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帮明瑟并不难。移宫的诏书一下,江朝曦几乎每天都出现在咏絮宫。
咏絮宫种了很多杨柳,据说每到初春时节,软絮如雪,漫天飞舞,绿柳成云,摇曳生姿,是宫中一大胜景。很多时候,我执着炭青笔细细描眉,从菱花镜里看见他分花拂柳而来,颀长英挺的身影融在天光里,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恍惚。
有一次,就那么一愣神间,江朝曦已经到了背后,拿过我手中的炭青笔,笑道:“爱妃故意留了一边眉毛不画,是想和朕共享画眉之乐吗?”
我起身敛衽一礼,道:“臣妾若能有此殊荣,三生有幸。”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道:“你当真愿意?”
我温顺坐下,笑吟吟道:“就看皇上愿不愿意。”
“愿意。”
我怔住。江朝曦唇边带着笑,将我一把揽过。他袖口上的金绣缂丝磨在胳膊上,稍微一动便酥痒一片。他定定地看着我,长指拈着眉笔,细细地描过我的眉心,眉峰,眉尾……
喧嚣的时光在那一瞬间静寂凝固。于无声处听惊雷,有一个声音心底在声嘶力竭地呐喊。
不要再靠近他,不要!
推开他,背弃他,忘记他,远离他,直到碧落之高,天涯之远,黄泉之隔,银汉之遥!
我不会觉察不出江朝曦对我的情愫。只是天家的情爱,有多少能够由始至终,至真至纯?
他眸黑如墨,遮了那机心谋算。他优雅洒脱,掩了那阴狠毒辣。当他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时,总像一只扑食前的猎豹。无谓,隐忍,蓄势待发。
今后若有针锋相对的那一日,我和他之间的那点浅薄的情分,根本无法让对方心生犹豫,手下留情。
这样的他,又有多少真心?
菱花镜中,他伸手将我的下巴轻轻托起,端详道:“朕画得如何?”
我用指腹抚了抚太阳穴,勉力挤出一丝笑,道:“皇上的手笔就是好。”话音落地,一条绢帕从我袖中徐徐飘落。
江朝曦唇角一勾,上前拾起绢帕,笑得很是得意:“原来你绣活也是极好的,这幅鸳鸯戏水绣得真是生动。”
我故意道:“那皇上能看出绣这帕子的人,用了几分心思呢?”
“自然是十分心思。”
我跪下道:“皇上恕罪,臣妾不敢欺瞒,这块丝帕是容妃为皇上所绣。”
即使没有抬头,我也感觉面前的他呼吸一窒,望着我的目光锐利了几分。
“是她又如何?”
我定一定心神,道:“容妃对皇上一片痴心,若蒙圣眷,定会对皇上忠心耿耿。家兄虽拒绝了皇上以两州换青州的协议,但若让容妃从中斡旋,定有成效。”
江朝曦没有说话,只任我在地上跪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我不知他究竟是作何想法,心里无比煎熬。
无数片段从眼前飞过,流光倏忽,每一道闪念里都是江朝曦。
他曾对我说过,我有一颗心可以押给你,你赌不赌呢?
他曾因一条红线发了脾气,将我一个人丢在御道上,转身离去……
碎红乱绣中,两人互渡体温,他拥我入怀,给我一个绵长的深吻……
忽听江朝曦冷哼一声,道:“洛溪云,你可真有胆了!”
汗水涔涔而下,我咬紧牙关,不发一言。
江朝曦将手中的绢帕细细端详,之后一双眼睛睨着我,语气中不无嘲讽:“你想让朕宠幸容妃?”
我不答。
他冷冷道:“可是你似乎记性不太好呢,容妃如今仍是一介罪妃!还有,朕记得你曾经向朕要求过,善待明瑟,而不要宠幸她?”
我低着头,道:“臣妾愚钝,才会在当时说出这样的无知妄言。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容妃被禁足,现在可倚仗的只有皇上的宠爱了。”
江朝曦冷冷道,“你哪里愚钝,磨人的功夫真是一流的好,你甚至想把朕玩弄于股掌之上!”
