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8年。
此刻,王响和马德胜就在桦城福利院的档案室内,工作人员六十岁左右,正翻找着资料,不知道他和资料谁的岁数更大一些。
工作人员颤巍巍地说:“1980年到1982年出生的福利院孩子的资料确实有缺失,不知道咋给搞丢了。”马德胜问:“那会儿的院长是吴文慈?”
工作人员回答:“是吴院长。”
“那你们丢了的孩子的资料咋会出现在吴院长家里?她留着这些资料干啥?”工作人员闪烁其词:“那我咋知道?”
马德胜接着追问:“她是怕别人看到这些资料吗?”工作人员好像没听见一样。
王响转移了话题:“傅卫军呢?你还有印象吗?”工作人员努力回想着:“有印象,小男孩漂亮得跟小姑娘似的。他上初中的时候就到学校寄宿,离开福利院了。”马德胜问:“他是因为先天聋哑被抛弃的吗?”“那肯定不是!他五六岁的时候能说能闹着呢,后来才成哑巴的。”“后来?咋成的哑巴?”
工作人员讳莫如深:“我想不起来了。”
从这句话之后,两人再问什么,工作人员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王响和马德胜只好离开。
两个人边往大门走边对话。
王响问:“傅卫军是进了福利院才变得不能说话的,你说这事跟吴文慈有没有关系?”“应该有。”马德胜点起一根烟,“吴文慈是当时福利院的一把手,丢失的资料又是在她家被发现的,她很可能是在掩饰什么。”“傅卫军——或者是沈墨,”王响加重语气,似乎还是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她回桦城就是为了拿走自己的资料?那些证明材料有啥用?”“有用,她要办移民的话就用得上。”
“移民?”
“需要出生的相关材料做公证。不管‘傅卫军’这三个字后面的人到底是谁,这份资料可能是他(她)办理移民所需要的最后一份材料。”王响倒吸一口凉气:“真要让他(她)走成了,咱们就永远逮不到他(她)了。”这句话反过来说,对沈墨也适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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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是再不走,就永远也走不了了。
雪已经停了。
一辆家用轿车在街边兜圈。
“这是咋定的位啊?没看见你人啊……”司机对着中控系统喊,上面显示蓝牙电话已接通,“哦,前面还要掉个头?我都兜两圈了。行,你稍等。”
汽车又在路口掉了个头,停在了一个拐角处。
路边站着个人,那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她抬起头看了一下四周,发现没有摄像头,于是拉开车门坐到后排,汽车出发。
司机:“真不好找。外地人吧,对桦城不熟?”
“熟。师傅,长途路你跑吗?”
“跑啊!”一听说有大活,司机就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都是赚钱,咋不跑?长途的贵点儿。”
“我要出桦城。这两天高速公路不都通了吗?”
“刚通了也不好走。”司机不是在吐槽,这是他谈判的伎俩,“再说了,快过节了,一般人不爱动弹。”
副驾驶座上多了一沓子钱:“我知道,肯定得让你觉得合适。”
司机瞥了一眼钱:“啥时候走?去哪儿?”
“出了桦城,去白山。元旦头天晚上走。”
“元旦也是节啊!改个日子呢?”
“我有事还没办完,只能那天走。你把我拉到白山,我再给你两千块钱。”
“行。”
“我有你的电话号码了,你等我的电话。”
车停了下来,乘客从车上下来,关车门的瞬间可以看到她的右手大拇指缺失了。她抬头看去,游乐场里,一座巨大的摩天轮在天空中若隐若现。
这一抬头,她终于露了脸。她既像傅卫军,又像沈墨,如果傅卫军和沈墨有孩子,那肯定就长这个样。
可是,他们的孩子不可能快四十岁了,因此,这就是沈墨。
摩天轮缓缓地运转。
沈墨就坐在其中一个轿厢之内,就像一个普通人融入了桦城,很难被发现。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瓶子摆到自己身边,解开了围巾。
她喃喃自语:“卫军,你不是一直想回这里看看吗?我带你回来了。”
轿厢逐渐往最高点升去。
“我答应你的事都会办到。谁伤害的你,谁就必须偿还。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不管过了多少年。”
毫无疑问,这句话指向了吴文慈的死。如果摩天轮轿厢是审讯室,那么吴文慈案几乎可以结案了。
那天,吴文慈被救护车拉到重症单人病房之后,沈墨也跟了过去。
沈墨穿着白大褂,像一头雪豹一样,在病房外潜伏,直到一个护士看着手里的材料从里面出来。门将关未关的时候,她溜了进去。
吴文慈身上插着各种管子,仪器闪烁着灯光。
沈墨靠近仪器,调整了一个按键,吴文慈猛地呼出一口气,双目圆睁,醒了过来。
沈墨摘下了口罩,把食指竖在唇边:“嘘——认识我吗?”
吴文慈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之意:“傅……傅……”
沈墨微笑起来:“傅卫军。谢谢你还记得我。是不是听到我的声音很惊讶?”
吴文慈痛苦地摇头。
“十岁生日前的那天晚上,我发高烧,是你在值班对吧?”沈墨已经完全和傅卫军合二为一了,“当时工作人员敲门,跟你说,我又发高烧了,连着发烧好几天了,你却说,你睡下了,小孩感冒发烧很正常,让我多喝水,明天看看再说。”
沈墨讲到这儿,表情也痛苦起来,她身后的影子似乎脱离了她,在激动地打着手语:“你可以明天再说,我却就此不能说话了。我那次发烧是病毒感染,病毒侵犯到我的中枢神经,伤害了我的听觉和语言神经——从此我成了福利院小孩嘴里的‘聋子’‘哑巴’。这对于一个内心敏感的孩子来说是多么大的伤害你知道吗?拜你所赐,我成哑巴了,你有没有感到过一丝内疚,或者说害怕?肯定有,否则你也不会把我和同班小朋友的资料都偷回自己家里。所有人都认为你是爱心天使,只有我知道,你的一次玩忽职守永远夺走了我的声音。”
吴文慈有些激动,好像要说什么。
“抱歉,吴院长,”沈墨低头,把脸埋在黑暗中,“这次我也要剥夺你说话的权利。”
沈墨拿起枕头缓缓地盖在吴文慈的脸上——
仪器上的曲线逐渐成为一条直线,吴文慈眼中的最后一丝光芒暗淡了下去。
2
半年前,南方夏日。
沈墨推开医院大门,手里拎了两袋子药。她坐上网约车回到小区。
她一直压着帽檐,露出的五官十分男性化,加上被她刻意调整过的姿势,连网约车司机都把她当成了一个本地的中年男人。
小区绿化率很高,看起来很高档,物业尽职尽责,并不让网约车进入。沈墨下了车,拎着药步行走进单元楼,上了电梯,神情平和,甚至跟物业和遇到的邻居微笑着打招呼。
沈墨进门,发现屋里没人,急匆匆地找起来。她刚从卧室里出来,就听见卫生间的抽水马桶响了,傅卫军恹恹地从里面出来。
沈墨捂了捂胸口:“吓死我了。”
傅卫军打着手语:怕我出去了?
