗雀。
那年春天特别长,天气一直是闷闷的,有一种无法逃脱的困怠。污水处理房那一带,白色的污水泡沫在天空中飘扬,像雪,像柳絮,像落花。假如你不介意它们是污水泡沫,这景色还是可圈可点的,很像古代诗词里描写的场景,特别容易产生闺怨之类的情思。我师姐坐在污水处理间里,她给食堂里的秦阿姨摇了个电话,请秦阿姨去撮合一下电工班的六根。秦阿姨说:“哦,就是那个偷看女人洗澡的人啊。谁那么不开眼,看中了他呀?”阿英怒吼一声:“我!”
后来秦阿姨跑来说媒,她的态度也很务实:六根,你想娶个城里姑娘吗?阿英是唯一的选择。六根就转过头来问我:“小路,你是老牛逼的徒弟,你觉得他们家怎么样?”我摇了摇头,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老牛逼了,不知道他是不是骑着土摩托周游列国去了。我只能说:六根,你自己保重吧。
阿英要和六根谈恋爱,全厂都知道了。厂里的人说:这是癞蛤蟆想吃乌鸦肉。这帮工人太刻薄。后来他们约会了几次,据六根说,阿英还是很温柔的,并没有想要咬掉他的那个。出去吃饭,都是阿英买单,虽然她吃相有点难看,嚼东西吧唧吧唧的,但六根不嫌弃,六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师姐恋爱之后,性情大变,去食堂打饭都知道排队了,去女厕所方便的时候也不会让隔壁男人听见她讲话的声音了。鸡头说:“爱情是会改变一个人的。”那阵子六根也特别精神,穿上了金扣子的枪驳领西装,还剪了一个像香港歌星郭富城一样的发型。这是六根生平第一次谈恋爱,起初我们替他捏一把汗,后来我们发现六根和阿英是非常般配的一对,他们可能就要结婚了。
有一天,我和小李去换灯泡,回到电工班门口,看见一个老太太站在凳子上,她把裤带挂在大门的气窗上,打了个结,然后把脑袋伸了进去。我们认得,这是六根的妈,大惊之下,小李抱住老太太的腿,我冲进电工班去报信。六根正躺在里面抽烟呢。我说六根你他妈的还在抽烟你老妈都吊在门框上啦快出去看看吧。众人一听,全都跑了出来。六根跑到他妈妈跟前,扑通一声跪下说:“妈,你有什么事情想不开的?”
六根妈说:“你是不是在跟那个阿英谈朋友?”
六根说:“是啊。”
六根妈放声大哭,“六根,你要是把她娶回家,你对得起你爸爸吗?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全家遭罪哟。”
我们当时听得云里雾里,六根娶了阿英就对不起自己爸爸,难道他爸爸曾经和阿英有一腿?众所周知,六根的爸爸是个乡下人,养猪种菜,长得比六根还不如。六根悄悄告诉我们,事情是这样的:工厂门口的桥上,晨昏之际,有很多菜农挑着蔬菜摆摊,就成了个菜市场。我师姐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她跑桥上去买青菜,总是抓起一把,噼里啪啦把菜叶子掰掉,掰成一个小菜心,她就抓着一大把菜心回家去
了。假如她心情好,会顺手扔下一毛钱,假如心情不好就什么都没有了。菜农怕她怕得要死,一旦见到她出现在眼前,菜农就会把整个身体趴在竹筐上,护菜。这个动作好像是在做健身操。我师姐也不说话,就从脚底下摘下鞋子,照着菜农的后脑勺猛打。这些挨打的菜农之中,有一个就是六根的爸爸。
六根说:“我爸爸至少被她打过三次,抢走的菜心数都数不清。”
我说:“她打人的时候,不知道是你爸爸吧?”
