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日,他们约好去酒庄选酒。
李榛说:“我不喝混合酒,你呢?”
周豆苗根本不喝酒。
李榛选了一箱香槟,另两瓶旧酿威士忌,酒庄主人又推荐了新品牌红酒与白酒。
豆苗心想,那么多酒,可以用来洗澡,嗜酒的人一杯在手,其乐无穷,同喜读书的人一样,什么书都爱看。
酒庄主人父亲做纸张生意,赚了一点钱,分给子女做生意,这个儿子办一家酒庄,向全世界取货。
他在后园开了一瓶克鲁粉红色香槟,对豆苗说:“周小姐,祝你生辰快乐,芳龄永继。”
女佣捧进佐酒的巧克力草梅。
豆苗看一看李榛,是他透露她生日吧,对两人说:“谢谢你们。”
酒庄主人感慨:“不要放走你爱的人,否则,遗憾终身,过去我有一个女友,聪敏秀丽,我却忍不住她的脾气,到今日还后悔。”
豆苗并没觉得荡气回肠,她微微笑,“可是你与妻子相敬如宾,已有五个孩子。”
酒庄汉不禁大笑,“是,我们多产。”
豆苗忽然轻轻说:“其中有一个女儿,会成为知名人士。”
主人大奇:“李医生也这么说,可是,这小女孩才十岁,浑沌无知,相貌平平,将来会做些什么?”
豆苗看一看李榛,两人不约而同答:“当然不是环球小姐冠军。”
“那是什么样的名气?”
豆苗原先不出声,李榛投向鼓励眼光,豆苗轻轻说:“星系,她会成为著名天文物理博士,演绎宇宙奥秘。”
酒庄主人大为诧异,“周小姐,这孩子已经拥有天文望远镜,酷爱观星,你有未卜先知本事。”
李榛接上去:“她会加入美太空署工作。”
“那么,我们再喝一杯。”
豆苗再加一句:“而且,成功事业不会影响她家庭生活,她婚姻美满。”
“周小姐,你如何知道?”
豆苗微笑,“那些一公升纸盒装加州葡萄酒的滋味如何,你也可以预知。”
“周小姐,如果我是你,我索性开设办公室,专门做占卜生意。”
豆苗高兴得很,“那么,我得先找一只天然矿石水晶球。”
工人帮他们把酒搬进车厢,大家握手道别。
“几时约好到法国大小香槟区去参观真正酒庄。”
他们告辞。
在车中,李榛说:“快乐生辰。”
“谢谢你,我已得到最佳礼物。”
“那又是什么,我还未送上热吻。”
“你的乐观,李医生,你处世的态度。”
“对于你我前程,你可有预感?”
豆苗点点头坦白说:“我俩会成为最投契朋友,你我终身有联系。”
“就那么多?没看见我俩合伙做占卜生意?”
豆苗摇摇头。
“多可惜,江湖又少了两名术士。”
他送她回阿姨家。
“咦,她有人客。”豆苗冲口而出。
果然,一按铃,来开门的是唐叔。
有一个可靠的男人到底不同,他在厨房炒两面黄面做消夜,又帮子驹换妥所有坏灯泡。
子驹眼红红,显然哭过,又是怀念姐姐。
她同豆苗诉苦:“已经这么久,我仍然伤心。”
豆苗叹气,“十年吧,再过十年,或许淡忘。”
“阿唐说你投资他办补习社。”
“计划甚佳,希望靠口碑找到顾客,学生因通识资料而对课文发生兴趣,成绩进步。”
“我当初一掌把他推开。”
“阿姨,你一朝遭蛇咬,终身怕绳索。”
“或许我应三思,朋友尚且有通财之义。”
“怪不得你,有许多朋友咬着牙签告诉我们:三日之内速筹三百万参加投资,再过三日,对本对利,切勿犹疑,莫失良机,怎可相信?”
子驹苦笑。
他们一边吃炒面一边闲谈直至深夜。
唐叔依依不舍地告辞。
子驹轻轻问:“我会嫁给这个人?”
豆苗答:“最后一次结婚,你俩会白头偕老。”
“他又呆又笨,我不要嫁这个人。”
“那些机灵的男子,也不过只对街外观众活龙活现,表演一流,回到家,还不是看报喝啤酒打瞌睡。”
“有人结婚廿周年还热吻拥抱。”
“——在电影与小说里。”
“豆苗,你那么年轻又那么老大。”
“唐叔是你最佳对象,你是一迭薄纸,他是一枚纸镇,你多变,他稳定。”
“你预测他的生意可会成功?”
“学生多得挤破门坎,连教育署都要向他讨教,不过,他不市侩,所以只能做到支薪后收支平衡,接着坊间有许多补习社纷纷效法,可是欠缺诚意,不能相比。”
“你彷佛看到一面镜子里去那么清晰。”
“我没看到自身前途。”
“豆苗,你廿二岁了,我有一件礼物在此。”
她取出一只丝绒小袋,交到外甥手里。
“阿姨,我从来不戴首饰。”
“这只手表,当年由你父亲赠予我,我保存着,今日转赠给你。”
父亲所有身外物都由母亲退回,一件不留,这只手表,因属于阿姨所有,才侥幸保存。
可是,豆苗并不认识她父亲,因此一点眷恋也无,她接过手表,想象中,是一只小巧的钻表,可是取出一看,却是一只廉价旧学生表。
豆苗十分意外,她把手表握在手中,心中充满疑惑。莫非那时阿姨还是个学生,可是子驹即使在学生时期也十分花巧,不是这只表的主人。
阿姨轻轻问:“你明白吗?”
豆苗只能回答:“明白了。”
第二天见到李榛,豆苗把手表取出给他看。
她说:“我根本听不懂阿姨说些什么。”
“你可坦率问她。”
“阿姨与家母似有默契,两人守口如瓶,滴水不漏。”
“这倒奇怪,她俩是那样开放大方的人,为什么在这件事上如此含蓄,看,遗传因子报告出来,你确是欧亚混血儿,并非周女士亲生。”
“但是,她如此爱我。”
李榛微笑,“你真幸运。”
“阿姨至今待我亲厚,毫不藏私。”
“我可以说什么?各人的缘法。”
李榛忽然说:“请把手表给我。”
他把学生表握在手中,凝视它,“手表在日本制造,电芯已用罄,表带破旧,可见它主人天天用它,呵,我明白了。”他恍然大悟,抬起头来。
豆苗大为紧张,“你想到什么?”
