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三人赶到了泥鱼镇。蓐收的罗盘反应更加激烈,晃动不停,可见桃花灵魔就潜伏在这镇子里。
镇子入口处立着一块脏兮兮的石碑,看上去十分不起眼,只是每个车队走到那石碑前,车主人都要下车,对着那石碑拜一拜。云涡心生好奇,走上前,将石碑上面的泥痕抹去,赫然看到“花镇”两个大字。
“花镇?这里不是泥鱼镇吗?”云涡觉得其中必有古怪。她抽了抽鼻子,嗅到空气中确实弥漫着一股甜香。再放眼望去,那镇子上方蒙着一层红红粉粉的轻云,应该是花树成簇,百花盛放的缘故。若是按照这个道理来论,这个镇子还真的该叫花镇。
景宸道:“《怪志》有讲过花镇的故事,没想到今日到了这里。”
蓐收看他一眼,问道:“那这可有什么典故没有?为什么好好的镇子,要改掉名字?”
“花镇,顾名思义,镇子上花树繁多,人人爱花成痴,各家各户里宁愿不辟菜园,也要垒起花圃。时间一长,就出了问题,居然有人疯狂到开始供奉花卉,以花卉为神灵。于是,这个镇子就出了花邪灵。”
“花邪灵?没听过。”云涡摇头。
蓐收了然一笑:“我倒是听说过,这也不是什么级别高深的灵怪,而是人们的爱花之心太过旺盛,到了一种走火入魔的境地后,只要加以供奉,就会养出花邪灵。花邪灵说白了,就是来自于凡人的欲念。”
景宸点头道:“不错。花邪灵出现后,为非作歹,吸了不少人的魂魄去。后来出现了一位高人,毁掉了供奉的庙宇,并教育当地的人们适可而止,不要过分爱花。这个镇子从此也改名为泥鱼镇。”
云涡若有所思:“可是‘泥鱼’这个名字,很不吉利为什么要叫泥鱼?”
鱼类原本生于水,长于水,依附水而活,但如果是一条泥巴做的鱼,在水里就只有陨灭的命运。
旁边有商队经过,听到他们的谈话,插嘴一句道:“你们不知道了吧,这是一种法术。”
“法术?”
“这里的人容易走火入魔,所以那位高人就布下泥鱼阵法,让这镇子里的人所生出的痴心都像泥鱼一样,很快就消散于无形!可是有传言说,这个泥鱼阵有问题!”
那商队里的汉子黑头黑脸,两眼闪着八卦的精神。云涡趁着这股热度,忙问:“这位大哥,你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吗?”
汉子咧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姑娘,你想想,痴心全部消解,那么连带着夫妻、父母、兄弟之间的情意也都会消解掉!在这里生活的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要不是这里是走货船的必经之地,我看啊,早就没人肯来这个鬼地方了!”
云涡震惊,喃喃自语地道:“原来是这样。”
天下阵法,都是散仙自行研究出的阵局,总有各种各样的纰漏。泥鱼阵消除凡人的痴念,结果导致人人冷漠无情,也未必是不可能的。
商队继续前行,转眼就入了镇子。蓐收眯了眯眼睛,眼中笑意森然:“越来越有意思了。”
“桃花灵魔在花镇,肯定会有一番作为,咱们一定不能打草惊蛇。”景宸打量了一下蓐收,“神君大人,你太高调了。”
“高调?”蓐收冷笑,“我都舍了天衣。”
言下之意,这已经是他最低调的时刻了。
云涡认真地打量了下蓐收,心里默默地划了个小叉。
她和景宸的穿戴都是普通百姓的棉麻服饰,色彩也选择了最不起眼的青色和鸢色,可是蓐收的穿戴就十分不同了。他头戴紫金冠,冠上一颗白玉温润透泽,衣饰更是不用说,带着江水暗纹的月白锦袍,领襟袖口皆用金线绣作,腰中再挂着一块梅花玉牌,整个人惹眼无比。
“殿下,你这身打扮确实太引人注意了。”云涡一边说,一边不满地看了那张脸一眼。那张脸,也太过丰神俊朗了。
蓐收提步就往镇子入口走去,扔下一句话:“我就这打扮,你们有意见就忍着。”
云涡翻了个白眼,气呼呼地跟上去。如果她是桃花灵魔,想不注意到这样一个人都难。
泥鱼镇虽说是镇子,但是因为商贸发达,所以沿街商贩摊货热闹非凡。云涡原本一心想着对付桃花灵魔的对策,可还是被这凡间的繁华吸去了三分注意力。她留意到路边有杂耍团在表演,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那是一个木制的圆形高台,上面搭起华丽的纱质顶盖,垂下的丝绦在微风中飘扬摇摆。美艳绝伦的胡姬穿着性感的舞衣,正在高台中央飞旋起舞,腰中银色的小亮片发出悦耳的声音。
尤其是她的肚脐附近,因为没有衣料的遮挡,露出白花花的细嫩腰肢,舞动起来更是勾人魂魄。
“好!好!”围观的路人纷纷将钢镚扔到高台之上。
云涡驻足,侧目看了眼蓐收,他正煞有兴趣地观舞。果然,食色性也,九天之上的神君偶尔也逃不开美色,云涡在心里默默鄙视了一下。
再偷偷看景宸一眼,他面上波澜不惊,双目如深潭般平静,估计看到胡姬的腰肢,也感觉不过比一块猪肉皮白上那么一点罢了。
舞台上的胡姬,忽然停住舞步,抽搐了一下。之后她那双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牢牢地看着景宸。
云涡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默默地从百宝袋中摸出傲来剑。如果这胡姬有问题,她就……
还没等她想完一个念头,胡姬就从高台上扑了下来,一把将景宸抱住,泫然欲泣地道:“这位公子,奴家愿意跟你走!”