阴影横亘过来,双臂被他一把抱起。江朝曦面色铁青,眸中怒意一片。我心知不妙,开口欲辩:“皇上……”
他钳住我的双手,将我一把悬空抱起,狠狠地丢在**。此时只是夏末秋初,**并未铺就太厚的软垫,我被摔得眼毛金星,挣扎着想起身,又被他一掌按倒。
“你以为你是什么,能左右得了朕?你不过是朕的一枚棋子!一枚用来稳定朝堂的棋子!做得好有赏,做不好就罚!你别忘了,襄吴、你、容妃,还有洛鹤轩的命,都攥在朕的手里!”
我起先死命地在他身下挣扎,直到听到“洛鹤轩”三个字,才蓦然一惊,放弃了挣扎。
呆望着绣着繁复忍冬纹的帐顶,在颇有规律地晃动着,我如一具木偶一般任他摆弄,泪水从眼角流出,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江朝曦在拿哥哥的命要挟我!
他丝毫没有因为我的平静放弃了折磨,牙齿在我的肌肤上肆意噬咬,激起一波又一波酥麻,冲击着我的神经。我终于忍受不住他猛烈的攻势,喘息着想要挣脱。他勾了勾嘴角,伸手将我髻间的一根金簪拔了下来。
“你要做什么?”我将衾被拥在胸前,无力地向后退去。江朝曦眸深如海,闪电般地出手,拉住我的脚踝一扯,我便重新仰面倒在他身下。
厚重的身躯压在身上,让我胸闷气喘。江朝曦将金簪的尖端徐徐划过我的腿根,缓缓道:“惩罚你。”
再挣扎已来不及,簪尖没入右腿腿根的外侧,虽是一点点,但已让我痛得浑身一紧。
“你不过是挑起了朕的征服欲罢了!朕还记得,你用簪尖刺向自己的脖颈要挟安素姑姑,那样子倔强极了,真惹人生厌!”
什么?
我心里一阵凉,又一阵苦:“安素是受皇上的差遣,来羞辱襄吴的吗?”
金簪又往腿根刺入一点,我痛得冷汗涔涔。江朝曦盯着我,道:“在你心里,朕就这么不堪?”
有温热的**从伤口涌出,浸入身下的软垫。我颤了几颤嘴唇,终究还是没有再说出什么。
身体仿佛从炼狱飞到了云端,又在云端忍受着新一轮的侵袭。经受着最后一个冲刺,我已无法承担,无力地瘫倒在**。
江朝曦离前,正是静寂的午后。
他坐在床边,霸道地将我的胳膊扯过来,摩挲着我手腕上那根红线,许久没有开口。
我心想,他定是会扯断那根红线,再扯断自己的,然后把断掉的两根红线狠狠地抛在**。红线交错飘落的姿态,一定如这个秋天委地的落红那样凄楚。
但他什么都没有做,只高声唤了花庐,传了些干净的白色纱布,慢慢为我包扎起来。
我又羞又气,闭着眼睛不理他。那些伤口只是一些皮肉伤,并未伤到筋骨,所以很快就被包扎得结结实实。
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知道是江朝曦俯身吻我,猛然一侧头,避开了他。那股气息一滞,接着便渐渐远去了。
等我睁开眼睛,宫室里已静无一人。一缕天光从窗棂射入,照出半空中舞动的浮尘。与浮尘缠绕相舞的,还有从金猊兽炉中散出丝丝青烟。
我已不再反感这些瑞脑的香气。
不知何时,原本那股因江朝曦而起的怨气,蓦然颓败无比。
眼底映入一抹绣红。是明瑟绣的鸳鸯戏水绢帕,正萎靡地躺在宫地上。
我捡起来,拍拍绢帕上的尘土,幽然叹了口气。
从那一日起,江朝曦每日都来咏絮宫小坐,但容色冷淡,很少和我说话。看来我确实触了他的逆鳞,惹得他如此不快,但让我百思不解的是——我只是要求他宠幸明瑟而已。
哪一个帝王不是后宫佳丽三千?就拿皇后而言,她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也会将容貌娇艳的林婕妤、善于歌舞的慧贵人献给皇上,让她们为自己所用,好为自己扳回一点分数。
江朝曦,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此后数日,我没有心情去琢磨这中间的种种缘由,因为襄吴和南诏的战事,终于开始了。