“这只手表属于你母亲。”
豆苗一怔,一时还想不通。
“周女士领养你的时候,你生母把手表交给她,作为纪念品,你阿姨不愿说出真相。”
豆苗跳起来,“阿姨至今吞吐,可恶,我去审问她。”
李榛按住豆苗,“不可,她有难言之隐,切勿让这件事影响你们感情。”
“她为什么不把详情告诉我。”
“她所知道你也清楚。”
豆苗坐下来。
“毫无疑问,你是领养儿,她深爱你,你敬爱她,已经足够。”
豆苗喃喃说:“我生母,当年她很年轻,她还是一个学生。”
李榛仍然握着手表,“你没有感应?”
豆苗摇摇头。
“豆苗,我有强烈感应,她与我们是同类,你的灵心遗传自她。”
“什么?”豆苗惊异。
“你的第六灵感,豆苗,像其他所有特征一样,遗传自父母。”
李榛一言提醒豆苗,她用双手掩住咀,意外之极。
“我们去找她。”
“不不,”豆苗忽然充满恐怖,“我没有准备好。”
李榛笑,“你出生前也统共没有准备过什么。”
豆苗十分彷徨,人海茫茫,到什么地方去找?
李榛握着她的手,“且不忙,此刻,我们先到一个朋友家去。”
豆苗抬起头,“我不去。”
“你已知道是什么地方?”
豆苗点头,“你有一个朋友,他的女友病故,可是,可是,他想与她联络。”
“你已猜对一半,他有种感觉,那女子就在他屋子里,所以近日他已不敢回家。”
豆苗反感,“他不怀念她?”
李榛摊摊手。
“你的朋友想做什么,赶走她?”
“他打算把小洋房出售。”
“那不关任何人的事。”
“据说看房子的人都觉得不安,所以不能成交。”
“你朋友疑心生暗魅。”
“我们一起去看个究竟。”
“李榛,你不如帮我寻找生母来历。”
李榛温和地微笑,“静下心来,你特异心灵,一定可以联络到她下落。”
豆苗一怔,再不出声。
傍晚,她随李榛到达一间山腰小洋房,只见红瓦白墙,四周种满玫瑰红棘杜鹃,背山面海,豆苗意外说:“本市竟有这样好居所。”
李榛笑:“资本社会,资本为上。”
这时,满天橘红色晚霞,高处天空一抹淡紫色,淡淡新月影子隐约可见。
推门进屋,先是一个红砖地天井,有一道小小喷泉自墙壁流下水缸,缸中有睡莲及金鱼。
“多么美丽的设计。”
大厅的家具用白布遮住,窗户直通露台。
豆苗并无任何不安感觉,她有点像同男友来找房子预备结婚,想到这里,不禁憧憬。
结婚……每早有人送出门,每晚有人等她回家,一起消磨时间,一起计划将来,真是好事。
李榛这时转过头来看她,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轻轻说:“有时我在急症室当更到天亮,你能接受?”
豆苗微笑,“谁问你。”
这时,她忽然感觉到有人在他们背后轻轻说:“卿卿我我。”
李榛也听到了。
“你俩真是一对,你们可以看得到我吗?”
李榛与周豆苗同时摇摇头。
那声音说:“你们比普通人感应略强,可是,还未有能力看得到我。”
豆苗轻轻说:“我在医院看到过。”
“医院不一样,那处能量集中。”
李榛轻轻问:“你是谁?”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这时,天色渐渐暗下去,李榛握住豆苗的手保护她。
那声音无限感慨,“以前他对我也一般体贴,过马路,他挡在有车那边,吃饭,夹好菜给我,生日,向朋友打听我喜欢什么,我出差,他趁长周末乘十多小时飞机来只为与我相聚半日……没想到今天,他那样怕我。”
李榛脱口说:“你患急症失救,庸医多次误诊是感冒。”
“你们两人都是医生,应知我不甘心。”
豆苗说:“你不该在屋里留恋。”
“我以前住在这里,只差一点点,就可以结婚。”
“那是过去的事了。”
“你不明白我的心情。”
豆苗站起来,“我知你怨怼,”她朝露台方向走过去,“过去你们每天在露台上看晚霞观日落,他做了咖啡端出给你,你们度过最温馨黄昏,为此你有所眷恋,你比许多人幸运,你不知有多少感情空白的人,只能镜花水月,幻想度日。”
他们听到一串苦笑。
“他要出售房子,重新开始,请给他机会。”
没有回音。
豆苗说:“真抱歉,请你离去。”
依然没有响应。
豆苗轻轻说:“请给一些示意。”
李榛也说:“你也希望他生活得好。”
在旁人看来,这对年轻男女精神似有毛病,对着空室一本正经与第三者对话。
仍然没有回音,这时,忽然有人推开大门,一个年轻男子走进来,他右手握着一瓶伏特加,显然已经喝了不少。
李榛看见他,迎上去说:“你怎么来了?”
年轻人说:“我也想说几句话。”
豆苗立刻知道,他是屋主,他是负心人吗,当然不是,他是否可以做得更好?是。
屋主端来一张椅子,坐好,叹口气,对着酒瓶喝一大口酒,说:“没有一天,我不想念你。”
就这么一句话,豆苗已觉荡气回肠,鼻子都红了。
他说下去:“我仍然没有约会,因为她们都比不上你,但是,我必须向前走,我还有其他责任,我是父母的儿子,兄姐的小弟,侄儿的叔叔。”
这时李榛握住豆苗双手。
屋主声音越来越低,“如果两个人都活着多好。”他拭去眼泪,“我走了,随得你吧。”
李榛拉着他,“你喝了酒,别开车。”
他摔开朋友的手,伤心离去。
豆苗叹息,半晌才说:“我们也走吧。”
这时,他俩感觉到声音又来了,“请留步。”
豆苗摊开手,表示无奈。
只听得声音问:“那是谁?”
