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相对前两天,这天的雪小了些。王响和龚彪围着王响的车鼓捣,没一会儿就得拍落身上的雪,否则早晚得埋在雪里。
龚彪蹲在王响的车旁,手边是一个打开的工具箱。他一脸的无奈。
龚彪嘀咕道:“送铺子里修多好,老板咱也熟,就收个零件钱。”王响钻到车下,龚彪就能看见他露出来的两条腿。
王响在车下发出的声音闷闷的:“你脸咋那么大呢,‘就收个零件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那你让我跟你换,大雪天的,咱能不趴着不?”王响在车下换零件,光也是自己打的:“信不着你。这比修火车简单多了,我就当解闷了。——梅花扳手。”就像龚彪看不见王响的脸一样,王响也看不见龚彪的脸,只能看见一双蹲着的腿——套着牛仔裤,还有从外面递进来的扳手。
王响从车底卸下个零件:“你看,这玩意儿老化了。我说刹车咋老有点儿使不上劲呢。”龚彪在车外有点儿蹲不住了,于是起身伸了个懒腰:“师傅,你饿不?撸点儿串子?”他的声音闷闷的,王响没听清。
“啥?”王响说。
龚彪轻轻踢了王响一脚,转身离开:“你就等着吃吧。”王响还在忆往昔峥嵘岁月:“能开火车的就能修火车,和火车比起来,这跟玩具差不多。——鱼嘴钳。”王响伸手等了一会儿,没拿到。
手电筒一直照着车底盘,王响也不往别处看:“彪子!拿个鱼嘴钳!”这下鱼嘴钳被慢悠悠地递了过来。
“你把我放在工具箱上的那把新螺丝刀给我。拧上就妥了,咱接着吃饭去——”话音未落,王响忽然感觉哪儿不对劲:这龚彪是哑巴了?半天放不出一个屁。
一想到哑巴,王响浑身一麻。他扭头一看,头皮就麻了——车外不是穿着牛仔裤的两条腿,而是穿着西裤的腿!
“谁?”
外面的人一下站起来,还没等王响出来,车子就开始滑动。王响紧蹬了两下腿,根本吃不上劲,在车下出又出不来,只能死死抓住下面的零件不松手。
车的速度越来越快,这个王响多年的老伙计,就要带着王响走上不归路。
“没给你多加辣——”龚彪优哉游哉的,嘴里叼着一根串,手里拿着一把串。眼前一个黑影唰的一声滑过,他仔细一看,竟然是王响的车!
嘴里叼着的、手里拿着的串他都不要了,他冲过去,半个身子探进驾驶室,左手按着刹车,右手拉起手刹,千钧一发之际,车停了下来,但王响还是没影。
“师傅!没事吧,师傅?王响?王响!”
龚彪的声音又不对了,有点儿像小露出事那天他发出的声音。
车底没动静,龚彪整个人一下趴到了雪地上,往车底看,但车底空空如也。
“王响也是你叫的?”
龚彪猛地一抬头,王响从车底的另一侧钻出去了,正在站起来。龚彪一下整个人瘫靠在车上。
龚彪的嗓门一下变细了:“吓死我了,师傅……”王响把后背的衣服撩起来:“肿得厉害不?”
龚彪看了一眼,没正面回答:“走,我带你去医院。”王响呛了一句:“去啥医院?团把雪给我揉揉,哪儿红揉哪儿。”龚彪攒起一团雪,反呛一句:“你咋不注意点儿?手刹都松了!”王响轻轻说:“他弄的。”
龚彪眉毛一挑:“谁?”
王响说出了那个恶魔的名字:“傅卫军,傍黑儿砸在我车头前的那十几箱啤酒,也是他弄的。”龚彪转身就要往外跑。
王响拉了他一把:“别撵了,人早走了。”
龚彪问:“我报个警?”
王响哼了一声:“说啥?跑了三十万千米的出租车手刹松了?”龚彪突然来了一句:“你说保卫科那儿会不会有监控?”王响哑然失笑:“保卫科?都啥年月了……”
保卫科,富有年代感的三个字,把故事带回了二十年前那个总是落雨的秋天。
2
1998年10月。
桦钢厂办公楼的走廊上空无一人,门口挂着“保卫科”的牌子。
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过去,里面也没人,当中的黑板上写着几个大字:“下午一点开会!!!”三个感叹号都是加粗的。
字是自认为自己是保卫科一员的王响写的。下午一点开会,十二点半他还在家,在王阳的卧室里。
次卧室里,写字台的抽屉被打开,里面放着一本本高中旧课本。王响撅着屁股在里面翻找,翻出一本《情书大全》和一摞花花绿绿的信纸。
王响喃喃自语:“《爱的历程》《中式情书大全》《历代名人爱情故事》……怪不得他考不上大学,成天看的都是些破书!”
哗啦一声,王阳推门进来了,他的头发湿漉漉的。
罗美素的声音不知道从哪屋传出来的:“不知道啥天气啊?下雨不拿伞!夏天早过完了,叫你多穿点儿!”
王阳脸色苍白,像一只受惊的小鸡崽:“没事,不冷——谁在我屋呢?”
“小鸡崽”开始奔跑,到了次卧室门口,正看见王响在扒拉什么。
王响心静如水,头都没回:“咱家那个桦钢厂地图呢?”
王阳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被翻出来的信纸:“就夹在那本书里。”
“找着了!”
“你能不随便进我屋吗?”
“哪儿是你屋?你啥时候挣钱了能养活自己了,再跟我说这话。”
儿子又让老子给拿捏住了,王阳气哼哼的,一句话也没说。
罗美素问:“找地图干啥?”
