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白致远在翡翠花园住到第三天上,李忠诚没来过一次。这天下午李白收到上海发出的快递,打开一看是一堆没有任何说明文字的小电器元件,还带一个耳机,再一看收件人写着白致远的名字。老头不在家,李白出门去找,见他在楼下草坪与蒂娜聊天,用的是俄语。蒂娜,翡翠花园的女精灵,白致远,我的小矮人外公,一树玉兰花正在他们头顶缤纷飘落,我仿佛在看《魔戒》。李门侧身守候,人们好奇,渐渐围拢过来。白致远将银柄拐杖挂在左肘,伸右手与蒂娜握别。
“她的眼珠很美,蓝色的。”李白搀着老头往回走。
“乌克兰人,会一点英语,俄语不错,读过大学,老家在基辅,是个大城市出来的姑娘。”
“哥萨克民族的骄傲。”李白追问,“您在俄国的经历从来也不跟我说啊。”
白致远展开双臂,李白照旧背他上楼。老头这腿,独自下楼绰绰有余,玩够了就会打电话给李白。有时他只是回家去趟厕所,接着又出溜下去。他在上海也这样。
“推倒柏林墙那年是怎么个情况?”
“统一大业永远会让人类欢呼。德国人也不例外。”
“当然,欢呼,谁猜不到他们会欢呼呢?具体讲讲。”李白在三楼喘了口气,继续向上爬。
“等到我们统一的时候,你要‘家祭无忘告乃翁’。”
“我们统一的那天您一定还活着,就算我爹死了您也还活着呢。”
两人回到家,李白将快递盒交给白致远,问是什么,老头没回答,拿到自己房间去捣鼓。李白在电脑上聊天,翡翠花园业主群已经连吵三天,这时忽然谈起了蒂娜。有人问那矮老头是谁,李白没接茬。众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到了乌克兰。
“东欧的特产是婊子!”一个具名为“K”的业主敲出一行字,群里顿时沉默。
李白喝了口水,开始敲字。
“你可能不知道,吴里在一百多年前盛产的也是妓女。她们往往冒充苏州妓女,原因很简单,苏娼的价格最贵。她们主要在上海经营生意,买卖兴隆到什么程度?时人称吴里是‘种花不种稻,养女不养儿’。也就是说在座衮衮诸公,维权的,违建的,围你个鸡巴的,搞不好都是妓女的后代。想明白这一点,妓女也没什么可惭愧的。”
足足五分钟的沉默。“你妈才是婊子。”K回答,又补了两个字:“老狗。”
李白并不擅长网络互骂,不,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相当擅长,只是自己还没发觉。从今天开始,一种新的语言诞生了,解构式的小说将不会有人再看,反讽将失去主客体,或拥有无限主客体,任何定语都可以轻松嫁接在“婊”、“渣”、“狗”这些词之上。李白摇摇头,这也没什么可怕的,我早已经历过红与黑的时代,我这辈子铁定能看到永生技术成真。
他不再理会电脑,起身找烟,发现白致远又消失了,电视机还开着。他想换频道,近期本地新闻有否报道翡翠花园种种匪夷所思的事端,发现遥控器不管用了,拆开一看电池不翼而飞。这样他又不得不坐回到电脑前,QQ那端,刚刚互加好友的赵博发了一大串话过来,大意是说:像你这样有身份的作家,不值得亲自去跟K这种人互骂。
“他到底是谁?”
