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平平医生与周豆苗成为好朋友。
罗医生每个周末都来看豆苗,似她的补习老师一般。
她几次笑说:“豆苗,我到底几时领奖?我已经做好一套淡蓝色缎子礼服。”
豆苗只是微笑。
稍后她说:“妈妈要送我出去读书。”十分不愿意的样子。
“这么早,”罗医生诧异,“呵我一时忘记你是跳班生。”
“我已考上大学。”
“哪一家名校?”
“妈妈选中一家小小私立女子大学。”
“我得与她说说去,豆苗你已经够静够孤僻,你应该到公立大学男女混合宿舍过几年,每晚要大力搥门说‘拜托静一点’那种。”
豆苗笑起来。
“最近有什么预感?”
“有,看到老师的时候,可以感觉到她在测验时会得出什么题目。”
“那多好,预知试题,学生梦想!”
豆苗苦笑,“即是课文全部,无一走漏。”
“读书真辛苦可是,我最怕考试,至今时常做考试梦:一头大汗,打开试卷,全部看不懂。”
豆苗笑,“罗医生,你真好,你全无架子。”
罗平平感慨:“我也是十六岁读大学的天才儿,不是温习就是练琴,从未真正做过小孩。”语气十分遗憾。
豆苗说:“我希望做顽劣子,放了学书包丢到一边,出去打球游泳,即使只是满山跑,弄得泥鬼似回家,也不枉童年。”
罗医生见她心向往之,不禁笑说:“将来坏学生都会后悔。”
“会吗,也许他们另有奇遇。”
罗医生轻轻问:“你的所谓感应,可以形容一下吗?”
豆苗想一想,这样回答:“像我们都知道一加一的答案肯定是二,心里有数,感应不稀奇,大人看到少年开快车,便知道迟早出事,还有,嗜赌的人会得倾家荡产。”
罗医生接上去:“一般稍有生活经验的人都是预言家。”
豆苗点点头。
“但是你看得更彻底。”
豆苗微笑,“有吗?”
“所谓业报,不过是外国人所说的必然结局。”
豆苗答:“华人口中的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那么,一个人所作所为,是因,导致的结局,是果。”
豆苗说:“我认为如是。”
“你看得特别真确。”
豆苗说:“像朱可成那个人,大家都不喜欢他,都看出他轻佻浮躁,不会善待女人。”
罗医生叹口气,“为什么周子驹看不清楚?”
“她寂寞,她失去自信,她觉得总要牺牲一些来成全一些,还有,她运气不好。”
罗医生微笑,“豆苗,你才是心理学家。”
豆苗也笑起来。
“子驹好吗?”
“阿姨很好,谢谢,她约会频繁,男友众多,不过,都是正经人,都只穿白衬衫。”
罗医生告辞,豆苗松口气。
说了那么久,她并没有把真实情况说出来,她十分惆怅,她不想罗医生把她当实验室内白老鼠。
周豆苗的感应能力逐年增强,叫她不安,母亲知道这种情况,故此担心。
亲友略有所闻,时常开玩笑,“请豆苗告诉我们,下次多宝奖开什么号码。”
豆苗已经远近驰名。
周子允代女儿回答:“任何号码,中奖率都是七千万分之一。”
她对豆苗说:“都会先进但迷信,你到外国读书比较好,省点麻烦。”
但外国人也非常迷信。
周子允说:“别忘记明日下午去外婆家下午茶,我替你准备了一套粉红色裙子。”
上次,到外婆家,她穿深灰色,一进门,管家便陪着笑同周子允说了几句,子允连忙叫女儿回家换鲜色衣服。
老太太憎厌黑白灰。
第二天下午,所有客人的衣饰像倒翻了水彩颜料。
子允子驹分别穿淡黄与浅紫,豆苗穿粉红,另外有两个女客选桃红,还有湖水绿与蔚蓝裙子,叫人看了精神一振。
老人因此十分高兴,伸手招豆苗过去。
到这个年纪,豆苗已十分清楚外婆其实从头到尾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不过,老人一向有特权,豆苗并不介意。
外婆看着她,“嗯,我给你的礼物呢?”
