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一日,宣王凯旋回朝,皇帝亲率文武百官在上京威武门前迎接,宣王威望一时无两。
宇文景伦回朝后,先向皇帝交旨复命,接着又和军师腾瑞、易寒诸人忙着处理各项交接事宜,马不停蹄地忙碌了五天,才把诸事处置停当。这才惊觉,三人自回来之后,都没回过家。宇文景伦忙下令两人回府休息,两人自是推辞一番。宇文景伦笑道:“事情哪有做完的时候?本王仰仗两位的日子还长着呢,二位要是熬坏了身体,岂不是本王之过?我也要回府休息一下,正好和滕军师一道走。”两人这才作罢。
宇文景伦和腾瑞骑着马边走边谈,此时,天空忽然下起了雨,宇文景伦笑道:“前面就是先生府上,可否让景伦进去避避雨再走?”
腾瑞忙道:“王爷说哪里话?王爷屈尊,寒舍蓬荜生辉。”两人打马直奔滕府而去。
宇文景伦和滕瑞进了腾府客厅,只见陈设简陋,厅中摆着几张旧椅子和几案,四壁萧条,只有堂屋正中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中堂,。
宇文景伦叹息道:“先生也未免素俭太过了。”
滕瑞淡淡一笑,一边让座一边说道:“寒舍简陋,还望王爷不要见笑。腾某人追随王爷,求的是能舒展抱负,成就千秋功业,并非为求一己之富贵。王爷请坐。”
宇文景伦一边落座,一边笑道:“先生胸有大志,景伦佩服。能得先生相助,实在是景伦之福啊。”
滕瑞肃容道:“王爷明鉴,腾某人这条命已经是王爷的了,还请王爷以后不要再说这些客套话了。”
宇文景伦大笑道:“好,倒是我矫情了,以后我们就不要来这套虚的了。”
一个家仆上来奉上清茶,宇文景伦接过,喝了一口,不禁赞道:“好茶,入口甘美,沁人心脾,中原的茶果然不同凡响。”
滕瑞微笑道:“这是我江南家乡的青螺茶,此地没有,我是托相熟的商队从华朝带过来的。小女自己用从梅花上收集来的雪水泡制的。”
宇文景伦笑笑,似乎漫不经心地说道:“对了,先生回来以后尚未回府见过小姐吧?先生不必陪小王了,先去见见小姐吧,离家这么长时间了,家里一定惦记得紧。”
滕瑞忙道:“这怎么可以?于礼不合———”
宇文景伦摆摆手,笑道:“先生刚还说让小王不要拘礼,怎么自己倒拘泥起来了?上次和先生说的事情,不知先生可曾和小姐提过?小姐意下如何?”
滕瑞犹豫了一下,道:“回京之前我曾在书信里提及此事,不过尚未收到小女的回音,我已随王爷凯旋回京了。”
宇文景伦“哦”了一声,沉吟了一下,道:“既然已经来到府上,可否请先生现在就去询问一下小姐的意思?景伦希望能得到一个准信。”说罢,目光炯炯地望着腾瑞。
滕瑞心中甚是为难,面露难色。
宇文景伦微微一笑,道:“先生放心,景伦并非那等仗势欺人之人,如若这门亲事非小姐所愿,景伦绝不会苦苦相逼。”
滕瑞沉吟一下,也知始终要做个决断,便站起来,作了一揖,道:“既如此,那就请王爷稍等片刻。”告罪后,便走入后堂;
片刻后,宇文景伦便听见后面传来了动静,隐隐听见有女子的轻轻的惊呼声、说话声和笑声。虽然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楚说什么,但宇文景伦也听出其中掩饰不住的喜悦和欢快。
他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在厅中慢慢踱步。他虽然也来过滕家几次,但每次都是直接就进了滕瑞那个书籍盈架的书房,极少在客厅逗留。此时他不由仔细地打量起这个不大的客厅,见它陈设虽然简朴,却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他坐着的八仙椅前,放着一个小火炉,炉中的炭火红透,给这个小小的客厅平添了几分暖意,几案上供着一瓶腊梅,不起眼的的黄花,传来一阵阵若有若无的清淡香气,在这个春寒料峭的傍晚,却让人感到了一丝正在萌生的暖意。
