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这日,朝中休沐放假。只因此日乃是冬节之始,坊中酒肆开始酿冬酒,民间各家要舂糕饼,更有旧俗,要用金银花、野菊花等煮草药汤,用以沐浴,一冬不生疥疮。
裴家原是武将世家,这一天亦要煮草药汤,男丁人人洗沐,他家的方子不比别家,秘不外传,疗愈骨伤特为有效,也因此熬了草药汤,裴献便告诉裴源:“给殿下送一些去,只怕路上冷了,外头要厚厚裹上才好。”
裴源却是忧心忡忡:“殿下一早就进宫去了,还没出来呢。”
裴献不由得也叹了口气,这么多天以来,朝中争执不下。崔倚虽然被截回来了,连同他的女儿一起,被软禁在平卢留邸,依着皇帝的脾气,就该锁拿下狱,用刑审问,但太子坚决不允,不仅不允,还坚持崔倚是清白的,柳承锋不过是虚言构陷,但朝中群臣另有打算,故而僵持多日。
裴献不禁摇了摇头,说道:“朝中吵了这么多天,吵来吵去,都齐了心想定崔倚通敌叛国之罪。”
裴源亦明白其中的微妙之处,他皱着眉头道:“其实此事只凭那加里的口供,一点儿实据都没有,偏加里被灭了口,死无对证,就剩那个伤得奄奄一息的柳承锋,一口非要咬死崔倚,朝中又无法与揭硕对质,自然无法查证。”
裴献沉默了片刻,方才叹道:“这个局,做得老辣啊,让崔倚百口莫辩。”他心里一直影影绰绰,觉得哪里不对,但到底何处有问题,却一直说不上来,只觉得设计此局之人,不仅极为阴险,而且对朝中上下的人心,揣摩得十分透彻,如此手笔,似乎并不是柳承锋这种年轻公子能办得到的,背后似乎另有高人。他不由叹了一声:“崔倚是否通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和群臣都要凭借此事,给崔倚安上通敌的罪名,就算不成,也势必要借此裁撤解散崔家军。难得在崔家这件事上,陛下与群臣上下一心。”
裴源亦是深忧此处,此事若只是皇帝一人藏有私心,其实不难转圜,但朝中群臣,其实人人皆知,此乃一个天大的良机,可以将朝中视为大患的卢龙节度使一举扳倒,从此再无藩镇之忧。所以即使觉得那柳承锋口供破绽百出,却也人人称崔倚必有通敌之举。
裴源道:“殿下曾经对我说过,揭硕虽败,但仍旧未动摇根本,随时可犯境,此时裁撤定胜军,令朔北防卫空虚,并非良机,所以无论如何,他想争一争。”
裴献点了点头:“是啊,殿下说得对,此时若裁撤定胜军,并非良机。但这样难得逼迫崔倚不得不就范的机会,朝中上下,焉肯放过?再说,朝中大部分人都想着,揭硕真若犯境,自可以派兵而战,毕竟又不止定胜军能战。但若是不裁撤定胜军,将来想要撤藩的时候,只怕还有一场伤筋动骨的大战,朝中再也无力支撑那样的大战了,孙叛刚平,休养生息恐怕还得七八年,才能稍复元气。”
裴源道:“殿下今日进宫,八成还是想说服陛下,但陛下其实早就已经拿定了主意,外头又有群臣的支持,只怕殿下难以相劝。”
裴献则是忧心忡忡:“陛下对崔家父女,颇有成见,偏殿下执意要立崔氏为太子妃。陛下素来又不怎么亲近太子,唉……”言到此处,后面的话就没法再说了,他不由又叹了一声,往窗外看了看。从一早起来,天气就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压得天际低低的,午后又下起雨来,这初冬的雨,如银丝,如亮线,密密麻麻,将天地交织在其中,不过片刻,地上积了一层水,风吹得雨四散飘扬,愈发显得冷。裴献身上有旧伤,屋子里早就生起了温暖的火炉,但仍旧觉得有砭骨的寒意,全身关节都在隐隐作痛。
崔倚也收到了裴献特意派人送来的草药汤,桶外裹着厚厚的稻草,所以药汤还是滚烫的,于是他舒舒服服地浸了个药浴,然后换上了絮棉的夹袍,这才踱了出来。
这留邸里也早就生了炭火,桃子还在炉子上烤着白果、芋头等物,崔琳则在炉边煎茶,见崔倚出来,笑着问:“阿爹如何不多浸一会儿?”
“泡得太久,也体虚眼花。”崔倚坐下来,桃子已经剥了一小碟烤好的白果,他拿了一颗来慢慢吃了,又见外头冷雨潇潇,不由道,“这时候下雨,可比下雪还要厉害,只怕夜里就要结冰,是所谓冻雨。”
崔琳心中一酸,知道父亲是想到了营州,营州此时只怕已经下雪了,她伸手去拿煎好的茶,欲奉与崔倚,笑着本想说什么,不料不知何故,或是衣袖带到,竟将茶盏打翻,茶泼了整个书案,崔琳不由得一怔。
只听“咣啷”一声,裴献手中的茶盏不知不觉落在地上,裴献哪还顾得上茶盏,早就已经站起来,也不管满头大汗的内侍,掉头就要往外走,裴源跟在后头,一路唤左右:“快备马,快取朝服来!”
裴献跟裴源一起赶到西内的时候,李嶷已经跪在雨里足足有大半晌了。
起初是又因为崔倚之事起了争执,皇帝震怒,叫他滚出南薰殿,就跪在殿前,一直跪到令他起来为止,李嶷似是心灰透了,也不争辩,走出南薰殿,就在殿前跪下了。
皇帝本来气急了,后来下起雨来,袁常侍见机劝道:“陛下,还是令太子殿下起来吧,外头都下雨了。”
皇帝心口熊熊怒火,一点未熄,怒道:“朕说了叫他跪到朕叫他起来为止,别说下雨,便是下刀子,也叫他给朕跪着。”袁常侍见实难劝解,又见外头的雨越下越大,本来是飘飘洒洒的雨点,此时檐下已经渐渐连成无数条雨线,而李嶷跪在丹陛前,早已经全身湿透,但仍旧一言不发,显然是不打算开口求饶了。
袁常侍觉得眼皮直跳,知道这位太子殿下的脾气,亦深明白皇帝的脾气,是一定要人认错求饶才肯罢休的,心里只担心出事,连忙给身边小黄门使个眼色,示意速速去请皇后。
皇后闻讯冒雨赶来,此时雨已经下得更大了,殿宇四周,皆是白茫茫的一片,皇后身边的宫娥虽替皇后举着油绸大伞,但皇后的衣袖裙角亦濡湿了不少,皇后看到跪在大雨中的太子,自是一惊,待得进得殿中,只见皇帝兀自在殿中走来走去。
皇后便柔声劝慰:“陛下,既已经令太子在殿外跪了足有大半日了,再跪下去,只怕伤身。”
“糊涂!”皇帝一想便又动了怒气,“这都多少天了!每天上朝,就逼朕!非要说崔倚是清白的,柳承锋等人的口供都作不得数,朕要杀崔倚,他就只差骂朕是昏君了。这么维护崔倚,难道崔倚才是他亲爹?”
“陛下这是气糊涂了,太子素来挺有孝心的。”皇后又劝道,“再说,此番太子也不过是为情所困罢了。”
“这个逆子!非要气死朕才甘心。”皇帝只觉得委屈万分,拉着皇后诉苦,“朕替他选了那样好一位良娣,正好册为太子妃,结果他压根不假辞色!为了崔氏女,恨不得替崔倚拼命!他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崔琳凶神恶煞的,哪有顾良娣温柔贤淑?”他因为拉着皇后的手,这才发觉皇后衣袖尽湿了,忙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冷?这衣裳怎么都湿了,快令人拿衣服来换下,穿着这样的湿衣,是要生病的。”忙命左右去取皇后的衣物。
皇后趁机劝道:“陛下莫要生气了,外头下那么大的雨,太子曾经受过重伤,伤愈不久就出城去替陛下截回崔倚,风尘仆仆千里往返,纵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让太子先起来吧,换身衣裳,也免得着凉。”
皇帝犹自恨恨:“他不是骨头硬吗?朕就看看他到底要硬到什么时候!叫他跪,跪到他自己知道错了为止!”
皇后在心里叹了口气,终于忍不住道:“陛下,您只有这一个儿子了!”
皇帝愣了一下。
初冬的冷雨浇在身上,起初是彻骨的寒,然后是针刺一般的痛,再然后,全身都湿透了之后,其实更多的是麻木。
李嶷跪在那里,心里想了很多。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在雨里跪着了,小时候,大约也只四五岁吧,那天他拿着自己削的弹弓打鸟,他的准头好,一颗泥丸就打下一只,李峻和李崃也各拿着一具弹弓从墙那头出来,却硬说那只鸟是他们打下来的,应该归他们所有。
那时候他还小,就指着那鸟上的泥沙说道:“你看,我是用泥丸打的,你们都用金弹子,如果这是金弹子打的,早嵌进鸟肚子里了,这不是你们打的。”
李崃比他只大一岁,却比他长得高半个头,闻言顿时恼了,将他往地上一推。李嶷那时候虽然人小,但自有一种毅力和志气,爬起来就抱住李崃拦腰一摔,李崃吃了这样的亏,哪里肯认,一边号哭一边就飞奔着去告状,硬说是李嶷抢了他的弹弓,还打他。
梁王的脾气,当然是不问青红皂白,就罚李嶷跪在院子里,整整半天,不令他起来,也不许他吃饭。
那天也是下着雨,他一直跪在院子里,一直跪到天黑,跪到小小的他,在心里发誓,将来一定要离开这里,离开这座牢笼似的王府,离开这西长京。
后来直到掌灯时分,到底是董王妃不忍心,悄悄派人来,叫他起来,又命人给他送了一匣点心。他的膝盖青紫了碗口那么大的两块,而他的奶娘,也因为此事,挨了整整二十藤条。
他膝盖疼得好几天都走不得路,却小心翼翼摸着奶娘胳膊上的青紫肿痕,问:“奶娘,你疼吗?”
奶娘眼里含着泪,却说道:“小郎君,我不疼。”又对他说:“咱们和东边院子里的小郎君们不一样,十七郎,你不要去招惹他们。”
可是,他明明没有招惹,是他们欺凌他。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奶娘也只是心疼他而已,再说了,说了又有什么用,除了让奶娘更加担惊受怕。
雨下得越来越大,渐渐在他面前的方砖地上,汪成了一片,雨点落下,那些积水被砸出了层层涟漪,腾起一层细白的水雾。他在心里漠然地想:不过如此,过了十余年,也不过如此罢了。
袁常侍撑着一把大伞,从殿中出来,一溜小跑,飞快地跑到李嶷身前,用伞遮住早就已经全身湿透的他,急切地道:“太子殿下,陛下传旨让您起来。老奴服侍殿下,先去更衣。”说着伸手就要搀扶他。
李嶷挡开他的手,说道:“不用了,你去告诉陛下,不还崔倚清白,不答应立崔倚之女为太子妃,我就不起来了。”
事到如今,他心里就像这殿前空阔的横街,除了茫茫的雨,空落落的一片之外,什么都没有。
袁常侍不由得哭丧着脸,直哀求道:“殿下,您这不为难死老奴吗?”
