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在李白的听力还没受损的年龄,他乐于将一次邂逅比喻为不期而遇的音乐,令他驻足聆听,或是拔腿而逃。这取决于他听到的是什么,某间琴房传出的钢琴声,民舍内偶然有人唱起昆曲,也可以是一段来自家庭音响的卡拉0K前奏在街边升起,一个阿姨炸房子似的鬼哭狼嚎当头落下。
深受猕猴和雄狮刺激的李白继续骑车逡巡在大街小巷。方薇的编派是不对的,当时的吴里确非小镇,有六十万人口,此后更多。这里当然没有音乐学府,学个评弹都得去苏州,唯有一所幼教师范学堂,时时传出风琴声。她们弹奏妈妈的吻甜蜜的吻,弹奏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每一首,李白都能跟着哼出歌词,然后头皮发麻,这些自诩为妈妈的小女生,她们似乎从未想过这世界有单亲家庭的存在,她们的抚摸在李白们身上完全是揭伤疤的举动。有一天他听到了“斯卡布罗集市”,然而当时,他并不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
他将自行车停在围墙下,那是一条幽僻小巷,被青苔渲染的石子路,墙头生锈的铁丝网上挂着一只麻雀的尸体。李白点起烟,作为一个声音的寻觅者,他过于严肃的肢体与五官总让人以为是要干上一票。一名女生走出校门,手拿扫帚,对着麻雀的尸体戳戳捅捅。她的怪异行为引起了李白的注意。
“你在干什么?”李白叼着烟问。女生不理。他愈发好奇,跑到她身边,仰头张望,继续发问。
“老师罚我清理掉它。”女生低头叹息,“可怜的鸟,已经挂这儿三天了。”
“做错什么了罚你?还有啊,为什么跑街上,完全可以在里面弄嘛。”
“你真话多。罚我是因为我上课爱讲话。到街上来是因为,里面有一片烂泥坑,走不到墙根。”
她个头有点矮,一米五的样子,即使跳起来,扫帚也只是拂过铁丝网。这个动作连续数次。李白说:“我感觉你是在猥亵尸体。”女生白了他一眼,把扫帚递给他。他吐掉香烟,跳起来拍了一下,麻雀落进墙内。
“里面弹的是什么曲子?”
“外国歌,斯卡布罗集市。”
“你会弹吗?”
“我不太会,我擅长书法。”
“什么书法,毛笔字咯。”李白大笑,“当心那些小孩甩你一脸墨汁。”
“你真流氓。”她气得鼓起嘴。一群女生打开窗户,对她喊话,她恼羞成怒转身就走。这是个忘性很大的妹子,扫帚还在李白手里。等她想起来时,李白已经扛着扫帚骑车远去。
当天黄昏,李白躺在床上做白日梦,大门敲响,他开门又看见她,觉得匪夷所思。她的回答让他得意,并带有一丝恐怖:我们班的女生全都告诉我了,你叫李白,你现在全城知名(李白心想我操,你又要说我是李乌龟的儿子),大家都知道你逃课了去看狮子吃人(我操,原来如此),要找到你一点也不难。
“你真残忍,把扫帚还给我。”
为什么是残忍?她已经给李白下了三次判断,实在太像幼儿园教师。他顿感无趣,把扫帚递到她嘴边,像递上一根立麦,嚷道:“幼教老师毕业以后就给孩子当后妈这是要有耐心的你到底行不行啊?”女生呆了片刻,眼泪汪汪,夺过扫帚就走。两颗陌生而又破碎的心洒得满地都是,难分你我。李白关门,带着一屁股懊恼打算躺回床上,发现拿走的是自己家的扫帚,她的那把还在院子里。但愿她不要再回来了!她果然没再回来。
这是一个微观的世界,仿制的时间。成年后他才会懂得,偏偏是在这样的时空里,你我使用的语言,像是意在永久的铭文,凿向坚硬的纪念碑,实际砸烂的却是一间迷你玩具屋。给我倾城之恋,给我绿野仙踪,而真实境遇却是在家门口和一个小丫头片子拌嘴,我还有点喜欢她,但我伤害并立即失去了她。