他在那幅中堂前面停下来。那是一幅泼墨写意山水,一派迷蒙烟雨,萧疏山石,漠漠平林,上书《溪山烟雨图》。宇文景伦在书画上平平,但也看出作画者笔锋脱略,墨骨潇洒。画上题着两行诗句:“故国无非心安处,家园本是梦来乡”,宇文景伦认出是滕瑞的笔迹,便知画的是他江南家乡的风光。
中堂前面的几案上放着一部书,宇文景伦拿起来,见是一本《兵策》。这书他早就读得滚瓜烂熟,也不为意,只是等得无聊,便随手翻开,却见书中誊写的字迹秀雅端庄,每篇下面还用密密的蝇头小楷作注释和批评。其中很多观点,宇文景伦竟是前所未见,不禁好奇心起,坐下细细阅读起来。
那些评论,有些十分短小,如“腐儒之见”、“蠢”、“妙哉妙哉”、“于吾心有戚戚然”、“不知此腐儒当此时节,亦这般罗嗦聒吵不成,好笑好笑”或“如见作者,当与之浮一大白”等等,有些却是长篇大论,并时有惊人之句。看到有趣精妙之处,宇文景伦也不禁暗暗叫绝。他竟觉眼前似见一顽皮少女手捧书卷,一会儿皱眉撇嘴,一会儿嘟嘟囔囔,一会儿又拍掌大笑,他自己也不禁莞尔微笑。
不知不觉间,书已看完,宇文景伦才惊觉时间竟已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滕瑞竟还没出来。他伸伸懒腰,随手把书放回桌上,忽然发觉书的封底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绮字。宇文景伦忽然有点忐忑起来,数九寒天,他手心竟然微微渗出汗水,坐在这个小小的客厅里,竟让他比大战前夕还要紧张。
又过了一会儿,滕瑞方从后堂匆匆走出。他深深向宇文作了一揖:“滕瑞失礼,怠慢王爷。请王爷恕罪。”
宇文景伦大笑:“无妨无妨,本王正好拜读了令千金的高论,真是别开生面。”
滕瑞忙道:“小女献丑,让王爷见笑。”
宇文景伦笑道:“那件事情,不知小姐意下如何呢?”
滕瑞面露尴尬之色,欲言又止。
宇文景伦微感失望,强自笑道:“先生直说无妨,想是小姐看不上景伦这等粗鲁武夫吧。”
滕瑞忙道:“岂敢岂敢,非也非也。小女、咳——,她、她说,选女婿得合她的心意,必须要经过了她那一关才行。”
宇文景伦大感好奇,道:“哦,那小姐想怎么考量小王呢?”
滕瑞尴尬笑道:“她说,她要出个考题,请王爷回答。若答得合她的心意,她便答允婚事。若她认为答得不合意,那便只能自叹福薄,请王爷另选佳人。”
滕瑞说完,又向宇文景伦拱手告罪:“小女年幼无知,冲撞了王爷,实在是罪该万死。唉,内子去世得早,是我教女无方,娇纵得这丫头无法无天。我说了半天她就是不肯改变主意。还望王爷看在我的一张薄脸,汪量海涵。”
宇文景伦大笑,道:“好好好!有趣有趣,好久没被老师考过了。本王愿意接受小姐考验。”
滕瑞还想说什么,宇文景伦摆摆手,道:“先生勿忧,景伦说过,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影响我们君臣的情分。”
滕瑞想了想,叹了一口气,道:“好,请王爷稍等。”转身入了后堂。
少顷,他端着一个托盘上来,送到宇文景伦面前,躬身道:“这就是题目。”
宇文景伦定睛一看,见托盘上放着四样物事,一个金指环,一支箭,一幅羊皮手卷,一个小碟子,里面是一小堆白色的晶体。宇文景伦伸出手指蘸了一下那个碟子里的东西,放到嘴里尝了一下,讶道:“是盐?不知小姐这道题要如何作答?”