沈墨把药往茶几上一放,说:“药我给你买回来了。”接着她扶着傅卫军躺到沙发上,忙着倒水、量体温。
傅卫军推开她塞过来的体温计:没用。
沈墨:“怎么没用?吃了总比不吃好。”
傅卫军无力地打着手语:我知道我这病是我跟油漆涂料住了将近二十年落下的。我住院做手术都未必能下手术台,何况在家吃点儿药?
“我找到路子了,咱俩都走。”沈墨拿出手机,好像要给傅卫军看什么,“把店盘出去,把这房子也卖了。你还是傅卫军,用护照正大光明地走,我跟船偷渡出去,咱们会合了再去更远的地方。到时候我让你住最好的医院。”
傅卫军勉强一笑,接着打手语:想得容易。再也不回来了?
“回来干啥?这里有啥好留恋的?”
傅卫军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做了几个别的手势,那意思是:有时候做梦我会梦到桦城。
沈墨认真地盯着傅卫军:“你什么意思?”
傅卫军:我想死在家里。
沈墨一把抓住他的手,说:“别胡说!你这病能治!你听我的,我把这边的钱一收,咱们就走。”
傅卫军指了指自己,良久未动,好像在措辞,最后动了几下:我……走之前想回桦城看看。
“你疯了,回去了不怕殷虹和卢文仲找你?”
傅卫军笑了:不怕。走可以,让我回去看一眼。
沈墨看着傅卫军,笑道:“明天先去检查检查再说。我找了家私人医院,不用身份证。”
第二天天气很好,两个人站在小区的露天车库,沈墨习惯性地往驾驶座的位置走,结果被傅卫军拦住了。
傅卫军:今天我开。想兜兜风。
沈墨微笑起来。
车辆很顺滑地开出小区,傅卫军的车技不差。
沈墨坐在副驾驶座上:“今天检查出结果后,根据你的身体状态,我来做出国的计划。”
傅卫军温柔地把手放到沈墨的手上。
沈墨的手机开着计算器,她说:“把两间铺子和我们住的房子都卖了,换出来的钱一部分走地下钱庄,一部分我偷渡的时候随身带出去——前面路口直行。”
傅卫军突然右转,车子从城市道路一下拐向了上山的分岔口。
沈墨诧异地道:“不是这边——”
傅卫军抬头看了看,前方就有一个摄像头,他从脚下抽出一柄匕首逼向了沈墨。
“你要干什么?”沈墨拽了拽安全带,发现安全带扣被锁住了,“你想去哪儿兜风?”
傅卫军并不看她,面色冷峻。
车子停在了一处僻静宽敞的地方,两人下了车,相对而立。
沈墨还是那句话:“你要干什么?”
傅卫军从车上拿出一个袋子,里面满满的都是各种整形医院的单据。他打着手语:你不觉得你越来越像我了吗?
“我做的这些整形你都知道啊!”沈墨有点儿委屈了,“这些年是我一直用你的身份做生意、买房子、打理各种事务,我需要更像你。”
傅卫军急匆匆地打着手势,好像在跟她吵架:当你完全跟我一样,那我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你什么意思?这不都是我们商量好的吗?”沈墨大声说,“我在台前,你在幕后,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生活——只属于我们俩的!”
傅卫军轻蔑地一笑,他的手语翻译过来是这样的:为了我们?那二十年前呢?那包碎尸里夹带的一截男人的大拇指,是你塞进去的吧?
沈墨一愣,随即道:“是我塞进去的。警察早晚会查到你,你大拇指受伤的时间跟碎尸案发生的时间差半年,时间对不上,你惯用右手,没有大拇指你也做不了精细化的操作。我是在给你上保险。”
傅卫军冷笑:但你没有提前告诉我。
“我提前说了你心理会有变化,那你在老练的警察面前就会有破绽,不真实。”
傅卫军打着手语,越来越激动:万一警察不那么想呢?他们如果认定我就是杀人犯呢?还是说,你那会儿就想把我扔出去当替罪羊了?
沈墨推了傅卫军一把:“你疯了,傅卫军!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傅卫军焦躁地把那袋子药扔到地上,做了一个“封口”的手势:闭嘴!我也这么想过!这就是你给我吃的药?镇静剂?
“因为针对你现在的病情,我们拿不到最好的药,所以只能先维持现状——”
傅卫军:你就是想糊弄我,稳住我,等你把钱都拿到手,你就自己移民,把我一脚踢开!对不对?还是说,我只能像殷虹一样?
沈墨的眼神逐渐变得冷酷:“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傅卫军:我当了二十年的影子,我受够了。这次,我要自己做主。
“你想干什么?”
傅卫军:拿回我自己的身份。
傅卫军突然向前一步,把刀刺向沈墨,两人缠斗起来。傅卫军到底身虚体弱,千钧一发之际被沈墨推下了悬崖。
电光石火之间沈墨想拉住他:“傅卫军!”
傅卫军最后留给沈墨一个微笑,随即坠入深渊。
…………
沈墨推开家门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
她看着家里熟悉的陈设,茶几上还有傅卫军刚刚用完的体温计,上面的水银还指示着傅卫军今天早上的体温——现在他应该已经凉了。
他冷吗?