豆苗连忙自衣领内掏出玉坠。
外婆微笑,“很好,很好。”
她脸上敷着白粉,唇线描得一丝不苟,真是个漂亮的老太太。
她接着问:“孩子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豆苗一怔,外婆开口求她?这是前所未有的事,豆苗感觉无比荣誉,她急着讨好老人,不加思索答应:“请尽管吩咐。”
周子允赶近,已经来不及。
只听老人笑说:“卞太太,你过来,她答应了。”
周子允忙问:“妈,什么事?”
老太太说:“卞太太会同你们讲。”
她忙着招呼别的客人。
卞太太穿着米白色山东丝套装,外形秀丽娴静,她一直陪笑,“子允,你不记得我了,我是黄锡升的外孙女,我外公同你外公是好友。”
周子允也笑,“你们一早移民旧金山。”
“是,子允你好记性,实不相瞒,我有一事相求。”
“一定效劳,是什么事?”
卞太太脸上露出一丝哀伤,“我有独子——”
站在一旁不出声的豆苗忽然轻轻“噫”地一声。
卞太太抬起头,“周小姐可是已经知道什么?”
豆苗立即噤声低头。
周子允说:“你叫她豆苗得了,你别客气,有话慢慢说。”
她们在偏厅角落坐下。
露台打着密竹帘子,一丝丝夕阳透进室内,映在地板上,构成美丽图案。
卞太太轻轻说下去:“他在去年车祸丧生。”
周子允呵一声,恻然,她伸手去拍拍卞太太肩膀。
室内静下来。
卞太太落泪,接着,她勇敢地说下去:“不久发生不可思议的事。”
豆苗立即抬起头来。
卞太太说:“有人说,他们看见我儿仍在屋里。”
周子允一听,脸上变色,浑身汗毛竖起。
豆苗轻轻问:“谁,谁看见卞伟奇?”
卞太太凝视豆苗,“周小姐,你知道他名字?”
豆苗点点头,“卞伟奇,在帝国学院读生物科技,终年十九岁。”
周子允连忙给女儿使眼色,豆苗退到一边。
卞太太追问:“周小姐,你果然同他们说的一样,你有异能。”
周子允忍不住,“卞太太,你家刊登过讣闻,上边写着有关资料。”
“啊。”可怜的卞太太这才想起当年他们家刊登过的讣闻,她颓然呜咽。
豆苗又轻轻问:“谁看得见他?”
“到访亲友的孩子们,都说有个哥哥会邀请他们玩游戏下棋。玩到一半,他又悄悄走开,他们形容那人的相貌年纪,同伟奇吻合。”
“屋内没有陌生人?”
卞太太苦笑,“渐渐连那些孩子们也不来了。”
周子允问:“豆苗可以帮你做什么?”
“到我家屋子来看看。”
“你家大宅不在本市。”
“在英国苏利区,我愿付酒店食宿及飞机票。”
“豆苗也只是个孩子,她说话哪里作得了准。”
“可是周小姐已亲口应允。”
这时老太太的声音传过来:“子允,你们母女就陪卞太太走一趟,两家是三代朋友。”
周子允无奈,一脸牢骚。
“只怕你要失望,卞太太。”
老太太说:“助人为快乐之本。”
她的手搭在豆苗肩上,豆苗本能扶着老人手时,豆苗忽然一震,抬头看着老太太。
周子允低声问女儿:“怎么了?”
豆苗忙说:“没什么。”
应酬完毕,母女回家,途中周子允又有点起劲,“我多年没访英伦,想念春季的水仙花,也好,订春假的飞机票可好?”
豆苗轻轻答:“四月家中有事。”
周子允一怔,她看到女儿清澈的眼睛里去,她扬起眉毛作询问状,豆苗点头,周子允吐出一口气,与女儿拥抱。
周子允悲伤的问:“什么时候?”