他在音像店找到有那首歌的磁带。那个集市,芫荽,鼠尾草,迷迭香,百里香,一束叫heather的花。在完整版本中,还有另一个世界的战争,正如她们所说的:你真残忍。
27
高三下学期,李白化身为行吟诗人、冒险家、侦探、田野调查工作者、考古队员。小城是沙盘世界,有时无聊,走到广阔农村去。我曾经见过拖拉机倾翻(一车斗的农民飞进了水沟),男的女的在寂静的公园深处野合(所幸不是李国兴),无需为高考烦恼的技校生爆发大规模械斗(为了女孩或泡女孩的地盘),过江龙入室盗窃被警察堵在楼顶(门口的野蛮人)。某个星期六的下午,在城西一间南货店门口听到了长笛声。
李白停了自行车,立即揪住南货店主,问这是谁。店主说,实验中学一个小姑娘,住这片。李白说她叫周安娜,问家在哪里,店主奸笑,让买两斤吃的才回答这个深奥的问题。李白心想,你要是开鲜花店的,两斤玫瑰老子也买,我要南货干什么?最后他拎着一袋散发着不正常的硫磺味的腐竹,拐了七八个弯,进了一条死胡同(和太子巷何其相似),叫做伽蓝巷,落底一户院子,陈旧敦厚的砖砌小洋房,大门上漆水锃亮,贴一红色小牌:五好人家。又贴一张白纸,以颜体字书就,在此小便者死无葬身之地,落款:姑苏周公韵。是此间无错了。
冯江早已为他扫听清楚,周安娜,家境显赫,祖父系知名评弹艺人,父母在文联坐办公室,有个姐姐叫周丽娜,也学评弹,曾登台表演。“这有什么显赫的,不就是吃开口饭的人家吗?”李白发问。冯江的逻辑是:想想你的爹妈吧,退一步想想我爹妈,再不济想想锅炉工之家。没错,即使锅炉工还能往后回望广大农村家庭。
周家独门独院,有两三棵大枇杷树,果实累累,枝杈探出墙外。笛声来自院中,仍未停歇,李白蹦蹦跳跳,企图向里张望,门开了,一名女郎走出来,随即喝止了他(还有笛声):“有人偷枇杷!”李白转身逃跑,她似乎更快些,揪住了他的书包带子,令他原地转了半圈。李白注意到墙上还涂着一行粉笔字:偷皮扒男盗女娼。
“有错别字……”李白指出。
“要死啊,你偷了一整袋。”女郎拧过他的脑袋,让他看自己手里的塑料袋。
“你要是喜欢,就拿走好了。”李白递上他的腐竹。
一群人涌了出来,其中有周安娜。很高兴这么快就见到了你全家,分别是:爸爸妈妈、爷爷(评弹艺术家周公韵本人)和他的第二任夫人、专管做饭的乡下娘姨。而揪住他的女郎芬芳四溢,正是周安娜的成年态——周丽娜。李白像一张琵琶似的倒进她怀里。
“老规矩,枇杷留下来,人赶了跑。”周公韵站门口用一口嗲软苏州话大声宣布。
“是腐竹。”周家姐姐推开李白。
周安娜高兴极了,这令李白受宠若惊。“这就是去看狮子吃人的那个李白,我和你们说起过。”她走到他面前,“你长高了。”
“让他进来,给我讲讲狮子吃人的故事。”周公韵往回走,“院子里坐。”
每个人都想知道狮子吃人是怎么回事,李白已经讲过无数遍。这位小有名气的少年作家,曾经在油印刊物《东吴少年》发表过诗作,小说处女作发表在著名刊物《故事会》,现在他感觉自己是另一个少潜威。他甚至为这故事加了一段虚构内容:被击毙的老狮子,身上五个枪眼,它扑向笼网后遗憾死去。事实上他未曾见过它的死状。周家的人围拢在他和一盆枇杷周围,听完之后各各摇头,好残忍,搞不清是在惋惜狮子还是饲养员。周公韵则说:“武松打虎,也要吃十八碗酒,方有胆量。”李白翻白眼,心想这与武松有卵关系。周公韵又说:“少年,口齿伶俐,声情并茂,会讲苏州话吗?”