沈墨突然觉得筋疲力尽,眼眶周围的肌肉怎么也抑制不住泪水的滴落。
突然,手机振动了一下。过了半晌她才把手机拿起来——居然是傅卫军发来了一条微信消息,那是一个录音文件。
沈墨点开文件,一个机械化的平稳男声回荡在屋里。
“是我。我设置了定时发送,现在你已经到家了吧?我此刻应该已身在深渊之中,粉身碎骨。这是我自己选的结局。”沈墨一下坐了起来。
“我的病我自己知道,不管怎么治,我下半辈子都只能是个废人了;何况你说的偷渡计划,风险非常大。我不想你用这么一个高风险的计划,也不想让我的一条破命来妨碍你今后的人生。如果我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你还没有办好移民手续,那车上的记录仪和路口的摄像头也足以证明,是我这个黑工见财起意想绑架你,你只是出于正当防卫才失手把我推下了悬崖。这样会麻烦一点儿,但我相信你可以凭借自己强大的智慧再次脱身。当然,最好的结果就是在我被发现前,你已经到了遥远的大洋彼岸。再也没有人会怀疑你,你是成功的商人,是傅卫军。我们相识三十年,都是你在拿主意,这是我第一次做主,我没跟你商量,对不起。”沈墨震惊得站了起来。
“三十年前,一个小男孩遇到了一个小女孩,从那一刻起,他就想要保护她,把她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小男孩不会说话,但他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希望小女孩可以永远和自己在一起,那样他一直被人嫌弃的、如同街头的纸屑一样的废物人生就拥有了全部的意义。他愿意付出自己的所有去爱她、保护她,也可以毫不吝惜地放弃所有的光明,哪怕永远只做对方的影子。”沈墨大声痛哭起来。
“我很多次梦到桦城,我想念那里,但我知道,只有死亡才能把我带回家乡。墨墨,带着我的爱好好地活下去;这是我最后一次呼唤你的名字,从此以后,你只有一个名字,傅卫军。”沈墨伏在沙发上,在夜色将至的黄昏里,她的背影显得尤为孤独。
这份孤独,直到沈墨带着傅卫军的骨灰坐上摩天轮,才有所消解。
同样是黄昏,沈墨把那个小瓶子揣回怀里,轻轻说:“下个月的今天,我们会躺在世界另一头的海滩上,来自大西洋的暖风吹拂在脸颊上。我们俩,会彻底地跟这块土地诀别。”轿厢缓缓靠近地面。
“还差一个人——我把他解决了就走。”
沈墨走出轿厢,重新戴上了围巾,转身融入人群中。
3
桦钢厂宿舍区。
马德胜陪着王响远远地向着单元楼门口走来。
马德胜还是想把王响往回拽:“你就先搬到我那儿住几天,我好酒好肉伺候着你行不行?”“我自己有家!”王响一边掏钥匙一边说,“让个女的吓得家都不敢回,那我成啥了?”“那是一般的女的吗?她杀人不眨眼!”
“王将我是高低不能让他回来的,”王响朝远处看了看,“我无所谓。我巴不得她来找我。”两人走到了单元楼门口,突然,一个庞大的老式空调外挂机一下从天而降——王响被巨大的响声和冲击波震得坐在地上。
马德胜跑到王响身边说:“没事吧,老王?”
王响惊魂未定:“从哪儿掉下来的?”
马德胜抬头一看,说:“楼顶!”
几个路过的居民大呼小叫,一片慌乱。
“这是谁家的啊?太不结实了!”
“一阵风就刮下来了。没事吧,王师傅?”
外挂机的顶盖正好落在王响跟前,王响定睛一看,发现上面隐约有一个脚形的凹印。
王响嘀咕道:“不对!是人踹的,人还在上头!”混乱之中,一个人影从单元楼里出来,一露头,便一闪而过。
“那边!”
王响和马德胜追着那人进了一条小胡同,三个人都沉入黑暗中。
王响在前,突然眼前一闪,胡同尽头一辆摩托车的大灯亮了,正冲着他的眼睛。
沈墨直直地盯着王响,摩托车发出轰鸣声。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对峙了片刻。
王响大喊一声,冲了过去;沈墨也抓紧了油门,朝着王响冲过来。
马德胜也追了过来,就在此刻,远处响起了下午六点钟的报时钟声,路灯一下全都亮了。
马德胜一下注意到了沈墨的右手抓着车把,左手还拿着一把锯子,锯子发出幽暗的光。
马德胜猛然醒悟:“王响!站住!”
但此时王响的注意力完全在摩托上的沈墨身上。
王响喃喃道:“你跑不了、你跑不了——”
马德胜一下扑向了王响,而此时摩托车也跟王响擦肩而过,那把锋利的锯子带着尖锐而细微的呼哨声划过。
马德胜和王响摔倒在地,沈墨的摩托车也侧滑出去撞到了对面的墙上。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那把锯齿上滴下了一串血珠。
沈墨摔得够呛,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
“别跑!”王响大喊,“我知道你是沈墨!站住!站住!”马德胜压在王响身上,王响一起身,马德胜就翻了过去,王响这才看到马德胜一直使劲捂着自己的脖子,血就是从马德胜脖子上细微的伤口处流出的。
“马队……马德胜!”
沈墨扶着墙,回头看了一眼,一瘸一拐地向着远处走去。
王响用力按着马德胜的伤口:“老马,挺住!救命……救命啊!叫救护车!”桦城医院。
王响和李群等干警以及几个哭哭啼啼的家属等候在手术室外,面带悲戚之色。
崔国栋急匆匆地过来问:“马队怎么样了?”
“还在抢救。”李群闷闷地说。
崔国栋一下冲向了王响,却被其他人拦住。他说:“怎么回事?马队为什么会出事?”“沈墨来找我了。”王响低着头说,“马队是为了救我。”崔国栋内心激愤难平,空攥着拳头从牙缝里挤出话来:“王响,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今天出城的交通陆续开放了,沈墨明明有逃出桦城的机会,为什么不放过你?”李群也过来拉崔国栋:“别这样。”
崔国栋丝毫不领情,朝着王响大吼大叫:“你告诉我,你之前到底认不认识沈墨?”王响已经木然了:“我不知道。我也想知道。”手术室门口高挂的“手术进行中”的灯灭了。
崔国栋低吼:“你给我好好想!”随即他便和其他人围上去,一名疲惫的医生出现在门口。
崔国栋抢先问:“大夫,怎么样?”