豆苗不愿再说。
周子允算一算,“足八十二岁零九个月。”这已是人类寿数的极限。
最幸运是老太太一直健康精明,而且有足够节蓄可以维持具尊严的生活。
自那日开始,周子允特意抽空陪母亲消遣,有时深夜才打完桥牌回来,三餐都在娘家吃。
豆苗做功课也到凌晨,少年永不言倦,是一生中最好的岁月。
这一晚她脱下外套放下手袋对女儿说:“老太太精神很好。”
豆苗点头。
“真不像——”周子允没说下去。
豆苗也没接上。
“她一直有副遗嘱,产业由我与子驹平分,单是房产……豆苗,我与你阿姨,均非外婆亲生。”
豆苗原先以为母亲会告诉她另外一个领养故事,没想到有这宗意外。
“她没有子女,领养我与子驹,我满廿一岁之际,由她亲口披露,子驹比较敏感,她一直不知身份。”
豆苗轻轻说:“外婆十分伟大,她善待你们,供书教学,一样不缺。”
“对子驹尤其纵容,完全似亲女一般。”
“你俩对她也孝敬有加。”
“我俩随外婆姓周,你又跟随母姓,我们家有这点特别。”
周豆苗握紧母亲双手。
什么姓氏都一样,不过是一个符号,最要紧是母女相爱。
周子允说:“我从来不想寻找亲生父母,也不觉有此必要。”
豆苗看着母亲,她可是要说到女儿的身世了?豆苗略为紧张。
可是正在重要关头,电话铃骤然响起。
周子允“哎呀”一声。
家里有长辈的人都最怕这半夜电话铃声。
周子允立刻取过电话讲了几句,“我立刻来,你们通知子驹。”
她取过外套手袋,镇静地对女儿说:“豆苗,外婆仙游了。”
豆苗一早已经知道,轻轻说:“你去忙吧。”
“我一小时之前还看着她喝下热牛奶……”
周子允说不下去,匆匆出门。
就在这短短数小时之间,生死相隔。
豆苗掩上功课本子,外婆总是叫她孩子,不大喜欢她,可是对她十分客气。
因为环境优渥,时常有一大堆亲友在她处吃饭耍牌,她不愁寂寞。
除此之外,豆苗对外婆一无所知,啊,还有,她不喜欢被人叫外婆。
周子允一连几天没回家,一日深夜,与子驹一起返来。开了一瓶拔兰地对饮,两人都明显瘦许多,还有深深的黑眼圈,姐妹俩长嗟短叹。
“真没想到母亲早已知会律师不设任何仪式。”
“一切随她的意思罢了。”
“母亲的遗产比我们想象中丰富,由你我平分,十分公平,另外几个老佣人也得到礼物。”
“你还喜欢什么,尽管对我说。”
子驹摇头,“我够用了,你呢,你有豆苗。”
“我本人不喜花费,至于豆苗,我早已替她准备好学费。”
姐妹俩忽然相拥痛哭,“子允,从此我与你都是孤哀女了?”
豆苗恻然。
要经过整个春季及夏季,姐妹俩心境才平静下来,她们比从前更为亲热。
暑假,豆苗准备行装,到美国东岸读书。
周家有客人来访。
豆苗一听见门铃便抬起头说:“是卞太太。”
果然是斯文秀丽的卞太太。
豆苗知道她来意,她对卞太太说:“我已准备妥当,外婆答允你的事,我会遵守。”
“谢谢你,周小姐。”
豆苗与母亲阿姨一起出发。
一抵埗,子驹把行李交给豆苗,便去逛名店,豆苗拉住她:“把护照及支票也给我们保管。”
子驹急不及待的奔出去。
周子允说:“你看你阿姨还似小女孩。”
“有精神寄托是好事。”
她们回酒店打点一切,子允淋浴小睡,忽然之间子驹气急败坏赶回,原来她被扒手窃去所有信用卡。
豆苗早已有数,“立即报失,幸亏护照及旅行支票全在我们处。”
子驹的手袋被割开一大条缝子,懊恼之极。
“豆苗你有灵感,为什么不早说。”
子允说:“你听过谁的话。”
子驹却认真,“我会相信豆苗。”
这时有人敲门,原来是卞太太找到酒店来。
“豆苗,你与卞太太走一趟。”
卞家属高级住宅区,一街都是保养极佳的老房子,庭园深深,从树木中可以看见静寂的私家路以及一角屋顶。
居住环境高下靠实力,不能光说不做。
才下车,穿制服的女佣便来启门。
卞太太收敛笑容,“周小姐,请你帮忙。”
管家摆好茶点退下。
豆苗试探问:“最近可有发生什么事?”
