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涡一晚上做了两次噩梦,醒来后汗衫子都湿透了。
这两个噩梦,一个是她跟在月老身后去仙宫,月老一转身,却变成了蓐收,吓得她连连惊叫。一个是一柄刀架在她脖子上,她往旁边一瞧,执刀之人正是景宸。
云涡冷不丁地醒来,看到头顶上方晴空万里。原来天色已然大亮,旁边传来鸟雀的啁啾。
她赶紧从八仙椅上爬起来,走到床边,推了推景宸:“师兄,醒醒!”
景宸呼吸匀细,慢慢睁开眼睛。云涡一喜,将他扶起来:“师兄,你可醒了,可有不适的感觉?”
“我怎么会在你房里?”景宸皱了皱眉头。
云涡脸上一热,胡乱编了个谎话:“你昨天突然感染风寒,痛苦异常,我把你抬到我房里照顾。”
景宸抬头看了看上方:“那屋顶呢?”
云涡无语,正抓耳挠腮地想个由头蒙混过去,忽听到桂花仙的声音:“你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桂花仙从大槐树上飞到房梁上,笑嘻嘻地道:“昨日你感染风寒,身体忽冷忽热,是你说太闷了,将屋顶几掌打飞。你倒不记得了?”
景宸半信半疑地看向云涡,云涡忙点头:“师兄,你昨日那套拳法当真精妙!屋顶就这样没了。”
“是我鲁莽了。”景宸微垂眼睫,翻身下床。云涡忙道:“师兄,不怪你,是这风寒来得太突然了。”
他微微点头,伸出两根手指搭在自己手腕寸口上:“看脉搏,我已无大碍,不如我们现在开始准备,以免耽误了面圣。”
桂花仙打了个哈欠:“那我就不去了,等皇上设御宴请你们,你们可别忘了喊我。”
云涡和景宸双双迈出房门,正看到四名太监抬着轿子从远处迤逦而来。四人刚到跟前,忽听哗啦一声巨响,巨大尘土卷翻如浪,从身后席卷而来。云涡诧异,回头看到她和景宸所住的两间房,居然都坍塌了。
太监们怔怔地站着,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房屋该修缮了,回头你们禀报一声。”云涡忙道。太监们这才恭声道:“让高人受惊了,可能是昨晚上狂风所致。”
景宸神色如常地走到轿前,吩咐抬轿的太监:“走吧,别耽搁了时辰。”
“是,是。”太监们将云涡也请上轿子,抬着他们晃悠悠地走出了国馆。云涡坐在轿中,时不时地看一眼景宸,可他只是闭目养神。
昨日种种,犹如孽火,在云涡心头燃烧不绝。她想到蓐收曾经告诉她,景宸想杀她,又想到昨天景宸想将她当做一只炉鼎,心里更加难受。
云涡脑子乱乱的,再也不想多说话,等到轿子停下,才回了神思。掀开轿帘,四名太监将他们领到御书房门口,才进去通报了。
“两位高人,皇上和福妃娘娘已在殿内等候,请吧。”太监捏着嗓子道。
云涡跟着景宸走进大殿,对皇帝跪地叩首。只听皇帝的声音从头顶上方落下:“两位高人,平身请起。”
云涡起身,偷偷抬了一下眼,这才发现皇帝就坐在不远处的龙塌上,两名御前侍卫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左侧是一名姿色妍丽的女子,病怏怏地歪在美人榻上,应该就是福妃无疑。在福妃的身后,还站着一名国师模样的瘦高男子,目光阴森。
皇上手里执着一卷书,道:“高人,福妃最近一两个月总是梦魇不断,宫中太医都束手无策,你们若是能妙手回春,朕必有重奖。”
福妃用手捂住嘴唇,轻声咳嗽两声,算是应景。
景宸问道:“福妃娘娘都梦到些什么?”
福妃答:“都是些电闪雷鸣,天摇地动之类的,哦,还有一只凶犬,尤为可怕!”
景宸哦了一声,道:“皇上,贫道这就为福妃娘娘诊脉。”
福妃的手腕上早已被宫女蒙上了一块锦帕。他趋步上前,躬身而立,将手按在福妃手腕寸口处,时而皱眉,时而摇头。
云涡注意到,在景宸把脉之时,皇上诸人的脸色开始不耐烦起来。她莫名就记起了蓐收昨晚对她说过的话。他说对于她而言,此行必无善果,难不成就栽在这给妃子治病上?
她肠子都快悔青了,早知道就该来个夜探公主寝宫,先搞清楚公主的正缘再说。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景宸才收手,问:“敢问福妃娘娘,可记得这初病是什么时候?”
“大约是春暮吧。”福妃怔了怔,回答。
景宸了然一笑,起身向皇帝禀道:“回皇上,福妃娘娘无病!”
此言一出,房内诸人脸色都变了一变。国师怒斥一声:“大胆狂徒,没有真才实学就敢入宫蒙混!”
皇帝脸色阴沉不定,道:“你说福妃无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涡凑到景宸身旁,用传音术道:“师兄,事办砸了,咱们不如等下逃了吧!”
“修道之事,自有命数机缘安排,怎能擅用仙术?”景宸用传音术苛责了回去,然后对皇帝朗声道:“皇上,福妃娘娘之病,在于每日所做的噩梦,而不在肌体。”
“此话怎讲?”
“每日梦到电闪雷鸣,天摇地动,此为社稷动**之兆,乃凶兆。然而娘娘还梦到一只凶犬,这就得详细问问娘娘,才能辨得是凶是吉。”他说完,转身看向福妃,“娘娘,那凶犬长什么样,可还记得?”
“这……”福妃语塞,“凶犬不就是那样,张牙舞爪……”
景宸一笑,复而看向皇帝:“皇上,娘娘支支吾吾,看来并不是做噩梦之人。这得病的,恐怕另有其人吧?”
云涡心惊胆战地听完,细品之下,才恍然大悟。方才福妃说春暮就病了,皇帝说病了一两个月,如今已是八月,这说明病的人分明不是福妃!
正恍惚着,她忽听皇帝笑道:“高人真是料事如神!不错,病的人不是福妃,而是朕最宠爱的嫡公主。来人,让他们去往偏殿等候,传皇后和公主!”
“谢吾皇,贫道先告退。”景宸起身,向云涡使了个眼色,然后便跟着太监向外走去。云涡草草谢过皇帝,跟上去问:“师兄,你真是高明!”