六根说:“她是不知道,可我爸爸一辈子都记住她了。”
我们把六根妈从凳子上抱下来,老太太的哭声绵长而响亮,并且按照他们乡下的哭法,哭出了起伏跌宕的音调。这下把厂里的闲人都招来了,四周围了上百个工人看热闹。六根妈就把阿英如何用鞋底打六根爸的事情,详细地再三地说给众人听。六根妈是乡下口音,这种口音在大家听来都很有趣,人们一边听一边笑,听不懂的地方还有人主动做翻译。后来六根哭了,六根说:妈,我不跟她谈了,我听你的话。
我师姐阿英想必是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个事,我以为她会抡着鞋底子跑过来,照着六根的脸上连抽几十下,甚至把这个乡下老太挂在上吊绳上,重新吊死她算了。但她没有这么干,她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在污水处理间里安安静静地坐着。后来她一直这么坐着,一个嫁不出去的老虎,等同于报废的水泵。在污水处理间里,观赏那些满天飘扬的泡沫,把它们想象成雪或花,这也是一件可以接受的事情。她就这么坐着,直到成为一坨坚硬的影子,留在了我的脑子里。
在厂里,我和小李是哥们。
其实我没什么朋友,读书的时候,朋友仅限于同学之间,进了工厂之后就少有联系。我的生活圈子就是在农药新村和糖精厂之间,两点一线,想不出还能到哪里去找朋友。对我来说,异性之爱是一种渴望,同性之间则不存在这种念头,既然它不是渴望,那就可以被我忽略掉。后来我遇到李光南,我们一起看过黄春妹的胸罩,一起被诬蔑为变态青少年,有了一种患难与共的错觉。
有一天,小噘嘴把我拦住。她说:“路小路,你是不是真的和李光南一起看过黄春妹的胸罩?”
我说:“你怎么也跟工人一样无聊啊?老是憋着想知道这些。”
小噘嘴说:“我问你问题,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
“你又不是法院,我干吗要这么回答啊?”
“肯定是你带他去看黄春妹的。”小噘嘴涨红了脸说。
“你说错了,明明是他带我去看的。胸罩也是他发现的。”
小噘嘴真的生气了,扭头就走,一根红肠似的辫子在我眼前晃。
后来我把这事情说给小李听,小李说:“我正要问你呢,是不是你在杜洁面前胡说八道啊?”我问他,准是杜洁。他说就是小噘嘴。我有点明白过来,我问他:“你们俩什么关系啊?”
小李交待说,他和小噘嘴是小学到初中的同学,九年时间里,陆续有四五年是同桌。小噘嘴读书的时候很凶,小李比较温顺,老师大概也有点变态,就爱把他们俩放在一起,主要是看小噘嘴欺负小李。准知这两人最后竞欺负出了感情,初中二年级就谈恋爱,毕业以后,小噘嘴读了个中专,学什么企业管理,小李考上了技校,读电工。照理说,前者是f部编制,后者是T人编制,两个人应该吹了才对,但青梅竹马毕竟不是摆炮的,两人感情深得很,把阶级差异忘记得一千二净。小李从橡胶厂调到糖精厂,就是为了小噘嘴。我听了这些,不禁唏嘘,我的小学同桌全都被我欺负得嗷嗷叫,当时我只图一时之快,没想到长大了还能搞一个过来谈谈恋爱。我想她们是再也不会愿意理我了,她们不带着男朋友来报仇,已经算是我的运气了。
后来一段时间,小噘嘴一直说我带坏了小李,我对她解释,我根本没有带坏李光南,但她根本不听,好像是我抢了她心爱的玩具。
当初她送我到电工班报到,并不是因为我面子大,而是为了去看李光南。这两个人谈恋爱纯粹偷偷摸摸,好像学校里搞早恋,让人想不明白。小噘嘴身边依旧是一群科室青年围着,小李身边则没什么人愿意围,也就是我跟着他一起去换灯泡而已。不过,厂里谈恋爱确实很不方便,会引来围观,干部群众说三道四,最后双双被送到糖精车间去上三班,班次还给你错开,一个早班,另一个夜班,整个成了猫头鹰和三黄鸡之间的恋爱。秘密恋爱是一种聪明的办法,熬到登记结婚,领导就不好意思对你下毒手了。
耶一年除了看过黄春妹的胸罩,还有一件事,是我和小李凭运气撞上的。但我们都没敢说出去,不是怕被小噘嘴知道,而是怕被人打死。