王响拿着地图边看边走出来,说:“我出去一趟。”
“中午饭不吃了?”
“比吃饭事大。”
王响到了保卫科,把桦钢厂地图铺开在会议桌上。他百无聊赖,瞅瞅黑板,又拿粉笔把最后一个感叹号的点描得更圆了些。
王响一只手拿着笔记本,一只手拿着茶杯,先是坐在会议桌的主座上,觉得不太合适,又换到了旁边的位子上。
王响坐到次席上,瞅着主座嘀咕:“我干啥给他让座?”
王响又把笔记本和茶杯挪到了主座旁,正襟危坐。
他一看墙上的表——十二点五十。
王响正正领子,清清嗓子,茶杯里只有茶叶,他起身挨个儿去提墙角的暖壶,一个个里面都是空的。
王响抱怨了一句,拎着暖壶晃晃荡荡地去锅炉房,在一排热水管子旁边站定,打水。
王响曾经说过,大半个桦钢厂的人都认识他,真不是说笑。这不,路过一个工人,工人也不管跟他熟不熟,上来就是一句:“火车再不开得锈了啊!”
王响嗤之以鼻:“在我手底下,一个螺丝帽都锈不了。放心吧,这车指定比你活得长。”
其他打水的人哈哈直乐。
另一个人看到暖壶上的字,说:“这不是保卫科的壶吗?上调了,王师傅?”
王响故作矜持地道:“嗯,最近主抓别的工作——不会唠嗑别唠!上啥吊?我是给保卫科上上课。”
“你给保卫科上课?”
王响打满了水,昂着头拎着壶离开:“等抽出空来,我给你们车间也讲讲,擦亮眼睛,提高警惕!”
两个工人窃窃私语。
“他和邢三儿没事了?”
“不知道谁制住谁了呢!”
王响拎着水壶回到保卫科,又把暖壶里的水喝到底,还是一个人没见着。墙上的表已经走到两点了。
王响愤愤起身:“这都啥素质啊?”
王响刚要往外走,邢建春正好从外面进来。他一把握住王响的手,一脸真诚:“王师傅,这就走啊?会还没开呢!”
王响坚决地把手抽出来,并不看他:“人呢?我通知的一点到,保卫科的人呢?”
“我也接到马队的电话了,说桦钢厂这块的摸排工作需要咱们一起配合。我一听是你,心里觉得特别踏实。”邢建春太诚恳了,甚至诚恳到让人感觉不诚恳。
王响把嘴一撇,说:“别扯些没用的,谈工作。对于桦钢厂内部人员的摸排工作,我有个想法——”
邢建春鬼鬼祟祟的,看四下里没人,压低声音道:“有新情况。其实我们摸到他一点儿边了。”
王响不由得看向他:“谁?”
邢建春高深莫测地说:“还能有谁?他在咱厂里露过头。保卫科为啥没人?都在布控呢!”
“布控?”
十几分钟后,王响和邢建春站在一堆原料上,用望远镜观察远处的冶炼车间。有几个炉还开着,四溅的钢花在望远镜里,比礼花还漂亮。
王响问:“那人在这儿出现过?”
邢建春往另一侧歪头:“问你话呢。”
工人大志使劲点头:“我亲眼瞅见的。”
王响有点儿不明白了:“你咋知道你瞅见的是凶手?”
大志眼神有些复杂:“那天晚上吧——”
那晚漆黑一片,正好是换班的时候,冶炼炉前没什么人,运转的冶炼炉里有通红的铁水,热气逼人。
大志穿着工作服,一身油渍,拎着块肥皂正从车间里经过,空旷的车间里只有他的脚步声。
大志一边回溯一边补充:“当时我好像听见啥了,就停了。结果一停就没动静。走两步,好像又听见啥了。我能确定那是一个人,感觉就像在跟着我走似的。”
大志往四下里瞅,没人,他为了给自己壮胆儿,轻轻说了一句脏话。
他刚要走,刚才时有时无的声音变得真切了些,是一个人的脚步声,还有一个袋子的拖地声。
大志一个激灵,顺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一个黑影在向着通红的锅炉口走去。
大志又惊又怕,壮着胆子喊了一嗓子:“谁啊?”
黑影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背对着炉火,一身黑色的雨衣从头罩到脚,脸居然是空的——
大志喊了一嗓子。
邢建春一只手堵住耳朵,另一只手拍了大志一下:“你复述就复述,喊啥啊?”
王响说:“瞎扯呢?脸是空的?啥都看不见?”
大志用左手比画了个王八的手势:“我要是瞅见不说,我就是这个!”
王响问:“你还没说呢,你咋知道他是凶手?”
像是怕大志说不好,邢建春赶紧接了一句:“能把一个大活人片成那样的,脑袋顶都有股子煞气。大志瞅见了,是不是,大志?”
大志使劲点头。
王响欲起身:“拉倒吧!脸都没瞅着,瞅着煞气了?那兴许是个小偷呢?”
邢建春说:“咱厂里有啥值当偷的?”
王响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那是,得用火车拉。”
邢建春马上把头一别:“扯别的没意思。那人来过这儿一次,说不定会来第二回。我把保卫科的人都派出去了,在各个厂门口、各条主干道都布上了人。男的,不到一米八,穿雨衣,面目模糊——”
“头上有煞气?男的?不到一米八?”王响跟着念了一遍,“这样倒霉的咱厂里能揪出千儿八百个来。饭都快吃不上了,谁都有一脑门子官司。”
邢建春这时候正经起来了:“你是老同志,别发牢骚。冶炼车间是发现那个人的第一现场,我把它留给你。”
王响不乐意了:“让我在这儿守着?你咋不直接把这事汇报给马队?”
