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着旧例,端午这日,昆明池是要赛龙舟的,西长京阖城的百姓携家带口,拥到昆明池边观看这一年一度的盛景,所以到了端午这日,昆明池边水泄不通,无数人带了蒲扇、竹席、坐卧之具,并果子饮馔,点心糕饼,席地而坐。至于那等富贵人家,自有豪奴提前数日便占了湖边观景上佳的位置,搭了看棚,张开帷幄,护着主人饮酒作乐,只待观龙舟竞发。
更有那做端午节生意的小贩,于人山人海中穿梭叫卖应节之物,譬如雄黄、角黍、糕饼、彩丝……形形种种,繁华不堪。
裴诜站在端午节的毒日头底下,只觉得豆大的汗正从额头上沁出,他举袖拭了拭汗,哭丧着脸,对攀在树上正四处张望的锦衣少年说道:“我爹知道了,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那锦衣少年攀在树上,放眼望去,湖边密密麻麻,何止有千人万人,声音中不由带了几分气恼:“这会儿知道怕了?早先干吗去了?你明明知道阿稻那个人,最是滑头不过,怎么他说,你就肯信?”
裴诜不由带了几分委屈:“我怎么知道他会诳我,毕竟阿枕也在呢,谁知他竟然带着阿枕一起跑了。”
那锦衣少年从树上跳下来,沉吟道:“阿枕人小腿短,走不快,平日不过行数步,便要姆姆抱,阿稻带着她,走不远。只是此处人多,实在难寻。”
裴诜不由抖了抖:“殿……”方才说了一个字,那锦衣少年瞪了他一眼,他便讷讷改口:“小郎君,还是赶紧告诉我爹,叫他调动禁……调动人手来寻吧!”
锦衣少年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上沙土中飞快地划出痕迹,边画边讲:“你看,这是昆明池,这是曲江,这道吞虹桥,是绝佳的观赏龙舟之处,但桥上人多,他们两个年纪小,必占不得好位置,这里,是漱玉亭,亭边多柳树,素日有荫凉,阿枕怕热,八成他们两个会在这里,我们先过去寻。”他扔掉树枝,拍了拍手,说道:“若是漱玉亭前寻不到,那就再去白龙桥底下,若是此二处都寻不着,回去告诉你父亲也不迟。”
裴诜连忙点点头。
却说白龙桥底下大石上,阿稻正拿了一块花糕,与阿枕一起分食,两人吃得津津有味,只是阿枕年幼,粉团一般的脸,用两只小手捧着糕饼,吃得满脸都是碎屑。阿稻便伸手替她擦拭,说道:“这里是不是很好?又荫凉,待会儿又能看到龙舟。”
阿枕笑得两眼弯弯,捧着糕饼。忽闻昆明池上如骤雷一般响起鼓声,旋即两岸喝彩声暴起,震动云天,原来是龙舟开赛了,只见琉璃一般的湖面上,几艘狭长的龙舟便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快地划向前方,龙舟经过之处,两岸观者如堵,喝彩声惊叹声几乎快要将龙舟的鼓声都压下去了。
阿枕连忙站起来,只是她人小腿短,踮着脚张望,阿稻却将糕饼往嘴里一塞,抱起阿枕,让她坐在自己肩上。阿枕快活地咯咯笑,说道:“看到了!看到了!”阿稻扛着妹妹,快活地看着湖上龙舟竞发。两个人正高兴时,忽然一张偌大鱼网从天而降,将他们牢牢兜住,阿稻大惊,待要去摸腰间的匕首,阿枕已经哇一声哭出来。
阿枕哭了一路,裴诜自不必说了,被阿枕拳打脚踢,还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阿稻倒是镇定,在车里一言不发,临下车之时,才问:“你们如何找得我们?”
那锦衣少年一路骑马押车送他们俩回来,此时冷笑一声:“连昆明池的地势都没弄明白,还想要溜出去看热闹?”
阿稻瞪了他一眼,锦衣少年便道:“你瞪我做什么,看回头是不是这般问你。”
阿枕在车上直哭出了一身汗,被姆姆接过去,洗过澡,换了衣裳,连头发都重新梳得整齐,手臂上又系了五彩丝线,被姆姆抱了去南薰殿,只是眼睛肿得如同核桃一般。只见阿稻连衣裳都没换,就老老实实跪在南薰殿前。
阿枕便伸出手,姆姆拗不过,只得将她放在地上。阿枕挪着小小腿儿,扭啊扭走到阿稻身边,看了看阿稻,扑通一声,也跪下了。
只听帘栊声响,两个宫娥掀起帘子。今日虽是过节,但皇帝素来避此节,因此燕居宫中,此刻只披了件素色外衣,手里拿着一根光可鉴人的竹尺,沉着脸走到阿稻面前,还没说一句话,阿枕小小的身躯已经扑上前,抱住了皇帝的腿,扯开嗓子嗷嗷大哭:“阿爹,不要打阿兄,你就打我吧……是我让阿兄带我去玩的……不怪阿兄……”
皇帝手中的竹尺不由垂下来,阿枕哭得惊天动地,气噎声堵:“阿爹不喜欢阿枕了吗?阿爹生气了吗?阿爹就打阿枕好不好?”