景宸千算万算,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出,一把将胡姬推开,怒道:“姑娘,请自重!”
胡姬跪在地上,一把抱住景宸的大腿:“我对公子一见钟情,此生愿跟随左右,无论生死也不离不弃!愿公子发一点善心,留我陪伴左右。”
景宸想将她踢开,但终究不忍伤了她,于是那胡姬像牛皮糖般粘在他的腿上。杂耍团的班主从高台边上下来,怒道:“你们是干什么的,竟然想用妖术拐走我的舞女?”
云涡上前一步:“说话客气点!明明是她先凑上来的!”
班主转而看向蓐收:“你们是同行的吧?那你给评评理,你的人勾引我的舞女,怎么办?”
蓐收面上带着一缕笑意,声音清朗:“好办,两个办法。”他伸出一根手指:“一,我出钱把你的胡姬给买了。”
胡姬赶紧点头,表示赞同。
他再伸出一根手指:“二,我们把这位俊俏小哥留下来。”
胡姬喜极而泣,点头幅度比刚才更甚。
蓐收一副得逞的表情,道:“那就这样说定了。班主,从现在开始,这个俊俏小哥就是你的人了,以后你想怎么差遣就怎么差遣。”
班主看蓐收一身华服,还以为他是云涡和景宸的主人,闻言一喜:“那妥当了!我收了他,你可得守信,不得再来讨要。”
“那是自然,我一言九鼎,绝不反悔。”蓐收转而看向云涡,语气温然,“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我们还有要紧的事要办,先行一步吧。”
云涡目瞪口呆:“你,你讲不讲理,师兄怎么可能就这样留下来?师兄,我们走。”
那胡姬一把将云涡推开:“你别碰我的公子!”
她指甲本就尖利,瞬间在云涡手背上留下几道血红的抓痕。云涡疼得眉心一皱,连忙捂住伤口。
景宸眸中燃起怒火,默念了两句咒决,那胡姬便猛然放开他的腿:“好烫!”说话间,她的手臂上泛起一片红潮,似是被热水烫过。
趁这个功夫,景宸快步离开人群。云涡恶狠狠地瞪了蓐收一眼,跟了上去。身后传来胡姬的喊叫声和班主的咒骂声,不过并没有人追来。
走到一处相对偏僻的胡同里,景宸才停住脚步。蓐收冷声道:“你方才用了仙术?”
“没有,身体能随着我的意念变烫,这是我从幼年就具备的。”景宸垂下眼眸。
云涡忙打圆场:“没有使用仙术,就不会惊动桃花灵魔。不过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咱们还是先找个住的地方,商量下怎么引出灵魔为妙。”
景宸正欲附和,胡同深处却忽然传来了“笃笃笃”的声音。那声音猛然出现,在这寂静的环境中尤显突兀。
云涡莫名觉得紧张,右手摸上傲来剑的剑柄。她用眼角余光看了眼蓐收,发现他没事人儿一样,眸中带笑,悠悠地望向胡同深处。
片刻,那笃笃声停了,接着响起一阵咳嗽声。
一名头发花白的龙钟老太从胡同拐角处出现,拄着拐杖,晃悠悠地走过来。云涡扫了一眼蓐收手中的罗盘,上面的指针十分平静,才渐渐放心。既然罗盘没有反应,那这位老太肯定不是歹类。
胡同狭窄,云涡自觉侧身,好让老太顺利通过。那老太颤巍巍地走到景宸跟前,抬眼看了他一眼,忽然周身一震,面上出现了一种奇异的表情。
云涡发现,老太的表情和方才那胡姬有些类似。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老太已经扑到景宸的怀里,咧开了满是缺牙的嘴。“这位俊俏郎君,还未婚配吧?”
蓐收看热闹不嫌弃事大,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景宸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将那老太往外推去:“这位长辈,我不认识你,你别**……哎你放手!”
老太满眼冒红心,死死抓住他的袍袖:“既然尚未婚配,那不如就留在我家,我们做一对如意鸳鸯,怎么样?”
景宸嫌弃地推开她干枯的手,又不能使用仙术,尴尬万分。云涡轻咳一声,指着蓐收,对老太道:“你别急,那边还有个更俊的呢!”
“不,我就要这一个!”老太已经陷入了狂热的境地。
蓐收冷眼旁观,向两人摆了摆手,就往胡同外走去。景宸无奈,用意念将身体变烫,那老太被烫得暗叫一声,连连往后退去。云涡趁此机会,忙和景宸往胡同外逃去。
好在那老太腿脚不方便,追不上来。饶是如此,还是让云涡心生寒意。
这些事,也太蹊跷了。
“这其中必然有古怪!”云涡边跑边喊。景宸生得是不错,可再赏心悦目,也没有如今这般夸张。
蓐收哼了一声,道:“当然有古怪,放着我这样的不垂涎,反而退而求其次,这若是正常,天下还有天理吗!”
景宸乜斜他一眼,冷道:“恐怕在别人眼中,你才是次等的那个。”
两人一言不合,言语中夹枪带棒,几乎下一刻就要互殴对方。云涡适时插进两人中间,咆哮道:“都给我闭嘴!”
事情都发展到这种地步了,居然还有心思吵架。云涡恨铁不成钢地一指胡同门口的客栈:“先住店!”
眼下,也只有先找一处清净地,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再斟酌行事了。桃花灵魔就在这泥鱼镇上,一个细节都马虎不得。
客栈很是规整,饭厅里放置着数张饭桌条凳,两三名食客在角落里喝酒吃菜。饭厅的中间位置,一排木质楼梯直通往二楼,楼上一圈客房。
热情的店小二迎上来:“几位客官,是住店还是吃饭?”