“回迁农民的儿子,还在念高中。整一个文盲家庭,房子倒是分到了三套,积习难改,在楼顶种菜的就是他们家。到了夏天全家睡在地板上,男男女女鼾声如雷,震得楼下人家报警。你跟这种人有啥好多说的。”
“操他妈,我还以为他跟卡夫卡有啥亲缘关系。”
赵博随后提到了白致远,问其来历:“如今懂俄语的人可不多了,老专家了吧?气度不凡。”
“A研究所退休下来的。”李白随手敲字回答。
“我滴个妈。”
“怎么了?”李白等了一会儿,“别他妈卖关子。”
过了两分钟,赵博回答:“那是一个隐形的间谍机构。”又补充道:“国际间谍。”李白跳了起来,碰翻了水杯,他已无心再看赵博炫耀自己如何知道各类内幕传闻。手机响了,白致远来电:“我在楼下,背我上来。”这一次,李白一言不发,把老头直接背进了自己卧室,蹾在席梦思上。白致远被这一稍显粗暴的动作搞懵了,不过很快镇定下来,李白已经钻到了床底下。
他满头灰尘扒拉出了一摞旧书,从中翻出一本一九八五年的硬面抄。这是在李忠诚扫荡白淑珍残余痕迹的战役中的唯一幸存之物,留下了她的笔迹,菜金数额、借贷款、通讯地址、一些当年流行的歌词,还夹着一张十元面值的港币。最让李白动心的是一句普希金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是的,生活欺骗了她,不用假如。这本子在旧物中埋藏了二十五年,直至李白搬家后才现身。他用一种极度复杂的心情简单翻阅了它,白淑珍的习惯与他一样,本子从首尾两端写起,向中间挺进,仿佛正叙和倒叙将会汇合在一个虚无的核心地带,仿佛我们将会相见于白色的南极。在倒叙部分,李白看到了大量英文,少量俄文和法文。一九八五年,白淑珍在学习外语,这件事从未被人知晓。你可以说她上进、时髦、想摆脱乏味生活的束缚,但是请你告诉我,谁会疯到同时学三门外语?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李白摊开本子问老头。
Monpèreestespion。白致远回答:“法语,我的父亲是间谍。”
“下面这句呢?”
“Moiaussi。我也是。”
“你答对了,我在巴黎的法语译者也是这么告诉我的。”李白说,“第三个问题是,你到底是不是间谍?国际间谍,为祖国豁出命的那种。”
“我是一个学者。”白致远伸手将电脑桌上的茶杯扶了起来,“拿块布过来擦一下,你的电脑快炸了,里面的小说稿子和日本电影保不住。”
“居然还偷看我电脑?”
“借来用用,你连设个密码都不懂。”
“白淑珍是不是做间谍去了?”
“她不是,她和人结婚到香港去了。”
“你们父女两代都是间谍?”
“间谍怎么可能传代呢,谁会把自己女儿送到那种战场上去?”
“所以你还是间谍?”
“我不是。”
“你的敌人是谁,克格勃?中情局?007还是他妈的中统军统?告诉我吧!”
“我的敌人是我们所里那个不学无术的副所长。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你们这种人都受过训练,一般的审问是得不到答案的。你还学过挺刑是吗?电刑挺得住吗?”
“不用电刑,我股骨撞断那天把银行卡的密码全都招供给你外婆了。我是一个软弱的知识分子。”
李白感到一阵疲惫,颓然坐进电脑椅,滑轮将他带到墙角。赵博仍在电脑上喋喋不休:我跟你说,八十年代的中国间谍,主要就是在国外图书馆抄资料啦,很多技术都是这么抄来的,他们相当文静,跟你电影上看到的打打杀杀的两码事。白致远拿过香烟,给自己点了一根。“我明白你的心情,很小的时候,你就失去了母亲,外界传闻很不光彩,说她是个婊子。你试图在心理上切断和她的关系,这很难,即使你在某一年龄段上能做到,也不代表你此生就能彻底释然。你可以想象一下她已经死了,而不是去做间谍。”
“她做间谍被杀死了?”
“如果你想象她是间谍,你不但得不到真相,连谎言都不会有半句。”白致远说,“我不是间谍。”
“好的。”李白说,“就这样吧,不要再谈论她了。”
白致远的西装口袋里发出沙沙的讲话声,是耳机音量太大的那种声响。李白驱动电脑椅,滑过去抢他口袋,老头没有反抗。“这是什么?”李白举着那个黑色小电器,把耳机塞到自己耳洞里,他立即听到兔子一样快的讲话声,还带押韵的。“这他妈的是一个窃听器!从你所里寄来的吗?”
