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南诏终于有了和议动向。经过一番交涉,襄吴将青州献给了南诏,两国停战,天下太平。
哥哥也得了圣旨,任为雍州和徐州的军统领,继续驻守两州。所屯兵马因歇战事,均散于田间。
得了这个消息后,我松了一口气。洛家和襄吴都安好无恙。
又过了数月,新春过后又落了次薄雪,寒气便退了不少,失了以往的咄咄逼人。
我再不过问外间的事情,安安静静地呆在宫里。最近几日,江朝曦越来越喜欢来咏絮宫品茶,于是我每日收集晨露、筛水煮茶。青花墨瓯里散出的那一缕茶香,是我经年祈盼的静好。
“听闻太后近日病得不轻,皇上可去瞧了?”
“看过一次,无甚大碍。”江朝曦轻答。
这之前,我曾去太后宫里请安定省,萧太后脸色蒙着一团死灰,一副萎靡的模样,每次都是说不上几句话便休息了。后来,干脆称病阖宫,谁也不见。
如今太后空有尊位,不过是个空架子,随着萧王一族的诛灭,外戚气数已尽。
我温然一笑,将茶端给江朝曦。蓦然,我留意到他腰上挂着的,仍是当年那个缂丝锦囊。
齐太妃在锦囊里绣的那行诗——待到三军重抖擞,再无独望雁南飞。对江朝曦而言,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我想起齐太妃,忍不住笑问:“皇上还戴着这个锦囊?”
江朝曦闭目闻香,静了一会才答:“嗯。”
“这么久了,难怪皇上说,送这个锦囊的,是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故人。”
由此,他目光蓦然多了几分锋利:“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是听到什么传闻了吧?”
我道:“臣妾好久没走动了,宫里有什么动静都不知道,哪里听到什么传闻?”
他似有什么心事,握住我的手:“溪云,你答应过我,再不管这些事的。”
我默然,任由他握着。他静了一静,道:“溪云,随朕去看看齐太妃。”
我心跳漏了一拍。“皇上?”
他的神情肃然,抿紧唇便往外走。我只得随他一同乘辇到了景华宫。一路上,我细细思索着江朝曦的神情,怎么都猜不透他如今的所思所想。
未到宫前,遥遥便见华绫立在宫门迎驾。江朝曦下了歩辇,低声问:“今日如何?”华绫低头道:“还是老样子。”
我心中讶然,趁着往里走的当口,低声问华绫:“太妃怎么了?”
华绫道:“太妃病着,一直不肯吃药。”说到这里,她微叹了口气:“还不是为着求皇上放过洵王。”
我心中一沉,眼角扫过肃然宫道,只觉暗处涌动着一股刀兵之气,看来这景华宫周围应藏着不少暗卫。
惴惴然进了宫室,鼻翼间顿时弥漫着一股药味,挥之不去。轻罗帐后,齐太妃拥被而坐,面容憔悴,一双眼睛蒙着股死气。一旁有宫女端着药碗,轻声劝慰,但齐太妃别过脸,看也不看那药碗一眼。
宫女见江朝曦进来,正要行礼,被他挥手制止。江朝曦接过药碗,温声道:“太妃,药已煎好,朕来喂你。”
第一次见到江朝曦如此屈尊绛贵,我心中讶异。更让我难以置信的是,齐太妃如此要挟,江朝曦竟丝毫不动怒。
为什么?
齐太妃依然目光冷然,丝毫不为所动。我盈盈上前,道:“皇上,让臣妾来吧。”江朝曦目光黯淡,略一点头,将药碗递给我。
齐太妃这才转过目光,直直地盯着我。待我在床边坐下,她突然道:“老身想和贵嫔说几句话。”
江朝曦是神情一滞,随即恢复常态,道:“溪云,照顾好太妃。”目光在我脸上掠了一掠,便拂袖出了宫室。
我将汤药舀了一勺,递到齐太妃嘴边,她却侧头避过。“太妃,你这是何苦呢?”我叹了一句。
她淡然道:“十几年前我被打入冷宫,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咏絮宫。眼下我时日不多了,自然还是回不去。不知道宫里的柳絮可开始飘了吗?”