滕瑞道:“小女请王爷从这四样东西里选取一样,王爷认为是最要紧的东西。”
宇文景伦沉吟了一下,拿起那支箭仔细地看看了,又放下,再展开羊皮卷一看。竟然是一幅极详尽的诸国地形图。他大喜,忙拿起羊皮卷,刚想说我就选这个,忽然又犹豫起来。
他左手拿着地图,右手端起碟子,滕瑞忙摇头,道:“小女说只能选一个。”
宇文景伦思忖良久,终于毅然放下羊皮卷,拿着那碟盐巴,抬起头对滕瑞说道:“选好了,请小姐裁定吧。”
滕瑞点点头,转身返回内堂。宇文景伦反倒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索性放开胸怀,安心等待。
过了一会儿,滕瑞笑容满面,快步从后堂走出,手中仍然托着那个托盘。宇文景伦一见,心中大喜过望。
滕瑞弯腰施礼,奉上托盘,道:“谢王爷抬爱,给王爷道喜了。”
宇文景伦看见托盘上,放着一朵红绒花。依照桓国习俗,这是表示女方接受了男方的求婚。旁边还放着一个荷包,上面绣着一对鸳鸯,宇文景伦虽然不熟悉华朝婚俗,但大概也知这是给自己的信物了。
他喜滋滋地接过红绒花和荷包,笑着对滕瑞道:“待我回禀父皇以后,必定亲到府上提亲。”
滕瑞连称“岂敢”。当下两人心情舒畅,又坐下谈了好一会儿宇文景伦才告辞离开。
宇文景伦冒雨,打马赶回宣王府,他摸摸揣在怀里的红绒花,扬起头,阖上眼睛,任大滴大滴的冰冷的雨水飘落在脸上,疲倦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宣王宇文景伦要向军师腾瑞之女求婚一事,在桓国京城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上至朝中的达官贵人,下至普通百姓,都对此事议论纷纷。本来宣王征服月戎凯旋归来后,声望如日中天,京中豪门都纷纷打起这位未婚王爷的主意。没想到,这位往日眼高于顶的王爷不仅不肯在几家豪门之中选妃,还居然要选一个华朝女子为正妃。上京的高门望族都愤愤不平,感到受到了极大的羞辱,朝中反对的折子如雪片一样投到皇帝面前。但宣王一意孤行,力排众议,在皇上和太后面前极口夸赞滕女的贤德聪慧,还说正妃若非滕女,便终身不娶。
上京的百姓在谈起这事的时候,还添油加醋地说,宣王为了这位滕小姐,冒着大雨,在太后的慈宁宫前跪了一天一夜,终于打动了太后,同意了这门亲事。人们围坐在酒肆饭馆津津有味地谈论此事的时候,都是一脸的兴奋,皆感叹说这位战场上威名赫赫的宣王居然还是个情种。又说,滕军师为了桓国打华朝、征月戎出谋划策,早就是桓国人了,娶他的女儿也无可厚非。大家伙的心里还有种隐隐的幸灾乐祸,都觉得宣王这么做,是在那些平素作威作福的世族豪门脸上刮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对这位本来就民望极高的宣王,不由又增加了几分好感。
三月十五,黄道吉日,正是宣王宇文景伦的大婚之日。这位已经声名动京城的宣王妃再一次叫桓国人吃了一惊。她带来的嫁妆,既非金珠宝贝,亦非绫罗绸缎,竟是一箱箱的汉文典籍,经史子集,兵策医书。桓国上上下下又是一阵轰动,一时之间,上京的人们茶余饭后又多了一项谈资。
迎亲之时,腾瑞牵着蒙上红盖头的女儿,亲自把她送出家门。登上辇车前,新娘忽然转身跪下,向着父亲磕了三个响头,语带呜咽道:“请爹爹善自珍重,女儿走了。”
名闻天下的军师腾瑞,双手颤抖着扶起女儿,两眼通红,半响才说出一句:“好孩子,去吧。”
他把女儿扶上辇车,然后站在门前,目送迎亲车队远去,直到再也看不到车队的影子,他清瘦孤独的身影仍然久久地伫立在门前。
宣王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府门外,禁卫军警卫森严。皇帝和太后亲自在华堂之上主持婚礼大典。
宣王宇文景伦头戴金冠,身穿大红锦缎礼服,上绣祥云金龙,腰束玉带。桓国礼服保留了本族骑射狩猎的习惯,窄袖掐腰,愈发显得他蜂腰猿臂,英姿勃发。