五月里的一个下午,我和小李到锅炉房去换灯泡。锅炉房的师傅我们都认识,他们打架的水平在工厂里首屈一指。他们个个都是五短身材.被腱子肉撑得像一个充气人,而且都是黑不溜秋的。和他们搞好关系很容易,发几根香烟就可以了,锅炉房的师傅要求特别低。
那天,师傅们指了指那排铁制的楼梯说:“上面有七个灯泡都不亮了。”我和小李说:“操,邪门,七个都不亮了?”锅炉房师傅说:“不是一起坏的,是一个一个坏的,叫你们过来一起换了它,省得你们跑七趟。”我和小李冲着师傅们竖大拇指,“哥们,够意思。”师傅们笑了笑说:“自己上去吧,我们就不陪你们了。”
锅炉房在厂区边缘,外面就是围墙,围墙外面就是民房。整个锅炉房黑乎乎的,灯光暗淡,到处都是煤灰,而且很热。在这种地方工作的人,就算浑身长满腱子肉,到老了以后还是会有肺病。人的气要是喘不过来,腱子肉就彻底白练了。
本厂的锅炉房在这一带是出名的。化工厂有四害:毒气,脏水,煤灰,以及母老虎。其中,煤灰之害就产自锅炉房。一年四季,不管刮什么风,煤灰都在天空中飘扬,到了下雨天,顺着屋檐淌下来的全是墨汁一样的黑水。那时候经常有居民拎着扫帚木棍打到我们厂里来,白天晾出去的衣服,晚上收回来居然变成了黑的。男人回到家一看那衣服,劈手就给女人一记耳光,女人大哭,就冲到我们厂里来闹。
煤灰之害还造成了那一片居民的肤色与众不同,都是黑擦擦的,小孩更是像特种兵一样,完全看不出他们的人种。一到下雨天,那些小孩的脸上就被雨水冲出一道道白色的痕迹,好像斑马一样。
那天,我和小李顺着铁制的梯子往上爬。爬上去五米,到达了第一个平台,找到了第一个不亮的灯泡。再往上爬,找到第二和第三个不亮的灯泡。锅炉房非常大,光线很暗,四周有窗,但这些窗的采光能力很差,一部分玻璃已经不存在了,另一部分玻璃上积着厚厚的煤灰。
我在第三个平台换灯泡的时候,小李忽然踢j,我一脚,说:“你看。”我当时什么都没看见。小李指了指窗外说:“看那里。”
那是一套“回”字形的二层瓦房,这是戴城最常见的民房,中间一个小天井,四周一圈屋子。我们的位置略高于房顶,从这里可以看到一扇窗,在那扇窗里面,有个女人在慢慢地脱她的衣服。她先是从脑袋上摘下来了汗衫,露出肉色的胸罩。再后来她就把胸罩也摘了下来。整个一幕,从头到尾,她的脸都
被屋檐挡住了,我们看到的只是她的胸罩和胸。
我立刻想起了李晓燕奶奶的麻袋片,在乌糟糟的人群中惨不忍睹的那一幕。我一生中看到的乳房从此不再是麻袋片,而是圆形的,饱满的。每当想到这个,我就要头疼,好像被人用榔头敲了一下,最好去吃阿司匹林。这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所以你不能说我是个色狼。古代欧洲那些航海的水手,在漫漫的航程中犯起了性苦闷,远远看见大海中的海牛,于是把那长着乳房的怪物当作美人鱼。同样的道理,我们两个无聊的小电工,看见真实的人类乳房,对此没有任何免疫力。
我和小李目瞪口呆地看着,直到她缓缓离开了窗口,我们的视线被黑色的屋檐阻隔。如果我们的目光具有杀伤力,肯定会把那屋檐轰成碎片。我听见李光南咽了一口唾沫,于是我也咽了一口唾沫。我们俩都默不作声。后来小李说:“这个事情,千万不要说出去。”
我说:“你当我傻啊,黄春妹的亏吃得还不够啊?”
小李说,这件事情比黄春妹的严重一百倍,那些生活在民房里的人,或多或少都和厂里的人认得,有些甚至还是职工家属,如果这件事传出去,很快就会有人来报仇,把我们俩杀死在锅炉房里,用煤渣掩埋起来,变成两具人干,或者索性毁尸灭迹,扔到锅炉里烧掉。我听了这个,心里一寒,我倒是不怕被烧掉,但变成人干太可怕了。白蓝带我去看过博物馆里的“楼兰美女”,妈的,那也叫美女,整个一具被烘烤过的尸体,那就是人干。
当时我把这件事看得非常严重,认为是麻袋片之后上帝给我的补偿,现在想想,其实也没什么。我看到的只是半裸,比六根差远了。当时我二十一岁,活了五分之一个世纪,才撞上个半裸,运气也不见得好。但我不能说自己运气差到了家,如果真是运气差到了家,我应该是看见了黄春妹的裸体,并且被她逼婚。这些都是小李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