李榛诧异,“谁?你的男朋友,屋主人。”
“不,我的男朋友不是他,我从没见过他。”
李榛睁大眼睛,“这话怎么说?他两年前自一对年轻夫妇处买下这幢平房,一直与女友住到她病逝……”
“她患什么病?”
李榛答:“急性脑膜炎。”
“不,不,那不是我,我患癌症。”
李榛与豆苗面面相觑,他们听到饮泣声。
豆苗劝慰,“快别伤心。”
“物是人非。”
豆苗无言,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感谢你们两人,否则,我会一直留在这间屋子里骚扰不该骚扰的人。”
豆苗忽然鼓起勇气:“我们应当豁达,该离去时一声不响消失,不是因为那样做会令对方尊敬我们,而是因为我们自重。”
这句话说完之后,隔很久,却没有感应。
这时,李榛才说:“走吧。”
在车上,豆苗不置信地说:“这些日子来,她找错了对象,真冤枉。”
“前任屋主是一对新婚年轻夫妇……”
“那丈夫是她的旧男友吧。”
“可能是,你猜,她还会留在那间屋里吗?”
豆苗欷歔回答:“她该走了。”
“两个人都活着多好。”
“你说得对,李榛,我们应把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那样生活:努力把工作做到最好,亲吻你爱的人,吃一加仑冰淇淋,唱最响亮的歌。”
李榛笑起来。
一个星期之后,豆苗听说,那间小小独立屋出售成功,屋主搬到郊外居住。
他衷心向李榛与周豆苗道谢,屋主以为是他们说服了屋里的那股奇异能量。
屋主送了两箱克鲁格香槟做礼物。
女友离去,放过了他,他要喝香槟庆祝,堪称黑色幽默。
周五下午,李榛匆匆到诊所找豆苗。
“快,快,我们去一个记者招待会。”
他拉着她的手上车,驶往科技大学。
招待会已经开始,李榛在侧边找到位置与豆苗坐下。
只见台上站着一个年轻人,正说到:“……我们相信所有生物均有能量,而这股能量,往往在肉身死亡后仍然有少数留存,只有一群特别敏感的人,才可以感应得到。”
豆苗发呆,这是在说她。
“我们已组织会所,请全球具有该种特异感应人士与我们联络,加入研究工作,我们的地址、电邮、网址,全印在单张上。”
李榛轻轻说:“你听过英国培根研究院吧,他是副院长之一。”
豆苗轻轻说:“我并无什么特别感应。”
李榛微笑,“我只想你知道,我们并不寂寞。”
“有此类感应的人都有压力,他们睡不好,感慨也多。”
“要不要同他谈一谈。”
“不。”豆苗断然拒绝。
她不想做实验室内白老鼠。
“你不想进一步了解这种能力。”
豆苗坚决回答:“我甚至不想知道手提电话如何运作。”
台上讲者终于演说完毕,好奇的听众一涌而上做访问。
豆苗刚想走,有人叫住她,她一抬头,原来就是讲者。他说:“我们已有千多名会员。”
豆苗躲在李榛身后不出声。
李榛与那年轻人说了几句,约好到他实验室探访。
记者又追着围过来。
豆苗拉着李榛离去。
“你要到他实验室去?”
“你可以陪我,坐在一旁,不用出声。”
这“坐在一旁,不用出声”八字可圈可点,在若干年前,只要能够做到这八字真言,已是贤妻良母,今日,今日当然不行了,今日女性要有七位数字年薪才算英明。
“我不去。”
“你考虑一下。”
三天后,好奇心太强的周豆苗终于与男友一起在培根实验室出现。
那年轻讲者迎出来,李榛叫他邓教授。
邓教授笑说:“我们最精密的仪器在美国加州。”
豆苗忍不住问:“灵媒现象在亚洲是否特别多?”
“相反,”邓教授回答:“北美人士比较开放,他们不怕站出来参加实验。”
豆苗又问:“邓教授在学校读什么科目?”
“我是脑科医生,专注脑电波异象。”
李榛在一旁微微笑。
他们走进小小房间,邓教授做了简单的测试,他举起纸牌,问李榛牌后是什么,豆苗见到如此幼稚实验,不禁好笑。
教授年轻随和,穿白衬衫卡其裤,一脸胡髭,实验室气氛懒洋洋,够轻松。
卡纸上图案变成字句,李榛仍能一一辨认,豆苗在一旁观察,没有透视眼;她也不知卡纸上写些什么,但邓教授知道,她可以读到邓教授的心意,那意思即是,她可以阅心。
字句渐渐复杂,由“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到“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到“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李榛渐渐跟不上。
教授在他头部接上许多按钮与电线,看上去像科学怪人。
豆苗在一边静心观察。
忽然字句出现拜伦的诗句:“——但是你的素心拒绝发现,那么多人都知道的缺点——”
豆苗噫地一声。
邓教授抬起头来,凝视坐在一旁的豆苗。
李榛一无所得,还在沉吟。
教授已换了一张纸,豆苗听得他在心读:“据统计,两百年前,每段婚姻约维持七年,今日,也只维持七年,两个世纪以前,七年已是一生,人类寿命较短,妇女死于疾病、难产、意外,今日,人类活到七老八十,故此离婚率高至三比一。”
豆苗觉得这些统计数字有趣,不禁微笑。
她表情变化,全部落在邓教授眼中,他很快又换了一张卡纸。
李榛喊:“喂喂喂,慢一点,我看到许多数目字。”
这一次,纸上字样完全属于另外一个题材:“众所周知,宝石凿穿孔价值大大降低,一般的镶法是利用名贵金属托子巩固宝石,可是昔日印度藩王财富惊人,根本不予计较,他们会将大颗祖母绿以及红宝石打孔成珠子整串挂在胸前。”
豆苗讶异,啊,她从未留意到这种事,一个国家,贫富悬殊到这种地步,难怪为外人侵略。
邓教授收好卡片。
李榛颓然,“我失败了可是。”
教授微笑,“你不是十分成功,可是,真正有本事的人,是坐在你身后不出声的周医生。”
豆苗飞红了脸。
“周医生可以读到每一个字,真是难得。”
豆苗微笑,“邓教授太过奖,我什么也不知道。”
“像周医生那样的能力,即是在我们的会员之中,也十分罕见。”
李榛抹一抹汗,喝完冰茶,与女友离去。
外头停车场红日炎炎,是另外一个世界,实验室里冰冷幽暗,为着要使人集中精神。
豆苗好奇问:“第二步测试是怎样的?”