南诏以容妃行厌胜之术,向襄吴问罪。襄吴皇帝自然不会任由自己的爱女受苦不管,派出使者,义正言辞地要求,南诏皇帝必须彻查巫蛊一事,还容妃一个清白。两个刚刚停止战乱的国家,一夕之间竟然又起争执,于是周边诸国对这场巨变哗然,但纷纷按兵不动。
在这当口,襄吴派出的一个使者,忽一日被人发现暴毙在南诏的驿馆内。有人散布谣言,说是南诏派刺客杀了襄吴使者。于是这场纷争终于在很短的时间内到达了顶峰,一场大战蓄势待发。
以萧王为首的四大家族都是开国功臣,马背上打天下,自然倚靠战功来邀功。于是萧王、齐王、陈王、周王四个异姓王纷纷上书,要求兵分四路,应对已经开始有所动作的襄吴。
得知开战的确切消息之后,我在养心殿前跪了半晌。雨丝淋湿了我的头发,顺着脖颈而下,将一身宫装浇得精湿,冰冷地贴在身上。
我恳求朱文道:“请公公进去通告一声,就说,就说本宫一直谨记着和皇上的约定。”
我和他之间那个关于扳倒萧王的约定,不知道能否让他顾及我的感受,让这一场战事免于发生?
过了半晌,朱文弯了腰跑出养心殿,见我跪在雨水里的狼狈样子,叹气道:“没用的,娘娘,回去吧。”
江朝曦竟然拒绝了我的求见。
哥哥拒绝妥协,非要在战场上一较生死,也许真的让江朝曦觉得我已经失去了作为一枚棋子的价值了吧?
他没有杀我,已经让我很是意外了。
朱文大声劝道:“贤贵嫔,回去吧!皇上英明,没有因为国事而迁怒后宫,娘娘没有受到任何牵连,早应该烧高香了!怎么娘娘倒好,自己跑上门来惹皇上不快呢?”
脸上分不清是我的泪水还是雨水。我哽着嗓子道:“求朱公公通传一声,我有重要的事情要面见皇上!”
朱文将手揣进袖子,长叹了口气说:“娘娘,听奴才一句话,仗是肯定要打的!敢去通传的奴才都被打了二十板子,老奴这身老骨头没几年活头了,就算娘娘心疼奴才,回去吧!”
我依旧跪着,咬唇不语。
江朝曦,你真的要对襄吴痛下狠手了吗?
天色擦黑的时分,从养心殿里奔出了几个公公,连拉带扯地将我送回了咏絮宫。
回到咏絮宫,我就病倒了,额头烧得滚烫,神思也恍惚游离。花庐用浸了冰水的巾子敷在我额头上,喂我吃了药,守了我一夜,病情才好转了。
熬了一夜,我才缓过气来,望着昏淡天光,久久出神。
花庐几乎要哭出来了:“娘娘,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挣扎着起身,道:“去兰林宫。”
到了兰林宫,我沉默着将那副鸳鸯戏水的绢帕还给了明瑟。这意味着什么,我和她都再清楚不过了。
彼时,她坐在琴案前,呆呆地看着那块绢帕,眼泪坠到蒙尘的琴尾上,绽出一朵小小的水花。
我垂眸道:“对不起,明瑟。”
她没有回答,未及我回神,直直地伸出手,将我的衣领往下一拉——
脖颈下的胸口上,还有这一块因为江朝曦的吻,而留下的蝴蝶斑形状的印记。
我忙后退一步,侧了身整理衣领,又急急地转眸对明瑟道:“不,不是这样的……”
明瑟面无表情,没有说话,重重地坐在琴案上,纤指翻飞,便有婉丽轻妙的琴声逸出。
“姐姐可明白明瑟为何喜欢弹琴?”她抬眸望我,手指依旧娴熟自如地在琴弦上拨弄。见我不应,她兀自笑道:“母后擅于琴艺,因此得宠于父皇,所以母妃将毕生所学传授给明瑟,还为我起名为‘瑟’,寓意有朝一日,我能够觅得心爱夫君,琴瑟和鸣。”
病还没全好,站得久了,腿就有些发颤。我一句一句地听她说完,连为自己辩解的力量都没有了。
她变了很多,脸比以前更加消瘦,颧骨耸起,原本轻灵的眼睛中也添了一丝阴郁。
“琴瑟和鸣,是个笑话,对不对?”她自嘲地笑笑,手指关节却因用力而变得青白。
只听一声凄厉的鸣响,一根琴弦遽然断裂,扫过明瑟的手背,顿时留下了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痕。
“明瑟!”我惊叫着,转身对花庐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快传太医!”
