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与意不相谐也。
应物兄听见自己说。这是他再次听到《苏丽珂》时,突然萌生的感受。
那歌词本身是忧伤的,但是唱出来的感觉却是欢快的。沈括在《梦溪笔谈》里说:“治世之音安以乐,则诗与志、声与曲,莫不安且乐;乱世之音怨以怒,则诗与志、声与曲,莫不怨且怒。”
[1]
而眼下这首歌
呢?则是以乐声而歌怨词,声与意不相谐也。
奇怪的是,尽管声与意不相谐,他还是觉得好听。起码比雷先生唱的好听多了。同样奇怪的,他一时竟然听不出来,那是男声还是女声:
为了寻找爱人的坟墓,天涯海角我都走遍。但我只有伤心地哭泣,我亲爱的你在哪里?但我只有伤心地哭泣。我亲爱的你在哪里?
丛林中有一株蔷薇,朝雪般地放光辉。我激动地问那蔷薇,我的爱人可是你?我激动地问那蔷薇,我的爱人可是你?
夜莺站在树枝上歌唱,夜莺夜莺我问你。你这唱得动人的小鸟,我期望的可是你?你这唱得动人的小鸟,我期望的可是你?
夜莺一面动人地歌唱,一面低头思量。好像是在温柔地回答,你猜对了正是我。好像是在温柔地回答,你猜对了正是我。
这是应物兄第一次完整地听完这首歌。现在,他和邓林要去桃花峪。双林院士在桃花峪失踪的消息惊动了栾庭玉。所以,栾庭玉现在派邓林去桃花峪坐镇,一定要查清楚双林院士的下落。乔木先生当然更是格外关心,本来要亲自去的,但因为身心受到了刺激,在巫桃的劝说和生拉硬拽之下,只好作罢。他现在,当然是代表乔木先生去的。
邓林开的是白色巡洋舰。音响很好。邓林也喜欢这首歌,使应物兄感到意外。在他的印象中,通常都是上了岁数的人才喜欢的。邓林说,正是因为老年人喜欢,所以他才特意带上了这盘CD。等见了双林院士,就给他放一放这首歌。邓林顺便告诉他,老板也喜欢这首歌,“听上去,是不是还有那么一点雄壮?既雄壮,又忧郁。既坚硬,又柔软。”
他又一次想到了那个词:声与意,不相谐也。
那音乐还在响着,循环往复。
随后,邓林接了一个电话。电话是桃花峪的县长打来的。
那县长姓杨,名叫杨双长。杨县长向邓林保证,只要双林院士还在桃花峪,就一定能够找到。杨县长有一句话,遭到了邓林的批评。确实需要批评。什么叫“挖地三尺,也要找到”?什么叫“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有这么说话的吗?所以邓林说:“双长兄,你没喝多吧?”
放下电话,邓林说:“这鸟人!用老板的话说,这个羊蛋啊,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双长与双肠谐音,羊双肠嘛,羊蛋嘛。老板私下就叫他羊蛋。”
这个杨县长,应物兄是认识的。乔木先生每次去桃花峪,他都要登门拜访的。乔木先生抽的烟丝,就是他专门派人送来的。
按邓林的说法,杨县长马上就要升了,到南边一个地级市当副市长。那个地级市的市长将在两年后退休,所以如果不出意外,两年之后,羊蛋将百尺竿头更上一步,成为正厅。这个羊蛋呢,还真是个锐意进取的人,性格强悍,喜欢大刀阔斧,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闯出一条路”。在桃花峪待了四年,他竟把县城拆了个遍,活生生地造了个新城。
“书记呢?书记也听他的?”
“也真是怪了,来个新书记,不知不觉就成了二把手,都得听他的。前年新搭了个班子,一年不到,书记就被他打发走了。当然,那个书记也有问题。节俭得要命,过于精打细算,剪下脚指甲也要埋在花盆里沤肥。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当然免不了有些摩擦。那个人走了之后,才敢跟羊蛋斗。羊蛋很快就把他送进去喝粥了。也真是想不到,那么精打细算的人,那么谨小慎微的人,竟同时搞了两个女的。再一审,嘿,操他妈的,搞的女人可不是两个,而是一堆。还都是他自己说出来的。他能说出来的情妇数量,比他知道的党纪条规都多。按说,羊蛋这也是立功了。可是风气啊,风气不对啊。很多人因此也都对羊蛋有看法了。反正从那之后,再来的书记,谁到这里来,在羊蛋面前都是乖乖的。他
想干什么,没人拦得住。”
“我听说,他在桃花峪砍了很多树?”