“淘宝买的便宜货。”白致远仍然镇定,“耳机质量不大好,说附送的电池也没给我,拆了你的遥控器。”
“他们在说啥?”
“他们说你们要聚众冲击物业办公室,明天他们找人来群殴,带上棍子和安全帽。”
“你在物业办公室装了窃听器,你还说自己不是个间谍?”李白将自己的外公扑倒在床上。
77
一九七四年的事情说起来有点复杂。白致远在A研究所资料室无所事事,长女已经在安徽插队落户六年,尽管他时不时会寄送吃用到乡下,但她对这种生活失去了耐心。一个吴里的远房亲戚向他建言,让她嫁到这儿来。原因有三:吴里离上海极近,方便于探亲;吴里的男人比较势利,相当尊重上海女性;吴里稻米水产丰富,至少饿不着。白致远承认,那一年,他对世界也失去了信心,觉得光明不会再来。他同意了。
夏天,李忠诚坐着辆牛车来到安徽无为县某生产队,有一个叫白淑珍的上海女知青将在这里与他见面。然而他并不是那个该来的人,该来的叫朱头三(抱歉,这是绰号),农机厂青年钳工,出身好,念过完整的高中。白致远到吴里见了他一面,觉得尚可入眼,只等白淑珍本人首肯。男女双方通了几次信,勉强谈得来,朱头三还寄了一袋本地的松子糖给她。因白淑珍请不出假,朱头三必须孤身去安徽相亲。根据媒人的介绍:这个女同志相当标致。朱头三想看照片,媒人说:她不肯将照片乱散,你去了就知道,比照片上漂亮。其实媒人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
出发当天,朱头三肚子疼,蹲在墙角起不来。媒人抱怨他没诚意,事实上,朱头三是发作盲肠炎了,他还觉得挺庆幸的,这个女同志的信写得太短,态度冷冰冰,且黑白美丑不明,他担心到了生产队回不来。肚子越来越痛,他都不用再装,临去医院之前把火车票给了媒人,让去退票。时间已经不多,媒人想了想,紧急拉了正在休假的李忠诚,乃因他父母双亡,家中两间平房一个院子,独吃独用,不但拿得出粮票,还能买下朱头三的火车票——吴里这鬼地方,退票必须去上海火车站。最关键的是,李忠诚稀里糊涂,家中没个人可以商量事情,他什么当都愿意上。
根据李忠诚的回忆,这个媒人比较不厚道,她原打算把自己乡下的侄女介绍给他的。出发前他问了一句,白淑珍漂亮吗。媒人心里也没谱,为了降低李忠诚的期望值,就说长得白白净净的。李忠诚知道,白白净净就是不大好看的意思。他先坐汽车到了上海,再从上海转火车,到合肥时他就后悔了,外出兜风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心想我这样上门不是直接被她踢出来吗,白白净净的她毕竟也是上海人啊。
火车掀起热风,紧靠车窗的李忠诚被吹到发晕,他想要一个女人。他想要一个女人简直想疯了,但他并不知道这件事,他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媒人曾说过:如果你没那两间房,你连一头母猪都娶不到。我连公猪都娶不到!李忠诚恶狠狠地诅咒自己。那是一列很热很热的火车,多年后,在白淑珍离去的岁月里,他曾至很偶然地向李白讲起——有多热?就像在火车上开了家桑拿房。
亲历了一个日夜,他到达了白淑珍所在的生产队,出于各种原因,知青们已经有一半跑路,没有走的人,农活翻倍。大中午的,白淑珍躺在宿舍里,一名凶恶的乡下干部在门口打转,李忠诚塞给他一包烟,他就走了。过了一会儿,白淑珍起身开门,李忠诚见到了她,没有任何曲折,他爱上了她。
“你是谁?”她问。
媒人承诺过他,事先会打电话给她说明情况。这鬼地方哪有电话?他不谙世事,现在才明白对方只是转给了他一张火车票。为此他还搭上了一盒松子糖,一盒枣泥麻饼,及她叮嘱要送到的香皂和蚊香若干。全都是他买单。妈了个蛋,他还是把东西都掏了出来,递到她眼前。
“我是那个顶替朱头三的人。”
“你是替他来送东西的?”