他牵着同样身穿大红吉服的新娘,跪在皇帝和太后面前。婚礼没有按照桓国传统,请巫师主持,而是请了上京新建的玄昙寺的主持文觉大师来做司仪。太子和几个极力反对皇帝和宣王汉化的大臣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恨恨地低下头。
文觉大师念完赞词,又祝颂了一番,宣王夫妇行礼如仪。皇帝和太后又嘱咐勉励了一番。然后有三个奴仆便按照桓国习俗,端着托盘,躬身呈上,托盘上分别放着一杯奶子酒,和一把缠着彩绸的小弓箭,一碟盐巴。皇帝拿起酒杯,用手指点了三次,弹向空中,以示敬献天地诸神和祖先。接着皇太后拿起小弓箭,赐予新婚夫妇,祝福新人早日生一个英武的小骑士。最后,新人用手指蘸一点盐巴,放进嘴里,寓意今后的生活幸福美满,夫妻之间甘苦与共。
皇帝满意地看着自己最宠爱的儿子,颌首微笑,显见喜悦之情发自内心。太后也是满脸笑容,一脸慈爱。宇文景伦心下感动欣喜,只觉得抑郁多日后,今日才阴霾尽扫。
忽然眼角一扫,瞥见那个捧着奶子酒的仆人袖中寒光一闪,他心中一震,大喝一声:“有刺客!”和身扑上,挡在皇帝前面,一掌劈向那个仆人。
那人狞笑一声,手腕一翻,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直刺向宇文景伦的喉咙,喝道:“桓贼受死吧!”此人竟然身怀高超武艺。
宇文景伦手中并无兵器,只得拿起那把彩绸小弓奋力挡住那人的拼命一击。没想到此人的匕首竟是削铁如泥的宝物,一击之下,小弓应声而断。
宇文景伦把断弓向那人脸上掷去,撕啦一声,袍袖已经被匕首划破,所幸他所穿锦袍袖口以厚厚的金线绣成云海图案,只是手腕堪堪被割破了一层皮。
事起仓促,文武百官都被这场突变吓呆了,竟然不知如何反应。
那人武功并非十分高强,但使出的竟是同归于尽的招数,宇文一时也无法脱身。
正在此时,灰影一闪,众人眼前一花,一个高瘦的身影飞身而上,剑光一闪,丁丁数声,大家还看不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刺客手中的匕首已经被挑飞,肩膀又中了一掌,原来是一品堂高手易寒救驾来了。
刺客一口鲜血喷出,易寒忙闪身躲过。刺客趁这空档,一跃而起,竟向着太子这边冲过来。
太子一时慌了神,忙向后一躲。刺客已经扑到身前,这时,太子府侍卫统领白开挥刀直劈,刺客躲闪不及,“噗”的一声,被长刀穿胸而过。
刺客惨叫一声,双目圆睁,举手指着太子,面露难以置信之色,大喊一声:“你、你、竟然杀人灭口!————”说罢,倒地气绝,死不瞑目。
易寒赶上来,在尸体上翻查了一番,转头禀告:“是月戎人,这把匕首乃是以月戎国特有的精钢制成,别处没有。此人手臂上还有月戎国男子纹身。”一边把匕首呈上给宇文景伦过目。
事发一瞬,蒙着盖头的新娘便马上扑过去,挡在太后身前,拉着太后闪在一边。此时太后惊魂甫定,还紧紧拽住新娘的手,忽觉自己手心里全是冷汗,她感动地拍拍新娘的手,转头怒道:“这都是谁做的警戒?!如何让刺客混进王府的?!”
易寒躬身行礼:“是属下疏忽,请太后皇上恕罪。”
宇文景伦厉声喝道:“易寒,你负责王府警卫,竟然如此大意,险些酿成大祸!如若皇上太后有什么差池,你罪该万死!我问你,此人是怎么混入府中的?”
易寒欲言又止,半响方道:“此人是随太子府的侍从一起过来的,臣见他有太子府的腰牌,便没有详加盘查。”
太子闻言大惊,喝道:“易寒,你、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府中何时有这么一号人物?!”
易寒不语,弯腰掀开刺客尸体的衣服,果见腰间拴着一块腰牌。原来筹备婚礼之初,宣王府人手不足,太子为了向风头正盛的弟弟示好,便主动提出从太子府拨出一批侍从过来帮忙,没想到竟然在自己这儿出了纰漏。
太子气急败坏道:“这、这是栽赃陷害!”
皇帝忙起身向太后告罪道:“让母后受惊,是孩儿之罪。如今刺客已死,太后请放宽心怀,先到后堂压压惊,后事且让小辈们去操心好了。”说完,便让人先把太后和新娘送到后堂休息。
太后走后,皇帝盯着太子,沉默半响,方道:“适才那刺客说,杀人灭口,这,是何意?”