皇帝将粉团子似的女儿抱起来,阿枕抽泣着伸出小短胳膊,试图去搂住皇帝的脖子,但皇帝硬起心肠,将女儿塞进姆姆怀中,浑不顾阿枕哇一声又哭起来,只冷着脸问跪在地上的阿稻:“你错在哪儿?”
阿稻垂头丧气,说道:“不该带妹妹出去,既带出去了,就不该叫人抓回来。”
皇帝还是沉着脸:“你阿翁是当世名将,你小叔叔跟着他学兵法数年,若是连你都抓不回来,那也白学了。”
阿稻有些不服气:“那是因为我带着阿枕走不远。”
“给你一匹马,你先走三天,看你小叔叔能不能将你追回来。”皇帝的话音未落,帘栊声响,皇后已经从殿中出来,阿枕一见了她,连假哭都忘记了,仰着嫩嫩的脸,伸出小短胳膊,叫了一声“阿娘”,到底又挤出几颗眼泪,鼻尖红红的,要多可怜有多可怜,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皇后有些啼笑皆非,看了看皇帝手里的竹尺,没有搭理女儿,却将竹尺接过去,问阿稻:“知道你必然不服,也别说昆明池了,就宫中太液池这周近,给你一炷香的工夫,你好好藏起来,燃一炷香后,若是阿娘寻不出你,就免了这顿打,若是寻得出你,你就好好认错,老实挨打,再别掂记出去玩。”
阿稻倒也痛快,说道:“阿娘若是亲自来察看,那就是欺负我年幼了,您只能说与父皇,我藏在何处,不能亲自来池边察看。”
皇后点了点头。
阿稻拔腿就跑,头也不回。阿枕睁大了眼睛,一会儿看看父皇,一会儿看看母后,最后打了个呵欠。
阿枕哭累了,到底仗着自己年幼,四仰八叉躺在父母的床榻上沉沉睡去,姆姆在一旁,替她轻轻打着扇子。
隔着几重珠帘,帝后坐在幽深殿中,一时无言。
过得片刻,皇帝终于忍不住抱怨:“我就说该狠狠打一顿才是。”
皇后摇了摇白纨扇,说:“待会儿把他从假山石子里揪出来,你再打也不迟。”
皇帝问:“你怎么知道他会藏在假山石子里?”
“我生的,我当然知道,脾气也不知道像谁,不试一试,总不肯服输。”
皇帝故作气恼:“你这是话里有话?”
“陛下听出来了?”皇后故作讶异,“臣妾惶恐。”
“无法无天,胆大任性!”皇帝极力作出生气的样子,但想到过会儿可以亲自打儿子,还是忍不住笑了。
帘外明晃晃的太阳,端午节的午后,殿里有清凉的香气,是菖蒲艾叶,并着沉水香。
皇帝眯着眼睛看了看快要燃尽的那炷香,起身对皇后道:“娘子稍待,我去把那小子揪出来。”
“去吧。”皇后笑吟吟的,“别打太狠,记得打肉多的地方。”
皇帝轻袍缓带,意气风发,走出殿门,去享受教训儿子的乐趣。
阿枕这一觉好睡,等醒来的时候,见父母都在,顿时开心得不得了,高高兴兴陪着父母用了晚膳,忽然想起来:“阿兄呢?他没有挨打吧?”
帝后对望一眼,皇后从容道:“他下午在太液池玩了一下午,这会儿累了,就回去睡了。”
阿枕到底年幼,很好糊弄,马上就高兴起来,伸着胳膊搂住父亲的腰:“阿爹晌午好凶,我还以为阿爹真的要打阿兄。那我可生气了,一辈子不理阿爹了。”
皇帝抱着粉妆玉琢的女儿,偷偷朝皇后夹了夹眼睛。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至于阿稻,他正趴在床上,一边任由内侍给自己涂金创药,一边百思不得其解。太液池方圆数里,可藏身处何止百处,怎么自己就会被径直揪出来,只好服输认打。
还是要好好奋发上进。阿稻痛定思痛,心想,无论如何,得让父皇答应送自己去跟着阿翁学兵法,至不济,也得跟着裴诜去禁军中学习学习,演练演练。
起码下一回不能让父皇那么痛快,揪出来便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