“抢救过来了。”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人群外的王响此时眼角滑落下了一串泪珠。
人越来越少,有的帮忙联系队里,有的帮家属去办手续,等昏迷的马德胜被推入病房时,床边只有几个家属守着。
王响站在门口透过窗子看到这一切,默默地转身离开。
崔国栋站在不远处,情绪已经平静了下来:“是我情绪有点儿激动。马队是名警察,退休了也是警察,保护市民是他的职责。”“你问得对,我也想知道为啥沈墨一定要杀我。”王响抬头看着崔国栋,“是因为我一直想逮她吗?”两人的眼睛里都有无尽的疑问。
崔国栋叫车把王响送回家,两个人坐在后排,李群坐在副驾驶座上。
“这是黑城警方刚发过来的对沈墨的调查报告。”李群从前面递过来一张纸,“沈墨,女,1978年生。父亲沈程和母亲万爱华在一起矿场爆破事故中丧生,所以沈墨是在大伯沈鹏家里长大的。据沈墨中小学的老师介绍,沈墨从小学习成绩不错,但为人比较内向,没什么朋友。她小学时候的班主任印象最深的是沈墨来上学的时候,身上经常会有莫名其妙的伤痕。”崔国栋问:“伤痕?人为的吗?”
“瘀痕和抓挠伤比较多。”李群解释道,“但沈墨从来不说那是怎么造成的,沈鹏和妻子高玲也一直跟学校说是孩子太调皮自己磕碰的。”崔国栋追问:“跟当年他们家的邻居了解过情况吗?如果说沈墨的伤跟沈鹏有关系,周围就没人察觉?”李群表示:“沈鹏家庭条件还不错,工作也比较体面,所以邻居即使听到点儿什么也没太在意,觉得孩子调皮,打两下也不算什么。在1988年10月份,沈墨曾经请过一星期的假,据说是沈鹏带着她到桦城住过一礼拜的院,伤情鉴定结果依然是意外伤害。”一直沉默的王响问:“他们为啥跑桦城来住院?黑城地方也不小。”崔国栋说:“可能是不想让当地的亲戚朋友注意到。”“等会儿——”王响突然朝前探头,“你说1988年的几月份?”李群看着材料说:“十一期间。”
王响努力回想:“我和马队去福利院查过档案,傅卫军好像就是十月前后生日……1988年,傅卫军生日前后曾因发高烧失声,当时他应该也在桦城医院!”崔国栋一拍手,道:“他们是在医院碰上的?沈墨和傅卫军那么早就认识了?”王响喃喃道:“一直到沈墨考上大学,十年间,他俩应该一直没断联系……”李群接着说:“沈墨出院后又跟着大伯回了黑城,一直在富民小区五号楼住到她上大学离开黑城——”王响猛地一激灵:“啥?哪个小区?”
李群回头一脸疑惑地看向王响:“黑城市铁东区勤民北路富民小区五号楼。”王响哆嗦着问:“那楼是不是临街?”
崔国栋意味深长地看向了王响。
之后三个人都没怎么说话,直到车停在宿舍区门口。
王响从车上下来,冲着车里的人点了点头,闷声不响地往里走。
崔国栋盯着王响的背影,喃喃道:“他有事没说。你们先回去吧。”李群慢慢把车窗摇上:“好好跟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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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师傅——”崔国栋下车叫住了王响,“我让他们先回去了。你还是不想告诉我吗?你是不是之前就认识沈墨?”王响回头,颤巍巍地说:“不可能……没那么巧吧?”崔国栋走到王响身边:“说到富民小区五号楼,你为啥反应那么大?”王响的嘴唇微微颤抖。
崔国栋心平气和地道:“那么多人都死了,马队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我们总得知道我们面对的是谁。你说的话会对我们很有帮助。”“富民小区五号楼……我去过。”
4
1988年,夏末秋初,黑城。
王响和一拨人带着醉意摇摇晃晃地从饭店里面出来。
他作为桦钢厂机务段的优秀工作者,到黑城参加一个表彰大会。会议结束的当天晚上,几个熟人都喝多了,其中一个同事说:“才八点多,回招待所再喝点儿?”众人响应,王响一个劲地笑着摇头:“我……我不去!明天就回家了,我……我给我儿子去买点儿特产。”王响不顾众人的热情相约,摇晃着挥着手跟众人背向而行。人多的时候,他以为自己还清醒;就剩自己一个人时,他稍显踉跄,面前的世界出现叠影和虚幻的斑斓色彩。
他本来是想找一家路边的土特产店的,不知咋的就走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富民小区五号楼是一栋老式的临街楼,一楼一个简陋的霓虹灯箱闪烁着“按摩休闲”几个字。
王响已经看不清面前女子的脸了,只知道她身段姣好,衣着暴露。
“哥,进来放松啊,有项目——”
王响眼神迷离地说:“啥……啥项目?”
这个女的没说什么,只是勾勾手指,王响就跟她走了。按摩房门脸不大,里面隔开了很多小间,到处都是半遮半掩的房门和或红或黄的暧昧灯光。
被吸收的酒精把王响的嘴角拉出了一个没有意义的弧度,他说:“咱们去……去哪儿啊?”女子回头,笑意盈盈地说:“一楼是正规的,项目都在二楼。”“你还没说啥项目呢……”两个人上了二楼,进了隔间,隔间狭窄幽暗,墙上贴着暴露的美女海报。
女子用带着挑逗意味的笑容说:“啥项目,你做做不就知道了……”王响眼神都散了,但手还死死地抠着衣服边不放:“我……我结婚了,我有媳妇——”女子大笑着,王响面色潮红。突然,他听到打开的窗户外面传来了女孩的哭叫声。
“救命!别这样,撒手……放开我!”
王响一下清醒了些:“啥动静?”