“谁说不是呢?桃花峪的坡地上,本来有很多野桃树,他呢,一声令下,砍!他竟然要在桃花峪广种竹子,声称要把野生大熊猫弄到桃花峪,说大熊猫生活的地方,不仅适合人类居住,而且适合野人居住,而且适合外星人居住。他要让别人看看,他治下的桃花峪生态环境发生了怎样的巨变。你自己想闯出一条路,你闯就是了,干吗要连累人家大熊猫?干吗逼着人家大熊猫也闯出一条路?胡闹嘛。恩师,您肯定知道。那些野桃树大都弄到了桃都山。”
“这么说,桃花峪的野桃树已经没了?”
“少了一多半。羊蛋说,桃花峪嘛,没有桃花不行,桃花太多了也不行。小工出事之前,暗地里是支持双长这么瞎搞的。不在桃花峪这么瞎搞一通,那么我们桃都山的野桃树就难以成林。不过,小工出事之前,又把羊蛋臭骂了一通,把这个项目给他叫停了。随后,羊蛋就又想出了一招,就是在桃花峪办个萤火虫节。萤火虫对生态环境比大熊猫还敏感。什么地方有萤火虫,就说明那个地方的生态搞得好。这事后来被人告了。因为那些萤火虫是高价买来的。华学明从别的地方买蝈蝈,花的是雷山巴的钱。羊蛋呢,花的可是公款。一个项目下来,就是两百万。两百万就为了看看萤火虫屁股?说是请人看萤火虫屁股,其实是为了让人看他的脸。老板刚才交代我,见了羊蛋,一定提醒他,路可以闯,但方向要对。步子可以大,但一定要稳。”
“这个杨县长,原来就是你们老板的部下?”
“恩师的记忆太好了。那年去深圳提溜郏象愚的时候,带了三个人过去,这个杨县长就是其中之一。他原来在公安口。还记得大虎二虎吗,会玩几句英语的那两只鹦鹉?就是羊蛋从南美弄来的。他原来跟小工走得很近。小工出事了,他迷途知返,又来投靠我们老板了。老板倒是既往不咎!有好长时间,老板都叫他双长同志。老板说,双长同志,都是为了进步嘛,想进步也是为了工作嘛。他都哭了,说,老板,求你了,别叫双长同志,还是叫我羊蛋吧,我一辈子都是你的羊蛋。老板这才给了他一个面子,改口又叫他羊蛋。羊蛋是叫了,但老板还是比较警惕的。小工出事之后,羊蛋急于将功补过,主动向纪委递交了很多材料。羊蛋认为,小工与双沟村的团支部书记有一腿,后来查清楚了,人家确实没有那种关系。小工私生活还是比较严肃的。这个羊蛋,现在跟豆花走得很近,豆花不是做杜鹃花生意嘛,桃花峪就从豆花那里大量购买杜鹃花。老板对豆花说了,那个双长同志啊,说不定哪天就捅出娄子了,还是小心点为好。”
事后想起,途中这次谈话,关于豆花的内容,才是真正值得留意的。
邓林说:“说到捅娄子,还没等别人捅呢,豆花自己就先捅了。老板气坏了。栾庭玉的母亲是个戏迷,豆花为了讨好老太太,最近又开始学戏了,想在老太太生日那天露一手。就在前几天,她去跟一个退休的老演员上课,那个老演员也真是的,认真得不得了,说她唱得不对,走得不对,手势也不对,把她弄烦了。上完课出来,她看到有辆车停在她的车前面,二话不说,掏出钥匙就把人家的车给划了。从后门划到前
门,来回划,上下划,划得跟地震记录仪上的曲线似的。被人发现了,人家当然不放她走。人家刚拉住她,她就说人家耍流氓。她的钥匙链上挂了个指甲刀,她竟然用指甲刀把人家的脸给划伤了。没办法,人家就报警了。好在她还有一点理智,没说她是老板的夫人。”
他说:“不可能吧?怎么会呢?”