“邻居外国人的小孙儿来探访,说有一个华裔哥哥教他在后园打篮球。”
“白天还是晚上?”
“白天,下午四五点钟,尚有阳光。”
“我可以做什么?”
卞太太忽然泪如雨下,她明显比年初憔悴,豆苗恻然,她轻说:“我到处走走。”
她看看时间,下午五点,夕阳无限好。
大宅一贯比较阴暗,卞宅也不例外,她走进二楼卞伟奇的房间,只见布置同他在的时候一模一样,一桌一地的书籍,以及许多精致模型汽车。
豆苗拾起其中一部小跑车,“就是这辆车吧,撞上电线杆,折为两截,你也太任性了。”
房间通向私人露台,她推开窗户,看到邻居正在髹刷外墙,一个年轻工人站在铝架上起劲工作。
豆苗扬声,“教孩子打篮球的是你?”
那人转过头来,浓眉大眼,是个华裔青年。
他看见豆苗蓦然在露台出现,吓一跳,几乎摔下棚架。
“站好,小心!”
“你是谁?”
“我是卞家客人,有小朋友说,你教他打篮球,当真?”
他放下油漆扫子,“左邻司徒家的小孩?是。”
豆苗松一口气,原来真有其人,可见卞太太疑心生暗魅。
那年轻人回过神来,继续油漆,他工作服上写着“学生油漆社,精工、价廉”字样。
豆苗还想打听几句,一个穿红色短裤上衣的金发少女捧着冰茶及松饼出来招待那年轻人。
她也看到了豆苗,有点敌意,故意大声对男友说:“隔壁屋子闹鬼,你要当心。”
豆苗不禁生气,她说的并非好事,决非闲谈题目。
但豆苗一贯忍让,她一声不响退回室内。
这时,太阳下山,阳光已经消失,室内暗了下来。
豆苗坐在椅子上,忽然觉得有人与她说话。
她转过头来,那人问她:“你看得见我吗?”
豆苗摇摇头,“但是,”她轻轻说:“我知道你是卞伟奇。”
“你猜得不错,你为什么来我家?”
“你母亲,她一辈子担心你。”
“母亲们都是一个样子。”
豆苗鼓起勇气,“你害怕,是不是,所以你回家来,留恋不走,卞伟奇,你这样做,对你妈十分残酷,她的创伤不能愈合,她不能从新开始,你于心何忍。”
这次,豆苗感觉不到答案。
她抬起头轻轻说:“你祖父母正在那边月台上等着你,你不会寂寞,来日,母亲亦会与你相会,届时,你到月台接伊,母子又可团聚,请放下这里一切。”
豆苗似听到哽咽之声。
“她是你母亲,她感觉到你仍在屋内,她寝食不安。”
“我明白了。”
“请你放下,离去,有什么我可以帮忙?”
“我的女友,她一直内疚。”
豆苗点头,“她叫余月明,住在超西路三百号,我会开解她,你可以安心离去。”
“我对不起母亲。”
“她已经接受了事实,给予时间疗伤,她会得生活下去。”
豆苗觉房间里气氛渐渐平静,终于回复正常,这时一只红胸鸟吱喳一声自露台边飞过,豆苗睁开双眼。
卞太太声音传来:“周小姐,周小姐”,她找上楼来,推开房门,开亮灯,“周小姐,你在这里。”
她坐在床沿,看着豆苗,“你进来这么久,可有发现什么?”
豆苗诧异,“我进来多久?”
“已有大半个小时。”
有那么久?感觉上只似十分钟。
“你发现什么?”卞太太紧张。
豆苗微笑,“对面有个华裔青年在帮史蔑夫家髹油漆,安妮史蔑夫对他有极大好感,可是,他只想赚些零用,没有其他意思。”
卞太太诧异,“是吗,有这种事?”
豆苗温言说:“小朋友看到的年轻人,正是油漆工人,至于伟奇,他已经走了。”
卞太太再一次被提醒痛处,掩脸说:“我痛不欲生。”
豆苗握着她的手,“卞先生在巴黎等你可是。”
“他叫我过去散心。”
“去,去陪他,如果是女孩,叫星,如果是男孩,叫和谐。”
“什么,周小姐,你说什么?”