他一把推开按摩女,把耳朵贴到了墙上。
“有人在喊——”
跟按摩店一墙之隔的房间里,小沈墨衣着单薄,瑟瑟发抖,沈鹏光着上身,膀大腰圆,向小沈墨步步逼近。
“叫啥?家里没别人,大伯疼你不是应该的?”小沈墨绝望地哭喊:“别过来,你别过来……”
这一边,王响刚想说什么,突然就听到门外咚咚咚的急促脚步声,窗口有闪烁的警灯打了进来。
门外有人急促地敲门:“下楼!”
王响一下完全清醒了——完了,碰上警察了。
王响和几个女的被押着往警车的方向走,突然二楼隔壁的窗户被打开,小沈墨不顾一切地探出身子大喊一声:“救命!”王响只回头看了看,随即便垂头丧气地上了警车。他被两个警察夹在这头,那头是几个女的和小沈墨。
王响苍白地解释:“我真没干啥……”
“回所里再说!”其中一个警察问他,“哪儿的人啊?”“桦……桦城的。”
“单位,做什么的?”
王响四下看看,嗫嚅道:“桦钢厂,火车司机。”小沈墨看了王响一眼。
警察说:“公家人啊!”
到了派出所,王响被铐在办公室的暖气片上,垂头丧气地蹲着。
“我真没干啥!”
“二楼没上去?”
王响犹豫地说:“没。没上去。”
“窗户都开着,你就没听到二楼隔壁那家有什么不对的动静?”王响纠结万分。
他心想:我来的时候是先进工作者,回去的时候不能背着嫖娼的名声啊!
王响故作镇定地道:“没听见,我一直在一楼,咋能听见二楼的动静?”沈鹏牵着小沈墨的手从隔壁办公室里出来。
沈鹏说:“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现在的孩子不好教育,说两句就要死要活要报警的。”沈鹏看起来非常委屈:“四邻八舍的,谁听见啥动静了?有动静不早炸锅了?”小沈墨被大伯牵着手,一路抽泣,眼泪止不住地流。
女警朝身后努努嘴:“隔壁那屋蹲着的那个是刚进来的,他也说没听见。回去耐心教育教育孩子。”“我肯定好好教育!你说我替我亲弟弟养孩子,还落一身腥,以后谁还敢帮谁啊?这世界咋就不能人人都献出一点儿爱呢……”小沈墨突然挣脱了沈鹏的手,冲向了王响所在的办公室的门口,冲着王响大喊:“你听没听见?你说实话,你听没听见他欺负我?”王响整个人都蒙了:“我……我……”
小沈墨歇斯底里地道:“你听见了!叔叔,你跟他们说你听见了啊!”沈鹏慌忙过来,拽着小沈墨就走:“净瞎整!赶紧回家!”小沈墨还不死心:“叔叔!你说啊!你说你听见了!”嘴巴开合了几次,王响最终没有说出话来。小沈墨被沈鹏拉着到了派出所大门口,回过头又看了王响这边一眼,两人正好对视,小沈墨的眼中充满了愤恨和怨怼之意。
5
2018年。
地上的烟头多了好几个,王响又点上一根烟:“那个眼神一直跟火烧似的烙在我的脑子里。”王响喃喃道,“这事跟刺似的扎在我的心里,我拔不出来,又摁不下去。有时候我也会安慰我自己,兴许真跟大人说的似的,是孩子调皮撒谎;可那小姑娘的眼神又一直在告诉我,我犯了一个大错。”崔国栋皱眉:“我知道了。在抓到沈墨之前,我会调派人手在你周边保护你。”第二天。
上午八点三十分。
到处都在播放着与节日有关的歌曲,一派喜气洋洋的氛围。
人群中混杂着几个警惕的年轻人,他们目光锐利,一直没有停止过在各种面孔间搜索。
重要路口的高处都有摄像头,摄像头反射着冰冷的微光。
火车站候车室里非常热闹,乘警挨个儿检查乘客的证件,气氛外松内紧。
这是最后的战役了。
一家不起眼的便利店门口,铃铛响起,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钻了进来。
女店长忙得左支右绌:“欢迎光临。”
那人戴着手套,随便拿了点儿东西到收银台结账。
“稍等——”女店长一边接电话一边收银:“再给补点儿货,元旦也是节啊!饺子什么的可撑不到天黑,还想让我卖到明年去?”沈墨搭话:“这么忙?就你一个人?”
女店长抱怨道:“可不是!越忙越捣乱,前两天刚有个小青年辞职了,总店还没补人过来呢。”沈墨顺着往下说:“到年底了,都缺人手。那个小青年辞职了去干什么了啊?”“说是去S市上学呢,坐今天晚上的火车走,节都过不好。”女店长翻了一个白眼,“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S市是人人都能去的?你说是不是?”她一抬头,就发现刚才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只纳闷了一瞬间,她又忙起自己的事了。
她背后,之前王响来的时候就有的那张图还在,最上面一层是店长的位置,下面有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上面写着“王将”,名字下面还带着手机号码——女店长还没来得及撤王将的信息。
上午九点三十分。
王响从楼里出来,看四下里没人,加紧脚步,刚走两步就被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状若随意地给挡住了。
“去哪儿啊,王师傅?”
王响一愣:“自己人?”
“别乱走,需要啥吱一声,我给你带回来。为你好。”“你们还一直跟着我啊?”
“事结了就不跟了。”
“谁让你们在这儿的?崔局?李队?”
两个便衣都不接茬。
“我买个鸡架——你替不了,不会挑。”
两个便衣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卤味店门口支着个摊子。
王响打招呼:“今天出摊出得早啊?”
卤味店主说:“卖完回家过节去。来几个?”
“一个就行,咂摸味。”王响搭着话,进了店里,“还是老卤味不?我瞅瞅。”两个便衣等了片刻,觉得不对,一下冲进店里,发现小店有个后门。
到这时候了,王响想的还是跟之前的一样——谁惹的事,谁亲自解决,用不上警方。
他从卤味店离开后,直奔一家烟酒行,烟酒行的名字是“全力”。
王响急匆匆地进来,在炉子边打盹的刘全力一下惊醒,刘全力的脸沧桑了许多,就像被添了不少煤的炉膛。
王响开门见山地道:“全力,我放在你这儿的东西呢?”刘全力拍拍脸,使自己精神起来:“行李箱?我一直藏在柜子底下呢。”“晚上八点,桦城火车站第二候车室,你给王将送过去。”“妥妥的——没啥事吧,王师傅?”
