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炼画的那份路线图有个问题。
它不像地图,列出蛛网般的路线和南北方向,而是趋近山鬼的山谱——整张路线图,就是幅风景画,让你看到栩栩如生的山头山脊山形。
也就是说,你得很笨地举着图,去比对周围的山头形状和高低排布是否和图上一致,形状对上之后,才能根据尺寸去确定具体地点——难怪骑在牦牛背上的阎罗,是时时刻刻高举着图张望的。
好在,图的下方有片湖泊,这就大大缩小了排查范围:虽说昆仑山地界,高原湖泊不止一个,但有这特征,总好过在五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山地地毯式搜找吧,而且,冼琼花直觉,画的就是营地这一带——附近也有湖泊,又是史小海出事的地方,还出现了山蜃楼,这儿要是没点蹊跷,太对不住这些巧合了。
她嫌弃这图太不用心:“从上古到现在,山间地震都不知道多少次了,加上雪崩、沉积、塌方,很有可能山形早变掉了,光凭山形去认,既不保险,出错的几率也高。”
景茹司觉得她太吹毛求疵了:“况家先祖就是个工匠,他哪能考虑到这么多?再说了,阎罗既然根据这图找到了东西,就说明没有这种差错发生嘛。”
说话间拉下门帘,看外头的沉沉夜色:“现在太晚了,看不清。等明儿天亮,就能确定位置了,希望咱们运气好点,能尽快找到段孃孃的尸体,还有另外那几个失踪的人。”
其实在景茹司心里,万一真的前路凶险,段文希的尸体不找也罢,相信段孃孃也能体谅,还是那句话,总不能为了个死了几十年的,赔上活生生的人命吧。
只是,山户的八人队,只回来一个痴呆的史小海,这么大的事,说什么也得追查出个由头、给大家一个说法——堂堂山鬼家,死了人都不敢追查,也太窝囊了。
***
距离天亮还早,总不能干等,大家各自回帐补觉。
江炼走时,犹豫了一下,还是折回孟千姿身边,低声问她:“没事儿吧?”
孟千姿笑笑,说:“没事。”
说完了,又有点惘然:“最初看完水鬼的视频,其实我心里没什么波动,就是觉得他们倒霉,还觉得水鬼真是没用,自家的事,要求到别人头上。但是啊,打过交道之后,就不一样了。”
打过交道之后,对方就不是平面的了,有血有肉,有喜有怒,有一张带笑的脸,会满怀希冀拜托,会忐忑不安等待。
她不想做那个带去坏消息的人。
江炼嗯了一声:“我懂。”
孟千姿想了想:“你说,如果那颗麒麟晶是完好的,事情……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明知这种假设没意义,还是忍不住去想。
江炼说:“黄帝一族也不傻,蚩尤族人能想到的法子,他们会想不到吗,最终没去做,一定是有原因的。如果漂移地窟里那些葡萄串就是麒麟晶——麒麟要用两千年才育成一颗,息壤造就了成百上千,两者放在一起,真能一样吗?”
……
真能一样吗?
这个问题,一直在孟千姿的脑子里盘桓,果然有所思就有所梦。
她做了个梦。
梦见宗杭的女朋友易飒,那个在水鬼的视频里出现过的,安静清瘦,留着齐到颌边的短发,但眉目间总透着股犟劲儿的姑娘。
而自己拎了串好大的葡萄——孟千姿没实地见过漂移地窟里的那些,只是听说是葡萄串形状——所以折射进梦里,就是一大串葡萄。
她不断地从梗上把葡萄揪下来,左一颗右一颗地塞给易飒,话说得又快又急:“吃,多吃点,没准多吃几颗,又能多活几年呢。”
易飒手里满捧葡萄,低头看了会,没吃,然后抬眼看她,问:“如果吃多了,病发得更快呢?”
孟千姿被问住了,答不出来。
她只是愣愣站着,后来,易飒不见了,那串葡萄也不见了,她一个人站在昆仑山的垭口,天阴沉沉的,风声如同响哨,半空飘卷着一蓬蓬灰白色的雪粒。
好冷啊,梦里,她蹲下身子,缩成一团,裹紧羽绒衣,再裹紧。
……
景茹司被身侧的动静惊醒,拿手机照着亮看时,就看到孟千姿把睡袋口攥得死紧,人在里头蜷成了一团。
瞧瞧把这孩子给冻的。
景茹司叹了口气,拽过自己脱下的羽绒衣,加盖在了孟千姿的身上。
***
第二天不用拔营。
依着往常,孟千姿这一觉大概要睡到下午,但心中有事时,人很难睡得安稳,再加上一大早,外头就窸窸窣窣好多声音,她愣是正常醒了。
帐篷里没人,她的睡袋上,又加盖了两层,应该是四妈和七妈给她添的。
孟千姿躺了会,听到史小海在外头嚷嚷:“那里!那里!掉下来,轰!”
何生知压着嗓子训斥他:“你小声点!孟小姐还在睡觉!”