“睡眠时描绘脑电波。”
豆苗轻轻说:“他好似不乏白老鼠。”
这时,豆苗已搬回她的小公寓,以免不识趣地夹在阿姨与唐叔之间。
她睡得很熟,半夜,听见有人叫她:“女儿,女儿。”
豆苗泪盈于睫,“妈妈,你来见女儿了。”
跳起来四处找,不见母亲影踪,独自流泪。
再闭上双眼,她看见白色走廊,墙脚有一道绿边,制服人员穿梭来往,这是什么地方?分明是一间疗养院。
谁住在这里?她随着护理人员逐间房间探视,门打开了,她看到一双双空洞的眼睛。
就在这个时间,电话铃声响起,吵醒了她。
助手的声音:“周医生,司徒太太请你到她家去一趟,急症,她住旧柳树道三号。”
豆苗看钟,才早上六点,天蒙蒙亮,“司徒太太,”她想起来,“她有一只老袖珍狮犬。”
“就是这位司徒太太,你去还是不去?”
“告诉她我马上动身。”
豆苗立刻更衣驾车出门,去到柳树道,还未近三号,就看见消防员聚集在下水道边,设法营救不知什么动物。
豆苗暗叫不妙,果然,满脸忧愁的司徒太太迎上来,“周医生,你来了最好不过,珍珠掉到下水道去,听得见叫声,可是找不到影踪,消防员找了整夜,不愿收队,真善心。”
这时,天开始下毛毛雨,豆苗走近下水道,只见他们已经撬开铁盖,用食物吊下,企图引小狗出来。
司徒太太说:“养了十二年,真不舍得。”
豆苗一直没有说话,她集中精神,留意犬吠声,忽然说:“不在这里,你们找错地方。”
消防员说:“工程人员已经出发,打算挖开渠道寻找。”
豆苗沿步径走上山坡,指着地下,“牠在这里。”
消防员大奇,“这是另外一条管子,并不相通。”
“牠的确卡在此处,请实时挖掘,希望还来得及。”
“这位小姐,我们也很爱护动物,可是——”
这时,有较响亮犬吠声自地下传来,豆苗抢过铲子,拨开地面松泥,果然看到铁丝网,狗叫声更加清晰,的确是在该处。
“找到了。”大家欢呼。
他们撬开铁丝网,探手进去,拉出一只又脏又湿的小动物。
“珍珠!”司徒太太大叫,不管三七廿一,连烂泥一起拥在怀中。
救护人员松了一口气。
女佣斟出热可可给他们,这时,雨下得更急。
豆苗立刻替珍珠诊治,牠脱水,受惊,擦伤,可是没有生命危险。
消防人员说:“原来牠跌进山上渠道,一直冲到这里卡住。”
司徒太太没声价道谢。
消防员及工程人员收队离去。
周医生两脚都是泥,山上空气清新,她深深呼吸,然后安慰司徒太太几句:“你看这都市多文明,懂得爱护动物。”
她回到诊所,助手喜悦地问:“救到了?”
豆苗坐到私人计算机前,用搜查引擎寻找本市疗养院名称,一间又一间,她都没有感觉。
助手进来说:“疗养院有很多种类,不下百来间,有些是善终之所,有些是精神病院。”
豆苗心一动,问道:“为什么是精神病院?”
助手答:“我也不过是顺口提起。”
豆苗找精神病院,墨绿色的字样一出来,豆苗便想起她在梦中见过这个颜色。
白天,在邓教授的实验室里集中了精神,所以,晚上才会有那个真实的梦境。
豆苗轻轻读:“安康精神疗养院,服务优良,专门照顾阿兹咸玛症老人,三十年经验,声誉超卓。”
助手说:“那是老年痴呆症,你要找谁?”
豆苗答:“我也不知道。”
助手笑,“第六灵感就是这样,有时灵光,有时不。”
“今天诊所交给你了,我有事出去一趟。”
“李医生问起,我怎么回答?”
“你毋须把我每一个行踪告诉他。”
助手答:“是吗。”
豆苗驾车到近郊,老远就看见墨绿色字样:安康疗养院。
豆苗心中有强烈感应,她推门进入大堂,只见白色走廊,绿色墙边,与梦境一模一样,是这里!身后有人叫她。
豆苗转头,看见李榛,她笑,“你亦步亦趋。”
“不然,你要男朋友干什么。”
豆苗握住他的手。
“你不安?”
豆苗点点头。
“怎么会找到这个地方来?”
“我不知道,我不晓得会看到些什么。”
接待员迎上来,非常亲切有礼,“两位可是有家长想进安康来住?”
豆苗恻然,人老了,对社会再也没有用了,就被送到这里来,任人鱼肉,她老了也会这样?
接待员轻轻说:“请放心,我们这里工作人员都凭良心做事,我们善待老人。”
豆苗仍然发呆,她看着墙脚绿色油漆装饰。
她问:“可否参观一下房间?”
“请随我来。”
管理员带他们走进走廊,房间排列像酒店或是宿舍,两旁都是独立单位,推开门,住客转过头来,大都目光空洞。
豆苗低下头。
“独立卫生间,包膳食点心,每天有护理人员整理房间,康乐室设备齐全,地库设有暖水泳池。”
的确已是最舒适的疗养院。
李榛忽然问:“有关费用……”
“请参考这张价目表。”
李榛示意豆苗离去。
回到市区,李榛说:“你看,费用昂贵,不是普通市民可以负担得起,你要找的人,家境富裕。”
谁是周豆苗要找的人?