“我儿子顺利上车了就没啥事。跟谁都别说,也别跟王将多说话。”“放心!”
“还有个事,”王响把出租车钥匙拍到柜台上,“你得帮我把车开出来。”车被开出来后,王响接过车钥匙,三言两语就劝走了刘全力。王响把车开到一条繁忙的路边停下来,四周车辆川流不息,喇叭声此起彼伏,没人注意到阴影里停着一辆老出租车。
王响在车里一直对着车台呼叫:“喂……喂……喂……收到没……我知道你能听见,收到请回话,收到请回话……”车台里只有电流经过的刺刺声。
“我就当你听见了。原来是我逮你,现在是你要找我。咱俩老追来躲去的也不是事,约个地方见面吧,有啥事都能解决——就咱俩,晚上八点,王阳出事的地方。”电流声依然。
“我重复一遍、我重复一遍。晚上八点,王阳出事的地方,我等你。”还是只有电流声回应他,他有些失望,正准备把车台放回去,里面传来了含混不清的一个字。
“好。”
下午四点三十分。
桦城公安局办公室。
李群敲门进来:“王响果然约沈墨了。”
崔国栋放下手中的笔:“我就知道他不会甘心老老实实地在家等着。不要惊动他,等沈墨露面了再收网!”晚上七点三十分。
酒店房间。
王将看着手机,通话记录界面上都是“爸”,可他一次都没打通过王响的电话。
手机时钟显示现在是晚上七点半,王将一咬牙,披上外套就准备往外走。
手机嘀了一声,王将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了一条短信,那是现在已经很少见的彩信。手机信号不太好,一张照片缓缓地变清晰——照片上的人是卢文仲。
晚上七点四十分。
火车站第二候车室。
指示牌上写着“桦城—S市”的字样。
刘全力守着行李箱,四下里来回看,没有看到自己要等的人。
晚上八点。
桦钢厂铁道旁边,一辆警车关了所有灯埋伏在黑暗中。
透过车子的挡风玻璃远远看出去——王响穿得很厚,入定一般坐在铁道旁。
李群问:“沈墨怎么可能来这儿?甚至那个‘好’是不是沈墨说的都不一定。”崔国栋说:“但现在钉着王响就等于钉住了沈墨。”崔国栋话音刚落,王响就伸手掏兜,再次拿出了手机。
崔国栋问:“是打进的还是打出的?”
李群敲了敲耳机:“不是电话,可能是短信或者微信消息。”崔国栋一把夺过旁边刑警手里的望远镜:“为什么不打电话?他知道我们在监视他?”众人紧张地盯着王响,只见他伸了个懒腰。
崔国栋马上说:“他要动了。可能是沈墨跟他约了别的地方。”他也敲了敲耳机,“三组四组,王响要换地方。钉紧了,王响要换地方。”李群突然“嗯”了一声:“他在给谁打电话?”
崔国栋看了看手机,叹了口气,接着接起电话来,电话那头传来王响的声音:“别跟着我。”王响起身,走到自己的出租车旁边:“我知道你们肯定在钉着我,否则我甩开那俩小伙也太轻松了。但我知道,沈墨肯定也知道。要见沈墨,只能是我自己一个人见。都别跟着我,你们也跟不上。”“王师傅——”
王响一下挂了电话,上了车,突然发动汽车,一个甩尾从铁道旁驶离。
“跟上王响!不能让他自己去!”
没人比王响开得更快,他开着破出租车几下就甩掉了跟上来的警车。但雪天路滑,出租车也一度撞到了路旁,王响来不及查看自己的伤势,车还能动他就继续开。
王响看了看后视镜,发现之前跟着的几辆车都已经没了踪影:“我可是开火车的。”手机铃响,王响看了一眼屏幕,来电显示呼入的是“儿子”。
王响按了接听键:“喂——”
他等了半天,里面传来一个幽幽的女声:“你应该已经甩开警察了吧?”王响冷静地说:“我说单独见你,就肯定是一个人。”“你最好别耍花样。”
“你也一样。王将呢?”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声“爸”。
王响的手一下哆嗦了起来,他道:“王将!你咋样?没事吧?”沈墨说:“他有没有事取决于你。”
“你在哪儿找到的他?”
“我能找到你,找到他还难吗?况且这次是他找的我。”说完这句话,沈墨把针头从王将身上拔出来,王将脸色苍白,瘫软在沙发上。
“不要怕,这种针剂会帮助你安静下来。”
王将虚弱地问:“你是谁?你为啥说照片上的人是我亲爹?”“你要是不信的话就不会给我回电话了。”沈墨笑了,“照片上的人叫卢文仲,你的母亲叫蒋林。你这个奇怪的名字应该就来自你的母亲吧?因为很多人觊觎你家的财产,蒋林只身一人来桦城救你爸。蒋林生下孩子后就因为值班护士拿错了针剂意外死亡,护士被开掉了,但孩子活了下来。王响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沈墨在房间里四下溜达,盯着王阳的遗像看了好一会儿。
她接着说:“当时王响的亲儿子王阳和妻子罗美素相继离世,正处于最痛苦的状态中的王响主动提出领养蒋林和卢文仲的遗孤。卢文仲和蒋林都死在了桦城,他们老家的亲戚围绕着他俩的遗产纷争不休,根本没人在乎这里还有他俩刚出生不久的骨肉,甚至没人希望他俩的儿子出现在老家的土地上。王响得偿所愿,领养了那个孩子,爷儿俩相依为命,以后的事你该比我清楚。”王将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沈墨微笑着道:“因为让你母亲丧命的针剂是我给调换的。”“你?”
“不要这么惊讶。”沈墨没有丝毫愧疚之意,“我不要她的命,她就会要我的命。”王将哽咽了:“你到底是谁?”