“普通话冠绝江南,苏州话不会。”李白说。
“骨骼清秀,面目亦讨人喜欢,是唱评弹的料子。可惜。”
“现在学为时未晚。”李白说。
“吴里方言太土,十七八岁再学苏州话,也就是牛腔马调,可惜可惜。”周公韵转身回去,众人仿佛也都失去了继续观赏李白的理由,讪讪不知该如何处置。周安娜抓过一个枇杷,塞到李白手里,只说一个字,吃,又拿眼睛扫她家人。李白一头雾水,只觉得自己像被人拖上了戏台,两分钟后观众忽又散尽。周公韵回身,这次是审视:“你叫李白。父母何处高就?给你取了这么风雅的名字。”
“家父是农机厂的副厂长,叫李忠诚,没什么文化,取名字凑我老娘的姓。”这种无所谓,李白实在已轻车熟路。“我老娘姓白,前几年跟人跑路了,不回来了。”
“哦——我好像听说过这档事。”
苏州评弹喜好讲轧姘头、吃豆腐、卖弄风骚的故事,才子佳人讲多了听众厌气,当代男盗女娼人人喜欢。李白心想你他娘最好不要给我编派进书场,再创作个中篇评弹上电台去讲我亲妈,老子可受不了。为了迅速岔开话题,他问周公韵:“你会唱黄色评弹吗?”感到周安娜踢了他一脚。周公韵不语,沉默片刻,又坐到李白眼前,让唱一曲黄色评弹,给他见识见识。
“就是那个瓜皮果壳莫乱抛。我只会唱这句,标准苏州话。”李白哼唱道,“瓜皮!果壳!莫乱抛——”
“你小有才气,我蛮喜欢。”周公韵制止了他(事实上他只会唱这一句),“但是今天你可以滚了。”
滚这种词,从男人嘴里说出来,对李白向来无效,他站起来拱手告辞。周安娜忍住笑,送他到门口,李白四下里找他的腐竹。那做饭娘姨告诉他,弟弟,已经扔了,硫磺熏制的劣等品,吃下去死全家。李白再次拱手表示佩服。
“我这腐竹是买回家药耗子的。”
“我以为你上门送的礼,我还想,谁会送这种货色。”娘姨表示遗憾。
“下回我送个老母鸡过来。”
“不要再贫嘴了。”周安娜推李白出门,叮嘱道,“明天我还在家,你再来。”
他敏感地意识到这个抽了冯江一嘴巴的吹笛少女不可能如此热情,她送他出巷,此前静悄悄的街道现在已成集市,到处是人,一名摆摊卖菜的乡下汉子冲进伽蓝巷,对着电线杆小便,露出极黑的后颈,浑然不顾死无葬身之地的诅咒。李白开了自行车锁,跨上去狂揿车铃,打算启动,周安娜跳上了他的书包架。
“带我出去逛一圈。”
“现在?”
“要不然呢?”她说,“你喜欢在自行车后面带女孩,这难道不也是出了名的吗?”
28
回忆当年,李白得承认,自行车后面载的都是些什么妹子,普高的,三校的,辍学的,普遍豁达、宽容,可以与夏季的晚风相融。他乐于和她们在某个僻静角落幽会,然后壮烈地驶过吴里的街道,将她们送至家门口。他对抵达这个词的认知是浅薄的,首先需要结伴同行、其次不必翻山越岭。
他终于得以登堂入室。这栋位于伽蓝巷尽头的小洋房,吴里罕见的西式民宅,周公韵在五十年代以八百元人民币买下,风雨数十载,为它倒过霉,一度成为大杂院,经政府斡旋调解,终在七十年代末完璧归周,号称周公馆,一大家子安居其中,种枇杷,养金鱼,吹拉弹唱。周先生本人拥有各种称号:本名周小发,艺名公韵(公字辈),绰号艺坛周郎,自谓不方便斋主、三果老人(酷嗜枇杷、杨梅、桑葚)、五琴居士(南胡、三弦、箫,居然还会马头琴,最后是口琴充数)、闲颠汉子(在特殊年代被打出了癫痫症,不定期发作,也因此告别舞台,只做点教学与创作工作)。上述名号,统统请人刻了章。李白甚是喜欢“闲颠汉子”,好大一块鸡血石!