景宸脸上这才浮起一丝笑意:“这世间万事各有机缘,各有契机,不用强求,也强求不得。你看,我们不用主动去寻公主,顺其自然,就能见到公主。云涡,以后你要多学着点。”
云涡乖乖巧巧地回答:“是。”
到了偏殿,太监们也贴上一层笑脸,给冲上香茶:“两位高人慢用,等下还要为皇上效力呢。”
云涡一怔,莫名就记起了昨晚上那晚放了听话药的汤。
景宸冷笑:“贫道喝不起这茶,这茶里放了不干不净的东西。”
太监闻言,脸色一僵:“高人这话可从何说起呢?给小的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手脚不是。”
“你不敢,可有人吃了熊胆,他敢!”景宸撂下一句话,震慑得太监诺诺地告退。门外忽然刮过一阵清风,国师从外面踱步进来,笑道:“怎么,是宫人招待不周,惹高人不快了?”
国师头上戴着一束抹额,只是那抹额足足有手腕粗,看上去滑稽无比。云涡想笑,努力憋住。她往旁边偷偷一瞄,发现景宸只是静坐,闭目不言。
云涡知晓自家师兄的性子,总嫌弃说话费劲,能不多说就不多说。她道:“这位就是国师?”
“在下正是。”
“我等受不起这样好的香茶,还请撤了吧。”
国师捻了捻小胡子,道:“既然两位都是聪明人,那我就敞开了说罢!这香茶里确实放了听话药,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让两位说几句聪明话。”
云涡听愣了,懵懂地看向景宸。景宸依旧闭目养神,不言不语。
她只好说:“他是聪明人,我不是,你直说便是。”
国师翻了个白眼,道:“做噩梦的人是公主,你们等下就说,公主是邪祟侵体,当朝房王威震四方,公主嫁给他,必能得阳刚扶持,安枕无忧。”
云涡眨巴了两下眼睛:“那前面几个揭皇榜的人,都没听你的吗……”
“这你就别问了,总之你按照我说的办,大大有赏。”国师笑得奸诈,“顺便提一句,房王殿下拥兵无数,权势倾朝,可让人富贵泼天,也可让人锒铛下狱。”
话至此处,已经很清楚了——这位国师殿下就是房王的狗腿子,先礼后兵当说客来了。云涡忍住一颗想要打狗的心思,点了下头。
反正等下说什么做什么,这国师也管不着。他们是要修仙的,怎么会被这些凡夫俗子绊住脚呢?
国师以为她同意了,满意离去。不多时,两名太监又进来:“两位高人,圣上有请。”
景宸依旧不言不语,纹丝不动地端坐着。云涡心生不妙,一推他,他居然稳若磐石,半分也推不动。一名绛衣太监问:“这是怎么了?”
云涡强笑道:“我师兄打坐太过入神,这许是要候上几个时辰吧。”
“那怎么行,皇上还等着呢,不如你跟我们走一趟。”
云涡有些心焦,再推景宸,还是推不动。她有些怀疑是九尾狐作祟,可是想到昨天蓐收那一击已经给景宸造成了重创,所以稍稍放下心来,只当景宸是突然起了机缘,需要入定打坐。
她硬着头皮跟太监们重回了御书房,将借口又说了一回。好在皇帝也不在意,道:“无妨,许是你师兄累了。高人,公主在此,现在就为她诊一诊吧。”
“谨遵圣命。”
御书房里已经多了两名女子,一名穿华丽后服,发髻上黄金凤首衔着一颗夜明珠,灼目无比,应是皇后。旁边坐着的应该是嫡公主,约莫十三四岁,姿容清丽,双目犹如深潭般沉静。
云涡忍不住好奇,问:“公主夜夜都做噩梦,可还记得都梦到什么?”
嫡公主点头,道:“噩梦中总能梦到山摇地动,无数巨石从山上滚下,将百姓掩埋。有好几次,那巨石都快要砸到我了,可是身后总是能冲出一只大犬,将巨石挡住,护我周全。”
云涡心道,那是自然,自己做梦还能把自己做死了不成?她面上却一本正经地问:“那为何不直接说公主有恙,而说做噩梦的是福妃呢?”
皇后道:“高人,公主出生时,皇宫霞光四射,国师说这是祥瑞之兆,预测公主将来所嫁之人,必定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如今公主尚未出嫁,就患上这种怪病,不将福妃搬出来,难道要实话实说,损害公主名声吗?”
云涡点头,算是明白了房王为何要娶公主为妻了。这是嫡出的公主,又有玄乎的传说加身,若是真的当了驸马爷,那可真是得尽天下人心,说不定很快就能黄袍加身了。
她掐指一算,心头顿时惊雷滚滚。从方术之言中得知,要解公主的噩梦,只能用姻缘来解。
果真如景宸所说,这世间万事各有机缘,各有契机,不用强求,也强求不得。她是来促成嫡公主正缘的,不料是用这种方式来成全。
云涡道:“回皇上,皇后,公主夜夜噩梦并非怪病,而是一种姻缘之兆。只要草民寻得公主的正缘,婚事一办,公主自然能不药而愈。”
皇后大喜,和皇上互视一眼,催促道:“那就快做法吧!”
云涡从袖中掏出白蚕,将景宸的道符撕掉,手指灵活地在半空中划了个灵符,那白蚕便渐渐变得透明,隐约可见内里有一只虫子在扭动吐丝。她再用手搓了搓白蚕的顶端,一根白丝便抽了出来。
她将白丝绑在嫡公主的手腕上,然后口中默念咒语。不多时,眼前便出现了一个幻境。
云涡已经做这法术做了几千遍了,上手熟稔。她知道,这幻境中出现的人,就是公主命中的良配。
可千万别是房王啊……
她努力睁眼往幻境里看去,一团矮矮的黑影越来越清晰,没有佩刀和华服,应该不是房王。可那黑影越来越清晰之后,却让她大吃一惊!
那居然是一条龙狗!
龙狗,传说中生在极西的西域,凶猛残忍,中原大地难道一见。
云涡揉了揉眼睛,再看。没错,那不是一个人,是一只狗。
她彻底傻掉了。
“高人,高人?”幻境消失后,皇后等不及了,开始唤她,“可知道公主未来的驸马爷长什么样?”