邓林说:“是啊,说给谁听,谁都不会相信啊。警察是新来的,不认识她,向她要家人电话。她当然不给。没办法,只好关了她。到了后半夜,她被蚊子叮得受不了,才让警察联系家人。她给的是我的手机号。我就猜到是她闯祸了,果然是她。看到了吧,我整天就忙着给她擦屁股了。我只能对警察说,这是我表妹,请高抬贵手。我能怎么办?只能要求严肃处理。人家看我的面子,象征性地罚了点款,把她放了。我本来没打算跟老板说,可后来那个警察知道她是谁了,主动跑来向老板道歉,说是负荆请罪。老板气坏了,逮住我就是一通训斥,说我多管闲事,知法犯法。老板说,关她两天又怎么了,让她长点记性啊。谁让你把她领出来的?事情到此还没有完。恩师,你说说,这屁股擦得恶心不恶心?按说,事情过去就算了,但接下来她却来劲了,声称自己怀孕了。她说,抓孕妇是犯法的,必须处理。”
“她真的怀孕了?”他立即想到了唐风在西山脚下的那番说辞。
“已经是第三次怀孕了。结婚的时候,她其实就怀孕两个月了。但她后来把它打掉了。因为医生说,她怀的是个女孩。在济民中医院的一位老中医和济大附属医院一位儿科医生的帮助下,她在四个月之后再度怀孕。这次她终于怀上了男孩,但同时还有两个女孩。也就是说,她怀
的是三胞胎。医生在全面检查了她的身体状况之后,提出了一个方案,就是她最多只能生下两个,还有一个必须终止妊娠,否则所有胎儿都会受到影响。老板和豆花为此专门跑到北京,听取北医三院专家的意见。北医三院也是这个看法。老太太知道了,立即烧香拜佛。一炷香没有燃尽,就颁布了命令。带把儿的,不带把儿的,老娘全要。老板赶紧解释,说医生说了,只能要两个。老太太说,老天爷说了也没用,敢弄死一个,老娘就死给你们看。”
“孩子呢?后来怎么一个也没了?”他问。他同时又感到奇怪:邓林从来不说栾庭玉的家事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就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情。豆花的母亲赶来了,肩负着劝说老太太的使命。豆花的母亲比老板还小一岁,老板不叫妈,可以理解,但老太太不把人家当成亲家,就有些过了。人家行李箱放好,老太太就说,来就来了,还带这么大的箱子?豆花的母亲赶紧说,是出差路过,带了些换洗衣服。老太太说,都说母以子贵,这当姥姥的也跟着贵了起来。豆花的母亲终于忍不住了,说,女儿想吃酸的,给她带了自家酿的柿子醋,这醋放下我就走,还得赶火车呢。她还真的带了柿子醋。老板对这个岳母还是有礼貌的,请她在外面吃了饭。豆花的弟弟,小名叫猴头,就在豆花的公司上班。老板把猴头也叫了过来,让他们一家人在宾馆里住了两天。老板劝说岳母不要把老太太的话放在心上,又交代猴头陪着母亲在济州多玩几天,有事情可以直接打他的电话。当然了,老板给他们留的,其实是我的电话。三天之后,我的电话响了。原来,猴头在送母亲回老家的高速公路上撞了人。好在责任并不在猴头一方。此前一天,那个地方刚出过一次车祸,一辆卡车将高速公路的栏杆撞断了,在那里留下了一个缺口。附近村庄里的一头毛驴,刚好从那个缺口走上
了高速公路。那是一头公驴。它听到了公路另一侧一匹母马的嘶鸣。一种来自远古的杂交欲望支配着它,让它穿越高速公路,与那匹母马会合,赶驴人当然赶紧越过栏杆找驴。事情就这么巧,猴头驾驶的那辆越野车正好赶到。幸亏那里离收费站不远,猴头已经提前踩了刹车,不然猴头很可能也要来个车毁人亡了。”
“消息捂得挺紧啊。”
“您听我说。我当时就赶到了现场,然后又随着众人去了医院。赶驴人已经死了。在医院里,他看到医生正往那个人的天灵盖里塞纱布,塞了整整四大卷。人的脑壳怎么那么空啊。我的腿都吓软了。当时我并不知道,就在我赶往出事地点之前,豆花也出事了。豆花比我先接到猴头的电话,当场就瘫倒在地了。然后,在场的人就闻到了一股血腥气。她流产了。”
“豆花可真够倒霉的。”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他脑子里想的其实是那个养驴人。那塞到脑壳里的纱布,被血洇红,变黑。他的眼前一片黑红色。
“现在,她是第三次怀孕。是她说的,怀没怀上,我不知道。反正,只要她坐我的车,我都提心吊胆的,好像怀孕的不是她,是我。按说怀孕了,应该少安勿躁,她倒好,整天骂骂咧咧的。她跟艾伦不是朋友吗?我曾劝艾伦多过来陪陪她。艾伦说,谁敢见她啊。人家是谁?人家是娘娘!动不动就要发娘娘脾气的。我问,什么叫娘娘脾气?艾伦说,
你正跟她说话呢,她可能突然来一句,都退下吧。周围没别人,什么都不都的。她说顺嘴了,有一天竟然对老太太说,都退下吧。老太太气坏了,说,谁退啊?退哪啊?就少不了要跟我们老板唠叨,腿都夹不住,还有理了?”
