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内部在摩擦,咯吱咯吱的,仿佛窃窃私语,仿佛梦中磨牙。它还会突然塌陷,唿里嚓啦的,斜插在废墟上的那些木板会突然摇晃起来,又慢慢躺下。应物兄首先想到,那是在坍塌过程中散架的书柜。随后,在木板躺下去的某个地方,一把椅子会突然从废墟中拱出来,缓缓升起,在风中摇晃着,像被遗弃的摇椅,又像风中的秋千。椅子上虽然没有人,但它的突然下沉,却使应物兄顿时有一种失重感,好像他就坐在那把椅子上,正与它一起陷入废墟内部。
带大了文德斯的那个阿姨也来了。
记忆中,她还是个中年妇女,健壮,朴素,干净,善解人意。如今,她已年老,满头银丝,蓬乱着,如被风吹散的雪。她手中拿着一只压瘪的奶锅。她固执地认为,那就是她当年给文德能、文德斯兄弟煮奶的奶锅,理由是那锅底是她曾经换过的:有一次煮牛奶的时候,她忘记关火了,牛奶潽了出来,锅底烧坏了,她就给它换了个锅底。现在,她用一块砖擦着锅底,要把它擦亮。
那个阿姨认出了芸娘,却不认识应物兄了。
应物兄再次意识到,自己的容貌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没错,他的抬头纹更深了。原来清晰的三条抬头纹,现在衍生出无数条皱纹,纵横交错,混乱不堪。那家族的徽记,渐渐失去了它的个人性,使他一
步步地泯然于众人。
如果文德能还活着,他还能认出我来吗?
他现在已经想起来,这一天其实是文德能去世二十周年。眼前这堆庞大的、崭新的、活跃的废墟,就是二十年前文德能、文德斯兄弟住过的那幢楼。它是昨天深夜被爆破的。一队工作人员正围着废墟拍照,并记下数字。他们穿的背心上印着施工爆破单位的名字:济州建工集团爆破工程公司。还有更多的人在拍照留念。他们其中不乏原来的住户。从手机上已经能够看到早间发布的新闻:“爆破之前,墙体上钻孔2600个,安插导爆雷管4200余发,形成导爆网络,埋设乳化炸药465公斤;属于一次性启爆,原来预计4秒钟内同时启爆,而且必须精确到千万分之一秒;1分半钟内夷为平地,飞石却不能超出9米。”
新闻中说,根据监测结果,一切符合预先的测算。
新闻里还提到全国各地爆破拆楼的一些资料,意在说明,济州建工集团的爆破技术,已走在全国前列。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数据是:飞石没超出五米。
往前推二十年,这幢位于济水河边的住宅楼,不仅是济州最高的住宅楼,还是济州唯一带电梯的住宅楼。文家住在七楼。在应物兄的记忆中,文家的客厅很大,像个小剧场。八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初,这里是朋友们的聚会之所。爬墙虎将窗户都要挡住了,叶子是绿的,枝茎却是红的。撩开绿叶,能看到枝茎上栖息的土灰色的壁虎,它如同某种原
始生物,总能把你的思绪带入万古长夜。从枝叶的缝隙望出去,可以看到济河的粼粼波光。到了深夜,总有人骑着嘉陵摩托呼啸而来,呼啸而去。那是最早的飙车族。按郑树森的话说,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已经撞死了。郑树森套用鲁迅的话说:“没有撞死的,或许还有?”
只需四秒钟,青春的记忆就被引爆了,就腾空而起了。
再用一分半钟,它们就归于尘土,仿佛一切从未有过。
文德斯将一张文德能的照片,放到了一块砖上。照片上的文德能微微蹙眉,目光中有探询,嘴半张着。他似乎向他们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
死者比活人更关心现实。应物兄听见自己说。
墙边原来有几株高大的核桃树。它们之所以能长得那么高,而且不被损坏,是因为结的是夹皮核桃,吃起来非常麻烦。就在文德能的照片旁边有几根被砸断的树枝,勉强可以认出那就是核桃树的枝条,上面还挂着青皮核桃。有几个核桃被砸开了,露出白色的核桃仁,像微型的人脑。他闻到了核桃皮那酸涩的味道。他奇怪地觉得,其中有隐隐的血腥气。
“说是只用了一分半钟,其实他们在这儿忙了一周。”文德斯说。
“文儿,这几天你住在哪里?”芸娘问。
“刚好在医院替梅姨照顾老太太。梅姨病了。”
“老太太好点了吗?”