伤口虽不在要害上,但伤得很深,皮肉都翻了过来,血流不止。
“不必!”
明瑟冷喝一声,止了花庐:“本宫就是用这个伤口来告诫自己——这世上除了自己,谁都不能信任!紫砂,送客!”
我看着她决绝的背影,眼前一蒙,软软地倒了下去。
这一病,又凶险了足足三日。
我不记得今朝是何夕,偶尔清醒也只知道喝水,喝完便倒头睡去。依稀听到有人在我床前啜泣,有人将手指按上了我腕间寸口,还有人发了脾气,将药碗都砸了。
我不知道这些人都是谁,只知道身子发烫,身下如一团烈火在炙烤。脑中偶尔闪过的片段,也是明瑟既怨又悲的眼神。
她说,这世上除了自己,谁都不能信任……
她也曾对我说过,明瑟叫的每一声姐姐,都是实心实意。
原来送回绢帕的那日,她始终都没有再喊我一声姐姐。
按位份,喊她姐姐的人应该是我。可是,估计就连这样的情分,都不存在了吧。
终究还是我活该。
悠悠****,我醒了过来。宫室里空无一人,只隐约听见外厢有裙裾轻擦的声音,还有人在睡梦中喃喃呓语,估计是守夜的宫女。
抬头看见一轮明月,溶溶月色照亮了枕边一角。我心头一暖,不忍破坏这清风露白的静寂夜晚。
手指摸向玉枕,摸索了半天,我才将那柄羊脂白玉梳取了出来。在月光的照耀下,玉梳散发出异样的光芒。
母亲曾说过,这柄玉梳承载着洛家的一个惊天秘密。这个秘密不可以泄露,否则会给洛家带来灭顶之灾。
江朝曦也曾说过,洛家有一件稀世宝物——凤螭。传闻说,得凤螭者,得天下。
从字面意思上来解,凤为圣鸟,而螭为龙子,两者合一,龙凤呈祥,正可以解释——得凤螭者,得天下。
除了这柄羊脂白玉梳,我从未听说母亲说过洛家还有其他宝物。
如果羊脂白玉梳真的是凤螭,那么其中或许藏着什么盖世宝物,襄吴就有救了。
我有些激动,趁着月光端详那柄玉梳。心头盘旋的那些疑问,此时都被一个大胆的想法而压制下去了。
一抹黑影忽然从窗前飞过。
我心头一紧,定睛看去,窗外一片茫茫月色,隔着一道半透明的莲枝缠绕委地青纱,什么都看不见。
我不敢马虎,忙将玉梳藏在玉枕中,屏息静气地听着动静。除了偶尔的虫鸣和细微的风声,什么都没有。
也许真的是错觉吧。
我舒了一口气,放松下来,忽觉有什么异样。还未等反应过来,嘴巴已经被一把捂住!
“是我。”
简短的两个字,轻吐在我的耳畔,让我心头大震。
江楚贤?!