他腰板挺得直直的,跪在那里,像是一棵松树,任何风雨,似乎都不能令他动摇,他的发丝上往下滴着水,整个人早就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他的声音平静而从容:“你就以我的原话,去告诉陛下吧。照我从前的脾气,我早就出宫,径直回牢兰关去了,如今我只是没办法抛下这天下不管。请陛下也好好想想,到底是诬陷崔倚要紧,还是李嶷的性命要紧。”
最后这句话实在是说得太重了,常侍无奈,想将伞递给李嶷,却被他推开。袁常侍只得一顿足,拿着伞,一溜小跑又奔向南薰殿。
天色渐渐暗下来,雨却一点也没小,到酉时了,开始掌灯,远处的殿宇灯火朦胧,像在绵绵雨幕中浮着一层光。近处的南薰殿里也掌灯了。
李嶷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已经跪了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血一滴一滴,落在他面前的雨水中,缓缓渗开。他抬手擦了一下鼻子里正在滴落的血。
袁常侍一手打伞,一手提着一盏羊角灯,一路小跑,又从南薰殿中直奔过来。
袁常侍徒劳地想要用伞遮住他,苦苦哀求:“殿下,殿下您就起来吧!老奴求您了!何必和陛下赌这种气?您身子要紧啊!”
李嶷终于抬头,有些恍惚地看了袁常侍一眼,似是不认得他一般。他嘴角上翘,竟似笑了:“赌气?”他声音激荡在空阔的横街上,字字句句,格外清楚,也格外激愤:“令大臣蒙冤,迫害忠良,非仁君气概!崔大将军救过陛下的命啊!我是在与陛下赌气吗?我是不能看着陛下行此糊涂之事,中了敌人的奸计!他怎能如此为君!他怎能如此为君!”说到最后两句,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再难抑制,似乎五脏六腑都被绞碎一般剧痛,鼻中不断地涌出鲜血,一点点滴落在衣襟上,又落在雨中。
袁常侍见此,不由得惊惶万分:“殿下你怎么了?怎么了?”
李嶷举手擦了一下鼻血,紧闭着嘴唇,不愿意作答。裴献与裴源已经赶到了,一见李嶷跪在殿前,裴献二话不说,就跪在李嶷身边,裴源紧跟着裴献跪下。袁常侍表情越发惊慌。
裴献心如刀割,忧心如焚,却只是劝道:“殿下,您还是起来吧。再想旁的法子亦可,陛下也是一时气急,待老臣去劝劝,或许有转圜的机会。”
李嶷心中悲愤万分,身子晃了一晃,突然嘴里喷出一口血,重重地倒在雨中。
裴献、裴源、袁常侍皆惊慌失措,连忙围上来,七手八脚想要将他扶起来,裴献将李嶷抱在怀中,只见他面色惨白,唇上已无半分血色,衣襟上血污淋漓,裴献连唤了数声“殿下”,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放声哭起来。
掌灯之后,雨渐渐下得小了,但是入夜之后,寒风刺骨,风卷着雨,沙沙打在窗棂上。桌上小茶炉上,坐着小银壶,烧着的一壶水早就已经煮得沸了,热气四散氤氲。崔琳坐在桌边,兀自出神。倒是桃子进来,脚步声才令她回过神来。
崔琳见是她,忽道:“桃子,你去门口看看,小裴将军在吗?”
自从留邸被围之后,裴源几乎天天都亲自守在留邸门外,偶尔休沐,也必留下得用之人,于是桃子问:“若是小裴将军在,就说小姐要见他,请他进来吗?”
她点点头。桃子略有几分担忧,说道:“这么晚了,外面还在下雨,今日偏又是过节,小裴将军若是不在呢?”
崔琳道:“我有点坐立不安,总觉得像是要出事。”她顿了顿,说道:“那一日,父亲是独自回来的,李嶷并没有送他到府中来。这么多天了,他既没有遣人来,自己也没有来。”
桃子忍不住撇了撇嘴:“他大概不好意思来吧,毕竟,是他把节度使截了回来,害得节度使和小姐你都被关在这府里,外头围得铁桶一样,到现在都不让我们出去。”
崔琳不再说话,想到两王之乱中,李嶷曾受过那么重的伤,虽调理了这几个月,其实身体仍旧虚耗甚多,后又奉旨不得不去将父亲追回来,这般往返千里,只怕回来之后一日也不曾歇过。她心中更觉忧虑,道:“桃子,你还是去看看裴源在不在,我今晚一直觉得心里难受,总觉得好像要出什么事。”
桃子答应一声,忙拿着伞去了,过了片刻,就折返回来,说道:“小裴将军不在,我告诉门外的人,说小姐你有要紧事想问问小裴将军,他们派人往裴府里传话去了,一有消息来,便会敲门告诉我们。”
崔琳听了这话,方才点点头。她枯坐灯下,只觉得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一直等到了半夜,裴源却并没有前来,也没有派人传任何消息进来。
东宫临华殿中,却是四处都点了灯,照得殿内如同白昼一般,夜雨还潇潇下着,点点滴滴,似乎一直要下到天明。
李嶷躺在床上,身上的湿衣早已经换掉,但他仍旧昏迷不醒。范医正皱着眉头,半跪在床前,用金针刺入他数处穴位,金针刺进去颇深,但李嶷仍无任何反应,范医正叹了口气,又换了一枚金针,再次刺入他头颈间另一个穴位,轻轻捻动,李嶷身子微一动弹,脸色极是痛苦,裴源连忙上前,想要帮范医正按住李嶷,但他身子一仰,又喷出一口血来,这口血尽是污黑之色,淋淋漓漓洒在方砖地上,被烛火一映,更显触目惊心。
裴源几乎要哭出来,只扶着李嶷,想叫一声殿下,又想唤一声十七郎,最后还是范医正让他轻轻将李嶷重新放回枕上。
范医正皱着眉,从床前脚踏上站起来,径直往外间走,裴献连忙跟出去,袁常侍本就哭丧着脸,站在外间,一看到范医正出来,也连忙迎上来。
范医正愁眉不展,说道:“殿下这是着实亏耗得厉害,之前受过那么重的伤,这半年都该好好将养才是,但奔波操劳,又急怒攻心,在冷雨里跪了那么久,内虚外耗,不大好。”
袁常侍听了这话,只苦着一张脸,却也什么都不敢说,只得道:“老奴这就赶紧回宫去禀奏陛下。”
范医正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说道:“我先写个方子,尽力试一试吧。我记得崔家桃子姑娘,擅长金针之术,比我倒还要强上几分,殿下当时的伤,多亏了她,如今不如还请她来,给殿下针灸吧……”话说到一半,裴源也已经走出来,听见这番话,忙道:“我这就去请桃子来。”他刚转身欲走,忽听得内殿李嶷的声音,气息微弱,却唤了一声:“阿源……”
裴源连忙转身,裴献也跟着折返内殿,走到李嶷的床前。他此刻终于苏醒,但脸色仍旧煞白,呼吸急促却微弱。裴源连忙也在脚榻上半跪下,唤了一声:“殿下。”
“不能……叫桃子……”李嶷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每说一个字,几乎都要顿一顿,好积攒力气。裴源听得眼底一热,说道:“可是……”裴献却猜到了几分,说道:“殿下是担忧崔小姐知道了?都到了如今地步,难道不应该告诉崔小姐吗?”
李嶷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是痛的,额头冷汗涔涔,挣扎着说:“我……我……已经挺对不住她了,不能再叫她……担忧着急。”裴源无奈,只想待会儿想个什么法子,瞒着李嶷去告诉桃子才好,但李嶷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他嘴唇白得并没有一丝血色,每说一句话,连声音都在微微发抖,却攥紧了裴源的衣袖,说道:“你……你们不准……去找她……否则……军法从事。”
裴源十分不忍,只得低一低头,应了一个“是”。
这场冬雨,下得十分缠绵,直下了七八日才停歇,但天并没有放晴,每日皆是乌沉沉的天色,又过了数日,天上忽然飘起了零星的雪花,崔琳自从那日裴源不曾传递消息进来,就一日比一日沉默,桃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毫无办法。
这天下了半日的雪,本来零零星星的雪籽,渐渐变成了雪花,如柳絮,如飞绵,天地间变成了浩然的白色,地上也积起薄薄一层雪,过不得片刻,屋瓦皆白,院中的井栏上,也积起了雪。
崔倚见下雪了,倒来了兴致,让门外的禁军去帮忙买了肉送进来,中午与崔琳和桃子一起,吃了炙肉,他饮了几杯酒,就回房小憩去了,崔琳和桃子,自坐在窗下说话。
雪下得最绵密的时候,李嶷来了,他并不是独自来的,还有裴源,裴源一见着桃子,便笑着对她说:“桃子姑娘,谢长耳也来了,但是他未奉旨,不能进来,要不你随我去门口,跟他说几句话吧。”
桃子高兴地脱口说了声“好”,说完才想起来,看看崔琳,她笑着点了点头,桃子就跟着裴源一起,出去往大门口去了。
李嶷却站在原地没有动,才只十月里,他已经穿了厚重的棉衣,外头又系着裘皮的氅衣,白狐出锋的领子,衬得他脸上有几分血色不足似的。她注目看了他片刻,并没有说话,只是终于转身去关上门,也将那呼啸的雪风关在了门外。她不知道出神在想什么,一时扶着门,并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
过了片刻之后,还是他先叫了一声“阿萤”。她似乎回过神来,转身走回来,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问他:“你是生病了吗?还是伤势又有反复?为什么脸色这么憔悴?”
他只短促说了声:“没有。”
她拿起茶案上的小钳子,往炉子里放了一颗炭,屋子里很暖和,也很安静,听得见炭炉里火苗燃着的轻微哔剥声,还有窗外雪花落下澌澌的微响。
他终于开口,打破这安静:“阿萤,我来,是有事跟你说。陛下和群臣都觉得,崔大将军是清白的。陛下也答应了,让我娶你为太子妃。就是有一个条件,得裁撤解散定胜军。”
她心头大震,毫不犹豫地说:“我不答应。”
他却似乎对她的话恍若未闻,继续说下去:“你放心,定胜军虽然裁撤解散,兵部都会做好善后……我不会委屈了任何人……”
“你现在就在委屈我。”她的目光直视他,他似乎被这目光灼痛了,掉转开眼神。她有一双澄若秋水的眸子,往日他总是会微微沉醉在她眼眸的波光里,但是今日,大概是病得太久,伤得太重,他不太有力气,去直视这样一双眼睛。
她缓了一口气,说道:“若是朝中觉得定胜军人数太多,可以裁撤部分,但是不能解散全部。定胜军是我阿爹的心血,是我崔家的命脉,我不能同意。”
这些,其实他都知道,这么多时日以来,他在朝堂上争的,跟天子与所有群臣相争的,不正是因为这个吗?