沈墨的目光迷离起来,她说:“‘我是谁’是哲学上的终极命题,我只能说我可能是谁。就好像你本来应该出生在两千五百千米外的南方,是个富二代;我本来应该是个不错的医生或者钢琴家;王阳会是个善良而平庸的人;王响可能是一到傍晚就去广场领舞的老头……但前些年的剧本不是这么写的,我们都没有重新来一次的机会。”这时,王响已经到了单元楼门口。他急匆匆地往上跑,但一使劲,疼痛就扭曲了他的脸。他拉开毛衣,看到肋骨处一点儿白骨,里面贴身的内衣已经被血浸透了。
王响深呼吸一口气,把毛衣绑紧在身上,继续往上爬。
家门是虚掩着的。
王响缓缓推开了门,迎面听见沈墨的话:“差不多三十年前的那天晚上,你本来可以不进那间按摩店的。”沈墨背对着王响站在床边,王将瘫软在沙发上。
沈墨喃喃道:“但你进去了。”
王响喘了半天,终于平静了下来:“是,我犯了个错误。”沈墨转过身来:“你还记得在派出所见到的那个小女孩吗?”“记得。我一直没忘。”
“你当时撒谎了吧?”
沈墨痴痴地看着窗玻璃上自己和王响的影子:“一个孩子的记忆力可能远比成年人想象的更为强大,我忘不了那时候发生在我身上最肮脏的事,同样也忘不了那些冷漠、怯懦的旁观者。你是凶手,你杀死了一个叫沈墨的女孩,你把她推回了火坑里。”王响低下头:“当时我没说实话,我一直很后悔,但这也不是你杀人报复的理由。”沈墨转过身,衣服上印着一个海马,已经看不出是不是她当年入学时穿的那件了。她说:“我在被大伯欺辱的时候恨不得自己像个男生一样有反抗的能力,但后来发现性别本身并没有那么重要,我靠自己,依然可以比世界上绝大多数的男人出色。”王响开始说教了:“我对你的事了解一些,你冷静点儿,别再做傻事了。你今天走不了了。”沈墨轻哼一声:“走不走得了不是你说了算的。是时候做个了结了。”“既然是了结,你先告诉我,王阳是怎么死的?”沈墨从窗户看下去,楼下已经警车密布,刑警和特警在各处布控。
“警察不是告诉你了吗?自杀。”
“我不信王阳会自杀!”
“你要说他是死在我手上的也没问题,因为我答应了跟他一起死。”6
二十年前,江边。
王阳泪眼婆娑地道:“是你?”
“奇怪吗?”沈墨一摊手,道,“卢文仲的事藏不住了,警察正在查,也许很快就会查到咱们头上,到时候咱们的结果只有死。”王阳痛苦地抱着头:“咱这是都干了些啥……”
“路是自己选的。”沈墨抱住王阳,“对于人生来说,我们选择不了进场的方式,但至少可以选择如何落幕。”
王阳推开她:“你啥意思?”
沈墨摊开手,手上是几粒药:“我们一起走吧。”王阳颤抖着问:“这是啥药?”
沈墨没有正面回答他:“成年人的世界太脏了,我们可以选择不跟他们一样。”沈墨吞下了两粒药,“你是要跟我走,还是选择回去承认这一切,向他们投降,以后跟他们一样?”王阳看着药片,紧闭双目,流下眼泪,面露绝望之色。
沈墨和王阳两个人躺在地上,形同死尸。突然,沈墨一下坐了起来,猛烈地咳嗽,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她摇摇晃晃地走向王阳,把王阳推到了江里,转身离开。
淅淅沥沥的秋雨掩盖了仅有的一点儿痕迹。
7
2018年,深冬某日。
晚上九点。
沈墨依旧看着窗外:“说起来,我还真要感谢我学医的生涯。我没死。”王响浑身哆嗦起来:“是你骗王阳自杀的!”
沈墨像二十年前一样,摊了摊手:“他本来可以不死,但他看到了我——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我没有选择。”“你一直在给自己找借口。”王响盯着次卧室的门口看,似乎这二十年王阳从没离开过,“王阳是个单纯的孩子,你利用他的恐惧杀了他。人犯了错可以改,哪怕付出几年、几十年的代价都可以赎回自己的清白之身,但你选择一错到底。傅卫军呢?他人呢?”沈墨大体介绍了一下:“那年我们到了我们想去的南方,他有一个清白的身份,但见不了阳光;我有工作的能力,却只能做一个不存在的人。他在我们创业的阶段吃了很多的苦,每天藏身在油漆桶和涂料罐之间。终于有一天,他身体的免疫系统放弃了他,他开始呈现中毒的迹象,整个人面临着崩溃。如果要活下去,他只能在大医院开刀做手术。当时我们面临两个选择,或者他重新成为傅卫军,或者我们一起想办法出国。只要有了见得了光的身份,他就有活下去的希望。但这两条路都有风险。最终他选择让我活下来。”沉默了半晌,王响道:“所以你就成了傅卫军。”“我只是在替他继续生活。”沈墨摸了摸自己的脸,“你不知道我做过多少次整容手术才变成他的样子。从我们十岁的时候在桦城医院相识以来,没人知道我们俩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我们相见的时候不多,但又好像从来没有分开过。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你不会懂的。”沈墨伸出右手,她的大拇指缺失了。她接着说:“我来桦城医学院报到的那一年,傅卫军去了一趟黑城,把我那个禽兽大伯送到了他早就该去的地方。但那个畜生警惕性很高,最后为了让他的刹车失灵,傅卫军也受了伤,失去了大拇指。他那根拇指是为我失去的,我不会让他的拇指白白失去。后来我成了傅卫军,这根手指我也就还他了——都是值得的。”王响竟然点了点头:“你确实是个聪明人。但聪明人心坏了,会比魔鬼还可怕。”“我就当这是夸奖了。”沈墨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抱歉,我今天话有点儿多,毕竟这么完美的计划,我这些年从来没有机会跟别人分享,你是我唯一的听众。”王响指了指沙发:“咱俩的事就了结在咱俩之间,先让王将出去。”沈墨指了指门外:“他当然可以走,但跨出这个房间,我就不对他的生命安全负责了。”“你什么意思?”