云涡在心里暗暗叫苦。修仙之人为什么不可以说谎啊……
她声如蚊蚋:“回皇后,未来的驸马爷……是一只龙狗。”
“咣当”一声,皇上手里的茶碗被生生捏碎。他一拍桌案,遽然喝道:“大胆!”
皇后面白如纸:“高人,你、你可是说错了?”
“千真万确。”
皇后一言不发地晕了过去。皇上龙颜大怒,将手边的翡翠手串砸在她脸上:“大胆狂徒!竟然污蔑公主!来人,给我押入大牢,三日后问斩!”
好汉不吃眼前亏。
云涡忙念了个遁地咒,向地面投去,想要逃走。可是那地面坚硬如铁,她的额头被撞得生疼。
“糟糕!”云涡没想到这地面下竟然设了很厉害的道局,想要再念一个隐身咒,可是已经晚了。宫人上前,将她的胳膊往后一弯,将她死死按在地上。
云涡动弹不得,眼角余光看到国师站在门外,笑得奸诈。一阵风吹来,国师头上那束宽得咋舌的抹额,突然松垮下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于是,国师的额头露出了一块鸡蛋大小的黑色疤痕来。
云涡顿时心惊肉跳。
如果她没有记错,昨天蓐收攻击九尾狐的霹雳,就打在额头正中心。
国师,就是九尾狐?
天牢阴森恐怖,逼仄憋闷的牢房里,只有头顶上方很高的地方才有一扇气窗。
“是个穷小道,真晦气,一点油水也没有!”狱卒将云涡使劲推搡进去,然后用大铜锁将牢门锁上。
云涡抓住两根铁栏杆,问:“两位大哥行行好,能让我见见我师兄吗?他关在哪个地方?”
狱卒抬起眼皮瞄了她一眼:“你师兄是不是那个不吭不哈,一直坐着的木头?他应该比你先上路。我听上头说,皇上见他不言不语,当场就要杀了他呢!”
云涡脑子里嗡的一声懵了。她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不可能,师兄不可能死!”
狱卒哼笑一声,离开了。
她急不可耐,当下便伸出两根指头,念出一个穿墙咒,然后使劲向墙上撞去。可是额头被撞得生疼,她依然没有走出这间牢房。
穿墙咒失效了?
“你们别杀我师兄,我要见皇上!”云涡急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向着天牢深处凄厉地呐喊。可是并没有人来回应,只有诡异的回声在来回**漾。
一想到国师就是九尾狐,可能会对景宸不利,云涡就心急如焚。她顾不上那么多了,双手一拍,一道金光便从指缝里漏了出来。
一个慵懒的声音响起:“这么快就想我了?”
云涡打了个激灵,循声望去,只见蓐收以手支额,斜躺在她身后的草席上,一只穿着金线靴的脚,正踢着酒壶玩。那酒壶在他脚尖上上下下,每次都会稳稳地被他接住。
他看了看四周,哼笑:“你跟着你师兄,真是越混越落魄了,居然都能混到牢房里。传出去不得被修真界笑死?”
“蓐收殿下!”云涡顾不上害怕了,噗通一声跪下,“我求你救救我师兄,他可能被九尾狐迷了心窍!”
蓐收横了她一眼:“救你出去可以,救他可就算了。”
云涡心急,拉住他,哀求道:“九尾狐就是国师,国师定会对师兄不利的!蓐收殿下,你救人救到底,好不好?”
蓐收没说话,只是看向别处,俊美的侧脸透着一股冷漠。
云涡知道他的脾性,后退一步,将袖口撸起。那枚虎形印记在白皙的胳膊上灼目无比。
她咬了咬牙,从腰中掏出刀子,就往那块有虎形印记的皮肤上削去。蓐收怒道:“你干什么?”
云涡心里绝望,一字一句地道:“你若不救景宸,我也要食言,昨天答应你的事情我一概收回!所以就算是削肉见骨,我也要把这印记给弄掉!”
她将每个字都咬得极重,同时手上用力,刀刃切入皮肤,渗出的鲜血顺着胳膊一滴滴地流在地上。
蓐收知道她下了决心,目光渐渐变得柔软,最终道:“你师兄不用救。”
“怎么会?”云涡有些激动,“你骗我!”
蓐收道:“你师兄根本就没事,他现在使出金刚不坏之咒,就算皇帝想杀他,也得看看有没有不断的刀!何况,他身上的**香已经去掉,九尾狐也奈何他不得!”
云涡不懂他什么意思,茫然问:“师兄为什么要用金刚不坏之咒?”
蓐收问:“那是因为他掐指一算,算到公主的驸马异于常人,所以才会临时做了这样的决定。我问你,你可还记得皇后和你说了什么?”
皇后?
云涡回忆了一会儿,才道:“也没说什么,她说公主出生时,皇宫霞光四射……”说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心头突突跳了起来。
公主出生时有异象,又被国师下了祥瑞的判语,这样不同寻常的命数,只要掐指一算,就能算出她未来的夫君不太寻常。
可恨她粗心大意,还以为未来的驸马爷再不寻常,也无非是身份特殊,是个云游仙人籁头和尚什么的,再不济无非是丑老病弱,谁能想到居然是一只狗?
“你师兄真精明,从进入高辛国,就开始掐算凶吉。等到察觉到事情不对劲,他就地打坐,使出金刚不坏咒,让自己的元魂漫游出去,让你去当那个冤大头。所以啊,为什么之前那些道人都被杀了?那是因为他们不是被国师杀了,就是被皇上杀了。”蓐收将酒壶捡起来,放在手上转着,“你若说驸马爷是房王,皇上会动杀心,因为把公主嫁给房王,差不多等于把江山拱手让人。若说驸马爷若是其他人,房王会下毒手!不过,你倒是第一个说驸马爷是狗的人。”
云涡两眼发直:“你是说,师兄现在元魂不在这儿了?”
“估计去四处查探,驸马爷为什么会是一只龙狗了吧。”蓐收语气随意,将酒壶捡起来喝了一口,“我说景宸想杀你,你还不信。你看,他没有给你警示,也没帮你,让你生生办砸了这件事。你现在还觉得他是个好人吗?”
他一副洞悉天下事的姿态,只管自己说得痛快,丝毫没有顾及云涡感受。等到他回眼一看,才看到云涡满脸泪水,不由得愣住了。
云涡的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
在她的日知录绢书里,记录着这样一件事——
很小的时候习课,月老给他们讲解《百家姓》,讲解完让他们在白纸上把所学的东西都写下来。云涡当时写到一半,忽然记不起下文了,于是偷偷问景宸,师兄,马庙凤的下面,是什么来着?