他说道:“阿萤,其实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又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他生得比她要高许多,所以她总是要仰起头来看他,但是这一刻,他的目光也是飘浮的,她心中一酸,说道:“十七郎,算了吧,如果非要如此,我就不嫁给你了。”
他的心里沉了沉,虽然早就预想过,但是亲耳听到她说出这句话,他还是十分难受,他艰难地道:“事到如今,你必须得嫁给我做太子妃,不然我很难保全你们父女的性命。”
这句话就像是一柄利刃,终于挑开两个人都不愿意面对,都想逃避,无力遮掩的那个脆弱真相。
“那你为什么要带我阿爹回来?”她质问,“如果不是你去追他,他此时已经回到了营州。只要他回了营州,我们父女二人,就不会如同笼中鸟,砧上肉,任人宰割,压根不需要你所谓的保全我们父女性命。”
“阿萤,”他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无力,“裁撤解散定胜军势在必行,若是崔大将军回了营州,朝中只怕对崔家军猜忌更甚,真到了那般田地,只怕我与你,都不得不兵戎相见。”
“揭硕仍在虎视眈眈,解散了定胜军,我营州百姓该何如?!我定胜军十万将士又该何去何从?朝中就因为忌惮我崔家,就枉顾这些了吗?”
他终于道:“朝中不止崔家军能战。”
她有些失望地看着他,过了片刻之后,才说了一句“原来如此”,又过了片刻,她说道:“过河拆桥。”
是的,过河拆桥,令人齿冷。她不仅齿冷,而且觉得有一股寒意从心里涌出来,直涌到四肢百骸,她心里是冷的,手指其实也是冷的,脸也是冷的,他却好像不知道一般,只是又说了一遍:“阿萤,我刚说过了,定胜军若是裁撤解散,解甲归田,兵部自然会做好善后之事,不会委屈了将士……”
她不禁冷笑:“如此说来,倒是我们父女别有用心,不肯顾全大局了。”
他像是没什么气力,将手撑在了桌子上,说话的声音也更轻了:“阿萤,当初我们一席长谈的时候,我就说过,朝中容不下太子妃手握定胜军,其实朝中也容不下秦王妃如此,所以我才想回牢兰关去,尽量保全,保全我们之间的情分。我知道你也想保全所有,但这世上很多事,是难以两全的。我尽力想要保全你和节度使,所以朝中才答应,只要解散定胜军,你就可以做太子妃,那节度使就是我的岳父。以后,自再也没有猜忌。”
她的眼中有粼粼的泪光:“如果真要解散定胜军,真将阿爹陷入如此境地,我宁可不嫁给你。”
他扶着桌子,似乎触到了什么伤处似的,像是叹息,又像是深吸了口气,过了片刻,他才缓缓道:“你去问问节度使吧,看看他会怎么选。解散定胜军,你就是太子妃,你不想嫁给我,不想做太子妃,那也得解散定胜军。否则,节度使的性命,我难以保全。”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她把眼泪忍回去,只是看着他,他却似乎无动于衷,又似乎想了很久很久,曾经把今日这一幕想过很多遍,所以冷酷得竟如铁石心肠一般。
她想说什么话,但只是张了张嘴,嘴唇颤抖着,最终什么也没说。他也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身径直拉开门走出去,外面漫天风雪,他走得似乎不快,但那件玄色的狐裘下摆,在风雪中一闪,就很快不见了。
崔琳在屋中呆立了半晌,门一直没有关上,风卷着雪扑进来,屋子里暖和,那些雪还没有落在地板上,就已经化掉了,变成了淡淡的水汽,她不知道自己伫立了多久,直到全身上下都被风吹得冷透了,这才从屋子里走出来,穿过西边的院子,一直走到崔倚的居处去。
崔倚坐在椅中,望着窗外的落雪,若有所思,抬头忽见她走进来,不由笑了笑。
她叫了一声:“阿爹……”
“我都知道了。”崔倚忽然打断她的话,道,“刚才裴太尉亲自来过了,将好些话,都同我说清楚了。”他又笑了笑,说道:“说起来,我与老裴,总有好多年没说过这么多的话了。”他前一句还将裴献称作裴太尉,后一句却又叫他老裴,话语之中满是惆怅与唏嘘,也不知是因为裴献的那番话,还是故友重逢时,回首岁月淡淡的伤感。
“阿爹,总有办法的。”她不由得说了句谎,“我虽与李嶷争了几句嘴,但他对着女儿,总会有一刻半刻心软。等过两天,我寻个机会,将他骗来府中,以他为质,我们父女,总可以出脱京城,远走高飞。”
其实都不用再过两日,刚刚他都给了她无数次机会,让她挟持自己。他显然是旧伤复发,整个人其实脆弱得像是纸糊的,不堪一击,她只要一动手,就能够制住他,外头的禁军自然无可奈何,只要出了城,那便是天高海阔。
可是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病骨支离的模样,她终于还是没忍心,她想起他刚受了重伤的时候,那时候自己在想什么呢,只要他能活下来,这世上的一切她都可以舍弃,甚至,只要他能活下来,叫她永远也见不着他,她也是愿意的。但是到了这一刻,还是心如刀绞啊,怎么就可以如此呢?如果她真的挟持他,那么这一生,她大概真的永远不能再见到他了,从此他不得不领军削藩,而她就真的走上一条不归路,和他、和整个朝廷成了敌人。
她只要在心里想一想,就觉得如同万箭穿心一般。
她最珍视的两个人,此生于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她总要伤害一个吗?
崔倚听她这么说,却摇了摇头:“不用了,阿萤。阿爹这一生,同你阿娘一样,只盼你好。你和他,明明两情相悦,阿爹为什么要拆散你们呢?”
她眼中有泪要掉落,但强自忍住:“阿爹,女儿宁可不嫁。定胜军是咱们崔家几代人的心血。在我小时候,阿娘和您,都常常同我说起,我们崔家世镇营州,揭硕屡次犯境,前辈先祖这才以自家子弟为主,招揽能战之士,建立了崔家军。崔家军号称‘定胜军’,是您带着无数崔家子弟用血拼出来的,阿娘也是为了守城而死,定胜军是您和阿娘一辈子的骄傲……”
崔倚却含笑打断她的话:“阿萤,你才是阿爹阿娘最大的骄傲。”
她扑到崔倚椅前,抱住崔倚的腰,将脸贴在崔倚膝上,仿佛孩童一般,依依膝下,喃喃道:“阿爹,我们想法子逃走吧,我不要嫁人了。”
崔倚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说道:“傻孩子,阿爹老了,就算回了营州,又能有几天安逸日子可以过?本来,阿爹确实有替朝廷踏平揭硕的雄心,但是你看,李嶷他是个胸怀万军之人。他比阿爹年轻,他也会比阿爹做得好……在他手里,朝廷必能击败揭硕,阿爹何必非要成一块绊脚石呢?”
她终于哭出声:“阿爹,我心里舍不得……”
“阿爹心里何尝舍得……”崔倚叹道,“原本阿爹是打算,将定胜军留给你的。你愿意嫁人,这就是最好的嫁妆,你不愿意嫁人,这一辈子,你也能做你想做的事,逍遥自在。如今,你要做太子妃啦,这笔嫁妆,实在无用,反成阻碍,那就,十万将士解甲归田吧。”
她哭着不敢抬头,只觉得两滴温热的眼泪,落在了自己的发顶,是崔倚在无声垂泪,铮铮的一条汉子,竟也有潸然泪下的时候。落泪的那一刻,他想,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吧,他总以为自己会死在战场上的,但事到如今,他竟要老死京中了。
阿敏啊,如果你活着,大概也会跟我一样选吧,他在心里默默念诵着妻子的闺名。阿敏啊,阿敏。
李嶷从留邸中出来,似已耗尽了全部的力气,仆从早就将马拉了过来,他扶着马鞍,被朔风呛得连声咳嗽,裴源早就过来,一把就扶住了他,他又弯腰咳嗽了几声,看着马镫,手指无力地抓着缰绳,不由自嘲地笑笑,声音几乎微不可闻:“阿源,谁能想到呢,我竟然有无力上马的一天。”
裴源其实早就想劝他坐车来,但是李嶷十分不肯,这才勉强骑马来的,从东宫到平卢留邸,风雪中裴源几乎提心吊胆了一路,生怕李嶷会从马背上摔下来,就像上次他摔的那一跤一样,幸好并没有。
“殿下,还是坐车吧。”裴源忍不住劝,想到范医正的那句话,心中十分不忍。
李嶷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裴源连忙叫人将马车赶过来,这是早就预备好的,马车中有火盆,铺满了锦褥,十分舒适。
李嶷难得坐一回车。他靠在车内的小案上出了会儿神,裴源骑马跟在车后,得得的马蹄声传进车里,让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那个秋日的下午,自己赶着一架破旧的牛车,载着阿萤。
那时候的太阳晒在身上真暖和啊,阿萤说了些什么话呢?他仔细想了一遍,这些时日来,他总是会仔细回想从前,那些日子,那些话语就像蜜糖一般,被他藏在罐子里,偶尔拿一颗出来,可以甜很久,很久。
车子很快就到了东宫,裴源跳下马,亲自掀开车帘,刚叫了一声:“殿下,该下车了。”忽然觉得不对,雪光映衬着马车里,李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又昏了过去。
李嶷这一病又是颇多时日,朝中人人噤若寒蝉,连皇帝都没再说什么,连吴国师也劝他:“儿孙自有儿孙福,陛下,太子是有此一情劫,您就由他去吧。”
皇帝也实在是怕了,他只有这一个儿子了,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岂不是真绝后了。因此李嶷要求善待被裁撤的定胜军之事,朝中还是按照承诺,仔细地推恩下去。
每一名解甲归田的定胜军士卒,都可以分到岭南道二十亩田地,若不愿去岭南道,还可以选剑南道,虽然算不得什么上好的肥田,但养活一家的口粮,总算是够的。
李嶷因为在病中,并没有亲眼看到最后裁撤时缴旗的情形,据说崔倚亲自拿了斧头,将留邸中的旗杆砍断了,将那面先帝赐的“定胜”二字的旗帜卷了起来,交给兵部的人带走了。
在场的将士,没有一个不落泪的,连崔倚都老泪纵横,涕泪交加。
等李嶷病好的时候,已经是隆冬时节。崔倚已经病得十分严重了。他缴旗之后,枯坐整夜,第二日一早,崔琳心里十分记挂,匆忙来看,他却不在房中。
崔琳是在御沟边找到崔倚的,自从朝中接管营州防务,将定胜军全部裁撤解散,崔倚交卸了卢龙节度使与朔北都护的职务,禁军也就奉旨解除了对平卢留邸的围禁。
崔琳找到崔倚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坐在御沟边,目光痴痴地看着御沟里的水,只不过一夜之间,他已经须发皆白,形容老了十岁的模样,神色颓唐,茫然地看着河水奔流。
“阿爹!你头发怎么全都白了?”崔琳不由得失声,但旋即,她明白过来,这是太伤心了,所以才会一夜白头。
崔倚却茫然看了她一眼:“阿萤啊……阿爹老了……老了……阿爹没用了……阿爹不仅救不了你阿娘,甚至都记不得回家的路了……阿萤,你阿娘战死殉城,连最后一面我都没见着,阿爹是不是很没用……”
崔琳手指微微颤抖,想去抚摸父亲的满头白发,但是又不忍。桃子在一旁,早就泪如雨下。崔琳带着哭腔,说道:“阿爹,我们回家吧。”
“不,阿萤你先回家。”崔倚摇了摇头,“阿爹要去点卯,不要误了时辰。咱们定胜军点卯,从我而始,谁都不能误了时辰。”他一边说,一边巍巍颤颤站了起来,随手拿起靠在石头旁的一根树枝做拐杖,他拄着树枝,一瘸一拐往前走:“阿爹老啦,差点误了点卯……差点误了点卯……我们定胜军的大营在哪儿呢……我怎么记不住了……”
崔琳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终于明白,阿爹是病了,病得很厉害。崔倚从此,就彻底地糊涂了,他不认得人,也不记得事,像是活在一个梦里,一个十年前的梦,或者更久远一些,他不记得定胜军已经没有了,“定胜”二字的大旗已经上缴给了兵部,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住在平卢留邸,一不留意,他就会从宅子里出去,桃子不得不找了很多的帮手,好十二个时辰都看住他,但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崔琳起初心如刀绞,后来又觉得,幸好阿爹病了。定胜军没了,她自己都受不了,何况阿爹,阿爹这般糊涂了,大约也就是因为,不用面对这样痛苦的世间吧。
在大婚前,崔琳要求见李嶷一面,其实这是违反礼制的,但是李嶷还是来了。他孤身一人,也没有带仆从,走进她住的平卢留邸。
她本来想了很多话想说,有一些话很幼稚,很可笑。她想对他说,十七郎,我们私奔吧,到没有人认得我们的地方去,做一对平凡的夫妻。她想对他说,十七郎,我不想嫁给你了,我的父亲现在这个样子,我心里是恨你的。
但是真的见到他的时候,她竟然微微地对他笑了一笑,他也对她笑了一笑,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有些近乎贪恋地看着对方。
大约是知道,从此后,也许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萧真人还是说错了啊,东宫,是那样一个冷酷无情的地方,没有一个小娘子,是高高兴兴嫁进东宫的。
她说道:“十七郎,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十七郎了,萧真人说,不管你是太子,还是将来当了皇帝,都仍旧是我的夫君,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的夫君没有了,我只是要嫁给太子做太子妃而已。”
她将那只他射柳赢来送给她的鹦鹉,连同笼子一起拎出来,放在窗台上,她说:“你看,我费了这么多功夫,本来想教会这只鹦鹉说句话,但它实在是太聪明了,也太狡猾了,这么久了,不论我怎么教它,它半个字也不肯说,关着它也没什么用。”她说着打开了笼门,说道:“快飞走吧。”
这后半句话,却是对笼中的鹦鹉说的,鹦鹉见她打开笼门,毫不犹豫,钻出笼子,拍拍翅膀,就从窗子里飞了出去,转瞬就飞过高墙,不知往哪里飞走了。
他默然看着她放走鹦鹉。她惆怅地看着鹦鹉远去的方向,忽然说道:“十七郎,你以后还会去乐游原吗?”
