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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一诺读幼儿园大班时,班上换了个年轻老师。李白曾经错误地喊她们“阿姨”,遭到一片讨伐,既轻视老师也轻视女性。这位年轻老师注意到李一诺进食速度极慢,全班倒数第二,比她更慢的是一个吃饭从头哭到尾的女孩,顿顿如此,无法解释。总之李一诺每个星期的小红花都会因午餐而扣掉五朵。那惨哭的女孩倒是无人敢惹,她能哭到全园孩子睡不了午觉。
有一天晚饭李一诺也大哭不止,钟高强和李翠芬劝不住。李白恰好晃过来蹭饭,问其故,答曰老师告诉她有一个“慢吞吞王国”,吃饭慢的人都会被送到那里去,那里的一切都是慢的。这个故事把一诺吓着了。李翠芬听了大笑,长期服刑的钟高强则默然不语。李白自尊心受挫(竟有人拿童话吓唬我的闺女,简直拔我的旗子),拍筷子大骂。第二天刮干净胡子,喷了点古龙香水,又套上多年未穿的西装,在午睡时间进了幼儿园,找到那位年轻老师。
“请教,什么是慢吞吞王国?”他微笑地看着她因为趴在桌上小寐而压歪了的脸。她张口结舌,没想到有人会为了童话来找她麻烦。李白追问:“你就告诉我慢吞吞王国的典故出自哪里,是格林童话还是安徒生童话,是山海经还是镜花缘?”另一年长的老师看他来者不善,紧急跑到园长办公室汇报,片刻后追过来说,园长有请。“我不要见你们园长,何必把事情往上捅?”李白正和那年轻老师社交到兴头上,双方已经约定不再吓唬孩子,争取把吃饭名次提高到倒数第三,小红花一朵不能少。
“园长说,与你是故交。”老师冷冷一笑。
“幼儿园园长……通常是女性,对吗?”
“我园连花匠都是女的。”
他感到莫名其妙,跟着那位老师上楼下楼,左拐右拐,感觉她是在故意绕自己。到园长办公室门口时他已威风全无,活脱像个犯错的小男生,抬眼窥去,见一身材娇小的女子立在窗边俯瞰野景,只有背影。李白踟蹰不前,老师轻抚其背,一掌将他拍进门去。园长转过身来,目若朗星,短发爽利,年纪与他相仿。他在记忆中搜索,小学同学,中学同学。她自我介绍叫廖美琪。李白的脑子还在读盘,眼珠乱转嘀咕道,美琪。“请喊我廖园长。”对方严肃更正他,随后关门,邀请他坐在办公桌对面,隔着两米,隔着一盆兰花,像土匪打量肉票一样上下看他。李白更怂,看她脑后墙上一张三尺宣,四个墨字,守真志满,落款美琪辛卯年书,不框不裱,用图钉按在墙上,字体像苏东坡,知道她不是吃素的。
“李白,吴里著名作家,这些年我一直很关注你,你出的书我看过。”她一直讲着标普。
“感谢捧场。您要再这么看我,我可能会报警。”李白急于把气氛搞活跃,回报以北京腔,“加个QQ吧。”
“先谈正事儿。”
我不想把事情搞得很夸张,我只想让小孩安静地吃下早饭和晚饭,安静地入睡,而不是为了中饭和你的小红花嚎啕大哭,这件事我已经与老师谈妥了,我可以走了吗。李白表述得完整、合理,忍不住又揶揄道:慢吞吞王国是你们幼教师范传统吓唬小孩的段子吗?“当然,我们有各种王国送你去。”廖园长满不在乎。
“您这么说就不大像是在谈工作了。加个QQ吧,好让我想起来你是谁。”
“你可曾记得二十年前幼教师范那个追到你家里讨要扫帚的女生?”廖园长支肘托腮凝视他。
“果然是你!”李白跳了起来,推开椅子,龟缩至门背后。
“你没有忘记我,是的,你怎么能忘记我呢,你把我写进了小说里,虽然只有短短八百零三个字。”
“虚构,小说是虚构的。”
“你把我送进了某个王国。”
“天哪。”
在小地方当作家就是这样,当现实主义作家尤其难,他们被迫书写自己的三亲六故、闾里见闻、情史性史,被迫展现小镇风貌,富的穷的,好的衰的。如果不嵌入几句方言的话,全中国的小镇也都显不出什么区别,如果嵌入方言又会被编辑教训,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混饭吃。李白无暇抱怨这个,他变得语无伦次,在饮水机边拿了个一次性纸杯,给自己蓄了二百毫升的凉水,喝了下去。
“我非常抱歉,我那时候太穷了,只想用稿费换口吃的。当然也不是穷得必须写你,而是想写点什么。这种欲望有点像仇恨,让人昏头,所以我招致仇恨也是必然的。如果你恨我,我接受惩罚,但请不要把惩罚加诸于李一诺身上,因为——她根本不是我女儿,没任何血缘关系,你整了她也没啥意思对不对?再说她已经是个孤儿,你胜之不武。”
“坐回来,坐好。我怎么可能把这笔账算在小孩身上?”廖园长说,“我与你的老友莫凡也有交情,孩子是他托我办进园的,我还与他谈到过你。”
“他说我什么了?”