邢建春说:“口说无凭。你就说,你在不在这个点蹲守吧?”
王响拿着望远镜使劲看:“你说他要是凶手的话,来冶炼车间干啥?”
邢建春从身上摸出个东西塞到他手里:“逮着了你自己问他。喏,有动静就吹这个!”
那是个塑料口哨。
王响都要被气笑了:“这玩意儿能好使?”
邢建春不耐烦了:“你要不乐意,我换别人——”
王响马上说:“别!这个点归我了。”
邢建春满意地点点头:“过会儿我找人换你。”
邢建春拉着大志悄悄退下,王响用望远镜聚精会神地盯着车间门口。突然,那硕大的车间门口就被更加“硕大”的水滴模糊掉了。王响伸手擦擦镜头,很快又滴上水了,淅淅沥沥的雨毫无征兆地下了起来。
王响想换个地方,但左看右看,只有原位置能看到车间门口,于是他重新趴下,缩了缩脖子:“今年这雨咋下得这么勤呢……”
桦钢厂后面通往山上的道路前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几个警察在周边忙碌。
一辆车停在了警戒线前。马德胜刚停稳车就拉开车门下了车,早就候在一旁的崔国栋连忙迎了上去:“刚发现的,就在山头那儿。”
马德胜边走边问:“谁发现的?”
崔国栋回答:“桦钢厂的一个退休工人。刚才没下雨,他说上山去采点儿榛蘑。别的问不出啥了,他被吓得够呛。”
马德胜一言不发,奋力往山上爬。
到了山头一块平整些的地,马德胜没看到现场,倒是先看到了贺芳。她面朝着一棵大树,肩膀一颤一颤的。
马德胜过去问:“怎么了?”
贺芳迅速回过头来,眼圈有点儿红:“没事,马队。那个凶手……没有人性。”
马德胜低声安慰:“记住你是在工作,不要让情绪影响你的专业性和判断力。”
“是!”
马德胜朝前走了几步,一下停住了。他微微合上双眼,有些不能接受面前残忍的一幕。但他又迅疾地睁开眼,眼中有血丝。
“马队——”
这是崔国栋心疼的声音。
马德胜深吸两口气:“我没事,干活!”
众人迅速进入工作状态,各自忙碌着。
崔国栋端着相机,冲着前面的目标物咔嚓一声按下了快门——
一个头颅被平整地摆放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面朝山下,几绺头发早已被打湿,发梢往下滴着水。
看头颅所朝的方向,她像是在俯瞰桦钢厂全景。
马德胜喃喃道:“凶手想让她看啥?”
望远镜里,冶炼车间里的人来来往往。
王响看看手表,嘀咕道:“五点多了,咋还不换班?”他拉了拉身上的雨衣,又使劲瞪着眼睛去瞅望远镜。
相隔不远的保卫科内,邢建春一脸凝重。旁边三四个保卫科的干事眼巴巴地看着他,大气都不敢喘。
邢建春的神色由凝重转为了失望:“三条。”
邢建春失望地把牌打到了桌上,原来他是在盲摸牌。
众人松了口气,说说笑笑,摸牌打牌,场面又恢复了热络。
邢建春骂道:“这臭牌。都上听了吧?谁胡了谁请客。”一个人弱弱地提醒道:“邢科长,冶炼车间还有个人呢。”邢建春满不在乎地道:“他不是想当英雄吗?入秋的雨又凉快又去火,正好帮他清醒清醒。一个臭开车的还把手伸到保卫科来了。市局咋的了?刑警队长咋的了?只要在桦钢厂,我就把话搁这儿——不好使!”干事们附和道:“就是!三哥厉害!”
又一个人问:“那万一大志看见的真是凶手呢?”众人齐刷刷地看向了邢建春。
邢建春哼了一声:“把凶手送到王响的眼皮子底下,他抓得住吗?他那点儿小算盘瞒得了谁?别想着靠这个翻身——和了!”王响也“煳”了。
一个穿黑色雨衣的人来“点炮”了。
那人进了冶炼车间,片刻后,又从里面出来,茫然四顾。
王响整个人都精神了,用望远镜持续关注着那个人的动向,并悄悄地把塑料哨子含到嘴里。
突然,那个人好像发现了什么,冲着王响的方向快步过来了。
因为背着光,那个人看上去确实“脸是空的”,而且一步步地离自己越来越近,王响不由得心里打鼓。
王响慌忙吹哨——哨子根本不响!
他只好手忙脚乱地摸索称手的物件,眼看危险越来越近,那人的雨靴都快要踢到自己跟前了——“王师傅——”
这竟然是个令他觉得熟悉的声音。
王响整个人都轻微地抖了一下,抬头一看,来人他果然熟悉——正是龚彪。
伴随着王响骂骂咧咧的声音,两个人来到锅炉房。王响把外套和雨靴都脱下来,对着炉火烤火。
龚彪在旁边显得有些尴尬,小心翼翼地说:“王师傅,要不我请您出去吃点儿东西吧?”王响答非所问:“你站起来。”
龚彪起身道:“怎么了?”
王响说:“转两圈——嗯,你多高啊?”