他抬头,好看的眼睛向她看过来,回答,是花。
彼时,一枝桃花从窗外斜进来,在他头顶上方开得灼灼。
云涡每次翻看到这里,都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心里笑自己笨,为什么不懂得去看那桃花,却偏要来问他。
可是就算时光倒流,再来一遍,她依然会偷偷问景宸的。喜欢一个人,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戳一戳他,看他是不是会理我,是不是会依着我。
在她心里,景宸像磐石,像高山,会一直保护他。可是现在好了,现实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给了她一个透心凉。
景宸算出驸马爷的情况不对劲,也不说;待到她被抓起来,更是不见人影。云涡心里难受极了,泪珠儿止不住地往下掉,索性将头埋进臂弯里,哭了一个痛快。
眼泪一滴滴地浸入衣料,晕成一块泪渍。
蓐收看着那泪渍,不由得一愣,脱口而出:“味道不错。”
云涡愕然,抬眼看他。
“我是说酒,不是说眼泪。”蓐收忙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可是两人却同时想起了在战神宫里,伪装成宝镜的她被砸得眼冒金星,眼泪直流,而他则投去了温柔一吻,用舌尖将泪水吻去。
她只记得唇上温热濡湿的触感,他的脸庞近在咫尺。那一霎不堪细想,每一瞬都让人脸热心跳。
云涡面红耳赤,扭头不再理他。
蓐收却起了逗一逗她的心思,靠近她问:“我觉得味道不错,你呢?”
云涡脸红得恨不得滴出血来,嘴上却是无情:“殿下应该记得我的怪病,再深刻的记忆,过了一年之期,我也记不得了!所以殿下此问实在是多此一举。”
蓐收碰了个钉子,兴致一扫而空。
他起身,道:“我带你出去吧。”
云涡不想受他恩惠,摇头道:“师兄说,这世间万事各有机缘,各有契机,不用强求,也强求不得。你现在救我,就等于坏了机缘。所以就让我待在这监牢里好了!”
“你还信你师兄的话?”蓐收将她一把捞起,“别拗了,跟我出去!”
“我不!”云涡后退数步,眼神戒备。
蓐收冷哼一声,道:“罢了罢了,你不信我,总有一天会吃景宸的亏!”
他一卷袍袖,倏地化为一道闪光穿墙而过,留下怔忪的云涡。她低头,看到蓐收的酒壶还躺在地上。
打开红布酒封,一股醉人的酒香飘了出来,是上好的琼玉酿。云涡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赌气道:“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我偏不信邪,偏不信我闯不过这一关!”
喝得尽兴,她将酒壶往地上一砸,余酒汩汩地浸入天牢的泥土里。
琼玉酿很是醉人,云涡迷迷糊糊地歪在地上,沉沉地睡去。等她醒来,已是月上中天,清冷的月辉从气窗洒下,照亮了一小块地面。
云涡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巴,忽然注意到月光照亮的地面上,居然露出了一小截白骨。
她从地上捡了一根小树枝,小心地将那白骨周围的泥土拨开,一只手掌顿时露了出来。看大小形状,白骨的主人应该是一名男童。
身体被深埋地下,手却直指地面,像是生生被活埋。
难怪这天牢的道局那样厉害,以童男布阵,起码能困住她这样没有仙身的道人。
可是在她记忆里,白天这块地方还没出现白骨。日属阳,月属阴,难道月光照过的地方,白骨就会自行生长,露出地面?
白骨手掌直直向上,似乎还在祈求着一线生机。也不知道这整个天牢里,到底有多少这样的童男童女。云涡有些难过,默然许久,从那只手掌上取下一截手指,用符纸包好。
“我知道你不甘,你冤屈,所以姐姐会替你们超度。”云涡用树枝往旁边再挖,却再也不见白骨。
就在这时,天牢外突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云涡悚然,只见一队士兵拥着个身穿青铜战甲的黑脸大汉向这边走来。到了牢门外,黑脸大汉看了一眼云涡:“你就是给公主测算姻缘的道人?”
“还不快快见过房王殿下!”旁边的狱卒催促道。
云涡扭头不理。
房王露出骇人一笑,下令:“臭小道,还挺倔。将她带走!”然后便转身离去。两名狱卒上前,一左一右将云涡抓住,将她拖出天牢。
看我出了这天牢的童男阵,用仙术将你们都打趴下!云涡咬牙切齿地在心里盘算。
天牢外凉风习习,云涡抽了抽鼻子,嗅到一股甜腥味,像是鲜血的味道。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柄钢刀就抵上了她的脖子。
刀光森寒,和着月光照亮了房王的脸庞。他冲云涡咧嘴一笑:“小道姑,等下见了公主,你知道怎么说?”
“我不懂你的意思。”
“之前说的那些鬼话,你可以收起来了。你要说当朝的驸马爷,是我!”房王森然道,“你以后还要用幻术帮我造势,告诉天下人,我就是真龙天子!不然,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云涡冷笑一声,将视线挪开。可是这一看,心头滚过雷霆万钧。在房王身后,站着许多手拿火把的士兵,每一个人身上都溅满了鲜血,像是一群嗜血罗刹。不远处,依稀可见残肢和血泊。
她脑中电光火石,闪过一个念头:房王造反了。
“押走她!我不信她见到公主时,不会改变主意。”房王得意地命令手下。云涡边走边看,惊恐地发现昨日还金碧辉煌的皇宫,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一路上血流成河,尸体遍地,触目皆是不忍目睹的惨状。
“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宫人,你何必夺他们性命?”云涡怒火中烧,大声质问。
房王冷然一笑:“帝王脚下踏白骨,你不听话,也是同样的下场。”
到了一处宫室,房王大步走进去,云涡被两名侍卫押着,也踉跄进了大殿。嫡公主坐在殿内的一张软椅上,眼角含泪,面容悲愤。
云涡一眼就看到,景宸端坐嫡公主身后的一张太师椅上,闭目不言不语。而桂花仙则被一根缚仙绳捆得像根麻花,无力地躺在地上。
“师兄!”她大声喊。可是景宸没有任何反应,应该是元魄神游还未归位。
躺在地上的桂花仙委屈地道:“小涡涡,你好伤我的心!景宸他好好的,我被绑了都两个时辰了,你一进来就只知道关心景宸。”
“你怎么样?”