“先住店,再吃饭。”蓐收剪短地回答,从袖中掏出一枚银锭子,扔到店小二手里。店小二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好嘞,客官楼上请——”
云涡一边上楼,一边问店小二:“对了,我们要开两间客房。”
话音刚落,走在前头的蓐收便驻足,回头问道:“两间?”
“对,你和师兄住一间,我住一间。”
蓐收冷笑,斜了景宸一眼:“谁要和他住一间。店小二,开三间!”
“哎呦,这可难了!”店小二面有难色,“我这店里只剩下两间空房了,要不然你们就将就一下,挤挤?”
“谁要挤?就算挤挤也要看对象的好吗?反正我不跟他住一间房!”蓐收不肯退让。
景宸原本低着头上楼,闻言勃然色变,忍无可忍地抬头道:“蓐收,你别欺人太甚!你以为我想跟你挤吗?”
他这一抬头,店小二立即看清了他的脸,顿时嘴角抽搐,两眼发直。云涡心道不好,一种可怕的念头浮上脑海。
景宸不会是……男女都通吃吧?
“公子!”店小二揪住肩膀上的白毛巾,激动得难以抑制,“这位俊俏公子,我……”
“你看上他了?”蓐收不等店小二说完,抢白问道。店小二懵圈半晌,怔愣地看着蓐收猛点头。
“你想和他比翼双飞永结连理,我没说错吧?”蓐收又问。店小二涕泪横流,嚎叫道:“知音啊!”
那个“啊”字的尾音还未拖完,一记狠拳就砸在店小二的鼻子上!店小二双眼的眼珠子乱转,面条一般地瘫在楼梯上。景宸收回冒着青筋的手,一字一句地道:“胡说八道!”
蓐收将手蜷起,掩唇而笑:“人家可是一片痴心,你都不听人家说完?”
景宸气急败坏,吼道:“笑什么笑!再胡说,我这拳头可不认人!”
“干什么干什么!我做的可是正经生意,来捣乱我可是要报官的!”店主听到动静,以为有人闹事,大步往楼梯这边走过来。他约莫四十来岁,三角眼,两撇胡,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商人的精明。
在看到景宸之后,三角眼变成了小圆眼,两撇胡往上竖了起来。云涡不用猜也知道,店主对景宸惊为天人了。
果然,那双三角眼里柔情似水,店主向景宸羞赧地道:“公子……”
景宸被他麻酥酥的眼神一激,几拳揍过去,将店主打翻在地。他气冲冲地往外走,云涡忙跟上前去。
蓐收看到饭厅里食客手边放着一顶帷帽,上前将帽子拿了,二话不说,留下一锭银子。食客们被抢了帽子,原本涨红脸要发怒,一看到银子顿时消了气,只顾着用牙齿咬银子。
客栈外,景宸步履匆匆,低头走路。云涡追上去:“师兄,等等我!”
“我估计中了古怪邪术,你还是离我远点。毕竟,你还要找桃花灵魔的下落。”景宸低声对她道,眸中充满阴鸷。
云涡心里难过,不知该如何作答。眼前蓦然一晃,一袭黑纱落下,原来竟是蓐收走上前来,将那顶帷帽戴在景宸头上。景宸猛然抬头,锐利目光从黑纱背后直直射向蓐收。
蓐收波澜不惊,闲闲地道:“怎么,心里恨透了我,不想受我任何恩惠?那你把这帽子脱下来啊,看看这大街上追着要嫁你的人会不会排成长龙?”
景宸僵持片刻,终于接受了这顶黑纱帷帽,闷声就往前走。云涡小心翼翼地跟上,生怕哪句不和,再惹起事端。
就这样一路行,一路找,最后三人挑了一处毫不起眼的客栈,开了三间上等房。一进客房,景宸便将黑纱帷帽脱下,随手扔到一旁。蓐收也没闲着,从袖中掏出四张金符,往四面墙上贴上,才稳稳在桌旁坐下。
云涡看那金符,上面的文字皆是自己没见过的,好奇问:“这是什么咒决?殿下,你不怕使用咒术,惊动桃花灵魔?”
“这是我早就写好了的金符,贴在墙壁四面,就能阻止仙气外泄。呵,我就是怕遇到如今这种情况,连底细都摸不得,完全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蓐收松了松手腕袖口,“你现在可以使用仙术了。”
云涡不敢全信:“现在使用仙术,一丝儿都不会外泄?”
“你不信?”蓐收伸手就去揭那金符,“那就不给你用了。”
“别,我信,我用!”云涡知道这位上神大人不好惹,忙好言好语地道,“还请神君给看看,我师兄这是中了什么邪术?”
蓐收将神息解了,上上下下打量了景宸一番,轻轻哼笑:“有意思,有点意思。”
“什么意思?”云涡一头雾水。
景宸咬牙切齿地道:“你要是看出点什么,就快说!”
“我是笑你,什么时候做媒做到自己身上了?”蓐收盯着景宸的手腕,“这可不简单啊。”
云涡忙解了自己的神息,往景宸手腕上一看,倒抽一口冷气。在他的手腕上,一圈红线鲜艳若血!
姻缘丝?
动情丝?
“这是烂桃花丝。”蓐收出言解释。
听到烂桃花丝四个字,云涡的脑袋懵了一懵。
这世上有仙媒,也有魔媒。魔媒和仙媒不同,仙媒用姻缘丝为凡人结下姻缘,而魔媒则喜欢玩弄世人,没事干就在凡人的手腕上缠上烂桃花丝。被缠了烂桃花丝的凡人,会惹上一身烂桃花,爱上他的人没一个靠谱的。
这也是为什么胡姬、老太、店小二以及店主,在看到景宸的一瞬间就爱上他的缘故。
景宸全然明白,目光犹如雷电般锐利:“可是,我全然不记得在哪里中过这种魔道!”