太子冷汗涔涔而下,刚才他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竟没想起刺客临死那句话,现在才惊觉,这句话才是杀人不见血的钢刀。他望着皇帝鹰隼似的目光,一时之间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对答才好。
宇文景伦忙上前说道:“父皇,兹事体大,要慎重查察,还得派人在府里搜查一下,看看刺客有没同党,这事,他一个人定然做不来的。———当然,也得慎防有小人挑拨,别冤枉了好人。孩儿觉得,还是交由兵刑司去调查为好。”
皇帝沉吟一下,道:“也好,暂且这么着吧。今日是你的大喜日子,别叫这些鼠辈搅了兴致。至于查案的人选,你明日让腾瑞选个合适的人来吧。”宇文景伦忙答应一声。
事起仓促,太子一方一时也无法可想,只得遵旨。
宇文景伦处置停当,皇帝又道:“今日是你的大婚,不可冷落了新娘子,刺客的事情就交给兵部司去办吧,你不用操心了。快回去看看新娘子,这孩子是好样的,可别吓着了她。我和太后也得回宫了。”
宇文景伦忙躬身答应,文武百官齐刷刷地跪下,山呼万岁,恭送圣驾回宫。
皇帝登上辇车离去之时,又转身拍了拍宇文景伦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好好歇几天吧。以后,要你操心的地方还多着呢,不必急在一时。”
一番扰攘,送走了皇帝和太后,太子恨恨地看了宇文景伦一眼,“哼”地冷笑一声:“二弟,恭喜你大婚之喜,更佩服你的好手段!”,说罢,拂袖而去。
宇文景伦笑了笑,躬身相送,接着又应付了几轮来敬酒的宾客。大家知道他酒量极好,这位宣王素来端严自持,虽然待人和蔼,但颇有威仪,百官对他很有几分敬畏之心,即便今天是他大婚之喜,也不敢过分放肆。加上今天的这场风波,有些精明知机的官员已经看出,朝中局势马上将要有一场天翻地覆的变化,此时是万万不可站错队的,于是更着力巴结,不敢有丝毫得罪。酒过几巡,大家便齐声起哄,劝宣王不必客气,良宵苦短,赶紧回去洞房花烛要紧,这里就不须他来费心招待了。
宇文景伦顺水推舟,笑着向四方拱手告罪,退入了后堂。桓国礼节本就没有华朝繁缛,官员们自在前厅饮酒作乐,自有王府管事的照应招呼不提。
园子里一片寂静,这里离前厅比较远,前面的喧嚣热闹都几乎听不到了。夜雾仍寒,风露沾衣,但空气中已流动着一股草木的香气,耳边也不时地传来不知名的鸟儿的鸣叫,这一切都让人恍然发觉:春天,是真的来了。
宇文景伦站在洞房门口,静默良久,方才伸手推门进去。
几支通红的手臂般粗细的牛油蜡烛,把洞房照得亮堂堂。婚床上铺着鲜红的鸳鸯戏水锦被,垂着鲜红的锦帐,锦帐上金色的流苏,随着夜风在烛光中轻轻摇曳,一阵阵似有还无的清冷香气在飘浮氤氲,宇文景伦觉得自己就像堕入了一个似真似幻的梦里,他努力回想了一下,似乎像那天在滕家闻到的腊梅的香气。
一个蒙着红盖头的窈窕身影,静静地端坐在婚床上。目光触到她身上的大红嫁衣,宇文景伦忽觉心头一阵刺痛,眼前掠过另一个红色的身影。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强自镇定一下心神,轻轻走上前去,在她面前停了一下,伸出手去,轻轻地掀开了盖头。
新娘低垂着头,她的脸掩藏在凤冠的流苏后面,宇文景伦看不清楚她的样子。他笑了笑,柔声道:“刚才吓着你了吧?是月戎国的奸细,混进妄图刺杀父皇。唉,没想到,大哥他竟然.———”
一直垂着头的女子,忽然抬起头来,轻声道:“不是太子。”
宇文景伦一怔,他终于看清了她的样子。她虽然长得端庄秀美,却也未算是绝色,更没有绮丝丽那种摄人心魄的夺目的美丽,但她有一双极清澈明亮的眼睛,如清晨草原上的露珠,又如挂在树梢的冰凌,又好似一汪静水深潭。当她一抬起眼睛,便湛然若神,流盼生辉,整个人便变得生动起来,似有一种叫人不敢逼视的光芒。
宇文景伦看着她,不知为什么,烦躁不宁的心绪忽然就宁静了下来,但同时又感到有些自惭形秽,似乎在这样澄澈安定的凝睇下,深埋在心底的那些肮脏污浊也无处遁形。如果说绮丝丽是火,让人燃烧,叫人疯狂,那么她就是水,让人安宁,叫人信赖。
他一时神思恍惚,勉强笑了笑,道:“你、你说什么?”