“被你关心了一下,好多了。”桂花仙笑得妩媚多情。
云涡心里暗自叹气。如今指望桂花仙来救他们已经不可能了,毕竟这个懒仙是真的烂泥扶不上墙。
房王将云涡的衣领一揪,问:“你老实再为公主算一遍姻缘,她命中的天子到底是谁?”
云涡梗着脖子道:“一只龙狗!”
“可笑!公主的驸马,只能是本王!”房王大言不惭。
嫡公主怒道:“房王,你谋逆造反,逆天行道,如今和我有血海深仇,居然还痴心妄想?我若留在你身边一天,便一天想把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房王仰头大笑,道:“公主,高辛国的皇子都成了我的刀下鬼,谁给你撑腰,让你把本王千刀万剐?你现在肯低头臣服,本王还能封你做个皇后。不然,也只能是本王的禁脔!”
“逆贼!谁稀罕你的皇后之位。”
说话间,有几名士兵来到大殿内,手里牵着一只龙狗。那龙狗毛发黝黑,暴躁异常,龇牙咧嘴,士兵们用几根铁链从不同方向扯住它,才勉强控制住这只龙狗。
国师也随之进殿,对房王禀道:“房王殿下,将士们从皇宫内苑搜出了一只龙狗,大概是狩猎部前几年圈养下的。”
嫡公主愕然看向云涡:“高人,这龙狗正是我梦中所见。”
这下子,云涡也怔住了,世上居然会有这样巧合的事?
“荒唐!一只狗还能当上驸马爷?”房王恶狠狠地盯着云涡:“你把昨天施的法术再施一遍,告诉公主,她的夫君是谁?”
云涡冷漠地别过目光。
房王往国师那边看了一眼。国师会意,趋步上前,坐在桂花仙的面前,开始运功。
桂花仙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你好狠毒!你要吸我元神!你有这个命享受吗?我第一好命,没修炼一天就成了仙,你有这个本事享受吗?”
国师理也不理,只认真运动。很快,桂花仙的胸口处就出现了一团泛着白光的透明球状物体,那是他的元神。
云涡扛不住了,忙制止道:“你放了他,我答应!”
房王向国师做了个手势,国师恋恋不舍地停止运动,于是那枚白光球消失在桂花仙的胸口。桂花仙含笑看向云涡:“你果然救了我,不枉我对你的这片心意……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如果不是情况特殊,云涡会立即从百宝袋里掏出一根针,将桂花仙的嘴巴缝上。
“你出言救他,这是答应我的一切要求了?”房王问。
云涡恭声道:“是,房王殿下想让本道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那我要你在天下人面前演示你刚才的那一套法术,让他们相信驸马爷是我,我是天定之人!最好让公主乖乖听话。”房王狞笑道。
云涡佯装答应,从袖中掏出白蚕:“这个简单,我把白蚕幻境中的龙狗,替换成王爷就行了。”
房王眼神一亮:“这样也可以?”
“我修的是仙媒,自然可以凭我的喜好做媒。”云涡故意骗他。房王五大三粗,心眼却是没有多少,立即就信了云涡,松开她的捆绑,让她赶紧作法。
云涡像模像样地掏出白蚕,却虚晃一招,念出杀咒,掌心中立即飞出一道霹雳,击在房王胸口上。房王应声倒地,心口处冒出一股白烟。
“殿下!”国师惊叫,霍然起身,一身杀气滕然而起。
桂花仙嚷嚷道:“小涡涡,他要去杀你了,你千万别管我!就算你心如刀绞,生不如死,也不要救我,你要……”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国师一脚踩在他脸上,向云涡和嫡公主直逼而去!
云涡拉过嫡公主,将她藏在背后。
“公主,我来护你周全!”云涡快速后退,站在嫡公主和景宸的前面,飞快地在地上划出一个结界,暂时阻挡了国师的攻击。国师攻击了两下,没有攻破结界,也无心恋战,只是蹲在地上扶起房王:“殿下,你怎么样?”
房王从地上坐起来,吐出一口鲜血:“我是天命之人,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死?笑话!”
他看向云涡他们,狰狞笑道:“大胆小贼!你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吗?国师,杀了他们!”
国师见房王无事,心神稍定,并拢两根手指,口中默念咒语,然后将宽袍大袖往空中一挥,一柄利剑从他的袍袖中飞出,在半空中变幻成无数利剑。眨眼间,剑群向结界刺去。
云涡使出浑身法力,从手心射出光柱支撑结界。但是结界中要护着的人太多,她有些吃不消。
一柄利剑哗啦一声,在结界上刺出一个洞,其他利剑立即蜂拥而上,将结界整个划破。
“哈哈,阳关大道你不走,非要走一条死路。受死吧!”国师哈哈大笑。
云涡慌了,正要再做结界,身后却射出一道蓝光利刃,从国师胸口刺穿而过。国师脸色大变,身形迅速扭曲变形,居然变回了女子模样,只是那张绝美的脸布满了痛苦之情。
她躺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很快就变成了一只灰毛的九尾狐。那九尾狐心口淌血,在地上痛苦地扭动着。
房王震惊,大概是没想到自己身边得力的狗腿子是狐妖。
“无耻妖孽,为非作歹,帮助将贼逆天而行!”一声怒斥从身后响起。
云涡回头,惊喜非常:“师兄!”
景宸目光如炬如电,已经从太师椅上站起。他念动御云咒,对云涡道:“你快带嫡公主到钟楼!这里我来善后。”
云涡重重地点头。
“一个都不许走!”房王吼道,“来人,把这几个妖孽给我拿下,救出公主!”
无数将士向云涡涌来,可是都在触碰到结界的时候飞离出去。一时间,大殿内哀嚎声此起彼伏。云涡搀着嫡公主,念动御风咒,从大殿里飞了出去。景宸则勾了勾手指,桂花仙便从地上飞起,落在了他的怀中。
“放箭!”房王大喝一声,却随即发出了一声惨叫。云涡回头,看到那只龙狗死死地咬住房王的手腕。
因为景宸用结界护住她们,再多的利箭也奈何不了她们。云涡飞到钟楼顶端落下,俯瞰公主的寝宫,发现那里已是一片火海。
钟楼极高,站在顶端凭栏,只觉得衣风猎猎,巍峨帝宫尽在脚下。云涡极目望去,只见火海中一道闪电般的身影,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向这边冲来!