“如果要查访病人,可以找名单。或是——”
豆苗摇摇头,“想必是我出错了。”
李榛看着她,“你嫌我在一旁碍事,你不想透露心事。”
豆苗微微笑,“你猜对了。”她不接受激将法。
回到诊所,一个小女孩扑上来哭叫:“医生医生救救路西亚。”
豆苗连忙抱住她,助手指一指角落的小狗。
豆苗把孩子交回她母亲,过去看牠,其丑无比的小狗懂性地抬起头来,豆苗替牠检查。
牠的耳朵与尾巴都不齐全,皮色斑驳,毛纹杂乱,前身分明是只流浪犬。
牠很幸运,此刻成为小女孩的好朋友。
豆苗帮牠抽血检查,告诉小女孩:“牠舔下杀虫药水,你们家有园子?”
“是,是,园丁喷药水杀蜗牛。”
“我让牠服解药,暂时别让牠出去。”
母女俩放下心来,抹干眼泪。
她们离去后助手作打冷颤状,“从未见过那么丑的小狗,四不像,似胡乱拼凑而成。”
“可是你看主人多么爱惜牠。”
“真奇怪,人也一样,许多丑妇连品性也欠佳,不过享尽福气。”
豆苗转过头去,“谁,你在影射什么人?”
助手连忙笑着走开。
豆苗抽空写纪录。
廿二岁了,不知不觉,神童都已成年,很快老大,廿二岁的她智力成熟一如人家三十岁。
豆苗擦擦困倦双眼,她比其他人更累也是应该的,她靠在椅背上,不觉盹着。
又回到安康疗养院的走廊,她走到一扇门前,看到清晰号码三十二。
豆苗推开房门,那是一间有露台的房间,有人坐在安乐椅上看动画电影,那套卡通叫小飞象,正是豆苗最喜欢的故事。
她清晰看到荧幕正在播映小飞象夜探亲母一幕,母子依恋,赚观众热泪。
椅子上的人是谁?豆苗走近。
这时,助手声音传来:“周医生,林督察来访。”
豆苗惊醒,接过助手给她的黑咖啡,喝个干净,才去见客。
老好林督察向她报告:“警方抓到一班顽童,他们竟用动物作靶,练箭术及比鎗,可恶之至,已遭到应有处分。”
助手说:“可有问他们为什么那样残忍?”
“他们居然答:不过是动物而已。”
助手冷笑说:“许多独裁者也会说:不过是蚁民而已。”
豆苗微笑,“林督察破案居功至伟。”
“都靠你提供的线索。”
林督察轻轻问:“豆苗,你好吗?”
“托赖,还过得去。”
“三谷在东京举行婚礼,他说你一早知道此事。”
豆苗点点头,她的预知能力不差。
“他深爱你,你应当留住他。”
豆苗微笑。
林督察也笑,“请恕我的口气婆妈。”
看着周豆苗放走一个又一个好对象,他代她着急。
稍后林督察告辞。
豆苗忙了一个下午。
下班到停车场取车,发觉小房车四条轮胎都被人故意放了气,左边车身用红漆喷着一个“死”字。
豆苗震惊。
她是兽医,何来敌人,莫非是点错相,认错人。
她报告警方,经过一番手续,车子由车行拖走修理,李榛也赶到现场。
“豆苗,你不如到阿姨家暂住。”
“我不怕。”豆苗倔强。
“你在明,人在暗,这样吧,你到我家来,反正我在医院的时间更多。”
“不应打扰。”
“除非你怕人闲言闲语。”
“我做过些什么,为什么有人要警告我,我得罪些什么人?”
李榛抬起头想很久,“豆苗,我觉得有危险。”
“你看见什么?”
“我极度不安。”
豆苗微笑,“那么,我听你话,与你同居好了。”
“你没有感应?关于你自身安全,你没有感觉?”
“年纪大了,感应大不如前。”
“我送你回家取简单行李,你可以用我车子。”
豆苗没有告诉李榛,她手心全是汗,她的鼻端吸到血腥味,她稍后连络到林督察。
“由我保护你。”
“警方人力物力有限。”
回到家门,又看到门上喷着斗大“死”字。
林督察知道事情可大可小,“他们的确是针对你,不是认错人。”
门口有一只塑料袋,打开一看,是一只死猫。
“豆苗,你速速收拾暂离这里,有人知道你住所,我立刻通知鉴证科来套指纹。”
豆苗镇定地问:“是因为我阻止一些人残害动物吧。”
林督察不出声。
豆苗收拾一箧衣物,由林督察护送离去。
“豆苗,自己当心,天暗之后,不要独自外出。”
豆苗不出声,向恶势力低头?才不,但是她也不会吃眼前亏。
深夜,李榛在医院当值,她一个人在他的书房阅读报告,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门外有车子急煞车,接着,是重物堕地声,有狗只悲鸣不已。
豆苗忍不住自窗户看出去,只见路灯下一只受伤狼狗倒在地下奄奄一息。
她不顾一切打开门出去看个究竟,路上僻静,对邻已经休息,豆苗有一刻犹豫,但是看到邻居开亮灯,她又壮了胆。
豆苗走到路中心,蹲下,手搭到伤犬的脉搏,正在这时刻,她只觉得颈后一麻,她伸手去摸,接触到冰冷金属以及浓稠血液。
那是她的血。
豆苗的思维无比清晰,她倒在地上,就在伤犬身边,她听到狗在哀鸣。
她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暗箭伤人。
邻居纷纷开亮灯出来看个究竟,一张张惊怖的面孔,围住伤者,豆苗听不到声音,她也不能动弹,她神智渐渐远去。
休息片刻,她看到奇景。
李榛像是老了十年,他正忧虑地与其他医生在急症室会诊,病床上血渍斑斑,病人身上搭满维生仪器,看护正准备将病人推进手术室急救。
豆苗走向前:“李榛。”
一眼看到重伤病人,她呆住,那不是她吗,只见周豆苗双眼紧闭,面如金纸,躺在病床上。
豆苗抬起头,她明白了,心里凄然,她已被送到医院,她还有救吗?