我温然道:“柳絮纷飞,如雪曼舞,煞是好看。太妃来日方长,年年岁岁都能看到。不过太妃若是现在想看,臣妾就使人准备一番。”
她道:“没用了。”
我适才注意到,如今将近四月,齐太妃竟裹着厚厚的绒毡。暖袖的雪绒用料很足,她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我劝道:“太妃,还是吃药吧。”
齐太妃抬眸看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半晌才喃喃道:“你很像我……”
我一愣,只听她又道:“皇上也像……很像天齐。”
“天齐”这两个字,我是第一次听到。我正想询问,忽觉齐太妃抓住我的手。她表情怪异,问:“这也许是最后一面了,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我一怔。
我知道那些在心头萦绕不去的疑问,今天就可以解开谜底了。真相唾手可得,我反而有些不安。
如果真相很残酷,那么我还要继续探知下去吗?
我有些忐忑,环顾了一眼四周,静寂无人。犹豫了半晌,我终于下定决心,问:“太妃,你为何宁愿牺牲洵王的前途,也要帮助萧后所出的皇上登位呢?”
“你真的想知道真相?”
“是。”
“哪怕这真相对你无益,甚至有害?”
我想了一想,笃定道:“但求一个明白。”
“好个但求一个明白!”齐太妃颤巍巍地向我靠近,她的唇语几不可闻:“我……其实是皇上的亲生母妃。”
心头如有闪电劈过。尽管我也曾做过类似的猜想,但真的听到这么一句,我还是震惊万分。
难怪皇上会对自己母族萧家心狠手辣,原来萧太后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
我急问:“那江楚贤呢?”
齐太妃道:“洵王小皇上三岁,是皇上同母异父的兄弟。”
我怔住,心思电转。
全天下都知道,江朝曦的生母是当朝萧太后。如果真的如齐太妃所言,那么萧太后当年瞒天过海使出夺子之计,足以震动山河!
我猛然侧过脸,道:“太妃,别说了!”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怎么,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对当今皇上如此忠心吗?”
我在怕什么?怕这个秘密给我带来不幸?
恍惚间又想起那个男子。他杀伐果断,他神秘优雅,他胸怀城府。想要知道他的一切,我已经陷入这个欲望无法自拔。
一念及此,我正色道:“太妃,你继续说吧。”
齐太妃长舒一口气:“多少年了,这个秘密终于可以一吐为快。”她拍拍我的手,继续道:“我是南武三年入的宫,当时已经有了青梅竹马的恋人。每年的春天,他都会在柳树下为我舞剑,而我在一旁看得痴了。后来,家族为了巩固地位,硬是将我和天齐生生拆开。入宫时,我已经有了天齐的孩子。”
我“啊”了一声,轻掩了唇。宫妃所怀的并非龙裔,那是株连九族的死罪啊。
她眼神空茫:“从得知有这个孩子之后,我便一心夺宠,就是为了保住我和天齐的孩子,让他顺理成章地成为皇子。可是我的盛宠惹来了嫉恨,当年的萧太后为了排挤我,打通接生的宫人,趁我产后昏迷之际,将我刚诞下的孩子换走,并诬陷我诞下的是一名死婴。她自己事先装孕,倒是将我的孩子假作是她亲生。”
那个孩子,很显然就是江朝曦。
“那……天齐后来如何了?”我犹豫再三,试探地问。
齐太妃凄然道:“死了!有人揭发他有谋逆之心……他便被一道圣旨召进宫中,死在了先帝的剑下。”
我心中凄惶,垂眸不语。
“天齐一直都想着登上九五至尊,他实现不了,我便让他的孩子去实现!”齐太妃冷冷道。
原来,齐太妃帮助江朝曦登上帝位,竟是有这么一层原因。只是这么多年,和自己的儿子离散,听着他疏离地唤自己太妃,恭敬地喊别的女人母后,到底是一种什么心情?