她只眨了一下眼睛,脸颊边劲风掠耳,便见那身影到了身后。风云急速消散中,景宸带着桂花仙和龙狗飞旋落地。
“师兄!”她失声道。
龙狗将桂花仙身上的缚仙绳咬断。桂花仙这才得以自由,笑眯眯地问景宸:“需要我做什么?”
“快将这金钟放下来,我要作法!”景宸道。
云涡抬头看到距离自己三步远的地方,悬挂着一口雕刻着吉祥花纹的金钟。桂花仙应了,劈手使出一记杀招,正击在金钟和塔顶衔接的铜链上。那只龙狗“嗷呜”一声,正好在金钟坠落之际,钻进了金钟里。
嫡公主骇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景宸答道:“我要做法促成公主的正缘,大概需要半个时辰。”他看向云涡:“师妹,白蚕和红蚕一起交给我。”
云涡递过去,他就地坐下,将红蚕和白蚕合在掌心里,然后默念咒术。就在这时,一只火箭扑在云涡脚下,有嚣张的声音在喊:“快上去,抓活的!”
云涡往下一望,房王正指挥士兵们竖起绳梯,向钟楼上爬。无数铁钩飞旋着被抛上来,铿然一声挂在栏杆上。
身后,景宸坐在地上,定气凝神地将仙力从掌心里逼出,正源源不断地输入进金钟上。
“他们上来了!”嫡公主惊叫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柄小刀,用力地割断铁钩上的绳索。云涡唤出傲来剑,将手腕粗的绳索一根根砍断。可是绳索太多,而且不断有铁钩被扔上来,还是有很多士兵猴子般敏捷地往上爬,眼看就要抵达钟楼顶部。
“抓活的,我赏黄金百两!”钟楼下依稀传来房王的呼喊。
云涡急得鼻尖都出了汗,斧柄将手心震麻,可是那些绳索怎么都砍不完,甚至还有一只铁钩差点砸在她的肩膀上。
“小心!”桂花仙惊呼。
云涡下意识回头,眼前一道黑影已至身前,刀刃寒光向她劈头砍下。
电光火石中,她只来得及暗骂一句:猢狲!敢情‘抓活的’这句命令,只针对嫡公主!
刀刃带着犀利杀气冲向她的天灵盖,就在这避无可避的时刻,桂花仙扑在她面前。只听“扑”的一声,刀入血肉的声音,桂花仙顿时满脸痛苦。
“桂花仙!”云涡越过桂花仙的肩膀,看到那士兵在身后。她料到桂花仙可能中刀,心痛如裂,就要唤出霹雳。那士兵却僵硬着身子,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桂花仙!”云涡低头一看,刀身从桂花仙的腰部贯穿而出,顿时心痛异常。那士兵猛然抽刀,还想去拨开桂花仙,要杀向云涡。
桂花仙死死地挡在云涡身前,半寸缝隙都不让,于是那士兵又往他肩膀上砍了一刀。
刀刃没入桂花仙的肩膀,鲜血淋漓而下。桂花仙脸色一变,嘴角淌出鲜血。云涡忙拔出傲来剑,往那士兵刺去。士兵拔刀避剑,桂花仙这才得以解脱,软软地倒在地上。
云涡红了眼,将那士兵击退几分。可是恨归恨,她仍然下不了杀手。虽然她占在上风,可是随着登台的士兵越来越多,云涡开始吃力。
“小心!”云涡眼前闪过一道刀影,耳旁是桂花仙的乍喝。
这一刀,瞬间落下,快得应该来不及念任何护体的仙咒。
云涡周身一寒,心道不好,可是那刀刃并没有砍在自己身上,反而是“叮”的一声怪声传来,那士兵已经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飞出钟楼的栏杆,直直向楼下坠去。
云涡被这偷袭弄得有些发晕,定下神思时,白色衣袂的一角正拂在她的脸颊上,带着皂角微微的香气。她第一次觉得这寻常气味是那样好闻。
蓐收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握着一柄长刀,勾唇笑问:“反应这么慢,仗着我总会来救你?”
夜色中,他的眼睛看牢她,那样黑那样深的瞳仁,却在她心里搅起了一场惊涛骇浪。她刚想说什么,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到又有两名士兵爬上来,两个字便脱口而出:“后面!”
蓐收连回头都没回头,长刀在半空一轮,一股杀气迸射而出,两名士兵惨叫着跌下栏杆。
他皱眉:“烦,还让不让人好好说话了。”
云涡只觉眼前一晃,耳边风声飒然作响,蓐收就不见了。她探头向栏杆外望去,只见蓐收的矫健身姿在半空中行得飞快,提着长刀,绕着那钟楼飞快地绕了一圈。刀尖在楼墙上擦出连续炸开的火花,汇成一圈金光,接着无数绳索向地面坠去,惨叫声连绵不绝。
他竟是一瞬间割开了所有绳索。
跌下去的士兵砸到了绳梯上的人,许多绳梯向后仰去,又砸到了地面上支援的士兵,巨大烟浪滕然升起。一连串的打击如摧古拉朽般,让房王手下的士兵暂时没了攻击的力量。
蓐收飞回原地,拍了拍手道:“这下子可清净了。”
桂花仙躺在地上,艰难地咧嘴笑了笑:“真想不到名动天下的蓐收殿下,有一天也会亲自上阵杀敌。”
“我倒是想唤来我的战将,但总觉得是牛刀小用。”蓐收低头看了看桂花仙,“伤得挺重啊。”
“桂桂,你别多说话。”云涡眼泪吧唧地跪到桂花仙身边,捂住他不断流血的伤口:“你挺住,我这就给你疗伤!”
“桂桂,好名字,比讨嫌桂好听。”桂花仙笑得清雅戏谑,“但是为我疗伤,就不必了。”
“那怎么行,你的伤这样重。”云涡抬手就要运行仙术。
蓐收不动声色地将她的手拨到一边:“不要为他疗伤。”
“为什么?”云涡不解。
“他天生好命,没修炼一天就当了散仙。但是要想当上仙,该历的劫还是要经历的。”
云涡恍然大悟:“历劫?你执意要跟着我,就是为了历劫?”