龚彪很实诚:“脱了鞋子一米八二吧。”
“不是你。坐。”王响放松下来,“你是咋找到我的?”龚彪用手指着外面:“我先找的机务段的工友,他们说您给保卫科开会去了;我又找到保卫科,他们说在冶炼车间对面的煤堆里可能找得到您。没想到我还真把您给扒拉出来了。”王响斜眼看他:“别瞎用词,我要是不想让你看见,你能找得到我?”龚彪赶紧点头:“那是那是。王师傅,要不咱们去外头边吃边谈?”王响扒拉开刚铲到外面的煤灰,从里面翻出个土豆来,扒开皮,一股热气冒出来。
“别,无功不受禄。你就直说你想干啥吧。”
龚彪鼓足勇气说:“我喜欢黄丽茹。”
王响差点儿烫到嘴:“你稀罕她你稀罕去,跟我说干啥?”“您跟她是亲戚,在桦钢厂又德高望重。我一个外地人,就您能帮我。”“这事我跟你说过,黄丽茹是我老婆的表妹,又不是我表妹。再说,保媒拉纤的事我也干不了。”龚彪反身从背后拎过一个挎包:“肯定不能让您白帮——”挎包被打开,里面的两瓶酒露了出来。
王响看着酒皱起眉头:“这酒你从哪儿弄来的?”龚彪小声说:“哟!这可是宋厂长给我的!好酒!”王响一脸的不相信:“宋玉坤?送你酒?”
龚彪腼腆地说:“我给他儿子补习外语没收钱,那天去他办公室,他塞给我的。”王响乐了:“行,兜了个圈。”
龚彪将那两瓶酒恭恭敬敬地推到了王响面前:“而且您不是在调查厂里的情况吗?我也可以帮您。您指哪儿,我打哪儿。”王响的视线停在那两瓶酒上,这下他有点儿心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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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酒和他还挺有缘分的。
初秋,王响家。
王响走到次卧室门外,靠在门上。
“不吃是吗?”
屋里的床上传来一声闷响。
“嗯!”
“绝食是吗?”
里头没动静。
“行,挺有本事!人是铁,饭是钢,谁饿谁知道!”罗美素把菜端上来:“阳儿啊——”
“甭叫他。咱们自己吃,这么硬的菜不吃是他的损失。”王响夹了一筷子菜送到嘴里,皱眉道,“是挺硬啊。你买菜咋挑的?就没嫩点儿的了吗?”罗美素掰着手指头算计起来:“老点儿的一斤便宜一毛五,你挑点儿叶吃,我吃梗。”王响意兴索然地把筷子放下:“这玩意儿兔子都不爱吃。靠这菜,我还咋‘招降’王阳?”罗美素说:“你们爷儿俩有话不能好好说?你还踹他了?”王响想起来就要发火:“踹都是轻的!那个维多利亚是啥好地方?不堪入目!”罗美素看着次卧室的房门有些发愁:“王阳可一天都没出屋门了。老不准点吃饭,上岁数了容易得胃病。”王响说:“归根结底,还是得赶紧把王阳弄到厂里来。有正事干了,他就不用往那乌七八糟的地方扎了。”罗美素眼睛一亮:“你愿意去找宋玉坤了?”
王响犹豫地道:“我这好歹是个劳模,走后门让人知道了,他们咋说我?”罗美素用上了激将法:“行!那就别去,你的脸比咱儿子值钱。”王响含混地说:“我也没说不去……空着俩爪子去?总得有点儿能拿出手的东西。”
罗美素忽地起身,去柜子里取出了那两瓶酒摆在王响面前。
王响有些怀疑:“就这个?能拿下宋玉坤?”
罗美素说:“哪能一回就办成事?先问问路,然后咱心里就有数了。”王响有些为难:“说得轻省。送哪儿去啊?”
罗美素说:“宋玉坤在哪儿,你就送哪儿。”
听着父母在外面叨叨自己的未来,王阳并没有接话反驳的打算,他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这儿了。王阳趴在窗户前,半天一动不动,两眼呆呆地看向一截楼房外面的下水管道,那儿离窗户这儿还有两米左右的距离,一直通到地面。
他旁边胡乱堆着几本书,像是《中式情书大全》之类的,还有几张写了又撕的信纸。
窗外,王响已经拎着布兜往桦钢厂办公楼走了。
王响在办公楼外停下来,一直盯着二楼那个窗户,偶尔还能看见宋玉坤从窗户前走过。
赵广洲从楼里出来,道:“王师傅?干啥呢?”王响小声说:“没干啥。”
赵广洲来了兴致:“没干啥是干啥呢?”
王响下意识地把布兜往身后藏,脸色微红,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这一站,就站到了天黑。
王响打了一整天的腹稿,这时候已经能跟自己侃侃而谈了:“我一个火车司机能干啥?厂长是不是公仆?工人是不是主人?我找厂长唠唠嗑、喝喝酒有没有毛病?没有!”王响看向二楼,整栋办公楼的灯都黑了,只有厂长办公室那一间房还亮着灯。
王响把酒一拎,声音铿锵有力:“喝两口能咋的?”王响刚到二楼,就看见厂长办公室的门微微开着一条缝,白炽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他往那儿走了两步,离那儿还有几米远的距离,灯突然灭了,四周漆黑一片。
王响一愣,停下了脚步,进退两难。他转身想回去,办公室里轻微的桌椅碰撞声又把他拉了回来。鬼使神差地,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推开了办公室的门。他眨巴眨巴眼睛,刚适应明暗度,突然就看到办公桌旁边有一个巨大的人影在动!
王响的脑子转开了,他心想:这是谁啊?自己在厂里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么大块头的人。是宋玉坤新招来的?他刚想到这儿,那个庞大的人影突然就发出了吮吸的声音。
王响愣了两秒,终于明白过来了:那是两个人抱在一起互相啃呢!