“老太太还好吧?”
栾温氏从来都喊邓林为哪吒,那是夸他本事大。栾温氏说:“娘胎里待够三年六个月,才能出来一个哪吒啊。”邓林则称栾温氏为奶奶。但这一天,邓林却一口一个“老太太”。他再次感到,邓林这天的谈话有点不正常。
“她?毕竟上了岁数,糊涂了。说是糊涂了,有时候又清醒得吓人。有那么几天,因为太忙了,我没去看她,您猜怎么着?她竟然以为我升官了,放道台了,出去闹海了,是闹海归来了,就拉着我说了好多闲话。当然了,那些话,也都是她以前跟别人说过的。”说着,邓林的声音就变成了栾温氏的声音,苍老,疲惫。太像了,庶几可以乱真。邓林模仿着栾温氏的声音说:“小哪吒啊,编筐编篓,重在开头。开好了头,还要收好口。织衣织裤,难在收口。”
“老太太说得好。”
“我又能说什么呢。老板在旁边站着呢。我只好对老太太说,奶奶,哪吒舍不得离开您,所以没走。”
“还有一次,她把我当成了她那死去多年的丈夫。她上厕所,没纸了,拐杖捣着门,喊人给她送纸。我就去给她送纸。她劈头就给了我一棍。还喊呢,老不死的,又来偷看了。”
“也真是难为你了。”
“反正我就这样耗着。我总结了一句话:想做的事做不成,不想做的事做不完。最近,我的主要任务是辟谣。豆花负责造谣,我负责辟谣。辟什么谣?她说金彧跟老板肯定有一腿。我劝她,怎么可能呢?千万别胡思乱想。她跟很多人说过,艾伦啊,葛道宏啊,铁梳子啊。说来说去,还是我来擦屁股。有一次,老板去桃花峪考察,碰巧金彧也随着济民中医院的人去了桃花峪。忘了跟您说了,金彧已经到济民中医院上班了。桃花峪有济民中医院的药材基地,所以金彧有时候会到桃花峪。有一天我接到杨县长电话,曲里拐弯地问我,晚上要不要另外给他们两个安排个地方。我装作听不懂。杨县长说,你这就是不把我当亲人了,艾伦都跟我说了,你还给我装蒜。”
有一句话,到了嘴边,他没有说出来:“你给我交个底,栾庭玉和金彧是不是已经有一腿了?”
邓林真是聪明过人,随后就说:“我想,您可能也会怀疑他们两个有一腿。我以人格和党性担保,他们的关系是清白的。老板只是跟济民中医院打了个招呼,把金彧安排进去工作而已。这算什么,这算政府关心民营企业,积极向民营企业推荐人才。当然了,一进去就当上股东,步子迈得确实有点快了。”
他当然不相信邓林的说法,但他还是说:“没有就好。”
邓林说:“刚子前天对我说,都后半夜了,豆花还给他打电话,追查老板的行踪。刚子说,在车上睡着呢。豆花说,把车开来,让我看看。刚子说,他替老板喝了两杯酒,不能开车,正等代驾呢。豆花说,你们在哪里,我去替你们把车开回来。恩师,您说说,每天这样疑神疑鬼的,像什么话。”
“你说的刚子,是他的司机?”