血浓于水。为了助自己的孩子登上帝位,齐太妃不惜牺牲了自己另一个儿子的前途,该是多么戳心的事。
我道:“太妃,不管如何,你实现了毕生愿望。”
她眼神凄楚,摇头道:“他们兄弟相残,我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啊……孩子,请你弥补我犯下的罪过。”一边说着,她的声音一边低下去。我眼瞅着她精神不济,忙给她盖了被。
我极力稳住心神,服侍齐太妃睡下,才走出宫室,看到华绫站在宫廊下远远地候着,便走过去道:“太妃睡了,不过情况还是不太好。”
华绫眼圈有些发红:“贵嫔有心,皇上在花厅等候娘娘。”
我点了点头,由着两名宫女带路。一路上,三月春光灿烂,灼得人眼眶生疼,几欲掉泪。
到了花厅门外,只听里面有人说了一句:“……太妃病入膏肓,如今已是金石无效。依臣之见,时日不多了。”
我脚步一顿,在门外停下。
江朝曦的声音失了往日的底气:“还剩多少时日,你如实禀来。”
“回皇上,太妃估摸着,就这三、五日的光景了。”
我听到这一句,只觉得脚步发虚,再也迈不动了。
之后便没有了任何声音。四周那么静,静得好似花厅里并没有人,静得好似这满园的花影烟光都胶凝住了一般。
忽听江朝曦扬声道:“打算在门外站多久?”我恍若梦醒,忙进了花厅。
江朝曦在厅内正襟危坐,旁边立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想起齐太妃对我吐露的前朝往事,再想起太医对齐太妃所下的诊断,我一时心乱如麻。
“溪云,太妃有没有服药?”
我跪下道:“臣妾无能,太妃……没有服药。”
江朝曦略点一点头,眼睛里黯了一黯,半晌才道:“贵嫔告退吧,你们也都下去,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宫人们告了退,鱼贯而出。我站着原地,丝毫未动。他抬眸看我:“怎么还不退下?”
“臣妾想陪陪皇上。”
“朕说了要你告退。”他有些不耐。
“臣妾想陪陪皇上。”我淡淡道。
他神色显出几分疲惫来,不再和我坚持,只是那目光有些茫然,仿若在看着窗外,仿若又什么都没有看。稍一留心,还能看到他嘴唇下新生的青须,给他的落寞中又添了几分颓唐。
他解了腰上的锦囊,放在手里摩挲着,转目看我:“过来,陪朕说说,你八岁那年得了这个锦囊,该是看到了锦囊里的小字了吧。”
我道:“回皇上,看到了。当时溪云就觉得,这行诗暗隐哀伤。”
他沉默不语,许久才怅然道:“大雁归来了。”
我有些意外,抬头透过花厅纱窗,果然看到天边**一溜儿人字形的鸟队。只听江朝曦吟道:“待到三军重抖擞,再无独望雁南飞。”随即,他扯了扯嘴角,自嘲道:“那你有没有觉得,这句诗除了暗隐哀伤,还很可笑?”
我惊道:“皇上,没有……”
他不听我的否认,低着头不辨神色,道:“你莫要解释,如今——连朕也觉得可笑了!”
我愣住。
“说什么再无独望雁南飞,说什么家人团聚!朕现在贵为天子,号令三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到头来还不是孤家寡人。”
可想而知,那句诗对于江朝曦而言,是激励也是希冀。掐指一算,他们母子相聚不过数月,便要天人永隔。说起来,这一生不是生离,就是死别。
我说了要陪他,可此时任何安慰的话语都会失了力度,只得无声地走过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他身躯一颤,苦笑着说了一句:“溪云,给朕备茶。”
我应了声“是”,见案上温着一壶香茶,便倒了一杯递给他。江朝曦抬手接了,却不喝,只握在手中。
我正在暗暗生疑,忽见江朝曦手背上青筋暴起,“膨”的一声,那瓷盏已经变成碎片,深深地刺入他的手掌。
我惊呼一声,便要喊人,被他一把拉住。眼瞧着鲜血淋漓流下,我发了急,扯了帕子去捂,他却避开我的手,将那一把瓷片握得更紧。
“皇上,不可!”我急得眼泪掉落下来,他却任由鲜血淋漓而下,苦笑道:“溪云,不用包扎了……这样子,我才好受些。”
我凄然道:“皇上,太妃福大命大,有上天庇佑,也不是没有康复的可能。再说太妃为何拒绝服药,皇上应该比谁都清楚,不如遂了太妃的心愿,放过洵王……”
话音未落,我已觉失言。江楚贤已是叛军,是南诏最大的隐患。放了他,他也未必会放过南诏。
江朝曦展开受伤的手掌,淡淡道:“朕就是清楚自己不能放过洵王,不能遂了太妃的愿,才会这样惩罚自己。”
他静静地看着我,看得我很不自在,才道:“你知道齐太妃到底是谁?”
知道江朝曦这个秘密,绝不是一件好事。不过,我隐瞒得了吗?