“不。我是顶替他的人。他来不了了,以后也不会来了。”
白淑珍费解地看着他。她有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在严厉的时候。她的眼神会变得像承受了巨大的失望。这是李白五岁就明白的事情,李忠诚到了五十岁还是稀里糊涂,他总是将她的严厉误认为失望。她的严厉的消失被曲解为出于某种失望,仿佛她曾经对他抱有希望似的。
“你走吧。”她说。
“我是得走了,这里太远,我的调休不够用了。”
“这里远个屁。我要是在北大荒插队呢?”
“车票一定很贵。”李忠诚说,“朱头三肯定买不起去北大荒的火车票。”
“车票钱是我爸爸出的。”
妈了个蛋,朱头三你赶紧去死吧,你都这样了还想着赚一张车票钱。李忠诚在心里暗骂。白淑珍说:“我明白了。”她坐到椅子上,笑得前仰后合,“哎哟,真是太滑稽了。”李忠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白淑珍招呼他:“来,你坐我对面,让我好好看看你长什么样。”他还能长什么样?“你像一只蟑螂。”她的言语中混合着讥讽和温柔,“平时喂不饱你吗?”
“我父母全死了,没有兄弟姐妹,自己喂自己。”李忠诚羞惭地说,“我在农机厂做铸工,有两间平房,一个院子,离县政府很近。”他想起媒人叮嘱过的,这个条件赶紧抛出来。“不是这种土坯房子,是瓦房。”他踩了踩地面,“屋子里不会长草的那种瓦房。”
“谈过朋友吗?结过婚吗?”
“都没有。”李忠诚说,“我口渴,有水吗?”
白淑珍用自己的茶缸给他倒了一杯水。“以后出远门要记得带好茶缸、饭盒。这水好喝吗?”
“苦的。”
“你说得没错,这水把我的牙齿都喝黄了。”
一名女知青走了进来,白淑珍拆了盒子,招呼她来吃松子糖。李忠诚注意到她隆起的肚子,觉得不可思议。她含着糖躺到床上。白淑珍拉着他出去讲话,走至门外,她说:“她是浙江人,快生了,没有人知道小孩的爹是谁,她也不肯说。这是第二胎了。头胎是个女孩,一出生就被人抱走了。”她望着李忠诚,“是不是很吓人?”李忠诚默然不语,白淑珍说:“你的条件可以在这里找到老婆的,浙江的,江苏的,安徽的,包括上海的,都配得上你。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
“我不要,我就喜欢你。”李忠诚对白淑珍说。
78
李忠诚的眼里闪烁着光芒,他当然看不见自己,他看到的是白淑珍眼中的光芒。你要相信,光芒是神秘的事物,令人不眠不休,相比之下,爱情这个词显得太理性,也太迟缓。以上是李白为他父亲归纳的,李忠诚的原话是:我看见了她,一见钟情,整夜都没睡着,我想明天就娶她。
没有人能解释白淑珍为什么决定嫁给他。一九七四年秋天,她给远在上海的白致远写了封信,谈到同宿舍的女知青生下一个死胎,谈到她十八岁下乡的情景,如今二十四岁,有人托关系顶替了她的名额去念工农兵大学,谈到自己的牙齿,秋天掉头发,一个当地干部的儿子试图接近她,如此等等。她最后严厉地提醒白致远:请不要再指责我落后。
“你妈妈恨我。”白致远向李白解释,“六九年号召下乡,我是积极分子,别人家都躲着藏着,我是主动替她报名的。”