豆苗站起来,“我没有其余发现。”
卞太太失望,“连你都说没有感应——”
“他已经安息。”
卞太太长长吁出一口气,“我送你回酒店。”
走到门口,只见那年轻人刚好收工,把工具搬上小货车,那金发女看到周豆苗,嗤之以鼻,“清人。”
卞太太说:“别与她计较。”
豆苗无奈,“人人不与他们一般见识,他们益发明目张胆,有时也要教训他们。”
卞太太哪有心情理这些。
就在这个时候,洋女脚底不知踩到什么,她偏偏穿着一双高跟凉鞋,只见鞋子飞脱,她摔个元宝翻身,顿时哭叫起来。
豆苗别转头笑,发觉地上绊倒洋女的一件东西正是油漆扫子。
她决定不理闲事,上车离去。
母亲与阿姨在酒店房间里等她。
“可有见到异象?”
豆苗点点头,又摇摇头。
周子驹叹口气,“豆苗,我可不羡慕你。”
“你见到他,你同他说什么?”
“我没有看见他,可是他确实仍在房里,我劝他放下自在。”
“他走了没有?”
“他很合作,我猜卞太太可以感觉到他已安息。”
周子驹耸然动容,“豆苗,你有异能。”
“阿姨,我不过感应力较常人强烈。”
周子允看着女儿,“若不是自己女儿,真够吓人。”
豆苗微笑,“卞太太很快会再有孩子,孪生,一男一女,明年中即可出生。”
周子允大为讶异,“卞太太已经是中年妇。”
子驹却说:“四十出头怀孕,在今日十分普通。”
子允说:“这倒好,豆苗,你感觉她会再度生育?”
豆苗点头,“肯定。”
“豆苗,这些感觉来自何处?”
豆苗答:“像我知道你们吃过巧克力蛋糕一样,我闻到香气。”
周子允接上去:“又像华人拿起中文报自然而然读了起来,毫无困难,因为自小就会。”
子驹骇然,“豆苗,你是一个灵媒。”
子允说:“嘘,千万别这样讲。”
“我不敢说出去,连我都遍体生凉,陌生人怎么想。”
豆苗毫不担心,她笑了起来。
子允说:“像一种有语言天才的人,他会七种语言,可是思维绝不混乱,如常生活。”
子驹问:“豆苗你看得到你自己的将来否?”
豆苗笑答:“我一概不知,只希望考试及格。”
“我的将来呢,豆苗,替阿姨看一看,我嫁得出去否,他是否一个好人,我还能否拥有子女。”
子允连忙说:“我们不谈这题目了,我们去参观国家肖像美术馆,晚上看歌剧。”
她拉了妹妹与女儿出外逛街。
稍后终于忍不住,周子允问豆苗:“你看得到未来吗?”
豆苗答:“我什么都看不到。”
周子允反而松出一口气。
第二天,卞太太来访,送上名贵礼品,“下午,我会到巴黎与丈夫会合。”她气色好得多,眉梢眼角咀边都松弛下来。
她们祝卞太太旅途愉快。
“周小姐,有一个华裔年轻人打听你的电话,我说你是游客,倒是问他要了号码在此。”
卞太太把那油漆工人的电邮号码交给周豆苗。
母女姨一行三人逗留多一日,到莎翁故乡朝圣。
第二天,她们打道回府。
在飞机场子驹问:“莎翁是否最伟大作家?为什么英人说情愿失去印度也不愿意失去莎氏?”
子允答:“因为他们没有李白杜甫,因为印度本是别人土地。”
豆苗本来在南航登记处排队,忽然凝视时间表,她说:“妈妈,我们改乘别的班次。”
子允大为紧张,立刻把行李抽走。
豆苗说:“乘联航的飞机吧。”
“豆苗,你若是知道什么,需通知有关人士。”
豆苗只是说:“联航食物好吃,我们赶快去换票。”
扰攘近三十分钟,办妥手续,她们刚要上飞机,便听见有人抱怨:“南航一零三班机延误,不知要等到几时去,别家公司票子已经售罄,要等到下午三时才有空档。”
子驹把外甥拉到一边,“你还知道什么?”