这对答提醒了孟千姿,今天势必不得闲:得派人去探查史小海遇袭落崖的地方,还得根据江炼昨晚画的路线图,找出阎罗和段太婆当年的目的地。
她很快穿上衣服,先探身拉开帘门,一股冷风嗖地灌入,冻得她立马精神了。
今儿天气不好,跟她梦里一样,阴沉灰蒙,便携装的撕袋式漱口水和洗脸湿巾都快冻成冰坨坨了,孟千姿懒得喊人做事,索性塞进怀里去捂。
向外看时,见到四妈七妈她们,正带着人站在谷地边缘,或拿画纸,或捧平板,或持手机,对着不同的方向比对。
孟千姿心中咯噔一声:就一幅画,一目了然,是或不是,那不是分分钟就能判定吗?拉这么多人一起看,看这么久都还不确定,大概率是因为,画上画的,并不是这儿。
如此想时,忽然看到神棍从不远处经过,还大剌剌背负着手,跟领导下基层视察似的。
孟千姿皱眉,心说这人怎么忽然摆起派头来了,再一看,心头一紧,大叫:“神棍!”
神棍循声回望,然后加快脚步过来:“啊?”
孟千姿又惊又怒,指向他背后:“谁把你绑上了?”
难怪神棍走路时,是那么一副一言难尽的姿势:他的双手,居然是反剪着绑在身后的。
神棍兴高采烈:“我自己啊,主动要求的!”
不待孟千姿再发问,他已经滔滔不绝:“鉴于我已经连续两次说出了非常古怪的话,我觉得,我这个人太捉摸不定了,再发展下去,会不会更加失控呢?这可不行,本着对自己和他人都负责任的态度,我主动要求把我自己控制起来,这叫防患于未然。”
阖着是这么回事。
孟千姿沉默了一下,其实她也觉得,这样比较稳妥:神棍她是可以信任的,但如果这个神棍已经不再纯粹,掺进了别的什么呢?
她看向神棍:“你从前做梦,现在说怪话,你觉得……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是像阎罗那样,身体里还有第二个人吗?”
神棍白了她一眼:“孟小姐,我都五十多了,活了大半辈子,才发现自己身体里有第二个人,我也太迟钝了吧?再说了,我又没吃过麒麟晶,阎罗找到麒麟晶那会儿,我正吃百家饭呢。”
“我觉得吧,这是一种潜意识,随着我对整件事的切入,慢慢被激活的。一开始,在电信营业厅听到冼家妹子说出的‘山胆’两个字,跟个开关一样,咔哒一声,开启大幕。”
“之后,每次有新的进展,我就会想起什么,想起的事儿以梦的形式呈现,后来,经历的多了,这种潜意识开始往显意识转变了,会突然从口头上蹦出来。也许,再过一段时间,那些事儿,会完全成为我的意识和记忆,我都能给你们把前因后果给讲出来。”
孟千姿嗯了一声,欲言又止,顿了顿,她压低声音:“神棍,你会不会真是……蚩尤方的那个内应啊?”
她声明:“我没有诋毁你的意思啊,他是他,你是你,咱们摆事实讲道理。”
“你做的那些梦,说的那些话,给人的感觉,是你在封箱现场、你偷偷和神秘人接头,你偷了凤凰翎和龙骨灰烬给对方,还表示要继续去找龙骨,你做了叛徒,东窗事发被开膛剖肚,你甚至还知道,蚩尤小队去挖死的麒麟。”
神棍想伸手推推眼镜,可惜了,手被绑着,鼻梁上渗汗,时尚的镜架欲坠不坠。
他结巴:“这个……是有可能的,但是,我们看问题,要……要考虑到多种情况,不能一叶障目,你看现在社会新闻上的反转很多啊,也许……也许……”
他拼命想“也许”出另一个可能性来,但越急就越没辙,这一下,不止鼻梁,连额头鬓角都冒汗了。
孟千姿体贴地帮他把眼镜往上托了托:“还是那句话,就算你是,我也不会歧视你的,这都几千年下来了,谁这么无聊去翻这种旧账啊……江炼呢?”
话题终于从“内应”这事上移开了,神棍暗自松一口气:“睡觉呢,半夜贴神眼,他也累得要命,昨晚回去,衣服脱了一半就睡着了……你找他有事啊?”
孟千姿“哦”了一声,如果腿脚方便,她多半要过去闹他了,但现在拖了条病腿,总不能爬过去。
正待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忽听到景茹司叫她,转脸一看,景茹司正揪捻着手里的画纸,气喘吁吁地过来,还没近前就抱怨:“要命了,不是这儿,我这看来看去,画的都不是这儿。”
孟千姿一愣。
她跟冼琼花的看法一致,这片营地,既有湖泊,又是史小海出事的地方,还在山蜃楼中显像了两次,不可能只是巧合。
她想了想:“会不会是地形变化?几千年了,各种各样的地质作用,不可能还跟当初一模一样。”
景茹司瞪她:“你四妈是老了,人还不蠢,这种情况我会没想到?它可以地质作用,也可以雪崩或者塌方削了一块山头,但是大体的轮廓不该变,但现在的情况是,它的轮廓都是不对的!完全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