“我正要对您说。我现在之所以比较清闲,就是因为刚子。这个刚子,会开车,会武术,会外语,还会修电脑。这样的人,黄兴竟然因为人家流过一次鼻血,就不用了?就打发人家去养马了?”
“你说的刚子是黄兴留在济州的那个保镖?”
“是啊,现在明亮不是在负责养马吗?明亮还请了个养马师傅,两个人轮替着养马。这样刚子就可以抽出身来了。老板现在负责的事情比较多,旧城区改造涉及太多人的利益,人身安全会受到一点影响。‘老一’要求确保老板的安全,要给老板另配保安。老板谢绝了‘老一’的美意,说他还是自己想办法吧。就临时把刚子叫过来了。当然这是经过董松龄同意的。有时候,他也会回去看看那匹白马。前两天他对我说,看到明亮那么会养马,他就放心了。我对他说,明亮是谁?明亮是应物兄先生的得意门生,‘六经’注得,马养不得?就在昨天,陪老板在希尔顿接见客人的时候,我还和刚子上楼顶看了看。明亮给白马订购了苜蓿,是
内蒙的苜蓿。明亮说起苜蓿,都头头是道的。他告诉我,苜蓿是公元前139年传入中国的,最早在长安种植,本来就是用来喂养从西域带回来的御马的。苜蓿的营养价值很高,粗蛋白质、维生素和氨基酸含量都很高。吃一口苜蓿,相当于吃半块豆饼。他还告诉我,他天性喜欢马,喜欢骑马。他说,‘御’也是‘六艺’之一嘛。他愿意一辈子在‘太研’养马,为程先生养蝈蝈,在‘太研’洒扫庭除。”
就在“太研”养马,养蝈蝈,洒扫庭除?
怎么可能呢?
他清楚地记得,有一年教师节,几个弟子凑钱请他吃饭,席间大家戏言,如果可以选择,自己最愿意生活在哪个朝代。有人说民国,有人说晚明,有人说南宋。轮到张明亮的时候,张明亮借着酒意把他们数落了一通。明亮说,你们喜欢的民国,一定不是兵荒马乱的那个民国,而是林徽因客厅里的那个民国。你们喜欢的晚明,一定是闲情逸致的小品中的晚明,而不是东厂西厂横行霸道的晚明。至于南宋,你们喜欢的那个南宋也是挑拣出来的,没有靖康之耻,没有崖山之殇,而是只有西湖十景,只是一个富贵温柔乡。易艺艺当时就问,你呢,亮子?张明亮倒是一点也不含糊,声称自己最愿意生活在战国时代,乱世出英豪嘛!可见张明亮的理想从来不是什么洒扫庭除,而是扫天下。不是养蝈蝈,也不是养马,而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明亮最崇拜的人物是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明亮给自己起的笔名是小白。这是齐桓公的名字。明亮住的是四人一间的集体宿舍,但文章落款却总是要标明“写于葵丘”[2]。
张明亮其实已经向他当面表明过心迹了。这会,他脑子里就想着张明亮的话:“恩师啊,‘太研’一定要成立程先生著作编辑委员会啊。”
“你是说——”
“这个位置不能让别人占了,您一定要当这个主任。”
“等程先生回来了,再说吧。”
“到时候,您不方便说,我来替您说。”
“你的意思是,我来当主任,你来当副主任?”
“我?”张明亮说,“我听您的。您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您让我做一根蜡,我就蜡炬成灰泪始干。您让我做一只鸟,我就青鸟殷勤为探看。您让我做桃树,我就多结桃子。您让我做桑树,我就多长叶子。”
张明亮本来是个老实人,是个不说客套话的人,那天竟然冒出了这么一堆话。
他很想对张明亮说,我倒愿意把你留下来。如果你真想留下来,我可以去跟程先生说,跟葛道宏说,跟董松龄说。我相信,他们会给我这个面子的。问题是,你是在职博士,读博士期间,你还领着原单位的工资呢。把你留下来,你对原单位怎么交代?你跟原单位是有协议的。人家要告你违反协议呢?