蓐收摇着扇子,气度悠然地道:“那就从最近一桩事想想吧。”
云涡脑中顿时出现了一个人的名字:月锦!
记得在忘川河边,月锦曾经对她说过,景宸如此冒犯我,我也以牙还牙,给了他一点教训。
当时她还以为不过是说说而已,没想到月锦竟然真的在景宸的手腕上缠了烂桃花丝。
是了,月锦曾经为桃花灵魔所用。灵魔自然会给她一些魔物来防身,月锦趁景宸在月老观里抓住她手腕之际,偷偷将烂桃花丝缠上景宸,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月锦已经投胎转世,如今要往那里寻她呢?
“不管这是什么时候中的魔道,都想个办法破掉才行。”景宸望向云涡,决然道:“师妹,把断情剪拿出来!”
“可是……”
“别犹豫了,就算拆皮断骨,我也认了!”
云涡缓缓从百宝袋里掏出断情剪:“师兄,你忍着点。”那根烂桃花丝已经嵌入皮肉,要想剪断,必然破肉流血。
景宸将手腕一伸,示意她下手。云涡狠了狠心,将断情剪用力一戳,待刺入皮肉后对着那根烂桃花丝用力一剪!
也许太过痛楚,景宸面色煞白,额头上流下豆大的汗珠儿。云涡忙用手帕去捂他的手腕:“师兄,感觉怎么样?”
景宸没说话,将断情剪抢过来,对着烂桃花丝的其他位置又剪了几下。不多时,他手腕上已经没有几块好肉,鲜血将他的衣摆染出嫣红的一片。
蓐收在旁边目睹这一切,摇着扇子,面上云淡风轻,仿佛一切都事不关己。他慢悠悠地道:“有人来了。”
云涡悚然往外看去,只见薄而白的窗户纸上透出一个轻盈的身影,阵阵香风从门缝里透过来,接着妩媚的声音响起:“客官,需要奴家伺候吗?”
据说泥鱼镇来往客商较多,渐成豪放风气,时常有美妓亲自去客栈敲门,与客商风流一夜,赚取银钱若干。景宸不用想,也明白对方是干什么的,当下便冷道:“滚。”
“哎,这么不怜香惜玉。”蓐收将扇子一把收起,“不如你把她放进来,正好试试这烂桃花丝还起不起作用。”
云涡想了想,是这么回事,看向景宸。景宸微微点头:“大不了等会儿,再把她轰出去得了。”
蓐收一伸手,四张金符嗖地回到他的手心。他将金符收好,才道:“自己推门进来吧。”
美妓在门外娇滴滴地道:“是。”
房门吱嘎一声开了,走进来的果然是一名窈窕妩媚的女子,肉皮儿白里透红,嫩得能掐出水来。她用一双水汪汪将屋内三人打量了一番,羞红了脸道:“怎么还有一个女客呢?”
“别管她,只管我们。”蓐收面色温然,像极了一个风月常客。他本就生得极俊,如今比景宸穿戴更加清贵,言谈举止带着那股优雅风流,更是让人面热心跳。美妓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他,径直往蓐收那边走。
景宸倒是松了口气,美妓对他熟视无睹,看来断情剪已经破解了烂桃花丝。
不料,那美妓只是往他那边一扫,就顿时瞪圆了眼睛,接着嘴角抽搐了几下。云涡心头一沉,想要挡在景宸面前,已经来不及。那美妓抛下蓐收,直直走向景宸,一把拨开云涡,直勾勾地盯着他。
景宸冷冷地和她对视。
“师兄!”云涡在旁边干着急。景宸倒是冷静下来,拿起桌上的一杯茶慢慢呷了口,才道:“云涡,道心若是稳了,那无论她说什么,我都无动于衷。我且看她能奈我何!”
云涡这才想起,他们一路只顾得躲避这些烂桃花,还不知道这些人是一时中了魔障,还是彻底魔障入心。正好这客房清净,可以检验下这烂桃花的效力。
那美妓泪盈盈的,突然从袖中掏出一段肠衣,往旁边一丢,道:“我料得公子金枪威武,这肠衣算是用不上,索性就不用这东西避子,我给公子生孩子!”
景宸正在喝茶,闻言一口茶水喷了那美妓一脸。美妓陶醉地闭上眼睛:“望公子赐我甘霖如斯……”
这可比胡姬他们说的话还要重口味,云涡登时红了脸。景宸咬牙切齿地落下了一个手刀,堪堪砸在美妓的后颈。她低声痛呼一声,来不及挣扎什么,就软软地倒在地上。
蓐收努力止笑,然而实在是憋不住,于是仰头哈哈大笑:“现在你们知道了吧?断情剪是仙物,仙魔两立,是对付不了烂桃花丝这些魔物的!”
“你早就知道!”景宸霍然站起,“那我剪烂桃花丝的时候,你不提醒我!”
蓐收不紧不慢:“说什么呢?说得我好似事事给你下绊子,我用得着吗?再说了,你也该吃吃苦头。灵魔虽然可恶,但也不是完全不讲理!你不惹毛了灵魔,她能给你下烂桃花丝?”
云涡无语,想要反驳却不知从何驳起。回想当日情形,确实是景宸无情失礼在先,惹恼了月锦,才中了烂桃花丝这么个棘手玩意儿。
蓐收不忘插刀:“还有,你方才还说什么‘道心’,结果几句荤话就把你放倒了,你这叫做道心稳固?”
景宸神色立僵,半晌才道:“那如今可有破解的办法?”
蓐收一摊手:“只有先找到桃花灵魔,兴许能逼出什么魔物,将你这烂桃花丝给解了。但是你这招蜂引蝶的,桃花灵魔早就能察觉到我们的行踪。”
“你这是要把我抛下?”