豆苗回答:“我们三张票子并非连号。”
“可以要求坐在一起。”
“别打扰别人。”
在机舱周子驹看见身边单人乘客便问人家可否换位子,服务员微笑禁止她骚扰他人。
周子允轻轻问女儿:“你阿姨几时会找到伴侣?”
豆苗不出声。
“你的意思是,她将孤独到老?”
“那倒不是,得看她的选择如何。”
“豆苗,你讲一讲。”
“有三个人,都希望她在经济上拉他们一把,只有一个得偿所愿,余生无忧。”
周子允倒抽一口冷气,“他们全无职业?”
豆苗答:“我记得妈妈说过,有妆奁的女子很快嫁得出去。”
“还要在三个次货当中挑一个?那多累。”
豆苗笑而不语。
一抬头,看到子驹正与邻座单身客攀谈。子允问:“这是其中一名吗?”
豆苗不置可否。
“可否阻止子驹作无谓牺牲?”
豆苗像大人一般口气:“生命那样长,有点消遣也是好事,有什么不妥,她可以回到我们家诉苦痛哭。”
子允苦笑,“豆苗你比她成熟。”
“因为我还小,我可以老气横秋。”
那边,周子驹却像小女孩般仰起头咕咕声笑起来。
母女同时轻叹,然后,瞌上眼睛休息。
周子允忽然问女儿:“豆苗,你可看得见你的未来对象?”
在午夜,对牢镜子削一个苹果,若果皮不断,那么,在镜子里可以看到他的映像:这是有关爱情的古老传说之一。
一般人都渴望有预知能力。
豆苗闭上双目,悠然入梦,她发觉置身一间小小礼拜堂里,染色玻璃窗七彩斑斓,气氛祥和,一排排座位中只有一个年轻女子低头祈祷,她穿着白纱,她是新娘。
豆苗走近,她听到脚步,抬起头来,看牢豆苗。
豆苗道歉:“对不起,打扰你。”
这时她看清楚女子的脸,吓一跳,退后一步。
那女子长得与周豆苗一模一样,她看到自己,多么诡异,豆苗大惊失色。
“呵,”女子站起来,高度也相同,她说:“你是我女儿,我们终于见面了。”
豆苗更加吃惊,看仔细一点,果然女子年纪比她大几岁,而且,下颊比较尖,豆苗惊问:“你说你是谁?”
女子缓缓流下泪来,伸手想抚摸豆苗脸颊,就在这时,豆苗蓦然惊醒。
“妈妈。”她叫出来。
周子允连忙拉住她的手,“妈妈在此。”
豆苗喝下大杯冰水,还一直喘气。
周子允内疚,“豆苗,如果你害怕寄宿,真正不习惯;你可以回来,家永远是你的家。”
豆苗伏在她肩膀上,妈妈面孔长方,端庄刚健,与梦中的母亲完全不一样。
到达美国东岸,三人忙了起来,帮豆苗搬入宿舍,从头布置,周子驹施展购物花钱本领,一天便买齐家居用品,叫豆苗安枕无忧。
周子允陪豆苗到学校报到,同学们看到小女孩由母亲陪同入读大学,啧啧称奇。
临走,子驹同外甥说:“慎交男朋友。”
豆苗嗤一声笑出来。
子驹亦无奈,“是,我何来资格训话。”
“不,”豆苗说:“阿姨忠告有理。”
“要做好预防措施,明白吗?”
豆苗知道这是最后机会了,她忽然轻轻说:“阿姨,你好像说过,我并非亲生。”
子驹一听,像是吃了一记耳光似,面红耳赤,瞪大双眼,分辩说:“我没讲过那样的话,是谁含血喷人,毫无根据!”