我不再挣扎,静静地躺卧着。那双手犹疑了一下,试探着松开。
一丝血腥气钻入鼻翼。我回头,看到江楚贤着一身玄衣,以肘支身,半跪在床边。他左肩的姿势特别奇怪。我伸手一摸,立刻感到粘稠的触感。
他受伤了,而且伤势不轻。我示意他靠过来一点,他没有丝毫犹豫,便将身体挪至**,闭上眼睛,脸色苍白。
平日里用香料制作的水迷烟,还剩下几颗。我顾不得旁的,穿着寝衣,赤脚下地,蹑手蹑脚地从柜子里取出一颗水迷烟用茶水沾湿,扔到外厢。
之后,我在放水迷烟的匣子里取出另外一颗药丸,放入宫室中央的金猊兽炉。如此,我和江朝曦便都不会被水迷烟迷晕了。
宫外有一阵喧闹声,似是盔甲互擦的碰撞声。看来这些大内侍卫循着找来了。
我们很有默契地静静待了一会。等到声音完全远去,我才起身拿出备好的纱布和药粉,放到江楚贤面前,轻声道:“好好包扎一下吧。”
他疲惫地睁开眼睛,用纱布沾了药粉捂在伤口上,闭目养神,良久才喃喃道:“皇兄竟真的把咏絮宫赐给你了。”
我大为诧异,问:“咏絮宫有什么特别吗?”
江楚贤坐起身来,捂住伤口,喘了一口气,道:“咏絮宫是我母后的寝宫。”
齐太妃?
我暗惊。因为入宫资历尚浅,所以只知道当年齐太妃在发生巫蛊事件,并不知咏絮宫就是她的宫苑。
江楚贤温然笑道:“没事,你不要多想,你和母后有几分相像,你住在这里,我也能慰藉一些。”
南武帝宠爱齐太妃,甚至在发生了巫蛊之祸之后,他杀了数以万计的人,也只是将她关入冷宫而已。甚至,时不时去冷宫里看望她,让齐太妃生下了江楚贤。
江楚贤甫一出生,看到的就是高墙万仞的冷宫,所幸南武帝虽然将齐太妃打入冷宫,但对江楚贤的宠爱不减一分。只可惜这份宠爱终究没有挽救齐太妃。十年后,南武帝终于厌倦了齐太妃,一道圣诏,便将她遣去相国寺清修。
我觑见江楚贤面上的伤感,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得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楚贤垂眸不语。月光从旁边映入,刻出他俊朗非凡的五官。我心知他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也不想再问,谁知他忽道:“来见一个人。”
我记起那张美若莲花的脸,道:“是琼妃吧?”
他平静地看着我,笑了一笑,道:“你怎么知道?”
我屈膝坐着,手臂往膝头一弯抵着下巴,道:“上次宴席中,我和你出去说了一会话,结果被皇上的探子看到了。后来合跳汉宫秋月的时候,琼妃对我说了一句‘下不为例’,我便知道你们之间不寻常。不过,这些都是猜测,真正让我笃定的是琼妃,她说她是你的人。”
江楚贤静静地听着,仿佛这是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他一直都是如此,翩翩佳公子,淡然出尘世。待我说到最后,他浓密的睫毛才一抖,接着他黯然道:“她真的这么说?”
“嗯。”
得到肯定的回答,江楚贤若有所思道:“其实,让你知道也无妨……我和思言是青梅竹马,两心相许。南宫太傅是三朝元老,皇兄为了得到他的辅佐,便娶了思言,名正言顺,君临天下……”
心有那么一丝丝的痛,但再也不是那么强烈。我有些伤感,问道:“那么你今日进宫见她,被御林军发现了?”
他点点头道:“我实在是……想见她!”
我淡淡道:“那我来猜猜看吧,你受制于皇上,有一部分也是因为琼妃吧?”
他没有回答,只静静地望着我。
我续道:“她的封号是‘琼’,难道不是皇上在暗示你,她就仿若那月中嫦娥,只能看不能碰,也暗示着他为你守身如琼玉,只要你为皇上办事,有朝一日,皇上便把这块美玉还给你?”