爱就是这样变质的,种种一切使李忠诚产生了错觉,仿佛是他将白淑珍拯救出火坑。人们明示暗示他:你没有救过她,你充其量只是捞了个便宜。他听不懂这种话,他向李白举例:朱头三的老娘一九七七年就瘫在了床上,瘫了十年都没死,你想想看,她如果嫁给朱头三会是什么境遇。这种逻辑让李白十分头疼。求你不要再说蠢话了,白淑珍曾经这么规劝李忠诚:你要永远记住人生有六个字值得拿出来反复念叨,前三个字叫无所谓,后三个字叫两码事。
他们一开始是幸福的,李白说,但在其后的日子里,大历史先于个人命运给出了答案,在一个较好的时代里,他们反而过不下去了,这也是人之常情。我的父亲并不是个坏蛋,他和白淑珍的差距在于,他本质上对于自己侥幸能活下来感到十分满足,而她憎恨这种满足感。
他们的十年婚姻,从二十四岁到三十四岁,差不多就是我过去十年的经验。然而在体感上,我无法代入进去。准确地说,我无法承认他们是幼稚的——就像我一样幼稚。我无法承认自己是一场幼稚婚姻的弃子,无法直视那个曾经神经质的爸和妈实际上才二三十岁。童年期被人喊乌龟的儿子或是婊子的儿子,这是一种创伤感,但它真正造成的恶果是困惑,过早的困惑使我变成了一个既不相信个人命运也不相信大历史的人。
我今年三十五岁了,决定相信一次,命运或历史——白淑珍没有去南方享受荣华富贵,她去做间谍了。仔细想想,这有多么重要(以及多么合理),她被父亲送到乡下,又被丈夫接到县城,无论哪条路都不是她想走的。她终于得以将个人命运和历史分离,然后重组,并作为间谍,秘密战场的一个棋子,将这两个相悖之物统统押上赌台。这些年没有消息,因为她被处决在华盛顿或是列宁格勒,一个电影般的落场,一首诗的谜底般的最末一句,它将弥合我所有的分裂感,仿佛她在某年某天也同样写信给我,温和地指出:请不要再指责我落后。
“这是一个,相当幼稚的幻觉。”白致远说。
“我能指责她的(也包括您),只有一条:为什么不带上我?”李白万分沮丧,“你们把我扔在这个小地方,成了个无名的作家,写了十多年的街头巷尾、苦闷人生,就差去写婆媳大战了。你无法理解,当人们评价你的作品狭窄的时候,他们实际上是把你当一条虫子看待,那不是眼界的问题,是人格问题。我本来应该成为格雷厄姆格林或者约翰勒卡雷的。”
“我都没能成为,何况你。”
“终于承认了。”
“我不是,我刚才只是开个玩笑。”
“你这个年纪的知识分子正常来说是不可能知道勒卡雷的,拜托!”
“我们的谈话无法进行了,我和你一样讨厌审问,讨厌表白。说出真话以后,你可能得到赦免,也可能后脑挨一发子弹。”白致远拄着拐杖站起身,“我要回上海。”
李白订了一辆出租车。这天下午,一些居民堵在小区门口,人在不断聚拢,警车还没到。出租车开不进来,李白不得不扶着白致远多走了二百米。赵博和他们打了个招呼。“注意安全。”白致远用拐杖戳了戳赵博的鞋面。两人穿过人群,在路口找到了车。李白拉开左侧车门,让白致远坐进去,又帮他搬进左腿,将行李放进后备箱,最后递上银柄拐杖。再见了,老间谍,你很酷。
“有一件事我找不到人问,只能问你。”李白说,“我到底是不是李忠诚的亲生儿子?”
“你鼻子长得像你妈,但眼睛是李忠诚的。”
“请正面回答我。”
“实在不放心就去做个DNA检查吧,比我说的管用。”
“这世上哪有儿子拉着老爸去做DNA检查的?”李白气急败坏,“他毕竟还有两间瓦房,两间门面房。难道是我不想要了吗?”
“我的遗产也会有三分之一是你的。”白致远目视前方,向李白弹了弹手指,示意他滚。
“你间接承认了白淑珍的死。”
“BПетрополепрозрачноммыумрем,”白致远说,“我们将在透明的彼得堡死去。”
“普希金的诗?”