豆苗连忙说:“那么,是我听错了。”
子驹站起离开,再也没与豆苗说话。
周子允嘱咐女儿:“圣诞新年我来看你。”
子驹低着头,眼神不与豆苗接触。
母姨走了不到一个月,天气转冷,开始下雪,一早天黑,十分寂寥。
同学背后叫豆苗小清人,豆苗不想投诉,任由他们,渐渐他们也不好意思,改叫小孩。
他们时时向小孩请教功课,开头是女生,稍后男生也加入。
豆苗知道祸从口出,可是这世界做人难,她若不开口,人说她自闭,她若多说一句话,那肯定是妖女,豆苗只得虚伪应酬,像“这些我也不懂,你要向高年级师兄请教”,“我也不过靠死读书”,“跳班是家长逼出来”,“第一至五章每一句都重要”等。
为什么仍有人上门求教?因为她有时忍不住会对真正有需要同学加以协助:“你似走错路了,应当自这里开始温习”或是“别担心物质不灭论,讲师不会出这个题目”……
都不是她那一科,她也头头是道。
讲师建议小女孩跳班。
豆苗愁眉苦恼,“再跃升我都无书可读了。”
“你可以由生物科直升医科。”
“我不想十八岁做手术室医生。”
讲师说:“有人十五岁正式做医生。”
“那是天才,我是普通学生。”
讲师无奈,“我们会去信你家长。”
幸亏母亲民主,豆苗松口气,妈妈不会强她所难。
在饭堂她一边读诗一边喝豆茸汤,有人叫她:“小女孩”,豆苗抬起头来,听得另外有人说:“她有名字,她叫周豆苗。”“豆芽?”“不,豆苗”,“那也是一种华人特有的美味蔬菜?”“生番!”
豆苗笑起来。
那人坐到她面前,“我叫古大可,华人同学会今年的会长。”
豆苗礼貌与他招呼。
“今年新年晚会,你愿意表演什么?”
豆苗笑,“唱歌跳舞我什么都不会。”
古大可笑,“你总会一种乐器。”
豆苗一味抵赖,她不想入会,她害怕人多。
“我教你魔术,叫传心术,猜观众手中纸牌号码。”
豆苗笑不可抑,看,世上果然有大水冲到龙皇庙以及鲁班面前弄大斧这种事。
“很容易学,一学便会,放学在图书馆见。”
他说完站起来就走。
女同学对豆苗说:“这傻大可,到处拉夫做表演。”
豆苗也知他没有恶意,在学校里,同学们物以类聚,一群一群,这一组是书虫,每科一百分,那一堆是体育健将,拿篮球奖学金,又有一班女生专攻打扮排场,每日时装跑车出场……
傻大可是愣小子,别具一格。
他放学在图书馆门外等她,他们到小冰室吃点心,他取出纸牌,“抽一张,记住牌面,再放回整迭中,我可猜到花样。”
豆苗抽出其中一张,一看,是红心A,她笑说:“你手中整迭牌都是红心A。”
大可颓然,“被你拆穿了。”
他不灰心,取出另一副正常扑克牌,正在洗,忽然掉出一张,豆苗轻轻说:“黑桃十”。
翻转一看,果然不差,他又测试豆苗几次,每次皆中,他大喜,“你真有魔术。”
他在字条中写几个字,捏在手中,“写什么?”
豆苗猜中“大眼睛”三字。
大可吃惊,“你有特异功能?”
“不,你背光坐着,白纸透明,显出字样。”
“能上台表演吗?”
“恐怕要叫你失望。”
“那么,”他沮丧,“只好请人表演采茶扑蝶了。”
真想不到世上还有大可那样纯真的好青年。
他们很快成为好友,但是,他从来不曾令豆苗心跳,豆苗亦不喜欢那种亢奋挑战。
像打美式足球的孙式,许多女生都喜欢他,可是豆苗看见他,就有灵感,觉得将来他会得离婚三次,拖欠赡养费,醉酒、闹事、潦倒。
还有今日功课出类拔萃的彭宜,过些时候,会在东南亚一间小大学任讲师终老。
如此清醒,怎么交男朋友。
她自己呢,豆苗想,会否在一间黝暗的办公室角落每日劳碌十小时以上?她又看不清。
生活中也有刺激,严寒,每日听天气报告才决定是否出门上学,她回到图书馆,看到门前贴着“新年晚会门券发售男生十元女生五元”,豆苗正要读细则,忽然看到浓烟自门缝窜出。
“火!”她狂叫:“大火!”