“是,臣妾知道。”恐怕此刻我想装作不知道这个秘密,也晚了吧。
他靠上软榻,闭了眼睛,一颗晶莹泪珠悄然落下。
他有几分疲惫地说:“传太医。”
片刻,几个太医进来问诊,包扎,开药。整个过程中,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没人敢对江朝曦的手伤多说一句话。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齐太妃。
也是我唯一一次看到那个年轻的帝王展露出他脆弱的一面。
只记得,在太医赶来之前,江朝曦开始疲惫无力地笑。他搂住浑身颤抖的我,一遍一遍地问:“你说,将至亲逼上绝路的人,死后会不会下地狱呢?”
我伏在他的肩头,一遍一遍地告诉他——
不会,不会下地狱的。
就算你下了地狱,我也要跟着一起去。
我这样回答他。
三天后,齐太妃殡天了。与此同时,我也得知了华绫的死讯。
华绫是自尽而死。她悲恸欲绝,触柱而亡。
宫里上下为此唏嘘了很久。江朝曦下旨,以太妃礼厚葬齐太妃,与先帝合葬东陵,并将华绫追封为二品女官,赐姓为齐,以厚礼葬。
南诏国上下一片缟素,九重帝宫一夜之间披上一层霜白,仿若落了白雪开了梨花。没有人明白江朝曦为何如此看重一位太妃,更何况还是一名叛变王爷的母妃。
恍惚间,我总会想起齐太妃彼时的神情,她提起那个名叫天齐的男子时,脸上溢出的笑容无比满足而美好。
在她生命里出现过两个男子。一个是心头爱,一个是眼前人。齐太妃念了天齐一辈子,却连一点缅怀都不分给先帝。
哪怕那个男人曾经给过她无数的权势和恩宠。
我想,最后的时光里,她应该很快乐,因为终于要和心上人相聚。
当护送灵柩的丧队举着灵幡,踩着超度亡灵的诵经声,缓缓步出皇宫的时候,我看见江朝曦面无表情地站立在城墙之上,目光冷漠而坚定。
风丝拂来,卷起他的袍角,**开来又落下去,如此反复。
我不忍,上前轻握住他的手。他却略一用力,便挣了开来。
我看不透他。他不让任何人靠近自己,于是他的背影是那般茕茕孑立。
偶尔,我也会想起那天的江朝曦,听到亲生母亲命不久矣之后,生生捏碎了茶盏,刺破自己的手掌。那时候的他,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自己的悲伤,反而让我更觉得他有三分真实。
而不像现在,尽管近在咫尺,给人的感觉却像是隔了天涯。
繁花落尽。
齐太妃的丧事冲去了不少春情,皇宫上下笼着一层更甚以往的肃穆气息。等到祭祖大典临近,已是夏意浅浅的暖日了。
礼部每日遣人送折子请我过目,有关于祭祖大典的一些事宜,也有册妃大典所需早早备下的服侍、礼数以及各宫、各贡奉。
我将折子丢给花庐:“眼下正是准备祭祖大典的时候,难得礼部有心,早早开始准备册妃大典。不过这一条条得也太过繁琐,看得我头疼。你替我做决定就好,一切从简。”
花庐道:“奴婢哪敢僭越。”
我叹了口气,道:“你知道的,我入宫也不过是一年,就要掌管这后宫里大大小小的事。你帮我做些,算你为我分忧。”
花庐愣了一愣,接过我手中的折子,又递来一杯温茶,柔声道:“替娘娘分忧自是应当的,只不过奴婢要多一句嘴。当初皇上是指明了容贵妃和娘娘共同掌管后宫的,哪里只见娘娘一人操劳,不见那一位出面的?”
我啐了她一口,笑骂:“你这蹄子胆子肥了不少!揽事等于揽权,如果不是凤体违和,谁会放着好好的事不管?容贵妃感染风寒,哪里就如你说的那样!”
花庐面色一沉,嘟着嘴巴咕哝道:“昨儿我还撞见贵妃宫里的宁柔宁温偷偷和几个小宫女玩儿呢!若真是凤体违和,她宫里的人怎么不打紧地伺候着?”
一个念头从我心头闪过。我脱口而出:“当真?”
花庐点头:“是啊,我看着她们两人踢毽子可上头了,足足逛了大半天,后来是紫砂找来了,二话不说将两人拎了回去。”
我和明瑟之间的情分算是**然无存了。从她在薰笼里下了白竹散,我便对她多了一层防备。她自然也不再和我亲近,这几个月的寥寥几句,也都是客套话。不过,明瑟一个月前忽然病倒,太医说是偶感风寒,谁都不得去探视。所以,我有好一阵子没见着她了。
我有些失神,自言自语道:“此事有些古怪。”
“娘娘,哪里古怪?”