“曼杰施塔姆,最后死在古拉格的那个。”
汽车远去后,李白倚在一棵瘦弱的梧桐树上泪水不休。他想起十五岁那年在李忠诚面前宣称白淑珍是个婊子,李忠诚露出复杂表情,像一个被人踢中了蛋的麦当劳叔叔。我告诉他,我已经不再记得白淑珍。我的真实目的只是为了玩她寄来的那台游戏机,我对现世欢愉的渴望高于对前世的缅怀。这是个长久的借口,因为缅怀。这也是个短暂的事实,因为欢愉。最终我失去了这两者,只剩茫然。我仿佛看到李乌龟的儿子,在这个热衷于骂人是婊子的城市,他童年时的泪水洒遍一棵又一棵行道树。他是如此苍白,全力以赴与这个羞辱他的世界周旋,可悲的是,世界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他听到小区门口发出一阵呐喊,打起来了。中产阶级们,为了列宁,前进吧。他走回去看到赵博一头是血坐在地上打手机报警,有人在喊:他是税务局的干部!小区保安们一字排开拦住李白的去路,人数是平时的十倍。他居然听懂了一个经理用方言喊话:等警察来了你们也躺在地上就行,现在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李白向他走近,踩过一摊黑色的血,像个不想再活下去的人。
“退后!退后!”
“你以为你是谁?”李白问他。一名矮壮的穿着雨衣胶靴的汉子抱着个消防水龙头出现在李白对面。“这是国家暴力机器,你有什么资格使用?”李白再次质问。
“我就是暴力,我就是机器。”汉子朝他微微一笑,水带另一端通往物业办公室的室内消防栓,像一条蛇它忽然鼓胀起来。“别怕,这是减压的,喷不到你四分五裂,但是会有点冷。”汉子继续调笑。李白大怒,抡巴掌拍过去,强有力的水炮就像过去时代所有蒙羞的时间涌向他,将他吞没,令他昏厥。这一天吴里城市论坛上出现一个热帖,标题是:著名作家被流氓物业射到了墙上。
79
冯江认为,一个新时代开启了。无疑,上一个时代也同时结束了,请按自己的心情选择是结束或开始。现在冯江玩弄着一台3G手机,向李白出示一款约炮软件。是的,一夜情这个词在中国已经消失了,因为它过于决绝,过于准确,很不适合一群茫无头绪的人,他们的所有夜晚约等于一个夜晚。“任何社交软件都能约炮,黄页也能。”李白意兴阑珊地抬杠,自从被水炮打过以后他就一直这样,冯江曾在翡翠小区贴了悬赏五千元的告示,捉拿凶手。一年过去了,据说矮壮汉子已经逃到两千公里外的城市——李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喷自己,设身处地想想,可能只是为了爽一把。
“这个约炮软件可以让你找到……翡翠花园的寂寞女郎。”冯江继续介绍,“实际上是定位系统在改变世界,而不是约炮。”
“找到那个喷我的逼崽子。”李白说,“我约个炮还在本社区,我是有病吗?”