“谁?”
这是宋玉坤的声音。
王响连忙转身就走。他对屋里的摆设不熟悉,撞了腿还把酒瓶碰得叮当作响。
他到了办公楼外,正犹豫要不要甩开步子跑,宋玉坤就从后面追过来叫住了他。
“王师傅吧?”
王响只得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笑得拧巴:“哟,宋厂长?还没下班呢?”宋玉坤一如往常地和颜悦色。他面带慈祥地问:“有事找我吗?”王响结结巴巴地道:“没……没事。”
宋玉坤指了指:“拿的什么?能给我看看吗?”王响听话地把兜子递过去,宋玉坤接过兜子往里瞅了一眼。
“酒不错啊。”
宋玉坤气定神闲,王响反而有点儿躲躲闪闪。
“贵,也不常喝。”
宋玉坤明里暗里开始递话:“工作、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提。你是老职工,我是新厂长,有很多事还得多向你请教。”“别别别,没困难!”
“真没困难?”
“真没困难!没啥事,我先回了?”
王响又转身要走,宋玉坤再次叫住了他,两个人像是在京剧戏台上演打戏。
宋玉坤状似无意地说:“王师傅,刚才你都瞅见啥没?”“啥?没瞅见啥,一片黢黑。”
“桦钢厂是个大家庭,工人要以厂为家,要有主人翁精神。既然这厂子是咱们大家的,咱们每个人是不是都要爱护它?”一听这话,王响拍了拍胸脯:“那指定的!桦钢厂建厂的第一抔土还是我爹挖的呢。”宋玉坤接着往下说:“我呢,算是这个大家庭的家长,有些乱七八糟的话要是传出去呢,对我好不好无所谓,但是会影响到咱们桦钢厂这个大家庭。有些事呢,本来没啥,但人的嘴很容易没个把门的,指不定就传成啥了。最后吃亏的是谁?是你,是我,是他,是桦钢厂,是咱们大家。”王响一脸诚恳地道:“宋厂长,我真的啥都没看见。黢黑,真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黢黑!”等回了家,王响愁眉不展,盘腿坐在床上。
“送没送出去?”罗美素心急火燎地问。
王响点头,含混地道:“嗯嗯。”
罗美素问:“宋玉坤收了?”
王响心不在焉的:“嗯嗯。”
罗美素如释重负:“有门!收东西得办事啊,咱阳儿能给分哪儿去?能不往一线分,往仓库后勤分不?”王响回过神来:“嗯……嗯?没说这事。”
罗美素追问:“没说分哪儿?”
王响的声音越来越小:“没说给王阳分配的事。”罗美素蹦高了:“啥?你不是说酒送出去了吗?”王响解释道:“酒是送出去了,但我没跟他提王阳的事。”罗美素气得声音都哆嗦了:“那……那你一天都出去干啥了?”王响心烦,一下躺到床上:“我不也在琢磨吗?”罗美素还没反应过来,王响又翻身而起。
“我咋觉得那人有点儿眼熟呢……”
夫妻俩在这儿翻来覆去,没人发现王阳不在家。王阳已经在维多利亚娱乐城的后门蹲好久了。等沈墨换好了自己的衣服,背着包,素面朝天走出来,王阳轻轻喊了一句她的名字。
沈墨回头一看,笑了。
王阳心想,为了这抹笑容,他等多久都值得。
两个人走过了狭窄的巷子,走过了繁华的街道,最后走到一座桥上。江水缓慢地从桥下流过,把桦城一分为二。
“你爸妈不同意,你就别来上班了呗。”沈墨认真地说,“你爸说得没错,这也不是什么正经工作。”王阳不乐意了:“啥叫正经?啥叫不正经?当工人就正经?我就不想当工人。”沈墨问:“那你想干什么?还回维多利亚打工?”“干啥都行。”王阳盯着沈墨的眼睛看,“你干啥我干啥,你在哪儿我在哪儿。”他从沈墨的眼神中看见了一只乱撞的小鹿。
沈墨脸红了:“别说这些乱七八糟的。”
王阳大声说:“一点儿都不乱七八糟!沈墨,我……”“不好说就别说了。”
王阳从兜里掏出个信封来:“但我心里有。我……我怕我说不明白。我有东西给你——”沈墨冷不防地道:“你懂什么叫爱吗?”
“我懂!”
沈墨嗤之以鼻:“你不懂。爱是全心全意、没有条件甚至没有理由的付出,没你想的那么简单。”王阳激动地说:“我就是这么想的!别人不能为你做的,我能!”沈墨笑道:“行了,赶紧回家吧,我也得回学校了,要不寝室关门了。”“你不信?”
沈墨没说什么,笑着往前走。
“沈墨!”
沈墨停下脚步,一回头,就被吓了一跳——王阳已经站到了桥的栏杆上。
“你疯了?干吗呢?”
“我爱你!”
歇斯底里地喊完后,王阳纵身一跃。等沈墨冲到王阳跳下去的地点,黝黑的江面上的水花早已不在。
“王阳?王阳!”沈墨靠着栏杆大声喊道。
江流的另一边,离这里十几米处,一个人的头冒了出来,随着江水上下起伏。
王阳使劲冲着桥上的人挥手:“嘿!”
沈墨跑下去,王阳游上岸,等两个人到岸边,已经很晚了。
沈墨点着了一堆小的篝火,王阳的T恤衫平铺在江边的卵石上。
沈墨拍拍身边:“你挨近点儿。”
王阳抱着膀子憨笑:“不冷。”
沈墨急了:“我让你挨近点儿!”