我凝眉想了一想,道:“花庐,使人进来为我梳洗更衣。”我吩咐道,“我要去看望容贵妃。”
“可……可容贵妃阖了宫谁也不见啊。”
我淡笑道:“她阖宫不见,可谁说要去她宫里才算是探视?”
一个大胆的想法闯入脑中,搅乱了我的心境。我现在宁愿一切都是我多想了。
甫一入御药房,便有几名熬药的太监向我跪拜:“娘娘金安。”因着江朝曦的宠爱,宫人们对我很是恭敬。
“起来吧。”我淡然道,装作无所事事的样子走过去,目光却一一扫过那些熬着汤药的砂锅,“咦”了一声,厉声道:“大胆,你们怎么当的差!”
几名太监脸色一白,重新跪了下去:“小的……小的不知是何事出了纰漏,还请娘娘明示。”
我一指那些瓦罐,厉声问:“怎么不见你们为容主子煎药?你们瞅着我们是襄吴来的,打心眼里比不过你们南诏的正牌主子吧?”
一席声色俱厉的呵斥,让几个太监手忙脚乱,又是谢罪又是煎药。我冷眼旁观,待一个小太监将煎好的药汁放入红木漆盒,我才慢悠悠地道:“花庐,将药带上,我们亲自送去。”
花庐想说什么,被我用眼神制止。待出了御药房,走了一阵子,我才对她道:“去,挑个没人的地方把药倒了。”
“娘娘,你把药倒了,我们怎么去兰林宫一探虚实啊?”
我叹了口气:“不用探了,容贵妃恐怕已不在宫中了。这药若是送过去,只会让人家知道咱们去御药房走了一遭。”
花庐愕然:“容主子不在宫里头?”
我道:“御药房必须按照太医的处方来煎药。方才我在一旁看着,只看见他们拿来的那张处方,上面墨迹未干,分明是匆忙之中写的。何况,以容贵妃如今的地位,她若是得病,御药房还能少煎了她的药?所以生病分明就是幌子。这碗药,咱们就算是送到了兰林宫,也不会有人喝它。”
花庐脸色一变,急匆匆地走开。再回来时,她手里木盒中的碗已经空了。
明瑟为何称病,为何不在宫中,这一切让我心思烦乱。心念千丝万缕,却一根都抓不住。
距离祭祖大典还有两天的时候,明瑟出现在咏絮宫。她穿一身俏紫锻花宫装,扶着紫砂的手施施然走进来。
我上前见礼:“见过容贵妃。”
她眉目含笑道:“免礼。这段时间都靠贵嫔打点,委实辛苦了。”
她笑得那样自然,仿若那个口口声声说恨我的女子,并不存在。我淡笑道:“容妃客气,臣妾也不过是尽到本分。”
“就算是本分,也是劳神的事情。本宫自会向皇上禀告,给贵嫔讨赏。”
说话间,花庐上了一盏碧螺春。明瑟接过来,低头吹了吹茶沫,呷了一口茶。
我趁机细细端详她的气色,并无不妥之处,只得道:“前阵子听闻你病了,现在可大好了?我这宫里你也见了,人来人往的,不然我可要入静室为你吃斋祈福。”
明瑟神色坦然,道:“贵嫔有心,本宫身体已大好了。”
我道:“过几日夏国六皇子殿下来访,皇上吩咐设宴和歌舞,估计到时候又要多忙一阵子了。”
明瑟眯了眯眼睛,道:“姐姐莫不是记错了?同来的还有北方的大月国二皇子。”
我有些尴尬,忙道:“是我记错了。”
其实并不是我记错了。
我故意略去大月国皇子,只是为了试探一下明瑟到底是否真的离开过皇宫。没想到,她竟是对皇宫中的动静了如指掌。
送走了明瑟,我揉了揉额头,叹了一口气。
明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难道这段时间她真的没有离开过?
而且,她没有理由出宫,也没有理由错过筹备祭祖大典这个展示自己的机会。
难道是我猜错了?