桂花仙艰难地点了点头。
历劫,是每个仙人都要经历的劫数。历劫结束,仙法功力上才能有所提升。所谓历劫也分为两种:情劫和身劫。桂花仙受伤,这应该是身劫。
思及此,云涡这才稍稍放心,只是叮嘱道:“桂桂,万一你扛不住这伤势,一定记得吱一声,我用仙法为你疗伤。”
“不吱,不吱。你和景宸将来都要做上仙,我也要历劫成仙,这辈子就跟定你们了!”桂花仙苦笑。
这时,景宸仍然对着金钟作法,额头上已经沁出了汗珠,似乎在忍受巨大的压力。
金钟蓦然发出一声钟声,竟是不撞自鸣。
云涡被震得耳膜发颤,下意识地捂住耳朵。只见那金钟散发出一片金光,愈来愈强,光影中依稀现出一个挺拔的身影。
景宸这才收了法力,已是筋疲力尽。他强撑着身子起身,却是虚弱至极,一仰脖便吐出一口鲜血。
云涡惊叫:“师兄!”她上前将他一把扶住。
景宸抬手抹去嘴角一缕鲜血,苦笑道:“你不怪师兄独占功劳?这促成嫡公主的正缘,功劳本是咱们两人的。”
云涡微怔:“那我也不能看着你受这样的伤痛。”
他淡笑,将她轻轻推开。
云涡心中剧痛,眼前却赫然劈下一柄刃口向上的长刀。刀身雪亮,映出她惊愕的面孔。
她侧脸,看到蓐收手执长刀,懒洋洋地对他们道:“你们是同门师兄妹,可以保持点距离吗?”
云涡松开景宸,愤恨地瞪着他。蓐收这才收起长刀,道:“嫡公主都吓坏了,你们也不去瞧瞧。这龙狗化人,对咱们是常事,对她是头一遭啊。”
经提醒,她这才记起嫡公主。
嫡公主瘫坐在一角,浑身发抖地看着原本金钟的位置上,坐着的那名男子。男子身穿金色盔甲,俊美如同天神,发丝如墨绢般在风中散开。
景宸踉跄走过去,推了推男子:“醒醒,醒醒。”
男子这才醒来,缓缓转动眼珠,看向嫡公主。嫡公主浑身颤抖,惊叫出声:“别过来!”
“公主莫怕,我已经向司命仙君查证过,这龙狗是帝星下凡,凡名叫做天尧。”景宸道,“他和嫡公主有一段姻缘,能够振兴高辛国。可惜皇帝登基前弑父杀兄,还戕害百姓,要受剜心剜肉的报应。但天尧对公主有情,不忍公主目睹父亲惨状,才主动担下报应,从人形化为龙狗,受十几年囚禁之苦。如今皇帝被杀,死前并没有过多的痛苦,全赖天尧当初主动担责。”
嫡公主满脸是泪,咬唇恨道:“一派胡言乱语,亏我之前还相信你们是治世高人!父皇怎么会弑父杀兄,戕害百姓!我皇祖父是病死,我皇叔是战死!这龙狗明明就是妖孽,妖孽!”
蓐收哼了一声,手中长刀抡向椒房殿的方向:“公主,皇后就囚在椒房殿,你若不信,问她便是!”
嫡公主摇头:“我皇祖父仙去时,我还年幼,并不知其中缘由……就算你们这一点说的是真的,但是父皇十几载爱民如子,这我是看在眼里的!”
“爱民如子?”云涡愤慨。
她从袖中掏出那截白骨,扔在嫡公主面前:“公主好好看看清楚,这是我从天牢里挖出来的。你父皇为了让国师在天牢布下森严道局,害了多少童男童女。”
嫡公主如石化一般怔住。
“行了,你们得让公主慢慢接受。”天尧突然开口,转而向景宸拱手道,“多谢仙人,化去我背下多年的孽债,还用金钟做我的铠甲,在这里请受我一礼。”
他跪地,将额头贴在地面上,行了一个大礼。
景宸漠然道:“不用谢我,我也只是为了修一个仙身罢了。”
天尧又向蓐收行礼,“还有这位神君,也请受我一拜!”
“得了得了,你也算我半个同僚,这点小忙不过是举手之劳。再说,我也不是为了你。”蓐收意态悠闲地将长刀变成一根小蕤草,放在手里来回把玩。
“既然神君慷慨帮忙,那可否再助我一臂之力?”
蓐收停了动作,小蕤草从手指上弯下头来。他慢慢看向天尧,眯了眯眼睛:“你倒是很会卖乖。”
“大丈夫审时度势,能伸能屈,没什么卖乖不卖乖的。”
“说吧,你要我帮你什么?”蓐收问。
天尧一指钟楼下的房王士兵,慨然道:“这群乱臣贼子谋逆作乱,求神君借我一臂之力,肃清朝纲,还我高辛河清海晏!”
蓐收晃了晃手中的小蕤草,叹气道:“罢了罢了,帮你还不成吗?本战神别的没有,就兵器多。”
他将小蕤草扔到天尧手中。只见金光一闪,小蕤草便幻化成一张金光闪闪的神弓,上面已经搭好了一支锋利的羽箭。
“这弓箭足足有两百石,能不能拉开就全看你的本事了。”
天尧谢过蓐收,起身走到栏杆处。只见房王开始集结军队,已经竖起强弩,排上弩箭,打算向钟楼进攻。无数火把纷纷亮起,像一条火龙盘踞在钟楼脚下。
他拉弓上箭,瞄准之后放手,羽箭如流光飞焰,铿然刺入房王的胸膛。方才还在叫嚣的房王,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插在胸口的箭羽,跌下了马背。
“房王死了!”士兵们发出一声绝望的嚷叫。有人开始疯狂,有人陷入崩溃,有人目瞪口呆,有人决定浑水摸鱼。
就在这危急时刻,天尧忽然朗声喝道:“高辛的将士们,都听好了——”
这一喝震天动地,如乌云压境般有雷霆万钧之势,钟楼下顿时陷入一片寂静。天尧回过头,向嫡公主伸出手来:“公主,请来这边。”
不是他走过去,而是让她过来。
哪怕曾有卑贱到泥淖的身躯,哪怕是面对高贵隔云端的公主,天尧也不曾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怯懦。
云涡看得呆住,心头那份对天尧由狗化人的芥蒂,渐渐消散了。果然,嫡公主也已经平静下来,慢慢走到天尧身旁。
“高辛国嫡公主在此,承诺将士们若是缴械投降,便可不追究任何罪责!”天尧喊道。
黑压压的人群中,一片沉默。每个人都在权衡利弊,也在分析这话中有几分真假。
嫡公主定了定神,高声道:“将士们,我高辛国百年根基在此,怎会是房王此等逆贼可以动摇!今日天赐神将为本宫平定反贼,是我高辛之幸!还望将士们弃暗投明,保我高辛国运恒昌!本宫以高辛国列祖列宗起誓,若归顺我朝,必不再追究今日之事!”