好多周末的下午,李白莫名其妙坐在周公馆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一只黑色的乌龟在脚下爬过。周先生告诉他,乌龟活久了会变成黑色,这只已经很老。李白搞不懂他为啥要介绍乌龟,心想你不会是在损我吧?后来发现周先生好像在各方面都有强迫症。以枇杷而言,周家那两棵是苏州东山的白沙种,属于极品,淡黄色,个头不大,甜,有浓郁的枇杷香气。多年后李白去看国画展,画上几颗枇杷呈深黄色,十分漂亮,但他偏要抬杠说这是二流的枇杷,因为极品应该是淡黄色的。又比如说,她家的金鱼养在直径一米的白色瓷缸里(还不能说是白瓷,此乃专用名词,同理是白色的包也不能喊成白包),六条皆为墨色水泡眼,个头一样大,问为什么不养别的品种,周安娜回答:“墨色格调高雅。”凭什么其他颜色格调低下?这也没道理可讲。李白吃着枇杷,观赏黑金鱼,一脚踩住乌龟,在心里嘀咕:总的来说,这户人家惯于以貌取人(身段、嗓音、聪明劲儿)。有一个沉寂的词叫小布尔乔亚,那时他尚未将它从经验的辞典里抠出来。
“面条还是苗家桥的‘同治方’最好。”有一天李白说。
“苗家桥在旧社会是妓院,乌龟王八蛋爱去的面店,开到半夜。”周先生的声音悠悠传来。李白遇到了抬杠王,表示服气。
与曾小然家相比,周安娜的府邸显得开阔、幽深,动植物俱全,亲友往来不断,甚至还有佣人。李白在客厅巡视一圈,墙上是一张油画,画中一位扎蓝色头巾的女人正提着一桶水走过街道,她瘦削的身形看上去不像是常干体力活的。他的手指拂过一只青瓷花瓶,根据介绍它产于康熙年间,但他没有胆量将花瓶倒个个儿看看制款。一台高保真CD音响,日本山水牌,架子上是一摞盗版流行歌曲唱片。一个花梨木衣架,一张嵌入相框的艺术家证书,两根孔雀翎。对李白而言,这是珍贵的学习机会,踏入一个又一个少女的家中,看到她们或是简洁或是繁复的内部构成,有些甚至破烂得令人心酸,然而她们总是明艳的。
“我讨厌这个地方。”周安娜低声说,“不自由,一股老人气。”
李白正随手翻看一本小小的影集,那年夏天涌动的湖,她的黄色连衣裙和一个硕大的蝴蝶结,边上好几个男生。“少潜威——”他惊喜地说,“好久没见到他了。”
“别乱翻。”她抽走了他手中的影集,令他看着自己的掌纹发呆。
有一天她告诉他,真正应该坐在这里的是少潜威,没错,他们早恋过。不过那位英俊早熟的男孩,头发像屋檐的,他很不幸在高二那年证实小三阳,消息传开,他不得不去外地就读。他们的青涩恋情随之结束,小三阳是一件麻烦事,前来告别那天他甚至不被允许踏入周府。李白听了头一昏,我赢得也太容易了。
“我是你用来抗议管束的吗?”
“要是那样倒好了。”她又打机锋,“你能吗?”