“一直很穷,脾气怪,人挺好,小说写得不错但没什么人赏识,他想帮你,你也不领情。”
“那就好。”李白松了口气,紧跟着又叹气,“我们彼此都不要把对方送到某个王国去,这太可怕了。”
“确实可怕。”
“我可以请你吃晚饭,吃最贵的。刺身怎么样?”
“这个主意还行。”廖园长将一支铅笔含在嘴里,不过很快就吐了出来。
“下班我开助动车载你去。”
“那就不必了。”
他回到座位,廖园长站了起来,绕过办公桌走到他身后,替他掖好后颈的西装领子。“衣服穿成这个鬼样,也敢到我园来惹事。”她轻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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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里开发区颇有几家寿司馆,不过最好的那家鱼生店开在太子大酒店里边。“那个地方我很熟。”李白说,“你的扫帚搞不好还在我家院子里。”
两人约了六点钟见面。这天放学李白将一诺送到老钟那儿,回家冲了个澡,又找出旧书将那八百零三个字重温一遍,确定没有把她涮成猪头,开助动车回到幼儿园门口,见她挎着个名牌包包在传达室布置工作(该园的保安毕竟是男的),学童家长们皆已散去,等了一会儿,她走了出来,冲他撇嘴。“美琪。”他亲热地喊道。她白了他一眼,径自走到路口喊了辆出租车奔向太子大酒店,李白不得不驱车在后面猛追,美琪放下车窗向他喊道:不要闯红灯!
她不想让晚餐毁于一场车祸,哦不,她只是职业习惯,她们幼儿园的日常教育不就是这些吗?这倒也别有情趣,我甚至不用假装自己是中学生了。日料店没什么客人,它的高消费、它的生食方式暂时还不能让吴里人信服。店里规矩大,进门就得脱鞋子(这对吴里人又是一个考验),李白与她光着脚坐在榻榻米上。“这种桌子叫horigotatsu,有被子的那种叫被炉或暖桌,夏天取走了被子,就不知该叫啥好。可以翻译为堀座桌。”他又贩卖二手知识。
“我经常站在办公室窗口,看你开助动车,穿一双拖鞋来接小孩。”美琪打断他。
“你早就应该来找我。”
“凭什么?人人都知道你是饭馆老板娘的面首,还被你写进了小说里。当然,她去世了,不谈这个了。”
“不谈了。有人知道我写过你吗?莫凡?”
“笑话,连你都不知道你写过我。”
好吧,李白想,我今天只能多喝点了。抬头看到美琪泪水涟涟,拿过餐巾纸伸手替她去擦。是芥末,拜托,她推开了他的手。李白苦笑着摇头:“我三十岁以后变得笨拙了,对任何事情都想做出解释却偏偏经不起质问。这是一种莫大的过错,来自我人格中的缺陷。”美琪摘走了他停在半空的餐巾纸。
李白望着她。你是唯一撂话说我残忍的人,这句话震撼了我,二十年都没忘。我当然可以将它视为十六岁少女的胡言乱语,我听过的难听话多了去了,不差这一句。通常我会承认,我就是一个×××的人,无可救药,但我不能承认自己残忍,所以它反而不像是胡言乱语,像下咒。这是我记得你的唯一理由。我设想过与你重逢,就像我设想过与大多数告别过的人重逢一样,夹在幼稚的过去和衰秃了顶的未来之间,对此前和此后都做出解释。这种解释必须依靠重逢,而不是别的。重逢,它所具有的深邃性,人得有多么好的运气才能恰如其分地重逢。
李白连说一堆重逢,越说越颓,忽然感觉自己的左脚被她踩住。桌上酒,堀下盟,两人都惊呆了,抬头看对方,她很快把脚挪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美琪脸红。
守真志满,逐物意移。半小时后李白拎着打包袋跑到太子大酒店前台,当班经理仍是国兴的旧相好,冲着他连连眨眼。“很久没来开房了。”是啊。“你叔最近在哪儿呢?”我不知道!“你没吃多久嘛。”你管我吃多久呢?“豪华套间今天可以对折给你。”感谢!李白拿了房卡就跑。太子大酒店部分楼面重新装修过,电梯间有一股油漆味,他拉着美琪的手向上升。我怎么才能学得像国兴中年以后的样子呢,那种坦白,那种绽放,那种时光倒流。
“你是我睡过的年纪最大的姑娘。”在浴缸里,他纠正了一下时态,使之更拗口,“将要睡过的。”
“竟敢如此羞辱我?”