豆苗自梦中惊醒,跳起睡床,披上外衣,立即踏自行车到图书馆,只见同学自在出入,并无异象。
但是豆苗左眼皮一直跳,她知道会发生火警,她急得团团转,找管理员说项:“电线短路,图书馆失火。”
管理员老经验,每天应付神经质大学生已有几十年经验,轻描淡写说:“是,是”,把周豆苗打发走。
豆苗走到大门,发觉新年舞会布告还未贴出。正在犹疑,有两个同学嘻嘻哈哈走近,取出红绿纸张,黏在门上:“凯威堂新年晚会男生十元……”
是今晚,今晚图书馆会有火警。
豆苗镇定下来。
她决定扮演守望者角色,今晚一定留守图书馆。
豆苗把功课搬到图书馆,预备做到关门。
但邻座有一少女不住哀哀饮泣,默默流泪,哭得双眼红肿,豆苗不能专心工作。
她忍不住,走过去,给她一颗巧克力,把手按在她肩上。
“嗯,”豆苗轻轻说:“他另结新欢,他已忘记你,把双眼哭得掉出来,哭成一条河,也不管用。”
少女发呆,豆苗说:“快点振作起来。”
少女哭诉:“我全身发痛。”
“会过去的,不致于一生痛苦。”
少女犹疑,“你怎么知道,你比我还小。”
“我见过许多例子,都活下来了,生活得很好,二十年后相见,那人又老又秃,他妻儿诸多抱怨,你不比他们更不快活。”
少女苦笑,剥开巧克力放进咀里,伏在桌子上,继续流泪,不可理喻。
能有机会如此痛哭也是一种经验,豆苗想。
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检查过灭火器,一旦火警,她知道该怎么做。
豆苗并不渴望做先知,但既然有预感,又不能不预警,偏偏身边没有一人相信她,不知多彷徨。
豆苗喃喃说:“哥白尼创立地球并非中心,它与其他星球一起围绕着太阳转,这先知险些送命。”
她在图书馆一直耽到傍晚,学生们渐渐散去,豆苗见无事,便自嘲:“假先知。”
她想劝少女离开,一抬头,她已站在面前。
她恳求:“我会有幸福吗?”
豆苗脱口说:“你的终身伴侣叫邓确,他深爱你,你俩志趣相同,白头偕老。”
少女呆住,豆苗也不好意思。
“我不再讲,你多保重。”
“邓确是我们班长。”她十分讶异。
豆苗耸耸肩,“看,我没说错,是个人才。”
少女收拾书本离去。
管理员走近,“周小姐,明日请早。”
这时,图书馆里掉下一根针都可以听见,豆苗不得不承认她的梦境不一定成真,反而叫她放心,她像是一部不完整接收器,有时生效,有时不。
她正预备走出图书馆,静寂中电话忽然响起,十分刺耳。
这时豆苗猛然抬起头来,电光石火她明白了,不是图书馆,是举行晚会的凯威堂!
果然,管理员一听电话,大惊失色,“凯威堂火警?那还了得,凯威堂是原木建筑……”
周豆苗奔出去。
古大可正在凯威堂指挥演出采茶扑蝶,她跌脚,明明看到招贴上大字写着凯威堂三个字,接着冒出浓烟,她都不能把两者联系一起,她这人没一点机灵,如何充当灵媒角色,上天挑错了人。
她飞快骑自行车到凯威堂,离远已经看到浓烟冒出,豆苗一颗心几由喉头跃出,她把自行车弃路边,发劲奔近现场。
救火车与警车已赶到现场,人挤人,乱成一片,救护人员现场急救,同学们面孔熏得像煤球,跌撞地逃离现场,正坐在路边喘息。
有人说:“幸亏通路畅通无阻,人也尚未到齐,只有轻伤,或吸入浓烟不适。”
豆苗这才放心地落下泪来。
“电线好端端短路,上月才检查过,应有此劫,历史性建筑物尽毁。”
她走近凯威堂大门,门上正贴着布告:“男生十元女生五元”,在梦中,她看见的不是图书馆大门,而是凯威堂,真要命。
这时一个满身煤烟的人呜咽地说:“豆苗,幸亏你没来。”
豆苗认得是大可的声音,喜极而泣,紧紧抱住。
古大可因祸得福。
“没事,大家都没事,晚会泡了汤,有惊无险。”
原来灵感也像艺术家般分好几级,像周豆苗这种,堪称九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