“你不就是想要我死吗?如果我死了,这个世界上就没人知道王将被注射了什么。一个小时内,他会经历瞳孔散大、肌纤维颤动、呼吸加快、心搏骤停、急性肾衰竭以及一系列让人无法预知的身体反应,就算被抢救过来也只能一辈子躺在床上做个废物。”王响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怒气:“你到底给他注射了什么?”沈墨目光炯炯地看着王响:“想知道?答案就在你身上。”晚上九点三十五分。
对面楼,正对王响家窗户的一个房间里,崔国栋正通过望远镜紧张地看着对面发生的一切:“他俩在嘀咕啥呢?狙击手就位了吗?”李群回复:“已经就位,等待命令,随时可以解决目标。”崔国栋说:“锁定目标,如果王响父子有危险就立刻开枪!”“是——”李群动了动望远镜,“又咋了?”
望远镜里,王响从房间里站到了窗台上。
“王响要干啥?”
晚上九点三十六分。
王响站到了窗台上,夜风猎猎。
“我站上来了,然后呢?”
“跳下去。”沈墨一字一顿地说。
王将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但他依然虚弱地挣扎道:“别跳!爸,别听她的……”对面楼黑漆漆的房间里突然有反光镜亮了一下。
王响眼中一亮,接着就看见了狙击枪,看见了崔国栋,看见了手势——那意思是让他往边上靠一靠,给狙击手留出射击的角度。
王响想挪,但狭小的窗台根本没有他挪动的空间,王响眼中的希望转为了绝望。
“你听到我的话了,跳。”沈墨就像在对医学院里的小白鼠说话。
王响回头:“沈墨,我跳下去你就会放过王将?”王将急促地喊:“爸!别听她的!别跳!”
“不要跟我讲条件,我连死都不怕,你拿什么跟我玩?”沈墨轻轻抚摸着王将的头发,“他的呼吸频率越来越快,面部呈现青紫色。他是一个多好的孩子,像是曾经的傅卫军。想好了吗?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你当年错过了救儿子的机会,现在还要再害死另一个儿子吗?”狙击手冲着崔国栋说着什么,王响能看见崔国栋焦急的神情,但根本腾不出可供射击的角度,于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王响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吧。古代有个捕快押送一个犯了罪的和尚去见官。路上,和尚跑了,临走前还给捕快剃了个光头。捕快醒来,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摸摸行李,棍棒、牒文都在,一摸脑袋,和尚也在——既然和尚在,‘我’又去哪儿了呢?”沈墨轻轻笑了一下:“很好笑。你想说什么?”“其实这个选择对我来说根本不难。”王响动了几下,“你是在帮我解脱。”
“王将已经开始抽搐了,快跳啊!”
“别忘记你答应我的——”
王响微微地冲着对面楼点了点头,猛地向窗外跳去。
砰!
狙击手的枪几乎同时从两个方向发射出子弹,特警撞破房门,蜂拥而入。
警灯和救护车的急救灯闪成了一片。
医护人员和民警紧张地在单元楼门口进进出出。
一副担架从单元楼里被抬了出来,上面是戴着氧气罩的面无血色的沈墨。
崔国栋和李群匆匆而来。
崔国栋问:“怎么样?”
医护人员简要地解答道:“枪伤并不致命,现在需要回去抢救。”崔国栋靠到沈墨旁边问:“你给王将注射了什么?”沈墨声音虚弱地道:“王响呢?死了吗?”
“你知道王响是为什么跳的楼。”崔国栋厉声说,“你不是一直怀疑人不会为别人付出吗?你刚才已经看到答案了。不管王响能不能被抢救回来,不管你回不回答我,你都输了。”沈墨闭上了眼睛。
李群无奈地摆摆手:“抬走吧。”
沈墨的眼角突然有一滴泪滑过,嘴唇翕张着。
“她好像有话要说!”
崔国栋连忙把耳朵贴了过去。
晚上九点四十分。
救护车疾驰在城市街头。
车内,医生正在为王将注射针剂治疗。
王将的手无力地耷拉在担架外,一只苍老的手缓缓地抬起,紧紧地握住了王将的手。
那正是躺在旁边另一副担架上的王响的手。
8
雪化得差不多了,天气晴朗,人走在街上,穿外套还有些热。
桦城的冬天即将结束。
王将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王响,缓缓地走在马路上。
“真能那么巧?”王将比画着什么,“我怀疑那高度本来就摔不死人。就因为你掉在我妈之前的晾衣绳上缓冲了一下,最后就没事?”“不信你问你马叔去!”王响没好气地打了王将一下,“警察就是那么说的。”王将问:“爸,你说我还去S市不?”
“爱去不去,你自个儿拿主意。”
王将挠挠头:“我寻思你说得也有道理,我也不能当一辈子售货员啊!”王响把眼睛一瞪,道:“售货员咋了?收银、陈列、补货、防损、盘点、交接班,那也不是谁都能干的!”“你改口改得够快的,”王将拍了拍王响的肩膀,“咋理都在你那儿呢?”“要不我咋是你爹呢?”
两人就要到道口了,伴随着丁零的提示声,路两侧的栏杆缓缓降下,把行人挡在铁轨两侧——即将有火车经过。
王响看向对面,忽然眼眶湿润了——
隔着两层栏杆,在对面等待的人群里,他恍惚间看到罗美素牵着王阳的手,龚彪站在一旁,他们说着闹着,一切如常。
王响笑着流下了眼泪。
哐当哐当,隐约传来渐近的火车行进声。声音越来越近,一列通体黑亮的蒸汽机车犹如巨兽冲出了迷雾,威武雄壮。伴随着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车头的驾驶室里传来洪亮的歌声。狭小的驾驶室里热火朝天,大张裸着上身不停歇地一下下地往炉膛里加煤,刘全力将半个身子探在外面瞭望着前方。
驾驶台前,王响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沉稳熟练地掌控着这头巨兽。在这方寸之地,他就是唯一的主人。
刘全力冲驾驶室里喊:“王师傅,整个响!”
王响手拉汽笛,机车的车头喷着白气,响起了雄浑的嘶吼声。
哐当声越发地响亮,驾驶台上摆着的收音机里传出的歌声更加高亢。
王响的脸上绽开着欢乐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