“也不是不可以。”蓐收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景宸硬道:“抛下我可以,但是你这人阴毒狡诈,云涡单纯,我不放心云涡和你同行。”
蓐收听了,丝毫没有动怒的意思,反倒悠然道:“那这样,你可以跟着我们,但是得把这条手臂给砍了,烂桃花丝自然就破解无效了。”
云涡在旁边听得动了气:“蓐收殿下,我敬你是位上神,你怎么能出这样的馊主意?”
景宸也道:“殿下这是想报私仇,算计我呢!”
蓐收静静地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自己,不急不躁地听着,五根手指轮流在桌子上敲打,发出好听的咚咚声。等两人说够了,他才问:“没有了?”
“没了。”云涡没好气地道。
“既然没什么可说的,那我就说了。”蓐收眼中戾气突显,“有一句话你们说得挺对的,我这个人就是阴狠狡诈。”
语毕,整个房间突然陷入黑暗。
云涡忙去扯景宸的衣袖,哪里还扯得到。房中犹如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吸力强大,她整个人都摇摇欲之,不知身处何处。周遭仅余下一线光亮,从头顶落下,恰好将她笼罩其中。
她飞快地往周围扫视,只见这个幽暗空间的四面都有金字显现,就是蓐收之前贴上的那四张金符上的文字。
这是符后咒,即是说,原符的咒力太过强大,即便被揭下,仍然会有咒文留在原地。
“蓐收,你在玩什么鬼把戏!”云涡大喊,“师兄呢?快让我出去!”
半晌,蓐收的声音才从头顶幽幽传来,那声音仿佛是隔了千山万水,也仿佛是来自幽冷的地下:“什么把戏,刚才不都告诉你了么。”
“什么?”云涡浑身发冷。
“把他的手臂砍了啊……”他吃吃地笑起来,如夜桀般阴冷,“不这样,怎么能去找桃花灵魔。”
云涡听得胆战心惊,当下便怒道:“你敢!”
说完她又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他是战神,是万人毙命于前而不眨眼的残忍上神,岂会被她这两个字吓破胆子?
来不及思索仔细,云涡将一根手指伸到嘴中,使劲咬破,蹲在地上写起了咒文。以血写咒,这是拼上了自己所有的修为,一旦失败,将万劫不复。
如果不出她所料,蓐收给她设的是一个禁锢符,仙力不外泄,能圈禁符阵内所指的人和物。
刚写完一行咒文,云涡就觉得身体轻盈了许多。这是血咒起了效力,将她的身形化为无影,蓐收的禁锢咒文自然就对她无效了。
跳脱到符阵之外,云涡也能看清周围的景象了。她还在客栈房中,那名美妓仍躺在地上无知无觉,只是房中的蜡烛彻底熄了,一缕月光从墙壁上方的小窗里投入。
说来也奇怪,禁锢咒文挡得住仙气,挡不住月光。方才笼罩在她身上的,就是这缕月光。
云涡往那小窗上一跃,蹬开窗扇,跳出客栈,沐浴在月光之下。此时已是深夜,蓝黑色浓雾弥漫四周,让这个夜晚尤显清冷。整个泥鱼镇黑灯瞎火,陷入死寂。
走在夜路上,客栈外的大街小巷里空无一人,应是已经到了宵禁。云涡心道不好,符阵里时辰比外头要慢很多,现在外间过了好几个时辰,也不知道景宸现在怎样了。
她往四周张望,不见蓐收和景宸的身影。云涡心头发焦,运起轻功跃上房顶,正在思索用什么法子引出蓐收,忽见远处的高塔之上,一道白衣身影傲然而立。
这般高调,不是蓐收还能有谁?
云涡忙向那白衣身影奔去,敏捷地屋顶上跃起奔跳。不多时,她到了近前,才恍觉那是一处高塔,蓐收站在塔尖,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再定睛一看,他脚下踩着一根绳索,绳索上捆着的正是景宸。他手腕被绳索牢牢缚住,鲜血顺着手臂流下,干涸的黑红血块上又被新血所覆盖,已经认不出衣服原本的颜色。
云涡恨得拔出傲来剑,直指蓐收,往他刺去。蓐收岿然不动,待到她飞到近前,才将袭来的剑尖一把握住。剑刃凌厉,眨眼间便将他的手掌割出鲜血。蓐收不动声色,只用力一折,云涡便失了重心,踉跄跌倒在塔尖的平台上。
她顾不上疼,从地上爬起,又要去捡傲来剑。蓐收踩着绳索的脚动也不动,另一只脚将傲来剑踢到一旁,接着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别闹了,好戏马上就要上演。”
“什么!”云涡挣扎,“你不是要景宸的手臂吗?”
“我要他手臂做什么,砍下来不过一根死肉,不如将计就计,当个人饵算了。”蓐收一边搂着她,一边低头看着罗盘。
罗盘上的宝石没有昨天那样润红,而是显出清透的蓝色来。云涡问:“这什么意思?”
“意思是,百妖夜行。”
百妖夜行,是指一旦临近子时,阴气最盛,阳气最衰,位于这附近的妖怪便开始在镇子里行走游玩。这些妖类大部分与人无害,只一心修行,才会在这种时刻逸出,吸取月华炼制内丹。
云涡不解:“宝石再没显示红色,这表示桃花灵魔已经离开泥鱼镇?”
“对。”
“那我们还让景宸当诱饵做什么?”