出于爱才心理,我倒是想过,如果他掏钱就可以解除与原单位的合同,那么我倒愿意帮他把这笔钱先垫出来。问题是,小荷怎么办?小荷是贵州遵义一所中学的英语老师。留下了张明亮,也就必须把小荷调过来。把小荷安排到附中教书?济大附中可不是轻易能够进去的。他还曾经想过,就让小荷做程先生身边的工作人员吧。还有,他的父母怎么办?张明亮是独生子,父母年事已高,这些年都是小荷在照顾。
一大家子人呢。是不是要先买房?市内商品房,一天一个价格,一个穷博士,你能买得起吗?哦,想起来,就让人头皮发麻。
正是因为考虑到这些,他劝张明亮,关于以后工作的事,要和小荷多商量。
张明亮说:“男人嘛,事业为主。”
这话我可不爱听。丢下父母,抛妻别雏,有违人伦啊。
这会,他听见自己说:“从桃花峪回来,我一定找张明亮好好谈谈。”
白色巡洋舰早已驶出了济州,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两边是麦地。麦子已经收割,光秃秃的,就像刚剃光的头。麦地里偶尔可以看到玉米秧子,那是麦子收割之前已经套种下去的。不时出现一些丘陵。丘陵上长着杮子树。过一个收费站的时候,邓林也非常守规矩地在后面排队。收
费站一边的田地里,人们在种植水稻。稻田旁边的那片地,则是棉花地。棉花尚未吐絮。他的思绪一下子飘得很远,想到了小时候随母亲在地里拾棉花的情景。到了深秋,地里只剩下了棉花秆,一半倒伏,一半支棱,全是褐色的,接近于黑色,有如山水画中的枯笔。他和母亲会将那些没有来得及吐絮的棉铃也摘下来。那东西其实没用,摘它们纯粹是出于习惯。或者是出于对它们的爱怜,似乎担心它们受冻。
棉花地头,野花在静静地绽放,就像绽放在梦里。
他好像又看到了母亲,心中一阵绞痛。
去年没给母亲上坟,今年一定要去,再忙也要去。当然,首先得找到母亲的坟。母亲的坟在村西的土坡上面。村里的人死了都埋在那里,后人通常在坟前种一棵树,通常是柏树。柏树长得很慢,今年什么样,明年好像还是什么样。只要认出了那棵柏树,就认出了母亲的坟。前几年市场上崖柏突然吃香,人们到山上到处搜寻崖柏,做成木雕、手串。崖柏很快就砍完了,有人就打起了柏树的主意,将柏树烘干了冒充崖柏。一夜之间,坟地上的柏树就被偷完了。前年他去给父母上坟的时候,发现各家的坟头新栽了旱柳,是公安局为平息民愤栽上的。我又怎么能够通过那焕然一新的旱柳,确定哪座坟头才是父母的坟呢?那天我特意带了保温箱,里面装的是从本草镇上买来的油炸麻糖,是父母生前最爱吃的。小时候,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母亲才炸上几根。
我带着保温箱,本来是想让父母趁热吃的。
他的喉咙咕咚一声。
他想起来,那天半夜醒来,他发现自己在睡梦中将枕头垫得很高。他在梦中寻找母亲的坟,因为一直朝一个方向看,他竟然落枕了。早上起来,他又去了一次坟地。他歪脖而登高,俯看着死去的芸芸众生,仍然没能确定,哪个才是母亲的坟。
车队缓缓向前,终于到了收费口。收费口没有收邓林的钱。显然,这个车牌号在收费站的电脑里是有记录的。横杆升了起来。
收费员说:“首长慢走。”
邓林随口哼了一句:“丛林中有一株蔷薇,朝雪般地放光辉。”
过了收费站,邓林突然说:“有件事,我想求恩师。能不能跟老板说一下,让我去桃花峪?”
一开始,我们的应物兄没有听懂:现在我们不就是往桃花峪走的吗?但随后,他明白了,邓林是说,自己想顶替杨县长。
“我的话管用吗?”