“她自己说,好就是不好,不好就是好。医生说,那就以她说的为准。她自己说,还有件事没有办完呢。办完了,就拜拜了。”
“就你一个人在医院照顾?”
“敬修己老师也去了。”文德斯说,“我现在知道了,他就是哥哥的朋友郏象愚。今天梅姨已经休息过来了。敬老师本来要过来的,我告诉他,楼已经拆了。还有几个人,他们都给我打了电话,表达对哥哥的思念。费边说他很不好意思,因为他早就说过,而且不止一次说过要做一个纪念活动。他说,他确实走不开。他说到三十年纪念的时候,他就退休了,就可以从头到尾参加了。还有一个叫蒋蓝的人。我不记得她,但她说她当年经常到这里来,也是哥哥最好的朋友。她说她在美国,没办法赶回来。”
费边其实就在济州。
这是费鸣告诉他的。费鸣说,费边这次回来,原本是要跟蒋蓝打官司的。费边委托蒋蓝在济州买了一套房子,蒋蓝填的业主竟是她的女儿。打官司总是耗时耗神,而且很伤感情,所以双方都先请老朋友郑树森帮助调解。费边退了一步,表示房子可以明年再卖,涨价的部分归蒋蓝。奇怪的是,蒋蓝竟然不同意:如果房子降价呢?蒋蓝说,她对中国
的经济形势是看好的,但对房价继续上涨并不看好。费鸣显然站在哥哥一边:“臭娘们,花别人的钱,还他妈的有理了?”
关于费边和蒋蓝的事,他倒是从郑树森那里听到了几句。郑树森说,蒋蓝这么做,其实是抓住了费边的把柄:买房子的钱其实是公司的,属于公款私用,费边之所以让蒋蓝买房,并不是为了住,而是为了半年后出售,赚个差价。按郑树森的说法,如果把蒋蓝逼急了,蒋蓝就敢把这事抖出来。
“问题其实简单。蒋蓝要是再年轻几岁,就什么事也没有了。”郑树森说。
“此话怎讲?”
“费边说,蒋蓝一脱衣服,他就后悔了。费边说,以前她躺在那里,腰是腰,奶是奶,屁股是屁股。如今虽然取掉了几根肋骨,腰倒是说得过去。乳房填了硅胶之后,倒也马马虎虎。就是屁股完全不像个屁股。费边感慨啊,说以前那个屁股多好啊,多么饱满,像熟透的苹果。看到那个屁股,他就想变成一只鸟,上去啄一口。时光不饶人啊。简直不像屁股了,像铺陈烂套[1]。他本来对那个屁股倒不是很在意,可蒋蓝每天都要叫他在那屁股上抹这个,抹那个,用手心抹,用手背抹,还得画着圈,一圈一圈抹。一开始,他还挺有兴趣的。可是,抹着抹着就烦了。他说,他都没有这么认真地抹过脸。”
“你告诉他们,不要变成仇人。”
“蒋蓝有句话,让我不寒而栗。她说,对于那些拔了鸡巴就跑的臭男人,她肯定会念念不忘。能踩两脚的,岂能只踩一脚?”
“你告诉费边,能让一步,就再让一步。”
“费边已经被吓住了。”
当然,应物兄没把这事告诉文德斯。
文德斯说:“费边也可能生我的气了。他要替哥哥出书,我告诉他,我已经替哥哥出版了。”现在,文德斯就从书包里掏出那本书,并把它和那张照片放在了一起。《The
thirdxelf》,这是它的书名。如前
所述,这是一个你在任何词典中都查不到的词,一个生造的词。
[1]铺陈烂套,济州方言,多指用过多年的被褥里絮的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