“桃花灵魔虽然离开了泥鱼镇,但不该是察觉到我们才离开的,可能就是本性如此,喜欢飘**无归。至于我为什么让景宸当诱饵,你等一下看看戏,就全都明白了。”蓐收一板一眼地回答。
云涡被他搂在怀里,想要挣脱,他的臂膀却更加用力。她正要出言嘲讽,他却将她环抱得更紧:“来了。”
天上的那一轮皎洁明月,不知何时变得硕大无比。
云涡屏住呼吸,听到夜色深处传来一阵似有还无的铃声。清越曼妙,透过这夜色薄纱,遥遥地贯穿耳脑。
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不知一股劲风从何处起,卷着大片的粉色花瓣横渡而来,塔尖平台上顿时积了一地落红。伴随着夜风远去,那清越铃声倒是越来越近,最后一队模糊身影从巷子深处隐现。
云涡睁大眼睛,看那身影渐渐现出面容——
妖皆是貌丑,果然如此。
走在最前头的大概是妖首,是个面容丑陋的狐妖,已经化出人形,那脖颈上却还是狐头。后面分别是猪妖、羊怪、蛇妖……看上去森然可怖。云涡这会儿也忘了挣扎,怔怔看着那些妖类,遍体生寒。
蓐收大概察觉到她的惧意,在她耳边道:“身为女修,连这个都怕可就说不过去了。”
“我除的都是人身人面的妖,哪里见到这种。”云涡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它们看上去也太过凶煞了。”
“它们虽然生得丑,但在人间都是会看家护院的。”蓐收一指队伍中央的那条菜花蛇,“这条蛇守护人家已经六十年了,一旦察觉到邪祟,它立即出动。”
他再指另一只狐头人身的小红狐:“这个别看小,在牌位上人称胡三太奶,地位可尊贵了。当然它也不屈了这称呼,帮忙挡了不少灾祸。”
云涡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那你的意思,这些妖都是善类了?”
“对。”
“全是好人,没坏人,那戏怎么唱起来?”她瞪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着蓐收。
人间的折子戏里,有好人就必然要有坏人,忠奸善恶缺一不可,不然这戏就唱不下去了。
蓐收这才记起方才说过的话,失笑道:“你急什么,坏人自会露出真面目。”
说着,为首的狐妖已经发现了吊在塔上的景宸,惊呼一声:“有人!”便引得身后的妖类往上看去。从地面上这个角度来看,他们只能看到景宸,却看不到蓐收和云涡。
景宸依旧陷入昏迷,凌乱头发披散在额前。为首的狐妖不甘心,往上吹了一口气,那口气顿时化为凉风,温柔地掀开那缕乱发,景宸俊逸的面容这才暴露在月光之下。
妖队安静了眨眼的功夫,立即沸腾了。
“天下居然有这等美男!”
“看什么家护什么院,还是嫁得如意郎君比较妥当。这男子我要了!”
“呸!也不看你那脸褶子,能夹住只苍蝇,还好意思嫁人!”
“你没褶子你滑溜,你本来就是条蛇,这么说别人好意思吗你!”
“你们起开!不知道凡人最爱羊形吗?有我陪伴,这郎君必定心情舒爽得跟吃蜜一样!”
“还吃蜜,你不知道凡人爱吃羊肉吗?”
“……”
为首的狐妖怒喝一声:“都给我闭嘴!一个个跟饿狗看到根香肠似的,你们还有妖格吗?”
其他妖类怒目相向,恨不得下一秒钟就要反水,把这个压抑他们萌动春心的狐妖给挫骨扬灰。狐妖也知道自己犯了众怒,轻咳一声道:“这是我先发现的,我自然是正妻,你们呐,天生是做妾的命!”
“凭什么!”
“我出生的时候第一眼看的是我哥,难不成我哥得娶我?”
眼看这群妖开始胡说八道,狐妖忙安抚众人道:“都别太张狂了,许你们做妾还不满意了?想独占这郎君的,给我站出来!我倒要看看她有几分能耐!”
妖们面面相觑,都站着没动。现在他们倒是清醒过来了,都不肯当那只出头鸟。
独占?
不当场被撕吃了算邪门。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说好了,我是正妻,你们是二姨太,三姨太……”狐妖见好就收,开始清点。妖队里这才恢复秩序,陆续说道:“……我是五姨太!”
“六姨太!”
“七姨太!”
“八姨太!”
……
“十二姨太!”
云涡在塔尖上目睹这种荒唐场景,气得将蓐收一把推开:“这都什么跟什么,就这样看着他们对师兄为非作歹?”
蓐收没答话,深邃黑眸里带着秀逸,看透世事般地一眯。
就在此时,云涡忽然听到塔下传来一个与众不同的声音:“我对他没兴趣,不做姨太!”
什么?
云涡觉得新鲜,往塔下一望,看到个身形娇小的狸猫妖走出队形。她应该比其他妖类道行要高,颈上是一张清秀少女的脸庞,带着孤高和冷漠。
众妖皆惊。
狸猫妖却从容道:“我不喜这类男子,你们继续,反正我不要嫁他做姨太!”
没有妖计较狸猫妖的异样,都觉得少一个姨太太更好,于是妖队继续清点愿意当姨太太的妖类。
云涡也觉得惊讶,这算是来到泥鱼镇后,唯一一个对景宸不感兴趣的了。她正思索着,忽听蓐收低声轻笑:“鱼上钩了。”
上钩?
云涡正琢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听到蓐收道:“你去抓那个狸猫妖,其他的我来办。”
说着,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绳索,将景宸拉了上去。妖类这才发现塔尖上还有其他人,纷纷尖叫道:“有人抢咱们的郎君了!”
“姨太们,咱们抢人去啊!”
以狐妖为首,众妖向塔尖飞起。蓐收刚好将景宸拖到脚下,见众妖已至眼前,淡淡地抬眸看了一眼:“滚。”
狐妖一怔。
蓐收半蹲在地上,一手搁在膝上,一手拽着那根绳索,周身的肃杀之气凌厉如刀。狐妖馋眼看了景宸一眼,终究是不甘心:“你是谁,凭什么独占我夫君?”