那个女子就用那种深澈的眼神注视着他,低声地重复道:“不是太子。”
宇文景伦一怔:“你怎么知道?”
她摇摇头,平静的说:“太明显了。谁也不会选择这样的时机,太笨了。太像真的了,所以反而是假的。”
宇文景伦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对。
她静静地看着他,目不转瞬,轻轻说;“是你,对不对?”
宇文景伦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答道:“你以为,我想刺杀自己的父亲?!”
她摇头,道:“不,不是皇上,是太子。你要扳掉太子。”
宇文景伦眉毛突地跳了一下,酒意似乎醒了大半,他定了定心神,冷冷地说道:“怎么,你打算告发我吗?”
她又摇摇头,垂下眼帘,清亮的眼神黯了黯,低声说:“皇上知道的,我还向谁告发?”
宇文景伦愤然:“太子,你以为他又是什么好人吗,他对我做的事,比这个卑鄙一百倍的都有!
“所以,我不反对你当太子。你来当太子,也不见得是坏事。只不过,”她犹豫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停了一瞬,忽然又像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我恳请王爷在处理这件事的时候,能手下留情。月戎一事,杀孽已经太多了。王爷的手上,不要再沾鲜血了。”
宇文景伦忽然觉得心中堵得慌,在这个女子面前,他感到自己好像被剥光了,赤身露体,无所遁形。被看透的恼怒、深藏心底的伤痛、还有隐隐的,他自己也不知从何而来的的自伤自怜,全都化成一团莫名的怒火,腾地烧了起来,炙得他烦躁不已,却又不知从何宣泄。他死死地盯着他的新娘,冷笑一声:“怎么,你后悔了,嫁给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凶手?”
她低下头,绞着自己的双手,躲避宇文景伦灼人的目光,半响,方轻轻地摇了摇头,幽幽地叹了口气,道:“父亲说,你像一把出鞘的宝剑,锋利,寒光逼人。可他不知道,宝剑若一味锋芒毕露,不知收敛精华,含光入鞘,便容易折断。”
宇文景伦冷笑:“一把会杀人的剑,是吗?那,你为什么还愿意嫁给我?”
她忽然抬起头,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眼神闪亮,坚定柔和,如清波濯石,浑身竟似有光彩在流动,宇文景伦不禁呆住。
她望着丈夫英俊的蜜色的脸庞,低声说道:“因为,你选择了盐巴。”
宇文景伦怔住,她微笑,继续说道:“桓国地处内陆草原,盐巴是百姓最最重要的生活用品,每年为了保证供应给百姓的盐巴,朝廷都煞费苦心。为了争夺盐巴,边境上发生的零星战争更是从来都没有断过。你拿起了地图,说明你有争霸天下的大志,是个雄才大略的英主。但你最终还是选择了盐巴,这证明你不仅有雄心壮志,更有仁爱之心。民为一国之根本,就像盐巴,虽然看起来不值钱,却是万万缺少不得。英主固然难得,但勇而仁,智而义的君主,就更为难得。这是桓国百姓之福,也是我的福气,有仁慈之心的男子,难道不是值得我托付终身的良人吗?现在,你所缺的只是一把剑鞘。或许,上天让我嫁给你,就是让我来管住你,督促你,让你不要浪费了这份天赋。我、我又怎能违抗天命呢,又怎能、怎能违背自己、自己的心呢————”说到最后几句,她已羞得满脸通红,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宇文景伦低下头,久久地说不出话来。洞房里寂然无声,他只听见自己急促粗重的呼吸声,还有锦帐上挂钩被风吹起,互相撞击发出的轻响。一刹那,他似乎想起了很多往事,久远的和不久远的,但又似乎,什么也没想。他只觉得胸中似有什么在不断地涌动,一股热热的东西渐渐地冲上了他的鼻子和眼睛,心中说不出的既感激又难受。
过了好久,他才抬起头来,注视着他的新娘,脸上渐渐露出笑容,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
“滕绮,”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以后,就请你来当我的剑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