王阳有些不好意思地挨着沈墨在篝火旁坐下。
沈墨轻声道:“傻子。”
王阳问:“你不回寝室了?”
沈墨说:“这会儿宿管阿姨早锁门了。回去还得写情况说明。”王阳试探着问:“那……那咱俩就待在这儿?”
“你想走可以走。”
“不!我说了,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两人相视而笑。
清晨的第一缕曙光照射到江边,江面金光闪闪。
篝火已经熄灭,略显破旧的男式T恤衫依然在卵石上晾着。
沈墨把头靠在王阳的肩膀上,睡着了。
王阳小心翼翼地歪头看着沈墨,内心无比地满足。
沈墨回到宿舍时,同屋的两个女生还在熟睡。沈墨从外面打开门,悄无声息地进来。她掏出那封信轻轻叠起来,面无表情地在背面写了一个“30-98”,然后伸手慢慢地从床下拉出一个小纸箱来。
上铺的姑娘似乎被惊动了,在床上翻了个身,沈墨立刻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等上铺的姑娘不再翻动,她这才将纸箱拿出来。纸箱里面是一摞一摞的信封,沈墨把王阳的那一封信归类到了“W”开头的那档里。
沈墨把箱子推了回去,平静地躺到床上,慢慢地合上眼睛。
3
2018年的雪夜。
“金水湾洗浴”这五个金碧辉煌的霓虹灯大字在纷飞的大雪中分外醒目。
一辆豪车开到正门口停下了,车上下来一个白白胖胖的人,他梳着油光锃亮的大背头,穿着貂皮大衣,手里盘着串珠子,笑容可掬。大概没人能看出,这就是当年的小混混隋东。
经理从里面一溜风地跑出来:“隋总来了?咋也不先打个招呼?”隋东笑道:“你这儿不开着门嘛,打啥招呼?”“您是贵客。今天几位?”
“就我一个人。身子乏,泡个澡。”
“里头请,正好您常去的那屋空着呢。”
隋东伸手轻轻拍了拍经理身上刚落的雪花:“以后啊,你忙你的,不用专门接我。这大雪天的。”经理受宠若惊:“应该的。您慢点儿——”
隋东和蔼亲切,除了身后紧跟着两个黑衣人,跟一般的中年有钱人没什么区别。隋东脱了衣服,进了私汤房间,泡进池子里,那两人还是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隋东疲惫地说:“你们俩去大池子泡去吧。”
“东哥——”
“没事。有事我叫你们。”
“唉!”
大堂经理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隋总,新来了几个技师,手法都不错。您瞧瞧?”隋东把毛巾在水里浸透,盖到自己的脸上:“你瞅着安排吧。”“唉,您缓缓乏,技师马上就到。”
隋东又往池子里钻了钻,搭在池子边的左臂上有一块疤,那疤显然是去掉文身时留下的。
那两黑衣人龇牙咧嘴地把自己放到热气腾腾的池子里。
“得劲!”
“老板自己在那儿没事吧?”
“你还能帮上忙咋的?踏实泡你的。”
两人嘿嘿直乐,都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池子里站起一个人来。这人头发凌乱,皮肉松垮,但脚步控制得很好,走路都没发出声响。
他是王响。
他换上浴服,等电梯的时候,从电梯口的垃圾箱里抽出了一个黑袋子。他走进电梯,按下三楼的按钮……
私汤房间内。
隋东的脸上盖着热毛巾,听到动静后,他说:“洗了吗?没洗去冲冲。”那人哗哗下了水,坐到了隋东旁边。
隋东身子突然一僵,刚想摘毛巾——
王响平静地说:“别动,把手放下。”
隋东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你最好听我的,要不……”
水下,一个尖锐的物体顶在了隋东的腰间。
隋东把手放下,脸上还盖着毛巾。
隋东很冷静:“兄弟,犯不上。需要啥你说,我看看能不能帮上忙。”“我跟你打听个人。”
“谁?”
“你二十年前拜把子的兄弟,傅卫军。”
隋东半天没说话。
良久后,他才问:“打听他干啥?”
王响说:“他回桦城了。你是他兄弟,他肯定会找你。”隋东笑出声来:“兄弟?他没那脸。”
“啥意思?”
隋东勾勾手指头,指了指脸:“闷得慌,我能先摘下来不?”“你先说他在哪儿。”
隋东拉着长音:“傅卫军啊——”
趁王响分神的时刻,隋东突然一把抓住了王响的手,毛巾掉落,两个人的手一起露出了水面——那不是刀,而是一把三角尺。
水花四溅,叫骂声不停。
等门被那两个黑衣人从外面一脚踹开时,隋东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王响被他反身压在地上,他一只手从后面卡着王响的脖子,一只手按住了王响持尺子的手。
“东哥!”
“干他!”
两人冲上来,对着王响一顿拳打脚踢。王响毫无还手之力。
隋东找了条浴巾围在腰间:“行了。”
两人停下手,王响鼻青脸肿,对着地毯吐出口血水来。
隋东把玩着尺子,凑过去,从背后薅住了王响的头发。
“打听傅卫军?你是谁啊?”
王响喘着粗气说:“你不认识我?咱俩见过。”“见过?”
隋东松了松力,想侧脸看个究竟。王响冷不防猛地往后一仰,脑袋重重地撞在隋东的鼻子上,隋东的鼻子里顿时流出血来。
“想起来没?”