我靠在美人榻上,望着窗外飘飞的柳绵轻轻摇摇地**过眼前,一时间出了神。
转眼间,祭祖大典到了跟前。
祭祀是在西山陵,王爷、五品官阶以上的臣子、正三品以上的宫妃和命妇随行。队伍外围是佩戴刀枪的皇帝亲卫军,组成了两道铁墙将皇族拥在中央。
前方长龙般浩**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我穿着朝服坐在肩辇上,挑起帘子一角往外望去。
琼妃的肩辇在我的右前方,透过摇晃的柔软纱帘,隐约可以看到她窈窕的身影。
这段时间软禁似乎磨光了琼妃所有的棱角。步入肩辇的时候,明明离得那么近,她却没有看我一眼。可以看出,这些日子她明显清减了,眼神也失了往日的凌厉,只透着一股漠然。
我盯着琼妃的肩辇看了一会,也不见她有何动作,只得放下车帘。
祭祖仪式很是繁琐,等结束回宫,已是西落西山时分,众人都有些乏累。仪仗队伍依旧整齐划一,但那股锐气远不及原先。
我只感觉乏力,身子一歪靠在软垫上休息。正闭目养神间,蓦然一个锐利的声音破空而来,将皇家的肃穆生生撕裂。
竟是铁器将木头击碎的声音。
一瞬间呼声四起:“有刺客,有刺客!”
“有人放火箭!”
接着,肩辇猛然晃动,是抬辇的人惊慌失措起来。我惊得心怦怦乱跳,好不容易才在摇晃的辇中稳住,掀开帘子一看,只见整个皇家仪仗中有几处着了火。由于距离太远,一时辨认不出。
“皇上有没有事?”我大声问。一名禁军教头策马过来:“娘娘不要惊慌,皇上没有危险。放火箭的是几名刺客,即刻便可捉拿!”
言毕,他向队伍大喊:“莫要惊慌,听我号令!”
我举目望去,仪仗队外围的军士严正以待,而仪仗队经过一番整顿,虽明显了好转,但还是被冲得有些变形。琼妃的肩辇给挤得到了边上,周围一片混乱。
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心头涌上一股奇异的感觉。
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吧。
未及念头闪过,不远处一道身影从高高的肩辇上跃下。转眼间,便隐入汹涌的人群中,消失不见。
琼妃!
呼喊尚未出嗓,琼妃附近的军士阵已被攻开一个缺口。火光随着喊杀声、刀枪相碰声滕然而起。有人大喊:“刺客劫持了琼妃娘娘,保护娘娘!”
方才对我说话的那名禁军教头双眼一眯,冷笑道:“想劫走琼妃,他们也太看得起自己了!”说罢,他策马向琼妃失踪的方位奔去,大月弯刀映出森寒的光。
我心里冰凉一片。
方才看得真切,琼妃分明是自己跳下肩辇的。也就是说,她是有人接应她逃出去。
接应琼妃逃走的人,定是江楚贤所派。
我索性出了肩辇,只见琼妃身侧果然有几名身穿戎甲的蒙面人,正挥刀和身侧的军士一搏生死。这几人虽然武艺高超,但毕竟寡不敌众,眼看着就要被包围住。
若要在重重军兵的眼皮子底下劫人,凭这几个人显然不行。但若要人数众多,又不便于行动,没等深入皇家重地,便会被察觉。
我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派这几个人来劫琼妃,只怕是以卵击石。
为了杀出一条血路,为首的蒙面人大刀一挥,轮了一个满月。我看得真切,却忽觉浑身冰凉。
那人的身手甚是眼熟。
正思忖间,那人一个回旋身,砍掉了身后士兵的脑袋。方位一变,我便可以看到他的正面。他虽是蒙面,但那双黝黑深沉的眼睛却让我看了个真切。
我捂住嘴巴,惊叫一声。
哥哥!
没错。小时候,哥哥每次在院内舞刀,我都会扯着舞娘的手在一旁观看。彼时刀风猎猎,常常震落了一树桃花。
一套招式打完,哥哥披着一身桃花,转过头问我:“溪云,好看吗?”
“好看!”我甜甜地回答,等看到哥哥得意的笑容,故意一撇嘴,“只是桃花好看而已!”
于是哥哥追着我,说我耍赖。我和他在树下绕圈圈,银铃般的笑声飘**在甜腻的空气中。
而现在,他就在不远处,用同样的刀法砍下一个又一个的头颅。那些喷涌的鲜血,如一瓣又一瓣摇落的桃花。
我怔怔地看着,眼眶一酸,泪水落了下来。
莫名地,我想起了琼妃托人捎给我的话。
“总有一天,你会帮我。”
琼妃恐怕早已知道,来接应她逃走的人是哥哥。所以,她才会对我如此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咬了咬牙,抱紧双臂,从肩辇上一步跃下,滚落到地上。身后传来宫女的尖叫声和呼救声。
尘土飞扬,呛得我直咳嗽。更让人难以忍耐的,是左臂上传来的剧痛,应该是脱臼了。我顾不得周围的尘土,大喊:“有刺客,救命!”