这一次,士兵们终于有所松动,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声。之后,有人放下手中兵械。起初是三两人,后来便是许多人纷纷弃械。
“公主万岁,公主万岁!”
钟楼下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山呼。
这便是所谓的皇家威严,于无声处听惊雷,眼神与言辞都能化为利刃,唤起骨子里的奴性,使人膝盖发软,甘愿伏首跪下。
这一场惊变,终于在血洗皇宫,房王暴毙之后落幕。嫡公主眼角带泪,看向天尧:“多谢神将。”
天尧右手拥住她的肩膀,道:“公主,从今往后你我二人共同治理高辛,不用如此客气。”
景宸咳嗽了两声,伸开掌心。之前的白蚕和红蚕已经化为红丝,他走到天尧和嫡公主面前,用红丝将他们的手腕缠在一起。
“你们的缘分是上天注定的,本不用牵缘,但这月老红线就当给两位的祝福吧。”景宸道。
蓐收眯了眯凤眸,看向钟楼底下跪着的人群,道:“天尧,你信不信,叛乱可以镇压,但是叛心却不容易剿灭。”
天尧道:“还请神君明示。”
“他们送你锦绣姻缘,我就送你坐稳这江山万里。”蓐收伸出手掌,运行真气,天空中突然铅云低垂,似有巨大漩涡。钟楼底下的人们惊慌失措地抬起头,议论纷纷。
蓐收飞快转身,化为一只白皮黑纹吊睛的巨虎,向那铅云漩涡的中心跃去。他身姿矫健,英姿勃发地跃入漩涡中后,天空中传来振聋发聩的一声虎啸。
这虎啸声势浩大,云涡赶紧堵住耳朵。
虎啸之后,蓐收清朗的声音在天空中回**:“尔等罪臣听令,今有高辛,承蒙天佑,尔等若再犯以下犯上,冒天下之大不韪,本神君自当替天行道,锄奸惩恶!”
这一吼震天撼地,钟楼下跪着的士兵们将头磕在地上,无人敢抬头。
天尧激动,向半空中的漩涡一拱手:“多谢神君主持公道!”
那巨大漩涡渐渐收起,最后消失不见,夜空一片宁静,明月又当空照耀大地。
蓐收总算离去了,云涡大大舒了一口气,转身对天尧道:“天牢里还埋着许多孩子的遗体,怨气冲天。我想为他们超度,不知道可行否?”
“两位高人高义,天尧敬佩,愿尽绵薄之力。”天尧躬身一礼。嫡公主也红了眼眶:“本宫惭愧,愿为高人和神君提供方便。”
两人念动御云咒,带上天尧和嫡公主,一同从钟楼顶端降下。士兵们亲眼目睹先前仙虎升空,如今四人居然腾云驾雾,对天命一说更是深信不疑,当晚便拥立嫡公主为女皇,天尧为摄政王。
房王死不瞑目,被倒吊在城墙外鞭尸三日。而国师则现出了原形,原来是一只狐狸精,修炼了大概三百年,心智贪婪无比,道行尚浅就急不可耐地出来祸害人间了。
除了这些,天尧也实现了自己的承诺,将天牢翻了个底朝天,挖出许多森森白骨。云涡忍不住扼腕叹息,作法为亡灵念动《元始天尊救苦救难超度经》。
经书念完,不少白骨开始化为烟尘,飘散消失在半空中。还有一些白骨,则化为白莹莹的小光点,虚浮在半空中。
奇怪的是,无论云涡念了多少遍经书,那些小光点仍然不肯散去,围绕在云涡左右。
“这是怨气未消?”云涡挠了挠后脑勺,“可是应该不会啊……”
“这是怨灵在向你示好。他们对你感激不尽,心甘情愿做你的小童。你可以收留他们。”
云涡恍然大悟,忙对小光点道:“你们去投胎吧,不用感激我,我修炼很苦的,你们也会很苦。”
小光点们仍然没有散去。
景宸开口道:“云涡,不如你将他们留下做小童子吧,正好月老阁也缺童子吸收日精月华。”
云涡想了一下,笑道:“师兄,我听你的。”语毕,她拉开袖口,让那些小白光点飞了进去。
“时候不早,我们该回去了,师兄。”
“我们?”景宸反问一句,立在风中如同一棵瘦竹。
他看向眼前的少女,那是和他一同长大的师妹,桃花如面绕指娇柔,投向他的眼神里透着无限的信赖。
哪怕他撇下过她,让她一人面对雷霆巨浪,她的心依然努力向他靠拢。
景宸莫名就心软了几分,道:“师妹,这次我临到跟前,才发现事情有些复杂,于是立即神游去找司命仙君查证。留你一人在宫里,是我的不对……”
“师兄,你不必解释。”云涡笑吟吟的,“我不生气的。”
景宸还想解释什么,她已经转身向御书房走去。“师兄,咱们该去和天尧告别了,师父在家等我们也该急了。”
少女的步伐有些局促,似乎急于转换这个令他尴尬的话题。大抵每一个爱着的女子,都会无条件地为心上人留下余地。
身后传来长长的一声叹息。
云涡回头,看到桂花仙跟上来。他难得正经,认真地对她道:“你放弃吧,景宸不适合你。”
她眼中含泪,摇了摇头。
桂花仙叹气,轻轻将她搂住:“说真的,你不愿意考虑考虑我吗?”
云涡破涕为笑,道:“桂桂,你是为了历情劫吧?”
桂花仙有些发愣。
云涡一边笑,一边将泪痕抹去:“我刚开始还以为你是真喜欢我呢,一心想要把你往外推。桂桂,你要是为了历情劫才选择我,就早说啊,我一定会配合你的。”
她拍了拍桂花仙的肩膀:“至于师兄,我是不可能放下的。”
说完,她转身离去,往宫廷深处渐行渐远。桂花仙默默站立在原地,看她的背影最终融入到黑暗中。
夜风卷起地上的树叶,扑到桂花仙的脚边,像书页翻卷的声音。桂花仙露出苦笑。
“说什么呢……”他语气里一片寥落,“我可不是为了历情劫才找你,我是真喜欢你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