正在这时候,忽然有人推她,“你还在这里?再不去车站,赶不上了。”
另外有人催那个人,“你又多说什么,还不快走?”
豆苗也觉得非走不可,于是跟着大队向前走,临离开急症室,只见李榛落下泪来,“榛——”她叫他,但是已被人推出门去。
她跟随大伙排队上车。
豆苗看到火车轨,噫,乘火车呢,她站在月台上,虽不知将会到什么地方去,可是心里却有种愉快的感觉,许久没有这般轻松了。
“上车,上车。”
一列火车缓缓停下,大队鱼贯上车,豆苗也走上车厢;奇怪,大家都没有行李,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豆苗坦然。
她与两位七老八十的老太太坐一起,她俩异常健谈,说些家常细务,愉快而琐碎的声音叫豆苗心境平和。
一个说:“老头到了最后几年,返老还童,叫他,他会回答:‘是妈妈’,不大记得我是谁,最爱吃糖及留垃圾,什么都不舍得扔。”
另一个说:“唉,我那位也一样,嗜甜,爱吵架,子女都嫌弃他,只有我照顾他。”
“总算四肢健全,尚可走动。”
“每天一大早我们必然在附近散步。”
豆苗这时知道两人在说她们丈夫。
一个叹口气,“啊,又可以见面了。”
“他在月台上等我呢。”
电光石火之间,豆苗明白整列火车是要开到什么地方去了。
只听得列车轰轰声,窗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老妇问她:“这位小姐,你去见谁?”
豆苗抬起头来,肯定地答:“我妈妈。”
“可怜的孩子,”两个老妇人非常同情她,“妈妈那么早离你而去?你很吃了一点苦吧,不怕不怕,现在又可以与她见面了。”
豆苗流下愉快眼泪,“是,终于可以与妈妈团聚了。”
这时,列车忽然停止。
“到了!”
大家都很兴奋,鱼贯下车。
豆苗到这种时候还不忘记礼貌,她先走下火车,然后站在月台搀扶老妇下车。
只听见她们叫:“老头,我在这里。”
“这边,快过来。”
豆苗很替她们高兴。
她们找到了亲人。
老妇问:“那是你妈妈吗,还不过去?”
豆苗抬头,在人群中认出慈母,母亲穿着一袭紫灰色袍子,端庄秀丽,宛如从前,目光与女儿接触,她朝豆苗微笑。
豆苗急不及待,穿过人群,走到母亲跟前。
她忍不住号啕大哭,“妈妈,妈妈。”
周子允把豆苗紧紧抱在怀中,抚摸她头发脸庞。
“妈妈,我没有一天不想念你。”
“豆苗,真是意外,你怎么来了。”
“妈妈,我不再回去。”
“让我看清楚你,嗯,是比从前老成。”
“妈妈,我到家了。”豆苗不愿意。
“豆苗,还早着呢,你回去吧。”
豆苗揽住母亲腰围,“不,妈妈,别赶我走。”
可是妈妈牵起她的手,“我们回去看看。”
“我才乘火车来。”
妈妈一手推开她,豆苗忽然回到医院。
妈妈轻声问:“那是你的男朋友吗?”
豆苗看见李榛垂头坐在休息室,她轻轻说:“看样子,他要另外找女朋友了。”
“是吗,我想不,豆苗,你的手术成功,医生们救活了你,你得回去了。”
“不,不,妈妈。”
正在拉扯,豆苗看到阿姨哭着进来,唐叔在一边陪她,接着,林督察也赶到。
李榛站起来与他们说话。
豆苗一回头,“妈妈——”妈妈已经不见。
“妈妈,妈妈,”她大叫:“等等我,等等我。”
“嘘,嘘,我们都在这里。”
豆苗混身乏力,喉咙发出哑哑声。
“豆苗,我是阿姨。”
豆苗睁开双眼,全身炙痛,恍惚置身地狱火烧,她忍不住呻吟一下。
林督察走近说:“豆苗,赶快复元,全靠李医生邻居帮忙,我们已抓到了元凶。”
李榛这时才转过头来,豆苗吃惊,她从未见过如此憔悴的男子:大眼袋、胡髭渣、一额皱纹。
“李医生已有六十多小时不眠不休看护你。”
豆苗猜想重伤的她样子更为可怕。
李榛轻轻说:“差半公分便伤到大动脉。”
豆苗张咀,沙哑地说:“我见到妈妈。”
大家“啊”地一声。
“她在月台等我,我们最终会得见面。”
阿姨伏在她枕边,“豆苗,你做梦了。”
看护说:“各位让病人休息吧。”
豆苗知道她又回到这繁嚣无聊蝼蚁竞血的人世间来。
她长叹一声,闭上双目,陷入昏睡。
她没有做梦,也不再魂离肉身。
再一次醒来,她已肯定可以存活。
李榛在沙发一角坐着瞌睡,他显然已经淋浴梳洗,刮过胡髭,身上一股药水肥皂清新味道,穿着洁白的衬衫,又是一名英俊小生模样。
豆苗轻轻尝试郁动四肢,转动脖子,幸好都做得到,她没有瘫痪,真是不幸中大幸。
李榛睁开双眼,“豆苗,感觉如何?”
“痛。”
“我帮你注射。”
“我曾经死亡可是?”
“心脏停顿需用电殛器复苏。”
“我看到慈母,几乎不想回来。”
李榛亲吻她的双手,“那么我呢。”
“你?你有你的生命道路。”
“没有你不成。”
豆苗咧开咀笑,她已廿二岁,颇明白人性,是,他们都那么说,可惜过不多久,又随人去了,不过只要说的一刻有诚意,也已经足够叫她高兴。
李榛又开玩笑似问:“肉身有无经过一条光亮隧道?”