他心中一阵阵难受,过了片刻之后,才说道:“如果一个人,我不会再去乐游原的。”
她点了点头,说道:“我也不会。”她说:“那不是太子该去的地方,也不是太子妃该去的地方。”
“阿萤……”他忍不住叫了她一声,她静静地看着他,就像要把他的样子深刻地、牢牢地记在自己的脑海中,就像从此之后,再也不会见到他似的。过了许久许久之后,她才说道:“殿下,你可以走了。”
元辰大典之后不久,就是钦天监挑出的上好吉日。太子大婚,那是数十年难得一遇的喜事,因为国朝百年来,许多储君是在成婚后才被立储的,就连先太子大婚,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宫中一片喜气洋洋,整个东宫都沉浸在富丽堂皇的喜气中。
崔琳觉得时日过得飞快,从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到最后亲迎,仿佛是一眨眼的事。
亲迎这一日,一大早,她就起床梳洗,内命妇为首的是许国夫人,她是京中最有福气的十全妇人,公婆父母俱全,儿女俱全,夫妻和美,所以礼部特意挑选了她来,陪伴未来的太子妃。
太子妃的衣冠甚是繁复,大妆起来,足足花了两个多时辰。崔琳已经不认得镜中的自己了,华丽、高贵、陌生,像戴着一个面具,不过这样也好。
本来太子是不用亲迎的,但太子坚持了古礼,仍旧带着全副的仪仗来亲迎了,他骑马,太子妃乘辇,当她从府中出来的时候,手中拿着障面的扇子,遮住新妇的妆面。
她今日一定很好看,他心里曾经幻想过无数次这一日,但是却没有想到,在本该如此欢喜的一日,他与她两个,都毫无喜悦之情。
太子妃在宣政殿前下辇,他早就下了马,等在一旁,铙钹鼓乐齐齐奏响,百官一起躬身,他与她并肩一起走上大殿的长阶。
礼官的声音回荡在殿前:“兹当吉月惠时令辰,新人新妇,上事宗庙,下继后世,奉制以礼!”
他想起很久之前,其实也并没有太久,他在三军面前纵马笑着高呼:“阿萤!我要娶你……”
三军为之欢呼,三军也为之气夺。
礼官奉上合卺酒,他与她拿起合卺杯,各饮一杯。
礼官的声音再次响起:“皇太子嘉聘礼成,群臣恭贺!”
“千秋万岁”的欢呼声响彻整个殿宇,他心里满满的,都是怅然。她的手仍旧握着扇子,端正地挡着自己的脸,没有新妇的娇羞,也不像是阿萤了,她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在刚才饮合卺酒的时候,他曾经仓促地看了她一眼,只看见她华丽明艳的妆容,唇上涂满了胭脂。
他的阿萤不是这样子的,他的阿萤比这个美,比这个好看,比……比她要喜欢自己。
一想到此处,他就万分难过,后来所有繁琐的礼节,他也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一直到最后,他们从宫中退出,被送回了东宫。
太子妃住昆德殿,他是头一次往这里来,东宫有很多殿宇,他住在临华殿,旁边就是太子妃的昆德殿,但是工部预备的时候,他一次也没进来看过,心想就算把这屋子装饰得再华丽又怎么样,阿萤又不会喜欢。
工部果然将昆德殿装饰得十分华丽,也十分得中规中矩,没什么特别触目的东西,布置得也很妥当,就是,他觉得不太像是阿萤会喜欢住的地方。
他自己其实也不喜欢临华殿,太大了,太空阔了,偶尔说话,几乎都有嗡嗡的回音。他甚至觉得秦王府都比这东宫好,这东宫,像一座牢笼,又像是一个巨大的冰窖。
但是昆德殿里里外外,悬挂着喜帐喜花,处处洋溢着喜气,因为东宫迎来新的女主人,皇后还特意替太子妃挑选了一些奴仆,大多是机灵的内官与聪明得用的女官,一对新人被引到昆德殿中坐下,这是洞房花烛夜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环,称之为坐帐。
好容易等这一节也完成,才终告一天婚仪的结束。本来太子大婚是需要三天时间的,但礼部受了太子的严令,一切从简,于是把所有实在不能简省的礼仪都排在了一天,从早到晚,满满当当。
女官替崔琳卸去了簪环,也脱掉了最外面的一层翟衣,那是太子妃的礼服,拖裾就有丈许,极是行动不便,太子也脱掉了冕服,摘了冠,女官还想侍奉崔琳卸妆沐浴,被她摇头阻止,太子已经出言道:“都下去吧。”为首的女官应了声“是”,所有的人就跟着一起,躬身退出了昆德殿,并带上了殿门。
几乎在殿门阖上的那一瞬间,崔琳立时就掷掉了障面的喜扇,从衣袍下拔出长剑,向李嶷刺去,也几乎是同时,李嶷拔出佩剑,挡住她这一刺。两人瞬间过了七八招,崔琳每一剑剑芒吞吐,都直刺要害,李嶷剑术比她高明许多,只不过片刻,李嶷已经一剑指住了她的咽喉。
她不住冷笑,被描画精致的眼角里噙着一抹恨意:“有本事你杀了我!”
他说道:“我答应过你三次相让,这是第一次。”
“我不用你让。”她又重复了一遍,“有本事你杀了我。”
李嶷将剑插回鞘中,自顾自从床上抱了一床被子,铺到地上,和衣躺下,将被子折起来一半盖住自己,背对着床,就那样睡下了。
她怔怔地看了片刻,也收起剑,和衣在床上躺下,翻过身,背对着地上的他。
殿中的红烛,一滴滴,缓缓滴落着烛泪。
她躺在床上,这床围三面都是绣花的帐幔,还有一面她也懒得去放下来。她躺着一动不动,睁着眼睛,看着床顶上方的绣花,因为办喜事,这里都是喜气洋洋的,浓艳重彩,花也绣得繁复,里面还用了金线,也不知道绣了几十几百种花样,她睁大了眼睛,看了好久好久,毫无睡意。
她知道李嶷也没有睡着,他的呼吸声一直很浅,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却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她在想从前的他们。真好啊,那时候,美好得就像前世一般,又像是一个梦。现在梦醒了,什么都没有了。
不知何时,窗纱终于透出一缕鱼肚白,地上躺着的李嶷忽然起身,也不言语,把外裳都解开扔在一旁,拿着被子就上床睡下了,崔琳本来就醒着,听着他上床的动静,也一动未动,幸好这张床甚是阔大,既使睡了两个人,中间亦隔着老远。
又过了片刻,殿宇外有了宫人们轻轻的走动声,旋即,便有人在殿门外恭声唤了两声“殿下”,只因今日一早,太子与太子妃理应入宫去拜见皇帝及皇后,所以女官早早便来提醒。
李嶷素来耳聪目慧,何况压根也没睡着,当即就答应了一声,殿门被打开,宫娥们鱼贯而入,捧着洗漱所用的诸物。李嶷匆匆盥洗,又到后殿去更衣,崔琳则比他要繁复很多,今日太子妃可算是新妇拜见舅姑,故而还是按品秩的大妆,足足又是一个多时辰,等她梳妆好,李嶷这才同她一起出东宫。
仍旧是他骑马,她乘辇,到了南薰殿外,皇后早早就命人迎了出来,皇帝纵然有万般的不满,想起皇后的劝说,还是在脸上装出了三分和气,并两分笑意。等崔琳行完了拜礼,皇帝与皇后又赐下些东西,不外乎衣裳、首饰、用器等。
皇后笑道:“太子妃是新妇,宫中多有规矩,东宫里事务也甚是繁琐,我身边的赵女使,颇为得力,便将她赐予东宫,服侍太子妃。”
说着,赵女使便上前,对崔琳与李嶷行礼。
崔琳倒是客客气气,只说道:“多谢母后体恤。”反倒是李嶷道:“母后,东宫里人多得很,服侍太子妃的女官、宫女,林林总总,不下百十人。既然是母后身边得力的人,何必要赐出来,还是留在母后身边吧。”
皇后笑道:“你们男人,哪里懂得做新妇的难处,若没有一个得力的女官帮衬,不知道要多费多少力气和心思。既给了太子妃,太子便不要推辞吧。”
李嶷只得应了声“是”。
等到从南薰殿中出来,赵女使已和东宫的人一起,恭恭敬敬站在车辇前,等待太子妃上辇。李嶷见崔琳径直朝车辇走去,叫了一声:“阿萤。”
她恍若未闻,还是身边侍女提醒,方才停步,转过头来看着他。身边簇拥的都是人,李嶷忍了一忍,挥手斥退:“你们就留在这里,我有话跟太子妃说。”
众人都躬身退向了远处的车辇,等这些人走远,他才又叫了一声:“阿萤。”
这次她倒是看了他一眼,他说道:“皇后赐给你女使,明显有监视之意,你为何毫不推脱,痛快答应?”她倒是心平气和,不徐不急地道:“母后是一片好心,殿下想左了。”
他看着她,她今日着盛妆,钿钗礼衣,他从来没见过她如此酽妆,九支钿钗在她发髻间颤颤巍巍,更衬得她唇如丹朱,长眉入鬓,但是她的眼是微冷的,像山中的幽潭。
过了许久之后,他才说:“阿萤,你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
她反倒对着他笑了笑:“殿下若是想我笑,我会笑的。”
他心如刀割,又说了一句:“阿萤……你若是恨我,跟昨晚一样,拿剑刺我便是了,你别这样对着我笑。”
“我为什么要拿剑刺你,我又打不赢,统共才三次相让,只剩下两次了。”她语气平静,像在讲述一件与自己丝毫不相关的事,字字句句,却是诛心,“我阿爹现在已经像个小孩子了,既记不得回家的路,也不记得定胜军其实已经没有了,每天都念叨着要去大营里看看……”说到此处,她甚至又笑了一笑:“殿下要娶我,现在已经娶了,殿下要我做太子妃,我现在已经是太子妃了。殿下若还想,我好似从前心悦十七郎一样,心悦殿下,那恐怕是,不能了。”
说完,她转过身,径直朝车辇走去。南薰殿前的横街,本来没有含元殿前的横街宽阔,但长风呜咽,远处殿宇的琉璃瓦上,犹带着前几日未化完的残雪,风打着卷,扑在身上,却是彻骨一样的寒冷。
太子大婚,按从前的惯例,有十天的休沐,六部也格外识趣,纵然皇帝已经不怎么理事,实质是太子在监国,但这几天,哪怕真有天大的事也全按了下来,不去打扰新婚燕尔的太子殿下。
于是李嶷反倒长日无聊,无所事事。新婚第一天的下午,就换了衣服,微服出宫去了。裴源早就牵了马,在东宫外等他,两人翻身上马,一直驰马出城到河滩。
自崔倚病后,他们常常到这里来。今日的太阳好,虽然背阴处还积着残雪,但向阳处被日头晒得暖烘烘的,只见崔倚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怔怔地看着河水。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身布衣的张㓽。自从定胜军被裁撤之后,张㓽说道:“我是节度使带出来的,只会打仗,节度使在哪里,我在哪里,便是不打仗了,节度使也要有人伺候的。”从此便换了布衣,自崔倚病后,更是忠心耿耿,须臾不离左右。
因为李嶷常来,此刻他与裴源走近,张㓽也只点了点头,微作示意,反倒是裴源问道:“今日节度使好些了吗?”张㓽摇了摇头,本想叹口气,但最后忍住了,只是搔了搔自己的胡子。
李嶷早就走到了崔倚面前,恭恭敬敬叉手行礼,叫了一声“节度使”,他还是用的从前的称呼,崔倚却恍若未闻,过了许久之后,才抬起浑浊的双眼看着他,看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问:“你是谁啊?”