皇上对琼妃表面上隆宠,但据我观察,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亲昵动作。琼妃帮过我复宠,从她的言谈举止中看出,她仿佛真的对争宠不是那么上心。想来想去,唯一的可能是,琼妃只是权衡江朝曦和江楚贤的筹码……
我心里存了这个疑问好久了,今日不知怎么了,也许是大病初愈,浑身轻松,就想竹筒倒豆子一股脑问出来。
这次轮到江楚贤笑了,他曲起一个指头,往我脑门上轻磕一下,道:“你呀,简直是人精。”
额头上被他轻轻地一触,我的脸便不由得发起烫来。本想在昏暗夜色里,他一定是看不到的这抹赧色,谁想江楚贤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指,半晌才道:“听说你病了。”
我不知道该将目光往哪里放,口里只答:“好了大半了。”
他笑起来,低声道:“好了就行。”
我犹豫了一下,试探地问:“王爷,你觉得皇上将来真的会把琼妃还给你吗……”
笑容一点点地从他脸上泯去。我有些后悔,恨自己不该多嘴。他对我一片关切之心,我却提起他的一段伤心事,还是这样的惊天秘密,全然破坏了溶溶月色下的朦胧浪漫。
江楚贤垂睫,道:“不知道,等得太久太苦,有时候我觉得,遗忘反而是种幸福。”
我心头发堵,默默无言。忽听他又道:“其实,我今日入宫,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了见她,还是想以此证明我对另一个人不存他想!”
想以此证明我对另一个人不存他想。
他目光淬亮,紧紧盯着我。我呼吸一窒,心怦怦跳起来,眼光躲着他,不知所措。
虽然同样是南诏皇族,但江楚贤总有一种让我着迷的气质,让我无法产生任何敌意。他如亭亭的一朵风莲,莲华浮在渺渺薄雾之后,若即若离,让人摸不着,猜不透。
江朝曦和江楚贤是完全不同的男子。江朝曦如匿在丛中的一只豹,心有城府,厚积薄发,出人意料,一击即中,从不表露自己的真心,那双墨眸总是幽深不见底。
我不知道为何会在此时想起江朝曦,也不知道为何会将他们两人互相比较,一时心绪杂乱,喃喃道:“王爷,你该走了。”
江楚贤眼神一黯,道:“是,我该走了。”
我心中苦涩,有什么话如鲠在喉,一句都说不出。江楚贤悄然起身,行至窗前,蓦然犹豫了一下,又回身对我道:“你想不想离开?”
我激动得有些发颤,道:“我自然想走。”
江楚贤道:“你想走,我便帮你。”
“为什么帮我?”
“因为让我心存他想的人,是你!”
这句话甫一出口,清冷的月色顿时变成溶溶的一滩水,温柔谐美。我心头狂跳,只低声道:“求王爷不要说了,溪云只当王爷是知己。”
一抹失落顿时涌上了他的脸庞。江楚贤低了低头,复又抬头看我,苦笑道:“知己?你这么回答,我也是早猜到了,只是我不甘心,不甘心……为什么所有的瑰宝都是皇兄的?难道我比他哪里差了不成?”
眼前的男子,气质卓然,风华脱俗,无疑是我见过最风雅的人。我承认曾被吸引过,但心只是沉溺过那么一下,便立刻卷入到步步惊心的宫闱斗争中去了。
我平静下来,道:“溪云的答案和皇上无关。”
他仰头无声地笑了一笑:“你这么想出宫,还不愿拿甜言蜜语来骗我,看来你是真的只当我是知己了。”
他旋即收了笑,往前走了一步,道:“那我就让你出宫,遂了你的愿。”
我讶然,喃喃道:“这样做对王爷有什么好处?”
他道:“你之愿,就是我之愿。”
“可出宫谈何容易?”我摇头苦笑。
江楚贤目光温柔,面上浮起淡笑,如月下谪仙般超凡脱俗。他走到我身边,慢慢地伏下身来。我顿时大为紧张,谁想他竟只是伏在我的耳旁,轻声说了几句话。
我一边听,一边慢慢握紧拳头。
真的要背弃江朝曦,帮助江楚贤吗?
江朝曦那双墨眸又在我脑海中恍惚而现,有时候,那双眼睛里会迸发出如星子般流丽的光芒。有时候,那双眼睛也会平静如幽深潭水,似是诵着千年的谜。
这个念头只飘忽了一瞬间,便被我强制压下。
看着江楚贤越窗而出,消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我全身僵冷,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并不是我狠心背弃江朝曦,而是襄吴有难,我必须和江楚贤联手。
我的病一天天地好起来,这期间,江朝曦一次也没有来看我。
花庐坐在床沿上,用汤匙喂我喝药,道:“皇上也真是的,娘娘病的时候烧得直说胡话,皇上恨得差点斩了几个太医,没想到病好了,倒不见个人影儿了。”
我白了她一眼:“嚼什么舌根?皇上也是你能说的?”