他望着她。她正剥开一颗荔枝,送到他手边,他伸嘴去咬,她缩回了手。“你要死啊。”她把荔枝扔进碟子里,跑到厨房里洗手。墙上有一面旧镜子,她有一个固有动作是对着镜子长久地凝视自己,用沾湿的手拢住鬈发,梳理出光洁的额头。她的目光总是严肃的,似乎镜子里出现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夙敌,一个在梦里追杀她的人。
29
一个关于广东人的传说,广东人来到了吴里。
广东人爱穿夹趾凉拖,大哥大握在手里,甩出人民币,或是港币,讲话粗鲁,丢你老母。不过也有斯文儒雅的,西装革履,头路分得清爽,讲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夹着英语,喊年轻女人为小姐,你会误认为他们是香港人。传说中这个粗鄙或精致的广东人,在吴里的太子酒店里,包养了一个美丽的姑娘。
你第一次听说女人可以包养,她们不再挣工资,而是把自己变成了活儿。这当然也无可厚非,当你听说她们每月的包养费是五千一万之时,唯一的念头是去太子酒店看看她们,究竟有多美。
想获得一种现实的体验,而不仅耽于幻想,这是李白的罕见时刻。他和冯江坐在酒店大堂,要不是冯江的表哥在这里做领班,两人左顾右盼的样子必然被驱逐出去。“你俩就坐在大堂里看看,不许进电梯。”表哥吩咐。一些时髦男女经过他们身边,表哥指着一个衣着朴素的男子,低声说:“他是台湾人,做生意,收破烂。”问及何为破烂,表哥说,民间文物。李白对文物毫无兴趣,一颗流淌的心期待着穿睡衣的美丽女子走出电梯,伸个懒腰,最好露出无聊而苦闷的神情,以印证他对于金丝雀的想象。作为描摹者,李白深信自己将领会她的精髓,然而这一愿望落空,最终,无聊而苦闷的是他本人(一只站立在酒店大堂的贫困又年轻的麻雀),而另一边的冯江早已找到宾馆女服务员搭讪。
“这里似乎有很多广东人,但并没有广东人的女人。”李白抱怨道。
“我的天,你们再多待一天就可以做牛郎了。”表哥嚷道,“现在给我滚,去看狮子吃人吧。”
我会成为老板的,赚很多钱,住进太子酒店,然后让我表哥给我端屎端尿。冯江发誓。对于未来的展望,李白没有任何想法,他坐在街边栏杆上,渐渐意识到事物的速度。不得不再次提到狮子,是的,在狮子决定下嘴之前,有个瞬间我感到了一丝不安,不过它未及扩大,便已血流满地。事物的速度远快于一篇作文、一本电影,大约相当于两句诗之间的转换。
继续广东人的故事吧。这个人有一天失去了他所有的财产(可能是亏在了海南岛的房产上),吴里的生意亦难以为继,他给了女人最后一笔钱,回广东去找老婆孩子。可是这个名誉尽失的女人似乎昏了头,决定跟他走。没错,跟着一个失去财产的广东人。
这一流传于吴里的故事印证了人们对财富的原始(也是后现代)想象,钱来得快也去得快,暴富之人一定死得不像样。财富的逻辑(还有权力)在宿命论与量子力学之间摇摆。较为苛刻的说法是:在最初的年代,他们并不理解钱和女人(包括男人)之间的互换关系。
有一天周安娜对李白说:别再讲这个故事了,你兴奋得过头了。她解释道:这个女人就是我姐姐周丽娜,她原是唱评弹的,嫌苦嫌穷,去涉外酒店上班,后来就这样了。她确实决定跟着广东人走,她相信爱情,相信一个离钱很近的广东人再穷也胜于吴里那群找不着北的家伙,她就是这样决绝。
“难以理解。”李白说。
“你妈不也是这样吗?”
“好吧我理解了,别再说了。”
30
高考在连续多日的雨中进行,南方称之为“长脚雨”,这是难得年份。彼时考场里并无空调电扇,手绢都不许带一块,多有考生晕厥过去,且往往是成绩较好、有望进入高等学府的身心脆弱之辈。唯一可指望的就是每年七月的这三天下大雨,稍微凉快些。雨不会平白无故降临,大概率这就是洪水之年。
与严寒酷热一样,湿涝也会令人发傻。最后一门考试,李白率先交卷,扔下相伴五年的钢笔,旧物的意义像天亮时的烛光,已经无法牵扯住他投向朝霞的目光。旧物燃尽,熄灭,告别。他冲出考场,奔向雨中。
“这位同学你笔忘了。”一位监考老师喊住他,递回钢笔。
“我不想要了,我解脱了。”
“别这么说,考上大学也需要笔,万一你还复读呢?”监考老师冷笑,“你可以把雨披留下。”