她心急如斯,夫君都喊上了。
蓐收冷睨不语,额心中一点红焰印记赫然亮起。那狐妖浑身颤抖,连连后退:“殿下!”
其他妖类见狐妖无状,也猜到蓐收不是好惹的,退意陡生。蓐收闲闲地道:“今日之事,一个字都不许说出去,知道吗?”
“知道,知道!”狐妖和其他妖类连连点头。她们没敢多做耽搁,转身向黑暗深处逃去。
这些妖类四散逃开之际,那只狸猫妖却往另一个方向逃窜。云涡拎起傲来剑,从高处往下俯冲,铿锵一声,将剑身插入狸猫妖尚未收起的尾巴。狸猫妖惨叫一声,躺倒在地上,疼得打滚。
她回头,那张俏生生的脸上布满泪痕:“姐姐,我从未作恶,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云涡被那柔弱无骨的表情一激,不由得心软:“我且问你,你为何对吊在塔上的男子无动于衷?”
狸猫妖抹了抹眼泪:“姐姐好不讲理,我心里已经有了情郎,别的男子生得再俊再美,我也不会心动。怎么,这也成了错处吗?”
她声音婉转动听,这番话说得期期艾艾,更让人心生怜意。云涡信了,拔剑愧疚道:“是我误会你了……其实我也不想伤你,是个讨厌的家伙让我来捉你的。我都不知道他脑袋里的浆糊在搞什么鬼。”
“多谢姑娘,那我走了。”狸猫妖细声细气地向云涡一礼,转身就往巷子深处走去。她身后的尾巴拖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月光将那道血痕照得发亮。云涡心里有些发堵,对蓐收更是一肚子恼恨。她还没来得及转身,就看到那狸猫妖退了回来。
“你怎么回……”云涡还未说完,就看到黑暗中浮现出一个身影。狸猫妖正是被那身影逼得步步后退,浑身发抖。
那身影清俊高挺,锦袍上流淌着月华,更显华贵。随着他一步步走出阴影,逐渐露出了他紧抿的唇,俊挺的眉骨,以及挺括的额头。
来人是蓐收。
他不怒不恼,眼神平静,就已经把狸猫妖吓得瑟瑟发抖。
“蓐收殿下,她是无辜的。”云涡忙上前辩解。蓐收没看她,冷笑一声,伸手在那狸猫妖肩膀上一拍,就将她整个从后心拎起来。
“无辜?”他反问,“能逃过烂桃花丝的妖,必定和桃花灵魔有什么勾结。”
云涡被他这么一说,顿时哑口无言。细细想来,这狸猫妖确实有些可疑。
蓐收面色冷峻,似乎心情不佳,一掌将挣扎的狸猫妖拍晕过去,然后丢下一句话:“回客栈,景宸就交给你了。”
因为不能使用仙力,凡事都要亲力亲为,云涡费了好大功夫才将景宸背回客栈。景宸的右手腕上已经是血肉模糊一片,让她好一阵心疼。云涡忙打来热水,先为他擦拭伤口,再缠上干净的白纱布。整个过程中,她眼中再无旁人,只有景宸一人。
蓐收冷眼旁观,胸口蓦然生出一股怒气,猛然拍了下去:“过分!”
狸猫妖被五花大绑,扔在桌子旁。蓐收这一掌拍得桌角木屑纷飞,一块木屑恰好划破了狸猫妖的脸皮儿,疼得她立即流下两行眼泪。
“战神殿下,我向来恪守本分,断不敢过分!”狸猫妖像个委委屈屈的小媳妇般道。
蓐收这才将目光从云涡那边收回,转而看向狸猫妖。他弯腰,将她的下巴抬起来,语气暧昧:“是你认,还是让我说?”
“我没做什么,认也无从可认。”
蓐收一边摩挲着她光洁滑腻的下巴,一边道:“我且问你,你排在妖队中央,道行应该比不过狐妖的。可是连狐妖都没有幻化出人面,你怎么能有这么漂亮的一张脸?”
狸猫妖张口结舌,半晌才道:“我、我某天捡到一张人皮面具……”
“哄谁呢?不知道我是谁,是吧?”蓐收眯了眯眼睛,凤眸中闪过一丝狠厉,“你是去炼灵狱,还是去我战神宫受刑?”
“不,我哪里都不去……”
“撒谎是要付出代价的。”蓐收慢悠悠的语调本身就是一种酷刑,“不如这样,你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桃花灵魔,我就放了你。”
狸猫妖摇头如同拨浪鼓:“我不知道桃花灵魔在哪里!”
“不说!那我送你去炼灵狱!”蓐收收回了手指,语气里充满了危险。
狸猫妖吓得脸色发白,一口气闷在喉咙上不来,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云涡终于注意到这边的情况,责备道:“有什么话你好好问,好好说,干嘛这么吓唬她?”
蓐收凉凉地道:“因为我是个讨厌的家伙。”
云涡一怔,心知他定是将她和狸猫妖说过的话听了去。她忍住疲乏,道:“请蓐收殿下谅解,是我失言了。”
蓐收面无表情,不辨喜怒:“那我究竟讨不讨厌?”
云涡怎么想,都觉得蓐收真的很讨厌,但是话已至此,她不能明说,也只能含糊其辞:“殿下真是开玩笑,这六界上下哪个不愿巴结殿下?”
“所以,我到底讨不讨厌?”
这位上神认真起来,有股锲而不舍的劲头。云涡深呼吸一口气,违心地道:“自然……不讨厌。”
“真的?”
“当真的。”
蓐收一手执扇,用扇柄敲了敲太阳穴:“那你再说说,我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
云涡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对,她当时除了说这位上神大人很讨厌之外,还说了他装了一脑袋的浆糊。
报应不爽啊!