其实自他病后,李嶷几乎每日都会来看他,只是他已经不太记得人,也不太记得事,所以每次见了,总会这么问。见李嶷不答,崔倚便随手拿起倚在石边的拐杖,有些艰难地拄杖站起来,李嶷连忙上前,扶了他一把。
崔倚却抬起拐杖,指了指四周,道:“你们看,这里地形是不是不错?若是敌人抢滩,该怎么办呢?”
李嶷眼中露出不忍之色,崔倚却睨了他一眼:“小子,我就考问你了,若是敌人抢滩,该当如何?”
李嶷定了定神,问:“我军几何?敌军几何?”伸手一指旁边的沙洲:“若是敌我相当,当然是在沙洲那处布置弓箭。若是敌人数倍于我,自然是布上荆棘,左右侧翼用箭。若是我军数倍于敌,自然是中流击之。”
崔倚闻言,不由得赞赏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露出笑容:“小子,说得不错。我们定胜军有你这样的后生,真是难能可贵,告诉我你的名字,我要记下来,将来,升你作队正。你好好立功,前途无量。”李嶷心里难过,却顺着他的话答道:“节度使,我叫李嶷。”
崔倚听到这个名字,脸上露出几分狐疑的表情,渐渐凝重,李嶷本来充满期冀地看着他,但崔倚最后却哑然摇头一笑:“老啦,你这名字听着耳熟,怎么也想不起来哪里听过了。我瞧着你也眼熟,可惜也不认得啦……”说着,他拄着拐杖,又摸索着在大石上坐下。李嶷便也在大石上坐下,抬手替他掩好身上的氅衣,温言道:“节度使,同我讲一讲崔家军吧。”
提到此处,崔倚眼中终于有了神采,说道:“崔家军这说法,文宗年间就有了,那是我太爷爷的大伯手里的事了。那时候揭硕人老是来抢粮食,惊扰边民,我太爷爷的大伯就组织崔家的子弟反抗,一来二去,就有了崔家军。后来,陆续扩充,朝廷也给了粮饷,在我太爷爷那会儿,崔家就奉命世镇营州了。崔家的子弟总要上阵杀敌,死得早,所以长辈总是张罗着,早早给结亲生子。我像你这年纪,就已经娶妻了。”说到这里,他不由得看了李嶷一眼,说道:“你小子不错,有没有说亲?要不,我替你说一门亲事?”
李嶷心中不由一酸,百感交集,说不出酸甜苦辣,到底是何种滋味,最后终于笑了笑,说道:“我已经娶妻了。”崔倚话语中似有几分惋惜,说道:“是吗?是哪家的姑娘,下次带来给我瞧瞧。”
李嶷轻声应了声:“是。”
“可惜,我的娘子……”崔倚话语中满是怅然,也满是悲恸,“我虽然和她十分恩爱,但有一次我带着人出城去打仗,城里只剩下老弱妇孺,敌人来袭城,她领着娘子军,宁死也没有后退一步,就那样战死殉城了。等我赶回去的时候,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我抱着她冰冷的尸体,心中悲痛万分。幸好我和她还有一个孩儿,不然,那一刻真难活下去。”他眼中浊泪一闪:“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你不知道啊,我的娘子和我结缡十余年,跟着我在营州戍边,连一天半天的好日子都没有过过,我和她少年夫妻,没想到,未能恩爱到白头,甚至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就算有偌大的功业又有何用,这是我一生之憾……”
说到此处,崔倚不由得怔怔地落下两行眼泪,张㓽连忙从襟中掏出一方布巾,李嶷起身接过去,细心地替崔倚拭去泪痕,崔倚却不耐烦地将他的手一挡,说道:“后来,我终于替我家娘子报仇了。嘿,在我手里,崔家军算是更进一步啦。有好几次我把揭硕撵出近千里地去,杀得他们屁滚尿流。所以朝廷赐名叫咱们崔家军‘定胜军’,咱们崔家军中有一面大旗,上面就绣着‘定胜’两个字,那是先帝亲赐的,那时候我就在想,崔家军有我娘子一半的功劳,若是她能看到那面旗帜,不知道该有多欢喜。可惜,她再也看不见了……”
李嶷听他如此说,知道他这一生心心念念,还是与妻子未能相守白头,心下怅然。忽又想到,阿萤此时不知道在做什么。今日是她在东宫里的第一日,不知道能不能过得惯,自己原本该陪着她的,但是她昨晚一整夜都没有睡,如果自己走开,她说不得还能补眠,而且这几日忙着大婚典礼,没能前来看望崔倚。她自嫁入东宫,也不能轻易出宫,只怕心中也着实记挂,所以自己今日才特意出宫来探望崔倚。
崔倚的精神却渐渐振奋起来,笑道:“你生得晚了,没看到我那次在沁水泉设伏,那天雪下得好大,我们几万崔家军埋伏在雪地里,悄无声息,真的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那样大的雪,连个活物都看不到,我心想揭硕人莫不是不打算走这条路了?这雪要是下得再大些,只怕几万人就要葬送在这里,结果没想到,揭硕人果然还是中计,踏进了包围。那一仗打得,痛快,真是痛快!”
李嶷也就道:“我听说过,经过沁水泉之围,从此揭硕人不敢再踏过拒以山。”
“那会儿孙靖大败屹罗,我把揭硕人赶出了拒以山,裴献让黥军再也不敢靠近牢兰河,不论是朝廷还是民间,那个开心啊,说我们三个是国朝三杰。陛下宣召我们三人入宫赐宴,”讲到此处,崔倚脸上浮起一抹笑意,“结果我没吃饱,出宫之后就跑到丰迎楼去找补吃食,没想到孙靖、裴献也先后都来了,我们三个人大醉一场。”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忽又怔怔地出神,不胜唏嘘:“说起来,那都是十几……不,二十年前的事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看着裴源,指着他叫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你是谁了!”李嶷心中一喜,裴源亦是一怔,只听崔倚道:“怪不得看着你眼熟,你是裴献的儿子裴漭,那年你十三岁,你牵着马到丰迎楼外接你阿爹,你阿爹醉得上不了马,你抱怨我和孙靖,把你阿爹灌醉成那样。”
众人皆是一怔,过了半晌,裴源苦笑一声:“节度使,裴漭是我兄长,我是裴源。”
崔倚满是疑惑地“哦”了一声,转头又看看李嶷,眼神中满是困惑,喃喃地问:“为什么我也看着你眼熟,难道你是孙靖的儿子?”
李嶷唯有苦笑一声。
他们在城外逗留到黄昏时分,方才回到城中,崔倚已经不大能骑马,因此李嶷亲自护送着马车,一直送到从前的平卢留邸,如今的燕国公府中——太子的岳父,照例是要封作国公的,所以崔倚在大婚前,就已经被封作燕国公了。
李嶷放心不下,又在燕国公府中,亲自服侍崔倚吃过晚饭,这才折返东宫。
他回来得既晚,东宫中早就已经掌灯了,偌大的昆德殿里,冷冷清清,似乎寂寂无人。其实殿中烧了火龙,又燃着熏笼,根本就不冷,但他还是觉得空旷而寂寥,像没有人一样。想到此处,他心中不由一紧,正待要唤人,忽然脚步声微响,原来是阿萤从后殿出来了。她早已经沐浴更衣,穿着太子妃的常服,但亦甚是华丽,簪环早就卸了,头上也并没有珠花点缀,乌漆的长发绾起来,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子,一时不由得看得怔住了,她见是他进来,倒是客客气气行礼,叫了一声:“殿下。”
这声殿下就像一柄刀,刺得他胸口生疼,但他只能浑若无事地问:“你用过晚膳没有?”
她点了点头,说道:“用过了,殿下一直没回来,我就叫顾良娣来一同用了晚膳。”
他要想一想,才能想起来顾良娣是谁,张口欲解释,偏偏又知道,其实没有解释的必要,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
“也是个可怜的人。”她说道,“殿下有空,就去顾良娣那里坐一坐吧,她自从进了东宫,殿下好像一次都没去见过她,太令她难堪了。”
“你我新婚第一天,你就叫我去见顾良娣?”他终于忍不住了,质问她。
她却恍若未闻一般,自顾自就在榻上坐下,说道:“殿下过几日再去也成。”
他忍住了一口气,对她说道:“我早就想好了,再过些时日,就说顾婉娘病了,先让她搬出东宫去城外的皇庄上养病,拖一段日子,谎称她病得太重,只能出家为道求神佛垂怜,等在道观里待些时日,或能遇上良缘,报个病亡,就可以改名换姓另嫁如意郎君。”
她倒是笑了一笑,说道:“你倒是打算得不错,可人家的如意郎君,或许就只是你呢?”