那两人又要往前冲,隋东摆手,低声吼道:“都别动!”隋东拿纸巾搓了个纸团塞到鼻子里:“二十年前,在公安局,我撞你一回脑袋,现在咱俩两清了。”王响找了条毛巾,把脸上的血水稍微擦了擦:“我跟你没仇,我要找傅卫军。”隋东把手一摊,说:“我跟你说了,傅卫军真没找我。就算他回来了,他也不能找我。”王响也摊手:“他在桦城就你一个朋友,我找不着他,只能找你。”隋东把左胳膊凑到王响的脸前:“瞅见没?十四岁,我自己拿钢针蘸着墨水刻的,‘忠义’!十七岁,还是我自己,用蜡烛给烧没了。啥忠义?都是扯淡!”王响不解:“傅卫军怎么你了?”
隋东摇摇头:“我得谢谢他,这课给我上得早,往后二十年,我再没在这俩字上吃过亏。你瞅我现在,成功人士,喝喝茶、泡泡澡,之前的事早不沾了。”“你咋样我不关心,我就要找傅卫军。”
“行。傅卫军这浑蛋要是还有一点儿人心,只能念一个人的好。”“你就说我该找谁吧。”
…………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王响离开了,剩下三个人坐在屋里。
“东哥,就这么算了?”
隋东抬眼道:“你想咋的?”
“你不弄他,以后没人怕你。”
隋东轻轻摇了摇头:“他儿子都没了。”
“可是——”
隋东突然爆发:“现在是我怕行了吧?明天再找俩人跟着我。傅卫军是个魔鬼,别惹他。那个老头不用我弄,早晚得死在傅卫军手上。”第二天,王响和龚彪分别换了身中山装,到了吴文慈家楼下。
王响和龚彪都仰脖看着楼上。
龚彪问:“你真信隋东那小子的话?”
王响说:“他没必要骗我。”
龚彪说:“傅卫军跑了二十年,回来就为了看这个吴院长?”“四十年前,这个老太太是福利院的院长,傅卫军和隋东都是她一手带大的。隋东说,要说傅卫军对谁还有一点儿真感情,那只有这个吴院长了。”王响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说,“老太太前一段时间动了个大手术,傅卫军可能是回来看看她的。”“兴许他这回回来已经看过她了呢?”
“傅卫军刚回桦城就被套牌车给撞了,而且隋东说老太太手术后在医院观察了半个月,也是刚出院回家。”龚彪摸了摸下巴:“我还是有点儿不信,傅卫军那个畜类能有这人心?”王响顺着说:“我也不信。但一个人就能一点儿人心都没有?”二十分钟后,两个人顺利以组织上工作人员的身份,走进了吴文慈的家……
王响倒退着从吴文慈的卧室里走出来,偷偷藏着的手机一直处于拍摄状态。屏幕里,简单老式的几样家具中间,一张单人床上躺着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她脸上盖着氧气罩,半合着眼睛,一呼吸氧气罩上就是一层雾气。
王响虚应故事似的摆摆手:“吴老好好休息,我们下次再来看你。”王响回到客厅,坐在龚彪旁边,轻轻把茶几上他们带来的水果往里推了推。
吴文慈的女儿坐在他们对面,一脸的不快:“组织上现在想起来送温暖了?再不送都送不出去了。”龚彪从兜里掏出眼镜,擦了擦戴上。这眼镜是他特意准备的,他想装得文质彬彬。他说:“组织也有组织的工作安排,我们一听说吴院长回家了,就赶紧来探望探望。”她注意到了王响脸上还没消的青紫痕迹,说:“哟,这是咋回事啊?”龚彪说得跟真的似的:“咱办公室不就处理些乱七八糟的事嘛,负责架起一道沟通的桥梁,有时候也会遇上不好沟通、冲动的同志。”吴文慈的女儿马上说:“我们可不是胡搅蛮缠的人。但老太太也为福利事业奉献一辈子了,该有的不能少。”王响低声问:“那个,最近有没有其他人来探望吴院长?”她撇撇嘴:“我妈退休快二十年了,谁还记得她啊?”王响接着往下说:“吴院长之前带的孩子有没有来的?”吴文慈的女儿还在抱怨:“有几个有出息的?就有一个混得还不错的,还让人来送过点儿钱。”龚彪问:“隋东?”
她眼睛一亮:“没错!他们都叫他隋总。但像这么有良心的能有几个?能指望他们?不过组织就不一样了,组织肯定管我妈是不?”王响拍拍胸脯,道:“那指定管!不过你也得配合我们的工作,这两天要是有啥面生的人来看吴院长,你得马上告诉我们。”她又变得警惕了:“这是为啥?”
龚彪低声道:“办公室工作不好搞,就怕一碗水端不平。有的人啊,唯恐天下不乱,到处打听别人的待遇条件啥的。”吴文慈的女儿恍然大悟:“那能让他们钻这个空子吗?有我肯定马上告诉你们!正好俩领导也来了,我妈住院费和手术费报销啥的就不用说了,但她出院也是担着风险的,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的,抚恤金啊,丧葬费啊,咱们得合计合计——”又过了二十分钟,王响和龚彪狼狈地逃离了吴文慈家。
龚彪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儿啊,这是盼着她妈走呢?”王响若有所思:“重要的是,傅卫军还没来过。”龚彪问:“咱们在这儿等他?”
王响抬头看天:“雪是不是小点儿了?”
龚彪说:“没前两天那么猛了。”
王响沉吟道:“赌一把——等!”
4
1998年10月。
雨滴浇在桦钢厂区的建筑物上,整个桦钢厂的颜色都更深沉了。王响穿着雨衣骑车下班,龚彪从后面追过来,没打伞也没穿雨衣。
王响靠着一个屋檐下了车,无奈地问:“啥事?黄丽茹我不都帮你约了吗?”