豆苗的疼痛稍减,因问:“杀伤我的武器,是一枝箭吧。”
“林督察会得查探,你放心休养。”
这时看护叫他出去准备替病人做手术。
看护看着他背影,“李医生已有多日未曾回家。”
豆苗微笑。
“难得有情人,周医生你说是不是。”
豆苗点点头,看护的意思她很明白。
她想趁着日光看书,可是打开页数,只见字都在跳跃,她连忙闭上双眼休息。
这时,她听见有人叫她:“姐姐。”
豆苗睁开眼,看到一排三个十多岁少年站在她床前,他们有一样的圆面孔大眼睛,穿着同样的球衣,一看就知道是三兄弟。
豆苗恻然,呵,他们有什么要求,他们的父母可怎么伤心得过来。
最小那个说:“姐姐,你还好吧。”
豆苗哑声问:“发生什么事,你们三个怎么一起出现在这里?”
“车祸——”老二吞吐地答。
“你们爸妈呢?”
老大答:“爸妈马上就来,姐姐,我们有个要求。”
豆苗已经泪盈于睫,“你们还有什么未了心愿,说吧,我尽量为你们做到。”
最小的老三一听,欢欣地跳起来,“真的,我要你房里的二十四吋液晶荧幕。”
老大却听出语病,“姐,什么叫做未了心愿?”
他踏前一步,接近豆苗,豆苗在阳光下可以清晰看到少年红粉绯绯双颊,她伸手去触摸他手臂。
少年忽然提高声音:“你不是我们大姐!”
这时看护推门进来,“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站在这里?”
豆苗大吃一惊,她没想到看护也看得到这三个少年,莫非,看护在医院工作久了,也沾染到若干异能。
老大问:“这是几号房?”
看护答:“三十二号,你们找几号?”
“三十三号,哟!走错病房,对不起,对不起,我们来探访车祸受伤的大姐。”
豆苗睁大眼睛,他们三兄弟活着,她如释重负,打心底里笑出来,谢天谢地,他们不是游魂。
看护斥责:“怎么会认错人,快出去。”
老三说:“伤者都眉青鼻肿,都差不多嘛。”
他们被看护赶了出病房。
这时,豆苗才发觉,躺在医院这么久,她竟没有丝毫预感,三十二号,原来是她的病房号码。
豆苗感慨,莫非,因为后脑受伤,她已失去灵感?
林督察来看她,一字不提案情,一味劝她休息。
接着,阿姨与唐叔也来了,豆苗在阿姨耳边说:“我的面孔,是否骇人?”
阿姨点点头。
“阿姨,你有否带着镜子,给我看看。”
“不可。”阿姨拒绝。
“我是否焦头烂额?”
“你会得痊愈。”
豆苗已心知肚明,刚才,她把三名少年当作鬼魂,他们又何尝不觉得她像活鬼。
她摸摸面孔,一头是绷带,面目浮肿,她叹口气。
“活着已经不容易。”
唐叔在一旁说:“最危急的时候,李榛躲进储物室蹲着痛哭。”
那一定是她踏上火车的时候。
“李榛等你出院,便会向你求婚,你切莫错过良机。”
豆苗听见自己说:“不会了,已经老大,也许是最后机会。”
阿姨笑出声来,伏在豆苗床边,接着落泪。
傍晚,助手来探访,带着她喜欢吃的沙士冰淇淋。
“诊所运作正常,你可以放心,今月还有些少盈余。”
“捐到动物会去吧。”
“诊所要添一些新药仪器。”
“近日爱护动物市民渐多。”
助手感喟:“爱护是不够的,最要紧是尊重。”
“你要求的层次太过苛刻了。”
“如果真正尊重动物,不是宠爱牠们,而是还牠们自由,我们都不是领养宠物的人。”
“我自小到了动物园与海洋馆都觉得不舒服。”
看护大声咳嗽一声,助手识趣告辞。
一向不喜说话的豆苗竟然依依不舍,拣回一条小命,才知浮生中每件琐事像聊天吃饭穿衣,都是极大乐趣。
一定要像李榛所说,享受每一个生活细节,不可稍觉烦腻,这才是生活精粹。
过几天,豆苗出院,颈项仍由绷带缚着,她到警局认人。
她指出疑凶:“他姓秦,我在运动器材店里见过他的背影,他后脑有一搭朱砂痣,我记得很清楚,但是我后颈中箭,看不清情况。”
林督察说:“李医生的邻居见义勇为当场把他逮住。”
“为什么?”
“豆苗,你不明白还有谁明白?”
“人类那许多仇恨从何而来?难怪每个宗教都判定人类有原罪。”
李榛送她到家,一坐下就累极入睡,豆苗替他盖上被子。
她浏览厅房,恍如隔世,一杯一碟,都叫她留恋,豆苗忽然洗起衣服来,听着洗衣机滚动,十分愉快,这是生活的声音,只有活着才能听到。
但是,她明显觉得感觉迟钝,她甚至不肯定李榛是否会在今日向她提出婚约。
他在沙发上转一个身,扯起轻微鼻鼾。
豆苗走进房间,看到父亲送给阿姨的学生表,连忙戴在腕上,却一点感应也无。
这时才发觉手表已经坏掉停在九点半。
豆苗忍不住,用一枚丝巾包住头,戴上墨镜,溜出门去。
她重访安康疗养院。
周豆苗要求探访三十二号房的住客。
她满以为会有阻挠,可是接待员抬起头,愉快地说:“周医生,你终于来了,三十二号等了你好几天。”
豆苗一怔,三十二号在等她,这人有预知能力。
接待员说:“左边走廊,当中房间。”
走廊墙脚有绿色横条装饰,她对安康疗养院已经相当熟悉。
三十二号房间,她敲敲门,里边有人说:“是周医生?请进来。”
豆苗推门进去,摘下墨镜,看到房里有一年轻女子,正在收拾衣物。
那女子年龄与豆苗相仿,豆苗只觉与陌生的她十分熟稔。
她说:“我叫陈旭,是陈丽堃的女儿。”
豆苗茫然,她缓缓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母亲已经辞世,临终患爱兹咸玛症的她已不记得我是什么人,只客气地说:‘多谢你来看我,你母亲好吗?’。”
豆苗不明所以然,这一切,又与她何关?
那个叫陈旭的女子看到她眼睛里去,十分诧异,“你没有得到母亲的遗传?”
“你说什么?”