雨在下大,他不得不接回钢笔,把破烂雨披(天蓝色,同样是旧物)兜在身上,像一名巫师(纯粹就外形而言),穿过积水的操场,跑向自行车棚。塑料凉鞋里灌进了煤渣。到操场正中央时,雨水像炸弹一样扔向他,李白喘不过气,懵头懵脑站在原地。白光一闪,有人往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让他快跑。雷在头顶炸响,李白回头找人,一个穿鲜红色雨披的女生出现在他受限的视野里(他想给自己的眼睛装个雨刮器),她边逃边喊:“你想站这儿被劈成烤鸭吗?”她带领着李白狂奔,像永恒指引他避雷的女神,不过她很快啪叽一声摔倒在水里,裹着一团雨披在地上翻滚。李白扑过去将她拉起来,感觉个头极高,分量不轻。两人惨叫着跑到操场边的一棵大树下。
“树下也不能待!”她又惨叫。李白已经被她吓到魂飞魄散,心想她这样冲出学校可能会被马路上的汽车撞死,又追着她跑。最后她跑进了自行车棚,与他的目的地一致。终于,可以摘了雨披相认,湿淋淋,半透明。
张幼苹,不用几年,这个名字将为人所知晓。其后没多久,她成为一名女模特(印染丝织厂时装队的),差不多可以算野模。两三年后她交了一点好运,参演一部电视剧,担任女二号,此后作为配角活跃在小荧屏上,直至二十九岁东渡日本。她的残酷青春被李白零敲碎打写成各种短篇小说,甚至连相貌都没改过:一个形似梦露的姑娘。“你可以写我,随你怎么写,好的坏的,忠的奸的。你唯一要保证的是我必须女主角,对,就在你的小说里。失信烂鸡鸡。”她是这么说的。李白的回答是:人之好我,示我周行,鸡鸡迟早要烂,到时候你还以为是我辜负了你——这样吧,让我屁眼也一起烂掉。
当日在自行车棚底下,仿佛孤岛,起初是脚下的水往阴沟里流,后来是阴沟往外喷水。闪电像巨型火柴一再划亮,一再让他看清张幼苹的脸,别的地方他也顺了几眼。问她是哪个学校的,她回答四中。吴里最差的中学,高考纯粹是跑龙套。“我作弊被老师抓住了,我就走了。”张幼苹快乐地叹了口气,“我成绩太差了,门门功课学不好。”
“我还以为你是个……物理很好的女生。至少电学不错。”
“物理老师说我个子高,还喜欢扎高马尾,全班女生站在操场。”打雷头一个劈死的是我。所以我就记住了:这叫尖端放电原理。”
“他是在嘲笑你。”李白忿然,“他讲杠杆原理的时候有没有用老二撬过讲台?”
“她是女老师。”
“她有没有用男生的老二撬过?”
“你这人风趣!”张幼苹捂脸,发出猫叫。李白心想你语文也不是很好,这不叫风趣,这叫低级。她说:“可能她用来撬自己了。”好吧,你比我还低级,我终于遇到一个低级又漂亮的姑娘了。别那么早回家,让我带你去见一个更低级的人。
在蓝莲咖啡馆里,雨水浸了一寸高,冯江蹲在九号座对着天花板上的电视机高唱卡拉0K,他的夹趾凉拖已经漂到店门口。李白抱怨说,这鬼地方现在变低级了。店员还嘴:卡拉OK很时髦!店里没其他顾客。李白与之争辩,店员继续还击:难道你想让我在店里拉小提琴给你听吗,你配吗。这时,张幼苹已经和冯江拥抱在一起。李白大感诧异,蹚着水过去问。冯江解释说,他俩认识一年了。
“有一次我爬到她家阳台上偷胸罩,她一个人在家,就在窗帘后面看着。后来打了个招呼,聊了几句,我拿着胸罩从正门走了。我操,她当时只要尖叫一声,我就拘留了。”
“你不害怕吗?”李向问她。
“我大部分的尖叫只是配合一下你们。”张幼苹不以为然,“他偷胸罩全城出名,每个女的都认识她,冯老虎的儿子。再说偷的是我后妈的胸罩,我为什么要拦他?”
“天哪!我一直以为是你的胸罩。”冯江快乐地尖叫,拉住李白说,“她治好了我的病,自从那次我从正门走出去,手里拎着个胸罩,我就感到自己是真的有病。我再也没偷过一件内衣。”他冲到账台付了三块钱点歌费,顺脚找回了一只凉拖,对店员说:“点一首张洪量的‘你知道我在等你妈’!”
“我要唱刘德华的‘再吻我爸’!”张幼苹站在九号座举着麦克风蹦跳,兴高采烈,像放烟火的小孩。应该说,是李白在她身上窥见了烟火。
我活在一个很小很小的地方,比村子稍微大点。李白心想,我喜欢的所有妞冯江都认识,甚至是刚结交的。我得离开这儿,到远方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