龚彪说:“是啊,我得谢谢你啊。”
王响摆摆手:“谢啥?八字还没一撇呢。看电影、划船还是爬山,你们俩自己商量去。”龚彪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也不光是为这事。您不还要排查吗?咱们说好了的呀,你指哪儿,我打哪儿。”听到这儿,王响郁闷了:“哪有那么好查?警察该问的早问完了。这事再说吧。”龚彪再度拦在车前:“是不是人跟桦钢厂和桦城医学院都有关系就行?”王响点点头:“这不都筛好几遍了吗?”
龚彪鬼祟地说:“我发现一个漏网之鱼。”
“啥?”
龚彪又低声说了两句什么,王响听完翻身上车,龚彪蹦上了后座,两个人一同前往衰败的棚户区。
雨水砸得龚彪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这人叫曲波,也是桦城医学院大一的学生,他爸就是桦钢厂的工人。”王响问:“那公安局摸排咋没摸排到他呢?”
龚彪说:“他爸本来在去年最后一批的下岗名单上,但在名单公布前,他爸在岗位上被掉下来的一根钢筋砸断了腿。这一下成了工伤,厂里就难做了,怕这会儿把人开了,大家闹出事来,就给搁置了。结果现在曲波他爸既不在下岗工人的名单上,也不在在岗工人的名单上。”王响说:“这事我听说过,赶巧了。”
龚彪鬼鬼祟祟地说:“不过也有人说他爸是故意的,拿条腿换了一家的生路。”王响颇为赞许:“你这消息还挺全。”
龚彪自豪地说:“王师傅要用我,我一定尽力的呀,以后说不定咱还是一家人呢。我在厂办有个好处,什么资料多少都能接触到一点儿。”王响把车速放慢了:“你这大学生行,办事准成。快到了吧?”龚彪一指:“喏——”
王响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有一处低矮的民房,门口挂着歪歪扭扭的“电脑室”的招牌。
王响和龚彪走进去,里面空间不大,摆着几台老式的电脑。
“没机子了。”
两人没理会老板的话,王响跟着龚彪站到一个人身后,那人面前的电脑屏幕上在播放画质粗糙的影片。
龚彪给王响使了个眼色。
王响低沉地问:“曲波?”
坐在座位上的那人毫无反应,置若罔闻。
王响冲着龚彪摇了摇头,龚彪也纳闷。
老板走过来:“找人出去找啊,别碍事。”
两人刚转身要走,龚彪一扭头,正好看到那人的包里露出本卫生学教材的边来。看到龚彪的眼神,那人突然抓起包,撞开两人夺门跑了。
王响瞪大了眼睛:“追!就是他!”
王响和龚彪追出去的时候,曲波已经消失在了岔路口,积水只留下刚刚被踩过后的涟漪,不断向外扩散。
王响推了龚彪一把:“你去那边,我在这边堵他,他跑不了!”“唉!”
在一个死胡同里,两个人终于把曲波堵住了。三个人都手扶膝盖,气喘吁吁。
王响吐了口吐沫,道:“你是医学院的还是体育学院的?挺能跑——接着跑啊!”龚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别紧张,我们就问你点儿事。”曲波歇斯底里地喊:“我啥都不知道!”
王响乐了:“我还没问呢。你爹是曲志飞不?我们是同一年进的厂,你回去问问你响大爷是谁,你爹见我都得先上烟。”王响笑呵呵地靠近曲波,眼瞅着胳膊就要够着他了。没想到曲波突然从包里掏出个裁纸刀来,猛地一划,把王响的衣服给划开了一道口。
王响一愣,直勾勾地盯着曲波。曲波也傻了,目瞪口呆。
王响一巴掌扇过去:“还带刀子?知道你大娘给我缝件衣裳有多费劲不?兔崽子!”…………
曲波贴着墙根,捂着脸,站在雨中,很狼狈。
王响和龚彪蹲在避雨的地方翻他的包。
一件白色的胸罩被翻了出来。
王响一脸的厌恶:“多大的孩子啊,有这爱好?”曲波哆嗦着说:“这——这是证据。”
王响说:“是,耍流氓的证据。你爹要不是桦钢厂的,我现在就把你扭送到派出所去。”包里掉落出一个信封来,曲波脸色变得紧张。
王响把信封递给龚彪:“念念。”
龚彪从信封里抽出信纸:“亲爱的墨——”
王响一把把信纸夺过去:“墨是谁?沈墨?桦城医学院的那个?”曲波大声道:“那不是我写的!我准备向公安局报告呢!”王响怒吼:“把嘴闭上!不是我吓唬你,现在事情正在起变化。”“真不是我写的!最后有落款,我怀疑沈墨就是他杀的!”龚彪说:“哟,年纪轻轻,不可以胡说八道的!小心判你个诽谤罪!是吧,王师傅?王师傅?”王响拿着信纸呆呆地站在那里。
龚彪凑过去看,信的落款很长——爱听猎歌的王阳。最后那个“阳”字已经被水滴洇开了墨。
王响一把把信纸收起来,声音有些颤抖:“这信是哪儿来的?”曲波说:“我……我偷的——从沈墨的寝室里偷的。”王响嘴唇翕张着,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龚彪小心翼翼地问:“王师傅,你没事吧?”
王响强挤出一丝笑容:“肯定……肯定是哪儿出岔子了。重名了。”曲波突然大喊:“他杀的,沈墨就是他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