“近有近的好处,万一遇到是个男人,你可以迅速逃回家。”
“你在寻找情偶时总会先担心对方是男性,听上去不像约炮,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这不是一个严肃的游戏,就像悬赏告示贴出来以后,冯江的助理接到了上百个诈骗电话(诈骗也是茫无头绪的),如果情爱像悬赏,结果也会是这样。李白是一个在严肃与不严肃的边界游荡的人,不久前他写了个通篇网络用语的小说,长达两万字,被那位认识十五年的女编辑退稿了,理由是:这些词到明天就会像露水一样蒸发。“用你自己的语言写小说,不要去学小逼仔,不要搞诈骗。文学不吃你这一套。”其时远在伦敦游学的方薇提醒他。
“我的朋友们正在用露水一样的网络语言约炮,由此通往他们的最高快感。”李白说,“没有比这更真实的。”
“所有人都在用网络语言说话,但所有人都痛恨用网络语言写成的小说。人们宁愿你像个猴子学点古代白话文、现代翻译体、边远地区传统方言,也不能接受你用短暂而普遍的网络语言冒犯他们的中学作文教育。”方薇最后说,“不要去模拟短暂,不要标榜短暂,这个词以绑架的形式通往永恒。算了,我们不要再谈论抽象的禅宗理论了。”
我们也不要再谈论性了,李白对冯江说,同时也是回应方薇。谈谈强权吧,长久以来,李白都在回忆矮壮汉子,他打开水炮前一刹那的眼神。一九八一或八二年夏季,在农机厂荒凉的野草乐园中,一群孩子忘记了时间,以仅有的两把塑料水枪互相喷射玩着编队追逐的游戏,一名强壮的大孩子进入队列,十二岁就长了抬头纹的霸王龙。李白和冯江,这对难兄难弟,立即俯首帖耳。霸王龙抢过水枪,左右开弓向他们二人身上喷洒,这并无太多乐趣,死样怪气的李白和贱逼抖擞的冯江。在冯江的建议下,三人捉住了一个瘦弱的女孩(余者早已逃散),向她轮番射击,并勒令她不许动弹。李白跑去水龙头上续了水,他同情那女孩,本可以趁这机会连人带枪消失,但失去了勇气,他能帮她的就是续上干净的自来水,而不是别的水。他们尽情地喷着,任由这女孩哭泣。你能明白,这种行为像什么,我就不说出来了。十五分钟后霸王龙忽然感到无聊,给李白肚子上来了一拳,将他打岔了气。“不许欺负女孩!”霸王龙叫喊着跑向工厂暑假班的办公室,一名阿姨挥拳头出来。“就是他俩干的。”霸王龙指着李白(冯江早已逃走),并问女孩:“是不是他干的?”女孩抱着胳膊瑟瑟发抖,点头,是的,是他们三个。阿姨没听清,给了李白一个耳光。
“他们的共同点是那种目光。”李白说,“人类在向你施以权力时的兴奋、狡黠、狂妄,还有一种我与他共谋而成的愚蠢。”
“我们就是这么长大的。”冯江显得满不在乎,“你应该感谢我,那次在看守所,要不是我事先打点,你每分钟都会看到这样的眼神,还有实实在在的拳头,让你爽毙。”
“所以你认为旧时代结束了?”
“争这个有什么意思?”冯江摇动着他的手机,“等咱们死了,任何时代都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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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江三十五岁之前经历的两次婚姻,第一次娶了位留洋归来的女子,她似乎很不喜欢李白,部分原因是夫家全员都被他写进了小说,接下来可能就会轮到她,部分原因是冯溪讨厌她,姑嫂关系极差,连累了李白。几次去冯江新房,李白讪讪地坐着,因她下了禁烟令,不得不去阳台抽烟,有幸观赏过一场晾衣杆上的内衣秀。必须指出,她满足了冯江少年时的情结,且数量多得有点惊人,李白怀疑要么是她一天换五次胸罩,要么是她太懒,一次洗一周的存货。总之,礼貌起见,他没提这事儿。婚后一年,冯溪给她的富翁哥哥递了张纸条:麻烦你平时跟踪一下你老婆。冯江会意,某日跟进了太子大酒店,看到一个身材比冯海不差的男青年陪她进了电梯,什么都别说了,离婚吧。