他怔了一怔,过了片刻之后,终于叹息一声:“阿萤,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呢?”
“是啊,何必如此呢?”她像是困倦了,掩着口打了个呵欠,说道,“殿下还没吃饭吧,我要小憩片刻。”她实在困乏极了,翻身往枕上一靠,几乎立时就睡着了。
李嶷确实还没有吃晚饭,如今崔倚不大能拿得住筷子,他的手一直在抖,吃饭的时候,需得人一勺一勺地喂,张㓽虽是个莽汉,照顾起崔倚来,却是又细心,又周到,李嶷见他喂崔倚吃饭,便接过勺子,学着他的模样,耐心地哄着崔倚,把一碗饭吃完,这才起身回东宫。
张㓽将他一直送出燕国公府,到了府门外,方才道:“有一桩事体,想问问殿下。”
李嶷感于他的忠义,忙道:“张将军有话便说。”
虽然已经解甲归田,但他仍是从前一般称呼张㓽,张㓽却犹豫了片刻,问道:“想问问殿下,不知老鲍他们的坟茔在何处。”
李嶷不由得一怔,过了片刻之后,方才说道:“我想要将他们都归葬于牢兰关,如今在京中,暂且停灵在灵泉寺。”
张㓽点了点头:“我想去灵前祭奠一番。”又说:“老鲍喜欢喝酒,我买壶好酒去看他。”
李嶷心中感伤万分,但只是叉手一礼,张㓽也恭恭敬敬地还了一礼,李嶷这才上马离去。
因为这桩事的缘故,一路上他都在走神,直到近了东宫的丽正门外,方在心里想,今日是新婚第一日,还未曾与阿萤一起吃过晚膳,万一她会等他呢……明知道是一场空欢喜,但一个人坐在灯下,扶着牙箸,还是觉得胃口全无。
等到沐浴更衣之后,越发觉得昆德殿里冷,他本来是打算仍如昨夜一般睡在地上的,幸得地下设有火龙,也不算太冷,但她早已经睡着了,另有一床被子,偏偏又叠放在床里面最内侧,于是他只能躬身伸手去拿,但这床实在太大了,他半躬着身子探手仍旧够不着,只得单膝半曲在床沿,伸长了胳膊,手刚触到被子的一刹那,她就惊醒了,本能地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她刚醒的时候总是会有点迷糊,没那么清醒,眸子里似笼了一层光。帐外的烛火摇动,倒映在她的眸底,也倒映在帐幔上,像是水波一样,泛起层层涟漪。他一时怔在了那里,并没有动。
她好像还没有睡醒,慢慢地抬起手,她的手指微凉,动作很轻,终于落在他的脸颊上。这年来他瘦了太多,瘦到脸上都没有什么肉了,她心里一酸,忽然又想落泪。
他把头低了一低,这一刻无限眷念,想要痴心地留住这一刹那,他其实都不敢说话,也不敢叫她的名字,怕只是一刹那后,她又会清醒过来,但是她眼底的水汽渐渐氤氲起来,心中的酸涩如同涨潮,翻腾汹涌,她的眼泪涌出眼眶,他终于伸手抱住她,叫了一声:“阿萤……”
她一抬头就吻住了他,又咸又苦的眼泪都在唇角,两个人都觉得恍若隔世,她有好久没有吻过他了,他有好久没有能这样将她拥在怀中。他抱得很用力,像是要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又像是她随时会化作一缕烟,离自己而去。她也吻得很用力,像是从此之后,再也无法亲吻他。
一度,他挣扎了一下:“阿萤……”但是她没有说话,只是狠狠地,决绝地,吻下去,把他从衣物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于是他也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抛却了,只是回应她。
夜晚很漫长,夜晚也很短暂,李嶷觉得,也没过多久,窗棂已经泛白,他和她都疲倦极了,有两次她都差点要睡着了,但是睫毛刚刚阖上,忽然又睁开眼睛来看他,好像只要一闭眼,他就会消失不见似的,所以他只能紧紧搂着她,让她安心。
两个人破天荒地地睡到了午后。幸好今日无事,李嶷生平从来没有起得这么晚过,待一醒来,只觉得心里一沉,连忙转身去看,幸好她还在身侧沉沉睡着,他刚刚松了口气,她也已经醒了,睁开眼看了他一眼。他一时忐忑,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又叫了她一声:“阿萤。”
她慢慢地彻底清醒过来,昨晚的缱绻与痴情好似一场荒唐的美梦,她笑了笑,叫了声“殿下”,道:“殿下压着我的头发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手肘压着她的长发,连忙将手肘移开,她的头发像乌云一般,散落在枕上,越发衬得肌肤雪白,他心中一荡,想起夜里的种种情形,俯身又欲往她唇上吻去,她却懒洋洋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了他唇上,说道:“殿下可要想好了,我一旦有孕,生下儿子,便会把你杀了,让我的儿子做皇帝,彼时我就是太后,垂帘摄政。”
他一时倒不妨她说出这句话来,不由得怔了一怔,她说完这句话,便要起身去拿衣裳,刚一欠身,忽然又被他按在床上,只听他狠狠地说道:“既然生了儿子你才能杀我,那就先生儿子吧。”
裴源有四五天没见着李嶷,心中担忧,还以为他又病了。这一日终于见到了李嶷,只觉得他神清气爽,容光焕发,似乎换了个人似的,心中不禁思忖,这是跟太子妃重归于好了?
他正在胡思乱想,忽听李嶷说道:“阿源,听范医正说,有一位神医,能治各种疑难杂症,如今他好不容易云游回京了,要不咱们想法子去请神医看看节度使的病。”
裴源只觉得心中惭愧,心道原来是因为这个,忙道:“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这位神医名唤慕仙鹤,却是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原是蜀中人士,后来据说遇仙,从此能诊一切疑难杂症,但想见他一面已是十分不易,偏他又脾气古怪,轻易不肯替人诊治。
范医正道:“世人皆道他是神仙脾气,但不论是财帛,还是名利,皆不可打动他,所以也要看医缘。”
李嶷琢磨了好几日,只苦于不知如何才能打动这位神医。这天晚上,他一回到东宫昆德殿,便见到了顾婉娘,她与崔琳两个人一起,在用一尊铜鼎煮肉,其下燃着炭火,边煮边吃,只吃得整个昆德殿中皆飘逸着肉香。
一见他回来,顾婉娘不由得两眼亮晶晶,忙起身叫了一声殿下,忙不迭行礼,崔琳倒是十分从容,挟了一块肉吃了,方道:“殿下回来了?”按礼制,此刻她应该站起来,但或是懒怠,竟然稳坐如泰山,倒是一旁侍立的赵女使见状,连忙上前,提醒似的虚扶了一把她的胳膊,她这才起身,曲膝算是行礼。
他按捺着心中怒火,说道:“顾良娣请回去吧。”顾婉娘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崔琳一眼,到底没敢作声,只是盈盈行了一礼,无声无息地退出去了。
他不耐地挥了挥手,殿中诸人见状,亦躬身退出大殿,崔琳见他斥退了众人,也不讲究什么尊卑礼仪了,坐下来拿起筷子,重新又吃了起来。
“你为什么天天要跟顾婉娘在一起?”他问,“桃子呢?”
“我是太子妃,她是太子良娣,我们两个在一起,那不挺寻常的。”她又挟了一片肉吃了,漫不经心地说道:“再说了,太子妃的职责所在,不就是令东宫上下,尤其妻妾,和睦……”
话犹未落,忽然李嶷就已经上前来,将她一把打横抱起。
“你做什么,我还没吃完呢……”后头的话都被堵在了嘴里,他今晚格外凶狠,过了许久许久之后,她都困得睁不开眼睛了,还被他摇醒:“阿萤,你都没跟我一起用晚膳,为什么总是和别人一起吃饭?”
她困得只想睡觉,拿手抵着他的脸,自己以为很大声,其实因为太困了,所以呢喃一般:“别吵……让我睡会儿……”
但他还在她耳边喋喋不休,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直吵得她实在是忍无可忍,终于甩手朝他射出一枚银针,针倒是没刺中他,他一偏头就让过去了。她这几天着实都睡得不够,此时又困乏到了极点,火气上冲,怒喝道:“十七郎,闭嘴!”
这五个字仿佛有魔力,耳边的声音终于戛然而止,她满意地翻了个身,头一歪,落到一个十分舒服,也十分温暖的怀抱里,几乎是立时就睡着了。她睡着了很乖,小小的,团成一团,像一只小兔子,或是别的什么,又像是一只小刺猬,背上的刺都平了,此刻才会露出柔软的肚皮,他实在有点舍不得睡,但其实也困乏到了极点,他低下头,慢慢吻了吻她的睫毛,下巴抵着她的额角,片刻后也就睡着了。
这一觉实在是睡得太沉,又是午后才醒,李嶷倒没觉得有什么,倒是崔琳觉得这样不行,莫说从前在军中需得点卯,从不曾偷懒多睡过一时片刻,就说眼下,哪有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的,她正了正脸色,十分严肃地说:“殿下,我有话同你说。”
每次醒来,李嶷的心情就十分不错,他不喜欢奴仆服侍,所以在自己换衣服,见她拥着被衾怔忡地坐在床头,板着脸同自己说话,便笑道:“你要叫我十七郎呢,明儿我就让你能早点起来,你要是叫我殿下,明儿咱们还是午后再起来吧。”
“殿下明日该上朝去了。”她正了正脸色,没有搭理他的话。
“我本来可以歇十天。”他毫不在意,系好了衣服肋下的纽襻,“但是阖朝上下都觉得,陛下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延绵宗嗣,这是头等大事,想必我多歇个十天半月的,也不会有谁说什么。”他随手拿起她的寝衣,给她披在肩上,说道:“再说了,你不是想当太后吗?我也是急你所急,忧你所忧,替你着想,不早点生下儿子,你还怎么把我杀了当太后?”
她一时气得都笑了:“那我还该感激殿下了?”
“那当然,”他十分熟稔地替她将寝衣也穿好了,心猿意马地在她雪白的颈间亲吻了一下,“快起床,咱们一起去拜见岳父大人。”
她不由怔了一怔,太子妃是没有回门之礼的,一入东宫,按礼制也几乎没有出宫省亲的机会,她已经有十来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了,心中着实记挂,不知不觉,就任由他摆布,给她换上了一身利索的衣裳,两个人微服出了东宫,谢长耳与桃子早就牵着马等在门外,四人直奔燕国公府。
崔倚今日精神约莫好些,但还是不认得人,崔琳眼中含泪,叫了声:“阿爹。”他亦无动于衷。
倒是李嶷,十分郑重地对她道:“有一桩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一试。”原来李嶷费尽了周折,终于见着那位神医慕仙鹤一面,又花了偌多心思,终于打动了这位神医,但是慕仙鹤听闻了崔倚所患之疾后,说道:“治是能治,但只怕凶险。若是能成,一治就好了,但若是不成,一治之下,就此送命也不一定。”
所以李嶷才要与她商议,到底要不要一试。
崔琳原原本本听完这位神医的话,又踌躇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说道:“父亲是行军打仗之人,两军狭路相逢,勇者胜。既如此,治!”