越来越多的人涌到我身边,混乱一片。有马蹄踩了我的肩膀,兵士的铁甲无意中刮出了更多的擦伤……这些我都不在乎,我甚至挣扎着不愿爬起来,只希望能多制造一些混乱,让哥哥的危险减少一分。
疼,真疼啊。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被人捞起来,几名宫女抱着我进了一顶轿子。遍体鳞伤了折磨得我满头是汗,汗液甚至模糊了视线。
“娘娘,坚持住啊,太医很快就赶来了!”
我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作疼,揪紧了身下的软毯,大口大口地喘气。
闻讯赶来的随行太医匆匆赶来,略一察看我的伤势,满脸惊异。
他一定想不通,受了这样的伤,我居然还能强撑着意识。
“立刻为娘娘包扎伤口,另外准备热水和白巾,娘娘右臂脱臼,要赶紧接上,不能等到回宫了。”太医忙不迭地吩咐,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我一个激灵,大喊:“不要,不要为本宫接骨!”
“娘娘,脱臼严重,不赶紧接上,恐怕以后这条胳膊就要……就要残了啊。”太医劝道。
我咬牙道:“本宫说了,等等再接骨!”
宫女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甩帘出去,看来是去禀报江朝曦了。
我痛到浑身无力,泪水潺潺。
接骨的瞬间,据说那种疼痛能把人疼晕过去。
我不可以晕过去,我要知道哥哥是否安全。如果他不幸被俘,我定要拖着这条脱臼的胳膊,跪在江朝曦面前求他释放哥哥一条生路。说不定,他会因我的伤势动了恻隐之心。
所以,断不能现在接骨!
许是我的脸色实在是很难看,太医为我把了脉,沉吟了一下,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恭喜?难道是?
我一怔。旁边有宫女快嘴道:“沈太医,此事非同小可,你可要诊仔细了!”
太医继续道:“娘娘,臣从医二十年,不会断错脉象。娘娘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腹中不知何时孕育了一个小生命,这让我万分惊喜,手不由自主地就抚上了小腹。可心里终究还是喜忧参半,让我依然回不过神来。宫女们纷纷跪地贺喜,有相熟的已经劝道:“娘娘,事关龙裔,脱臼的伤不可以拖延了。”
可是,哥哥怎么办?
我狠了狠心,道:“谁都不准嚼舌,都给本宫清净一会!”
话音刚落,一人甩了帘子进来,明黄龙袍,雍容姿态,俊逸无双,正是江朝曦。他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我,反问道:“连朕也说不得?”
众人皆跪下叩首。我痛得浑身是汗,只紧紧地扶着车壁,垂眸不语。江朝曦容色冷峻,忽地伏腰下来,在我耳边道:“如你所愿,琼妃一干人等已经逃了。你可愿意接骨了?”
他知我甚深,自是揣摩到了我的意图。我无可辩解,便让太医为我接骨疗伤。接骨的那一瞬间剧痛无比,之后虽是左臂有了知觉,但还是活动得不利索。宫人准备了热水,拧了湿巾,为我擦拭伤口,抹上药膏。一番折腾下来,我只觉得浑身都虚脱了。
待一切妥当,我才得以倒在毯中休息。江朝曦看了我一眼,忽对旁边的宫人道:“都给朕下去!”
我见他面容中透着怒意,心里七上八下。果然,待四周无人,他冷眼睨着我,拳头紧握。我忐忑不安,道:“皇上。”
他哑着嗓子,道:“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
我心头钝痛,低了头默不作声。他恨声道:“你倒是好算计!为了琼妃,你不肯疗伤,宁愿我们未出世的孩子涉险!洛溪云,你怎么可以这样狠?”
眼前很快被泪水糊成一片。我颤声道:“皇上,臣妾没有想过利用这个孩子,从来没有!”
江朝曦凝目看我,目光复杂,好一阵子,才道:“你好好安胎,朕不许再出任何差错!”仍是斩钉截铁,但语气已经软了许多。
他一甩帘子,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