他的第二任妻子接踵而来。饱受情伤的冯江,无人相信他会脆弱,他竟如此脆弱。那抠图小妹有一天深夜加班,冯江进公司,长吁短叹,小妹给他冲了杯咖啡,冯江哭倒在她怀里,打翻了咖啡。喜报传来,李白还挺高兴,抠图小妹常年对着电脑屏幕哀嚎的样子早已令他心碎,这姑娘长得不美,性格却好,有点像北方女子,能把她交到冯江手里,李白很多情地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婚后一年,她在太子大酒店门口堵住了冯江,并一位近五十岁的中年美妇,足以登上本地八卦周刊(可惜没有)的故事。最终结果是冯太拿了一套房子和百万现金远走,公司里抠图的换成了小弟。李白倒也觉得满意,如果让他选,他也情愿放弃冯江,要点钱算了。
那个五十岁的中年美妇何许人也?当时冯江正值财貌并盛之年,李白对此感到困惑。某天当着冯溪和他的面,冯江追溯了一段往事。
她是农机厂配电站的值班电工,不是那种底层女工,念过中专。配电站你们知道,工厂重地,用围墙拦起,闲人免入,里面干干净净,甚至有空调。一个或两个值班电工在电表前每小时抄写一次数据,剩下的时间,他们呆坐。有一天冯江翻墙进去,作为保卫科长的儿子他有时会产生幻觉,认为自己可以肩负查岗的任务。他高二,没去碰楼下晾晒着的朴素款女性内衣,这早已不在他眼里。他大摇大摆走上楼梯,进了值班室,里面没人,静谧之中,上百个电表和楼下的巨型变压器发出咝咝的电流声,冯江形容道,就像精子和子宫在遥相呼应。李白请他不要做出这种过分的比喻,汽车和车库,书本和图书馆,词和辞典,随便搞一搞都可以是这种关系。十八岁的冯江晃进了女更衣室,看到她半裸上身,背对着他,双手反扣到背后,正在系一枚白色的胸罩。
“这故事讲出来像是我的性幻想,其实是真的。”冯江说,“我从来没告诉过你们,因为在过去现在,我都必须保护她的名声。”
“没关系,我也有这种性幻想。”李白回答,冯溪给了他一脚。
很难想象冯江会产生保护某人的念头,李白回忆他们的少年时代,包括那个已经离去的张幼苹,觉得不可思议,它在人物逻辑上说不通。是哪本小说里写过的,那些少年往往被年长于他们的女子所治愈,如果不使用掠夺这个词的话。他们最初的情欲将融化在一种类似晚秋的凉爽和沉静中,性经验时而被理解为获得,时而被理解为失去。确实,李白领会了冯江的比喻。十万伏高压电经由她的分流变成可以照亮他的灯光、抚慰他的冷气、愉悦他的电视节目,反正怎么样都讲得通。经由她,冯江变得平静而实用,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对时光的期待与李白完全相反:一个念叨着快快长大去寻找成年的她,另一个则祈祷永远停留在她三十岁的某个被撩拨至心脏崩裂的下午。
他们全都没能如愿。
时代从不兑现承诺,下一季来得太快,农机厂关门了,工人星散,音讯杳无。此后岁月,他考上大学,在上海工作了一段时间,曾经暗暗打听她的下落,其后开公司发了财,这块心病没治好,索性花大钱请农机厂的老职工吃了顿忆甜思苦饭,又拉去K歌房用假酒将众人灌了个大醉,一群上了年纪的叔叔阿姨们在包厢里跳舞,唱草原之夜北国之春广岛之恋。冯江的配电站之爱在心头狂舞,方始壮胆问起她的去处,有个阿姨说,瞎,她就在隔壁西餐厅做经理啊,这些年不容易。阿姨打电话叫她过来。一小时后,她出现了。他看到了另一个她,四十多岁,不再穿着直筒形的工作服,而是深蓝色西装套裙,梳了个严谨的抓髻,妆容整齐,自强不息,跨越了一个时代仍然风情摇曳地召唤他去兑现承诺的形象。
“你倒是挺会治愈自己的,”冯溪嘲笑,“为什么不娶她?”
“她丈夫瞎了。”
“他瞎了你就更应该上去啊,嫌她老?”李白问。
“我他妈的不是在打比方。”冯江不耐烦,“她丈夫真的瞎了,两只眼睛看不见,她不想抛弃他。”
“你他妈的欺负盲人。”冯溪为李白撑腰,全然不顾哥哥的面子,“进酒店开房反正别人也看不见你俩,太损了。”
“我给了她很多钱!”冯江跳了起来。
我们的冯江才是真正的情种,甚至超过阿波,他对旧恋、新情以及婚姻同时保持的无度狂热使李白哆嗦了一下,幸好写了多年的小说,我知道有些怪物就是这样不可理喻。此刻的冯江摇动着手机,这一动作超乎情色,在反讽与自嘲之间构成了他的人格。李白知道,他不仅会秉持这一态度去爱,也会如此这般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