云涡躲不过去,只好支支吾吾地道:“装的是文武韬略,人道伦常……”
“不对,不是这些。”他矢口否认。
“那装的是醍醐智慧,菩提悟道……”云涡开始胡诌,一股困倦涌上来,连带着话也说不清楚了。
蓐收看出她累了一天,委实需要休息,不由得生了几分逗弄她的心思:“不对,都不对,你要是说得不对,就别歇息了。”
云涡哈欠连连,含糊应付道:“那你脑中就装着仙条神规,天机仙秘……”说着说着,她竟然往旁边一歪,靠着床板就睡着了。
蓐收一怔。
烛火蓦然爆出一个灯花,噼啪一声脆响。紧接着,如兰烛火亮了几分,照亮了少女沉睡的容颜,那样楚楚,那样清艳。
美得令人心折。
蓐收遥遥地望过去,定在云涡脸上半晌,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犹豫着,抵抗着,无声地挣扎着,最终还是走过去,为她轻披上一件薄被。
“傻瓜,”他轻声道,“我脑中装着的,都是你啊。”
不是文武韬略、人道伦常,也不是醍醐智慧、菩提悟道,更不是什么仙条神规、天机仙秘。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都被一个人所替代。她没有那么尽善尽美,却能让他记起金风玉露的相逢,生出了对良辰美景的向往。
这一切美好得差点让他忘了量劫即将来临,忘了毁天灭地的危险。天下覆灭,重归混沌,可这些和他有何相干?这一刻有她陪伴,便已足够。
他已活过了许多许多年,终于品尝到永远的滋味,为什么还要护这天下长长久久?
蓐收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目光落在云涡的脸庞上,许久都不曾挪开。**躺着的景宸终于动了动,长舒一口气,道:“烦死了。”
不知何时,和衣躺在**的景宸已经睁开双眼,十分不友好地盯着蓐收。
蓐收仍是不动:“你一晚上收了一个正妻,三十二个姨太太,不应该心烦。”
“我烦的是你。”
“我?”
景宸冷笑:“我早就醒了,就是等你离开,结果你就是不走。”景宸翻身下床,挡在云涡面前:“看什么看,男女授受不亲。你若是再看,我拼了这条命,也要上报给花薛殿下。”
蓐收望了望墙壁上的小窗户,明月早已往西沉去,如墨夜色已经褪去不少。他一转身向外走去:“出去说话。”
“那这个呢?”景宸往躺在地上的狸猫妖抬了抬下巴。蓐收冷淡地瞥了一眼:“先放这儿吧,一时半会也醒不过来。”
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开门,而是从窗户翻了出去,跃上屋顶。天穹褪了墨黑,幽蓝而深邃。被笼罩着的泥鱼镇,仍然陷在万籁俱寂的沉睡中,偶有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吠。
蓐收在屋顶上坐定,仰头望天:“我先声明一句,我和花薛没关系,神婚都是天定,我可以不履行。”
景宸嘲讽一笑:“这话说的,就好像你已经打算逆天而行一样。”
“逆天而行也不是不可能。”
“得了吧。”景宸弯了弯唇角,“谁都可以逆天,唯有你不可以。”
“为什么?”
“因为你是西方战神,从出生的那一天起便背负着天命。你在,天下平。你不在,天下灭。”
蓐收的眼神有些复杂,看了景宸一小会儿,才收回目光,没有再说话。景宸又问:“你是不是心软了?”
“心软什么?”
“别打太极,云涡若真的能引来量劫,你本打算杀她的。”景宸道,“你是不是对她心软了?”
蓐收没有回答,追问道:“那你呢?你心软了吗?”
景宸摇头:“你是没有经历过那种场面,至亲被砍下头颅,血洒在你的脸上,还是温热的,就好像你在很小的时候被他们抱起来,和他们的怀抱一样暖和。头颅滚落在地上,他们大睁着眼睛,你明明知道他们看不到你,你还是流下眼泪。可是下一秒钟,你连头颅都看不到了,因为蛇魔族把他们都吃掉了。我在心里埋藏了这么多仇恨许多年,一刻都不敢忘记。你居然问我心软了吗?这个问题我只回答一遍,我没有。”
蓐收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景宸,道:“很好,你其实比我更适合当这个西方战神。”
“开什么玩笑,我就算再铁石心肠,也没有你狠毒。”景宸盯着蓐收的眼睛,“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对云涡心软了吗?”
蓐收眼中充满嘲弄,对着景宸的目光迎上去:“没有。”
“你怎么证明?万一你到时候心软,护着她,不肯将她交给我,我岂不是白白信你一回。”
蓐收八风不动:“能杀她一回,我就能杀第二回。能舍她一次,我就能舍她第二次。”
景宸暗暗吃惊:“我不信,你怎么杀的她?”
“八狱毒钉。”蓐收伸出手掌,低眸看了片刻,“我亲自……杀的她。”
景宸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怀疑地盯着蓐收。在他的认知里,这两万年遭受过八狱毒钉的人,天上人间也只有一个。
那人大逆不道,那人维护魔族,那人公然对抗仙族和神族,为六界所不齿。这个人,居然是云涡?
两人之间默默无言。
夜色渐渐散去,东方已经升起了启明星,但是有些往事仍埋藏在岁月深处,不可言说,不忍回顾。
景宸心中震动,兀自想着心事。他眼角一瞥,望见客栈脚下的巷子里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忙低声道:“她跑了!”
蓐收淡瞥一眼,认出那是狸猫妖:“比我想象的要笨,这时候才逃。”
“你……”
“我就是要放她走。”蓐收道,“她和桃花灵魔有勾结,这样才能查出桃花灵魔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