“不,我只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它无关于你,是我陷入了时光的迷局。”
“你在气我!”美琪照着镜子,转身向他扔过来一个牙刷。“如果当年你和我谈恋爱,我可能是你睡过的年纪最小的姑娘。”
“有道理。”
从饭桌到电梯到浴室,他们脱鞋穿鞋又脱鞋,讲述各自的际遇。美琪害羞,不肯开大灯,至衣服全脱光时,两段漫长流离的人生也在昏暗中简述完毕。她的经历,与李白大吵一架后,又读了两年幼师,顺利毕业,分配到一所条件很差的幼儿园做老师。二十六岁结婚,婚后丈夫升至市里当秘书,育有一子。靠着各种关系,工作能力也够出色,三十五岁做到太阳花幼儿园园长职务,与此同时发现丈夫出轨,小三相当粘手,为前途考虑,双方默认这一局势。这不是个浪漫的故事,不值得多讲,浪漫的那部分在于:大吵一架以后她就开始跟踪李白,在她的少女时代,断断续续,目睹他的自行车书包架上载过各色各样的姑娘,目睹他的绝技——在大街上一边骑车一边扭过头去与姑娘接吻(确定他不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家伙),目睹他成为作家,在电视上翻白眼,然后有一天她在他的书里看到了自己,一个哭哭啼啼爱赌气的少女,为了根扫帚将男主人公臭骂一顿。她还以为会像日剧一样引出什么浪漫的后续,不料李白这个混账,情节布置全然不讲套路,亦不懂好莱坞十二段落法等等,只会写那种土虐土虐的“散文小说”,她满怀好奇一直读到结尾,读到了版权页,读到了封底,再读回到封面,像转经一样,妈蛋,赌气少女再无音讯。有一天她情难自禁,冒充无辜读者,给李白写了封信(绕了个大圈子寄到出版社再转交作者),希望他能续写《太子巷往事》,并指出赌气少女的故事不该有头无尾、偷工减料。是的,偷工减料的是出版社,那个纸张泛滥的地方,他们根本没将信交给李白。她留了地址电话,等他复信,当然落得一场空,再回首云遮断归路,她的二十岁年纪就这样天真又散漫地逝去了。可笑的是三十五岁以后,她隔着大老远又看见了这个家伙,如她所描述,助动车,夹趾凉拖,一头长发,叼着香烟混在人堆里。
李白躺在一池热水中,这已经是当天第二个澡。如果当年你和我谈恋爱,你可能至今还在幼托班里给小孩喂饭,被人喷一脸,不如就像现在这样吧。“什么喷一脸?”美琪吃吃地笑,也跨进浴缸,往他头上倒了点迷迭香型洗发水,哼着词句不清的儿歌,这显然是故意的。豪华套间的心形浴缸可以容得下四个人同时泡澡,不过此刻,两个人就够了。做爱时他觉得浑身发热,要求暂停,爬到墙边开空调。美琪说她没吃饱,饿了。两人从打包袋里拿出带冰的刺身拼盘,李白说,来个女体盛如何?美琪说还是给你降降温吧,你做得太急了,前戏也不像个样子。遂连冰带菜铺在李白胸腹,也不拿筷子,一边笑,一边低头吃了个干净,因不慎打翻了一碟酱油,李白又不得不跑去冲了个第三个凉水澡。
“如果当年,我在家门口吻了你,你会怎么办?”骑乘位时李白问她。
“回到十六岁,我会叫我哥哥来暴打你,然后让你娶我。”她微微伤感地说,“若是我吻了你呢?”
“你那么矮亲不到我。”
“又羞辱我,我让你尝尝矮个子姑娘的厉害。”她俯身向李白胸口咬去。
这天夜里十点,美琪穿上衣服说要回家,儿子在等她,一直不肯睡。李白点头,美琪问他是否要在这里过夜,李白说你我皆已得偿所愿,太子大酒店可不是谈恋爱的风水宝地,不值得留恋,一起走吧。美琪问为什么,李白说,以后告诉你。出了酒店,美琪站定在旋转门口,微微出汗,小模样端庄风流。李白浑身牙印,敞着胸开助动车过来,载她回家。夜风习习,美琪忽然说:“我感觉不大好,重逢就上了床,应该下一次才对。”
“我们会有下一次的。”
“你要回过头来亲我,不许停车。”
“会摔死的啦。”
“摔死也要亲。”
“我的腰已经不是十八岁了,这你难道感觉不出来吗?”李白吐了啸里的香烟,放慢车速,试图回身,几次之后两人大笑起来。
“美琪啊美琪,你还是太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