这么说着,心里却是难受极了。我望着花庐手里黑黢黢的汤药,索性一把夺过来,端起来就往嘴里灌。
苦,真苦。
以苦攻苦。只有让嘴里无比苦涩,才能让我心里的苦好受一些。
我喝得太猛,以至于有些汤药从嘴边流了下来。花庐吓了一跳,劈手夺过药碗,红着眼睛道:“娘娘这是做什么!”
我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花庐帮我拍背,边拍边哭着道:“娘娘,奴婢再不多嘴了!”
咳嗽缓了之后,我无力地躺在**。
你不过是挑起了我的好胜心!
你威胁安素的时候,那么倔强,真让人生厌!
江朝曦的话一遍遍地回旋在我耳畔。我紧紧咬唇,揪住衾被。
江朝曦,你不是想看倔强的我遭遇挫败吗?我如今这个病弱的样子,正随了你的意,你怎么还不来我面前,居高临下地嘲讽一番?
襄吴和南诏,终于燃起了战火。萧王战意很浓,率领了铁骑军直接北上,与哥哥纠缠在吴山关。另外三王也不输萧王,几个战役之后,便取了襄吴大片的疆土。
宫里又开始忙碌起来,据说要举办一场秋狩,庆祝南诏旗开得胜。皇帝和百官俱骑马狩猎,妃嫔和女官则赐席观典。
毕竟是为了庆祝南诏的战胜而举行的秋狩,妃嫔的出席名单里并没有我。大概礼部上上下下都以为,我为了襄吴,定是对这种庆功性质的大典嗤之以鼻了。
我不以为意,每日只顾赏草绣花,临到秋狩的前几日,我去找了朱文。
“朱公公,本宫有一事相求。”我搁了茶盅,凝了神色道。
朱文眼珠子一转,喜笑颜开道:“娘娘言重了,有事吩咐奴才,总归是奴才的荣幸。”
我抬眸一示意,花庐便将一个厚厚的锦囊塞进朱文袖中。朱文觑着我的神色,推辞一番收下,便恭敬道:“娘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本宫想参加这次的秋狩观礼,还请公公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
朱文小心翼翼地问:“那娘娘的意思是……?”
我故意添了一抹愁绪,哀声道:“这次秋狩,除了禁足的容妃,三宫六院都去了。本宫若是不去,恐怕又会遭人话柄,说本宫是心里存了疙瘩……其实本宫早已想借这个机会表明心迹了。”
朱文有些意外,顿了一下道:“娘娘这一病,倒是想通了好些事情。”
我澹然笑道:“那是自然,除了皇上,本宫现在还有什么可依仗的?”
于是朱文的神色终于松懈了下来。他笑道:“娘娘的事尽管交给奴才去办好了,奴才自当尽力,不过这一切得看皇上的意思。”
看皇上的意思,自然是废话一句。江朝曦如今不愿见我,也不愿和我多说话,不然我何必迂回曲折地找朱文。
朱文并没有让我等太久。三日后,礼部那边便传来消息,秋狩大典上新添了我的名字。
朱文来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斜卧在美人榻上,闭着眼睛闻着清甜幽淡的木樨香。只听朱文声音里添了几分喜气,轻声道:“皇上其实还是想着娘娘的,娘娘给个台阶,皇上不就下来了?”
我含笑道:“本宫哪里是这般有福的?自然是朱公公肯尽心帮忙。”
又赏了他一些银子,他便弯腰退去了。
抬头望高远天穹,听黄昏暮鼓迤逦传来。初秋的黄昏已经有了漠漠的轻寒,顺着衣领溜进脖颈,顺着脊背蜿蜒而下,疏忽便能钻到心里头去。
我提起拖地的裙裾,拾阶而上,倚在咏絮宫的高楼上,望着千千宫阙重重楼宇,陷入了沉思。
心里头有什么东西,宁静了,坚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