李嶷点了点头,当下便预备车马,和她一起,护送崔倚去往城外。
那慕仙鹤住在城外山脚下,门前一带碧水,茅屋柴扉,似与寻常农家无异,院子里有一株老树,却是一半已经叫雷劈得焦黑,另一半稀稀拉拉生得几片叶子,绿意盎然,在这寒冬里也不见凋零。
崔琳本来心中忐忑,但见那慕仙鹤迎出柴门,却是白衣飘飘,眉目慈柔,他虽然满头白发,但脸颊圆润,肌肤如同婴儿一般,不辨年岁,真有神仙之姿。
崔琳心中不由得安定了几分,连忙下拜,那慕仙鹤脾气甚是古怪,也不见礼,伸手搀住了崔倚,说道:“你们都在院外等着,务必要屏息静气,绝不可发出任何声响,也不得靠近窥探。”说完一指那黄泥夹的篱芭,说道:“离我的篱芭三丈远,但凡靠近一步,若是救治不得,也不要怪我。”
众人闻言,连忙退出老远,只见那慕仙鹤衣袂飘飘,似乎足不点地一般,就将崔倚搀进了院中。
崔倚只觉得似乎自己又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还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一转头,他就见到了阿敏。
她也还是十六七岁模样,笑吟吟地看着他,上前来牵住他的手。
阿敏啊,阿敏。
转瞬间,是阿敏受了伤,医士说她伤了根本,只怕将来生不得孩儿,阿敏忍不住痛哭失声,他却搂着她安慰:“不打紧,咱们将来若没有孩子,收养同袍的遗孤也好,或从族中收养也好。”
崔家的儿郎,总是要上阵杀敌的,所以族中亦有遗孤。但是他战功赫赫,很快,皇帝便找到借口,要赐给他一位夫人,连人都给他选好了,但他坚持不肯。
阿敏吃了好多好多苦药,看了好多好多的良医,终于身怀有孕,他欣喜若狂。
是个女孩儿,生下来长得像阿敏一样,粉白粉白的,像是玉琢出来的娃娃,阿敏犯了愁,他早就拿定了主意,不论生下来是男婴还是女婴,他都会向朝中奏报,生了一个儿子。
庭中的花开了满树,阿萤慢慢地长大了,牙牙学语,蹒跚学步,他每次出征回来,阿敏抱着阿萤迎出来,他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庭中的花树摇曳,阿萤认得字了,阿萤会背诗了,阿萤能拉开小弓了,阿萤的准头不错,阿敏手把着手,教会她射箭了……
他仰头看着那满树的花,星星点点,渐次绽放,轻风吹过,一阵阵花瓣如雨飘落。
阿敏含笑站在树下,站在乱红飘零的花雨中。
他上前一步,想去牵住她的手,想问问她为何一个人立在此处,但瞬间狂风大作,树上的花朵大半被吹落,树在风中摇曳。
几名揭硕兵卒手执兵器突然出现,恶狠狠冲过来就朝阿敏刺去。崔倚大惊失色,本能从腰间拔出长剑冲上去阻拦,但来不及了,那名揭硕士卒已经一刀刺入阿敏胸口。
阿敏满脸痛楚,倒在地上,血流了满地,崔倚大叫一声,嘴中喷出一口紫血,手中长剑狠狠向那揭硕士卒的胸口刺去。
一阵乱风卷起花瓣,万千花瓣落地,院中空空如也,既没有花树,也没有揭硕人,更没有阿敏,只有一袭白衣的慕仙鹤,他手里捧着一只极小的白玉香炉,香炉里插着一支线香,已经几近燃尽,最后一缕轻烟,正从香头的余烬上缓缓飘散。他脸上皆是悲悯之色,仿佛天上的神仙,在俯瞰着凡人的种种爱憎挣扎。
崔倚不由得低头,只见自己手中拿着一根枯树枝,枯枝的一端正抵在那白衣人的胸口。而自己衣襟上紫血淋漓,仿佛吐了不少血,地上没有一片花瓣,也没有倒地的阿敏,什么都没有,这里只不过是一座再寻常不过的农家院子。
慕仙鹤一手捧住香炉,满脸悲悯之色,伸出另一只手来,轻轻从崔倚手中,取走那枝抵着自己胸口的树枝。
崔倚不由得踉跄着倒退两步,又吐出一大口血。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白衣人,喃喃问:“你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你为什么能让我看到阿敏,能让我看到我的娘子?”
慕仙鹤摇了摇头,说道:“人生譬如朝露幻影,你无须知道我是谁,你如今知道自己是谁,那便行了。”说完便转身,径直走到柴门前,远远招呼李嶷:“李十七,你可以进来了。”
李嶷与崔琳早就等得惴惴不安,不知他到底在院中如何诊治崔倚,一闻他招呼,连忙上前,只见崔倚虽然形容颓唐,但眼中清明,一见了女儿,便叫了一声“阿萤”,说道:“你怎么瘦了许多?”显然是清醒了过来。
李嶷心中大喜,连忙朝慕仙鹤一躬身,深深行了一礼,慕仙鹤道:“不必谢我,这是你的彩头。”说完拿起门边的竹杖,也不理睬众人,白衣飘飘,似乎足不点地,瞬间身形一晃,便消失在了竹林间。
崔琳忙着服侍父亲,直到回到燕国公府,确认崔倚神志清明,病势早就去了八九,只不过还有一点虚弱,这倒是范医正可以慢慢用药调养的,这才放下心来。
她这才问李嶷:“你是如何寻得这位神医的,怎么他就一下子治好了阿爹?”
李嶷道:“我也不知道他用什么法子治好了节度使……”他话说到这里,不由得顿了顿,方才道:“不过找到他,和说服他肯来治病,都费了一点功夫。”
崔琳见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心中明白,那定然不是费了一点功夫,必是想尽了法子,费尽了周折。见她低头不语,他便伸手握住她的手,心中有千言万语,但最后也只是什么都没有说。
离开燕国公府之前,张㓽瞅准李嶷不在跟前,忽然低声对崔琳道:“大小姐,有一桩事,想要私下跟你说。”
她微一沉吟,说道:“过两日我会想法子出来,到时候再说。”
张㓽会意点头。
她与李嶷从燕国公府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冬日里天黑得早,不过酉时便已经挑上了灯。
李嶷忽道:“难得出来一趟,咱们去西市逛逛吧。”按照裴源的意思,那自然是万万不可,但桃子和谢长耳连拉带劝,把裴源给带走了,不仅把他带走了,还把裴源的带着护卫李嶷的羽林郎都给带走了。
于是只余了李嶷和崔琳两个,走到西市的胡肆里去,叫了一角酒,一盘羊肉,并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羊汤。其实东宫里有得是好酒,但他喝惯了这样的浊酒,倒也觉得滋味不错。
她端着那碗羊汤,小口小口地喝着,只觉得又暖又烫,背后那桌客人甚是喧闹,又在划拳,又在猜枚,最闹腾的是个壮汉,长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喝了酒就吹嘘行商走道的时候,怎么一个人赤手空拳打死了三匹狼,余下的众人又都捧着他,不过多时,连李嶷与崔琳都知道那壮汉名叫柴六郎。正说得热闹,忽然闯进来个娘子,气势汹汹,一进来就拧住了那柴六郎的耳朵,说道:“眼见下了雪,家中小郎尿布都没洗,竟敢出来灌黄汤……”那娘子个子小小,还没有柴六郎肩膀高,但说也奇怪,被她这么一拧,那柴六郎竟好似被拿住了命脉一般,一声也不敢吱,就这样被她纠着耳朵,一路从酒肆里拎了出去,还听见那娘子恨声道:“今日定叫你跪算盘……”
待他们去得远了,酒肆里的人才哄然大笑,还有相熟的人问道:“那柴六郎醋钵大的拳头,但凡动手,他娘子绝不是他对手,怎么每每见了他娘子,就如同老鼠见了猫儿一般,竟然还有跪算盘这么没出息的事……”
“这你就不知道了,所谓一物降一物……再说了,柴六积年在外头奔波,家中里里外外,老老小小,全都是他这娘子一手操持,照料得妥妥当当,你去看看,他们家的地,扫得都比别人干净,老的小的,身上棉衣,都是他娘子一针一线做出来的,这么冷的天还浆洗得干干净净,柴六这哪里是怕她,实在是敬她,有这样一位娘子,莫说叫我跪算盘,跪钉板也成啊……”
众人又哄笑起来。一阵北风吹来,酒肆里的门帘被风吹开,只见外头果然又下起雪来,夜里风寒,很快,雪在地上薄薄积起一层,越发显得天地洁白,倒叫人不忍心踏上去似的。
李嶷与崔琳本就是微服出来,回到东宫的时候,也是静悄悄的,并没有惊动任何人。雪夜寂寂,殿宇皆在飞雪中,唯闻檐角的风铎,被风吹得偶尔响一声。适才翻墙进来的时候,他拉着她的手,待越过高墙,一时也没放开,两个人走到了他所居的临华殿,是从后门进去的,有一间小小的暖阁,本来是给太子做书房用的,此刻烛火点着,屋子里倒是十分暖和,她早就看到,角落里放着一只笼子,笼子里站着一只鸟,见他们进来,拍了拍翅膀,斜着豆大的眼睛看人,正是她早前放走的那只鹦鹉,她不由得一怔。
李嶷道:“后来我去找了射柳场的主人,果然这只鸟飞回去找他了,于是我花了一个实在的价格,把它买下来了。”他语气里有几分懊恼:“不过,我教了它这么多时日,它仍旧半个字也不肯说。”
她用手指轻轻叩着那笼子,鹦鹉歪着头看着她,目光仍旧警惕。她说道:“或许不用笼子关着它,它能好些。”
“试过了。”他说道,“也试过不用链子绑着它,它并不飞走,但是也不说话。”
他满含希冀地看着她:“阿萤,要不你再养一段时日,看看它肯不肯说话?”
她一时默然,过了片刻,方才轻轻地点了点头。当下他拎着鸟笼,亲自将这鹦鹉和她一起送回昆德殿。自大婚之后,他都歇在这昆德殿,因此他的许多衣物也都被搬到了此处,今夜大雪,尚衣的女官早就捡出了一件玄狐的大氅,就搭在架子上,以便他出入穿着。
她回到昆德殿之后,就像突然又做回了那个冷冰冰的太子妃,挣开了他的手,自去更衣预备沐浴,他看了看那件大氅,狠了狠心,说道:“阿萤,我走了。”
见她不答,他便提高了声音,又说了一遍,她这才披着衣服从后殿出来,说道:“那就恭送殿下。”语气恭敬,却没有什么恭敬的样子。
“外面下这么大的雪。”他看着她,“你就叫我走?”
“是殿下自己要走的。”她微微有些诧异似的,“你不能不讲理……”
说音未落,他就已经开始不讲理,论到动手,确实她不是他的对手,不过片刻就被他抱起来。他几步就走进后殿,不由分说将她扔进了浴桶里,她连寝衣都没来得及脱,水溅了一地,他反倒比她更气恼似的:“你才是不讲理!”
两个人在浴桶里打了一架,最后她被按在浴桶壁上亲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眼尾都红了,也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热气氤氲:“到底是谁不讲理?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李嶷这时候早就不生气了,笑眯眯地说:“确实是我不讲理,回头你叫我跪算盘好了。”
她更生气了:“东宫里哪来的算盘?”