“您都看到了,在济州,我几乎什么事都能办成。刚才过收费口的时候,我其实想交钱来着,但人家不让交。您都看到了,前面的栏杆是自动升起来的。严格来讲,这就违反规定了。如果有人去告,一告一个
准。所以说,在一个地方待久了,难免会犯错误。谨慎谨慎再谨慎,也没用。您不会眼看着我犯错误吧?现在您知道了吧,我为什么不要孩子?这是高危职业。我可不想连累孩子。”
“父母不催你要孩子啊?还是要考虑老人的心。”
“好吧,我也跟您说说,这次到桃花峪,除了双林院士的事,我还要干什么。老板当初去深圳领人的时候,带去了三个人。除了杨县长,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混得更惨,只混到桃花峪的商业局局长,副处级吧。他是杨县长带过去的。这哥儿们说起来还是个文人,琴棋书画都会一点,最喜欢画老虎,画武松打虎。前不久,出事了。他父亲死了,他大操大办,被人告了。没办法,书记就把他给撤了。书记点头了,杨县长也就不便再说什么。杨县长本来打算,等风头过去了,再给他安排个闲职,比如文化局局长什么的。他倒好,一点沉不住气,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声称要告这个、告那个,严重影响了干部队伍的稳定。有人就要求查他。这一查,问题当然就来了。私设小金库啊,出差坐了头等舱啊,公款宴请超标啊。什么都出来了。你不是喊着要打虎吗?好啊。你是武松,就不怕老虎,但你不是武松。你是谁?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武大啊。你说你,一个武大,一会斗西门,一会打老虎,不是找死吗?”
照这么说,还没有敬修己过得好呢。
“判了五年。谁都没想到,他竟然藏了那么多名人字画,足有上百幅。光是书法作品,启功的,欧阳中石的,沈鹏的,就有几十幅。虽然事后认定,大多数都是假的,甚至是根据假的复制的,但受贿的帽子已
经戴牢了。当然也从院子里挖出了一些金条。因为他属于小鱼小虾,所以媒体懒得报道。没关在桃花峪。关在哪?其实就关在济州,就在茫山,就关在敬修己曾经住过的地方。这次去桃花峪,我还得去看看他的家属。为什么见他的家属?因为他的儿子是我的干儿子,已经上中学了。有一年他带着孩子来老板家拜年,老板不在家,他就在这儿等着。那孩子就跟我玩到一起了。孩子本来叫我叔叔。事后,他非要孩子叫我干爸。干爸就干爸吧。就在前几天,他老婆给我打电话,说儿子想见干爸。他老婆对他不离不弃,倒是让人感动……”
公路把前面的丘陵劈开了,车开过的时候,噪音很大,是那种唰唰唰的声音。邓林也暂停了讲述。驶出丘陵之后,《苏丽珂》的声音又浮现出来了:
你这唱得动人的小鸟,
我期望的可是你?
当邓林恢复讲述的时候,那声音就低下去了。邓林说:“我这个人心软啊。那孩子小时候我抱过的,给他擦过屁股的。这次去,除了看干儿子,我还得让他老婆转告他,为了儿子的前途,他还是要学乖一点,在里面该闭嘴就给我闭嘴。我也得告诉他老婆,他在里面没受什么苦,已经不错了。让她别在外面大呼小叫的,又是发帖子,又是发微信,以为全天下就数自己倒霉。那是你自作自受。有一天,狱长来找老板。老板没见,让我替他见了。我问有什么事,他拿出了一封信。我一看信封,就知道怎么回事了。里面什么也没写,只是用牙膏皮画了一窝小老虎。我说那就别寄了,撕了算了。我请狱长大人吃了顿便餐,随便聊了
聊。狱长说,关的人太多了,不好管理。我就跟狱长提到了国外管理囚犯的一些经验。比如墨西哥,墨西哥也是囚犯太多,不好管理。怎么办呢?就从囚犯中选一些人去管理。狱长问,墨西哥很乱吧?我跟他说,千万不要小看墨西哥。首先,人家是人口大国,有一点三亿人呢。其次,因为紧邻美国,近水楼台先得月,所以人家的市场化程度、全球化程度,比我们都要高,人均收入达到一万美元了,牛得很呢。”
前面出了车祸。
一辆车撞弯了隔离带,后面一辆车紧跟着追尾了,车头瘪了,玻璃碎了一地。又一辆车追了上去,但撞得不要紧。消防车和清障车正从对面驶来,它们得过一会才能绕过来。邓林放慢了车速。有个司机站在隔离带外面打电话。打着打着,突然向后一躺,栽到外面的沟里了。随后,警笛响起来了。奇怪的是,警车是从对面的车道上驶过来的。显然,警察并不是奔着这场车祸来的。对面的车道上,显然也有一起车祸。
邓林嘴巴没停,接着往下讲:“我就跟狱长说,所以啊,墨西哥的一些经验,也很值得我们借鉴。您应该能听出来,我就差直接说了,就是将那哥们提拔成牢头狱霸。狱长当然听懂了,回去就找他谈话了。先安排他负责出黑板报,从文字到插图,都由他一个人负责。你不是喜欢画老虎吗?粉笔管够,水彩管够,画去吧。然后又安排他负责给人犯讲解政策。他呢,讲来讲去,就又讲到了武松打虎。意在向别人说明,他只是小老虎。您说气人不气人?这两天,听说他安静了,不喊冤了,不再给别人寄老虎了。听说血脂也不稠了。这就对了。再他妈的胡乱寄信,人品就败光了。估计过段时间,就可以放了。恩师,您觉得,我对
朋友,已经够意思了吧?”