“母亲,陈丽堃亦是你的生母。”
豆苗霍地一声站起来,她耳畔嗡地一声。
“我是你姐姐,周医生,请你坐好,这些日子以来,你难道一直不知你不姓周,你的养母没有向你透露你真实身世?”
豆苗凝视她,半晌才说:“是你找到了我,不是我找到你。”
陈旭笑,“总算明白了,让我看仔细你,你好像很笨,你可有得到母亲的遗传?”
豆苗定一定神,“请你把故事从头说起。”
陈旭有点不耐烦,可是仍然应酬她:“好,长话短说:当年母亲没有经济能力抚养两个年纪只差十四个月的女儿,故此把你交出给人领养,她说,将来你会找回我们。”
豆苗默默点头。
“她一直等你认回生母,直到罹病,她叹气说:‘旭,也许你妹妹没有得到我的遗传。’”
豆苗缓缓问:“那是什么遗传?”
陈旭说:“你终于找到三十二号房来,可见你收到我们的讯息,这便是你的预知能力。”
“那是遗传?”
陈旭点点头,自手袋中取出剪报,交给豆苗看,豆苗接过,只见上边简单地写着:“陈丽堃,指导投资、婚姻、学业、前程,预约电话三二三二一”。
陈旭轻轻说:“她是灵媒,可与先人联络。”
豆苗吞下一口涎沫。
“她与生俱来,有这种大能能力,起初非常惊怖不安,后来都会繁荣,不知怎地,人心却越来越烦躁不安,许多人都想知道过去未来,家母索性利用天赋,开始营业。”
豆苗呆呆地看着陈旭。
“开头只要几百元,渐渐,增收费用,到数万元谈话费,只需母亲点头或摇头指点迷津,可是,她却无法联络到你的下落。”
“为什么?”
“母亲说,你养母深爱你,她对你起了重大保护作用,她未能直接与你接触。”
豆苗想到母亲,不禁伤感。
“她已辞世可是?”
豆苗点点头,轻轻说:“稍后我便找到这里来。”
陈旭微笑,“可见你生活得很好。”
“是,养母待我无微不至。”
“幸福家庭长大的孩子,无论如何,比较憨厚钝纯。”
豆苗也报以微笑:“有母亲的照片吗?”
陈旭取出一只小皮箧子,打开,是一连串折迭的小照片,有母亲的遗照,也有合照。
豆苗只需看一眼便知道陈旭所说的每句话都铁打真实,陈丽堃年轻时与周豆苗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反而陈旭的面形不同。
“这照片,可以送我一张吗?”
陈旭很大方,“连套子全给你好了。”
豆苗珍重收起。
这时陈旭忽然问:“你快要结婚了吧。”
“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法眼。”
“你整个人喜气洋溢。”
“请告诉我,我俩是否白头到老。”
陈旭微笑,“没想到你同所有女子一样,渴望美满姻缘。”
“离离合合,不知多么劳神。”
“你放心,李医生与我们是同类。”
“你什么都知道,你看人生,像看一本书般。”
陈旭无奈,精练的她,忽然露出一丝疲态,“你说有什么意思,看得太过透彻,再也没有悲喜。”
豆苗冲口而出:“你料事如神,百发百中,一定名利双收。”
“人客排期到一年之后。”
“啊。”豆苗由衷敬佩。
“可是这一段日子,我一直陪伴母亲度过最后岁月,多么讽刺,年轻时可与亡灵交谈的她到最后不能与面对面的女儿对话,这是否一种惩罚?”
“不是的,”豆苗说:“那只是一种疾病。”
“你受过重伤?”
豆苗点点头,把颈部转向陈旭。
陈旭动容,“呵,可怕,差些丧命可是。”
姐妹握紧了手。
稍后豆苗与她合力把旧衣物都收进箱子里。
“母亲在疗养院里住足一年。”
豆苗问:“这以后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陈旭回答:“别担心我,我颇有积蓄,将周游列国,鸟倦知返,才与你联络。”
豆苗把名片交给她。
陈旭惋惜说:“周医生,受伤后你已变回普通人了。”
豆苗一早已有答案:“我一直是个普通人。”
陈旭这时才看到豆苗手上的手表,“噫,妈妈的手表,当年她什么也没有,把这只表交你养母。”
豆苗一早猜到。
她忍不住问陈旭:“世上似你那样的人多不多?”
“比你想象中多,不过,像所有真本事的人,他们极少招摇。”
豆苗笑起来。
陈旭说:“我希望世人不要将我当作一个江湖术士。”
姐妹俩走出房间,已有好几个人在门外等她们,纷纷说:“陈师傅,赠我几句”,“银行会否加息,现在入市,楼价会否继续上涨?”“小儿明年考大学,有否机会”,“小女三十未嫁,几时才有姻缘?”
陈旭取出一顶渔夫帽戴上,拉紧一点,遮住眉目,一言不发,低头走出疗养院。
到了门口,立刻有司机驾着大车驶近,她说:“周医生,我送你一程。”
“不用了,我自己有车。”
陈旭点点头,向豆苗挥手道别。
豆苗叮嘱她:“可别失去联络。”
豆苗静静回到家里。
李榛仍然憩睡未醒,听到她脚步声,他喃喃说:“我再睡一会。”
豆苗说:“好,好。”
她到厨房做咖啡,蒸馏器发散难以抗拒香气,李榛醒了,大梦初觉,他有一连串问题:“医院可有找我,什么时间,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豆苗笑着给他一杯香浓檀岛咖啡。
李榛贪婪地喝了大半杯,忽然抬起头,这样说:“你心中再也没有疑团阴霾。”
“你说得对。”
“发生什么事?”
豆苗把照片抖出来。
李榛惊呼:“啊,可见我俩技术不足,未能预知细节。”
“邓教授想联络的人,其实是我生母与姐姐。”
“她俩怎会到实验室做白鼠。”
豆苗点头,“她们是专业人士。”
李榛握住豆苗双手,“豆,你现在已是一个笨人。”
豆苗一听,高兴得笑起来,“是,我因祸得福,伤后丧失特异功能,已成为蠢人。”
“恭喜你,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们结婚好吗?”
豆苗想一想,只觉李榛事事周到,爱护有加,于是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