邓林说得非常动情。
《苏丽珂》一直在播放着,就像背景音乐,就像在给邓林的话伴奏。邓林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没有道理。那笑声初听上去是粗放的,但又戛然而止,随后又笑了起来。那笑意又在邓林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有点苦,还带着一点腼腆。《苏丽珂》还在低声回响。因为邓林的笑声,他觉得,乐词与怨词、哀声和乐声,突然间显得相悖又相谐,简直难分彼此。
他依然分不清那是男声还是女声。他脑子里倒是闪过樊冰冰的名字,但又觉得不像。樊冰冰的声音有一种夸张,而这个声音总的来说还是比较内敛的。他想起自己曾在课堂上讲过一个故事。遥想当年,哟,这个“当年”有点远了,都远到春秋了。不过,虽然远到了春秋,但想起来仍然历历在目。说的是孔子跟师襄学琴的故事。有一首曲子,孔子虽然不知道谁作的,却很喜欢,觉得听上去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就反复地弹奏那首曲子。后来,孔子竟能从曲子中感受到作曲者的模样:黑脸膛,高个子,目光明亮,视野宏阔,像个统治四方诸侯的王者。孔子就想,这人不是文王又是谁呢?他把这话告诉了师襄,师襄吃了一惊,恭恭敬敬地对孔子行礼,说:“夫子,您弹的正是《文王操》。”
与孔子相比,我就是个乐盲啊。
后来他才知道,演唱者跟樊冰冰还真有点关系:他是樊冰冰的男朋
友。
这当然是小事。与这首歌有关系的另一件事,才算是大事。那件事是栾温氏八十大寿之后发生的:有一天,人们终于找到了多日未归的豆花,她躺在慈恩寺的长庆洞里,正拿着手机听着这首歌。那时候,她已经疯了。她的身边有两个扣在一起的瓦盆,瓦盆里盛着她的孩子。那孩子尚未成形,像剥了皮的兔子。
[1]沈括《梦溪笔谈·乐律》:“古诗皆咏之,然后以声依咏以成曲,谓之协律。其志安和,则以安和之声咏之。其志怨思,则以怨思之声咏之。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则诗与志、声与曲,莫不安且乐;乱世之音怨以怒,则诗与志、声与曲,莫不怨且怒。此所以审音而知政也。”
[2]据《左传》《孟子》《谷梁传》《史记》记载,公元前651年,齐桓公会诸侯于葵丘,以周天子的名义给他们立规矩:不得擅自改立太子,不得以妾为妻,不得让女人参政,不得随意修坝垄断水利,不得阻止邻国来买粮食,等等。虽然最先违背这规矩的就是齐桓公本人,但葵丘之盟,毫无疑问是齐桓公一生中的高光时刻,相当于做了联合国秘书长。八年后,齐桓公死了,他的五个儿子互相攻打,想不起来为他殓尸,硬是把老爹给放臭了。《史记·齐太公世家》记载:“桓公尸在床上六十七日,尸虫出于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