“那明儿叫他们买一把算盘……”他用手撑着她,才能不叫她滑到水里去,他一边亲她一边抱怨,“这个浴桶太小了,回头得换个大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她更生气了。
他虽然心不在焉,也正忙着,却还是问了一句:“知道什么?”
“你早就想这么着……”她只说了半句话,忽然耳廓一热,被他吻在颊边,他轻笑起来,他的阿萤还是这么聪明,是的,从被困在韩立府中,他们二人为躲避屋顶的窥探,被迫藏在浴桶里说话的时候起,他就一直在心里暗暗地惦记着,期盼能有这么一天,能有这么一刻。
很好,他十分愉悦地想,比想象得还要好。
群臣觉得,太子殿下因着大婚,多歇了一段时日,果然气色好多了,不仅气色好多了,心情也好多了。他素来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六部确实因为他歇了这些天,略微积累了一些公事,但是不过两天工夫,就处理得井井有条。
“从前殿下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这两日也如沐春风。”兵部的一名吏员忍不住说道,“可见还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裴源已经懒得说什么了,朝中俱知他是太子的嫡系,一等一的心腹,既然在他面前说到太子,那怎么也是有溜须拍马之嫌。不过李嶷哪里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简直就是枯木逢春,浑然看不出来这个冬天他曾经病得死去活来,病危之时,裴源好几次都忍不住想去告诉崔琳,若不是有个军令如山死死压着,他恨不得把李嶷的病榻抬到平卢留邸去。真心累,他管不了了,也不想管了。
可是眼下还有一桩发愁的事,交到他小裴将军手里。太子殿下说过了,要赶紧让顾良娣“生病”,好挪出东宫去养病,他再也不想一回东宫,就看到太子妃在和顾良娣吃茶,说笑,甚至一起用晚膳。
小裴将军觉得这事太难办了,太子刚大婚,如何顾良娣忽然就病到得挪出东宫去?这免不了惹人非议,再说了,不喜欢顾良娣打扰他和太子妃,那也应该对太子妃明言此事啊,从礼法上来说,只要太子妃不召见,顾良娣就踏不进昆德殿半步。
算了,没用,小裴将军在心里叹息,太子殿下处处英明果断,就是在太子妃面前,没什么出息,那个神医慕仙鹤怎么说的来着,他说蜀中称此为耙耳朵,对,耙耳朵。
不说小裴将军百般为难,但李嶷这几日确实心情好,哪怕这天散了朝,又处理了一堆公事,等晚间才回到东宫,一看,顾良娣又和太子妃在昆德殿中说笑,他也没发脾气。等顾良娣走后,他只拿了粟米去喂鹦鹉。那只鹦鹉早就被从笼子里放出来,也没有系上链子,但它也不飞走,每日只在殿中踱步,一本正经,像个巡营的小将。
“阿萤,给它取个名字吧。”他点了点鹦鹉的喙,鹦鹉被养得毛色光亮,越发神气,见他伸手过来,它用自己的喙轻啄着,不紧不慢,像在同他游戏。
崔琳在后殿不知道做什么,并没有应声答他,不知是不是没听见,他于是正中下怀,说:“那我给它取名字了……”他摸了摸鹦鹉的羽毛,说道:“就叫你小骗子吧……”鹦鹉听见他这么说,歪着头看着他,过了片刻,方才恨恨地扭过头去,似乎不想搭理他。等崔琳换完衣裳出来,听着他口口声声叫鹦鹉小骗子,不由得又气又好笑:“怎么取了这么一个名字?”话一出口,忽然醒悟过来,恨声道:“你叫人买的算盘呢?”
“真叫我跪算盘啊?”他十分干脆地做了决定,“反正都要跪了,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她心中懊恼,心想这算盘不买不行了,明日自己一定去买一把大大的算盘,不,还是买一把小小的算盘,叫他跪着膝盖生疼。
第二日他要上朝,起得极早,她没睡够,兀自拥被高卧,懒得起来送他,只跟他说:“我今天想出去看看父亲。”
“行啊。”他整理好了衣冠,俯身在她脸上吻了一下,“那我回头去接你。”
偏这一日事情多,散了朝之后,三省六部又各有议事。因为开春了,吏部照例要调配天下州郡官员,又要准备春闱开科取士。工部要重修永济渠,这可是关系到关中粮道的命脉所在,又是极其浩大的工程。而户部因之前打过几次大仗,后来又安置裁军,还有无数窟窿,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又为去年江南道大旱,要减租庸调,重修永济渠之事,户部希望压一压预算,但工部认为,事不宜迟,若入暑之后洪水泛滥,只怕永济渠难以支撑,到时候别的不说,两都首当其冲,难道要叫两都百姓并天子群臣都饿肚子吗?兵部自不用说了,千头万绪,堆积如山。就是礼部,还有天子的春祭、先帝的祭祀种种,不一而足。
等到黄昏时分,小山一般的奏疏才下去了一半,只得明日再议。
李嶷好不容易从六部各种事务里头脱身出来,将太子的仪仗都遣回了东宫,自己轻骑简从,准备去燕国公府,行到半路,忽见街边有卖卤羊头的,想到崔倚爱吃此物,于是买了两只。那人见他衣着华丽,还带着仆从,且买这羊头一买就是两只,连忙从热腾腾的锅里捞出来,用油纸包了,捆扎结实,不令漏油,又问道:“郎君还要些别的吗?咱家的卤羊肝也做得好吃,左右街坊都知道。”
李嶷见锅中还卤着鹌鹑,想到此物下酒极佳,说不定晚间要陪崔倚饮酒,便又要了几只,一并用油纸包了,这才往燕国公府来。谢长耳早就熟门熟路,一到了门上,张望一下,说道:“太子妃的马还在这里,桃子的马也在,她们还没回去。”
自崔琳嫁入东宫,桃子便有了个女官的名头,方便出入,但她常常来往于东宫与燕国公府之间,所以她的马就系在门内的马厩里,今日想必也是她牵了马去接的崔琳。
李嶷一望,果然是小白与桃子的马都系在槽边,小白好久没见他,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掌,甚是亲热,他想到小黑,心中酸楚,又摸了摸小白的额头。忽然燕国公府里一个人迎出来,此人他也认得,原也是崔倚麾下的大将程瑙,朝他叉手行礼,叫了一声:“殿下。”
“太子妃呢?”李嶷问道,“国公可安好,我带了些吃食来,与他下酒。”
程瑙面露讶异之色,说道:“太子妃午后就走了,跟国公说回东宫去了。”
李嶷转头就吩咐谢长耳:“派人回东宫去,看看太子妃回宫了吗?”又问程瑙:“张㓽呢?”
“是张将军送太子妃回宫的,他们是坐车走的,所以没有骑马。”
李嶷不知为何,心里一沉,问道:“国公呢?我进去拜见一下。”
及至见了崔倚,李嶷倒是满面笑容,也不提别的事,只将卤羊头并鹌鹑拿出来,崔倚果然欢喜,翁婿二人说了片刻话,派回东宫的人已经匆匆折返,谢长耳闻得回报的讯息脸色也变了,连忙上前,附耳告诉李嶷:“太子妃殿下并未回东宫。”
李嶷颇沉得住气,只跟崔倚说忽有一桩要紧的公事要去处置。崔倚也丝毫没有起疑,他常年军伍,对各种突发之事司空见惯,何况如今李嶷为太子监国,他大病初愈,精力也颇有几分不济,于是笑道:“不留你了,你快去忙吧,得闲跟阿萤回来。”
李嶷答应着,待得一出燕国公府,立时吩咐:“叫裴源来。”又道:“闭九城城门,叫左右龙武卫将军都来见我。”
后一道命令非同小可,尤其裴源赶到之后,听闻已经关闭西长京九城城门,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殿下……”
“一定是出了事,”李嶷不假思索,“阿萤不会一声不吭,既不在燕国公府,又没有回东宫。”
裴源道:“或是在路上耽搁了……”话说到一半,他自己也并不相信,深知崔琳素来的脾气,若真的是有事路上耽搁了,定会派人告诉李嶷。
李嶷忽想起一事,问道:“我曾让你追查柳承锋呢?有没有什么线索?”他这句话一问出来,裴源不由得脸色大变。
原来李嶷病得最沉重的时候,大理寺报了柳承锋伤重身亡。正逢李嶷在雨里跪得太久,吐血之后人事不省,性命垂危,裴源守在他床边,寸步不敢离,哪顾得上别的,偏那时京中正闹时疫,狱中亦死了好几名犯人,当天大理寺就将柳承锋等人的尸体都烧了,事后裴源将此事告诉李嶷,李嶷叫他悉心追查,总觉得事有蹊跷,但柳承锋既已死,又能查到什么呢?
左右龙武卫将军都已经到了。自两王之乱后,禁军首领都是李嶷亲自挑选的人,此刻九门既闭,于是闭城大索,将禁军全部派出去,每家每户,一寸一寸地细搜。
如此动静,自然是瞒不住任何人的,裴源问道:“若是陛下问起来……”
“就说城里混进来了奸细,所以要细细搜捕。”李嶷说道,“若是陛下再追问,就叫他来问我。”
事实上,皇帝很快就知道九门已闭,太子调动了禁军,据说奉旨亦不得出城。他不由得又惊又怕,他心中明白,自己对待这个儿子不算太好,几次三番叫李嶷难堪,但偏偏又只剩了这么一个儿子,不得不立他为太子。此时听闻如此,不由得慌了神,连忙召来了顾相。
顾祄听了事情的首尾,安抚皇帝道:“太子殿下不是说,城里混进来了几个奸细,所以要细细搜捕吗?”
“可不是这样。”皇帝哭丧着脸,心里明镜一般,“顾相你想想,什么奸细,当得连夜要关闭所有的城门,调动禁军搜捕……这哪里像是有奸细……”
顾祄安慰道:“陛下既然不放心,那就召太子来问问即可。”
皇帝一想也有理,便叫身边的袁常侍去召李嶷进宫。
李嶷此刻心中一片冰凉,禁军闭城大索,竟然搜出了张㓽的尸体,被藏在一座油坊里,本来已经面目全非,唯因如此,更加可疑。禁军搜出来尸体之后,立时调了刑部的老仵作来查验,不过半个时辰,就勘出了他的身份,并他致命的一处伤口,竟是为揭硕弯刀所伤。
李嶷心知不好,如今张㓽既死,阿萤与桃子下落不明,只怕凶多吉少,于是下令宵禁。这下子城中百姓也惶恐起来,之前打仗的时候,才会宵禁,如今太平时日不知为何如此。但禁军一声令下,巡城金吾齐齐出动,关闭每一道坊门,偌大的西长京,几乎是在瞬间就安静下来。李嶷一面亲自带人在城中搜索,一面将天下兵马大元帅的金牌交给裴源,由他出城去,布置西长京方圆五百里内所有的州郡设卡细查。
袁常侍好不容易找到李嶷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他正带着禁军,一个街坊一个街坊地细细搜查。
袁常侍忙道:“殿下,陛下传令您即刻进宫觐见。”
李嶷抬眼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有要紧事,实在没工夫进宫见陛下,你先回去吧。”
袁常侍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忙道:“太子殿下!是陛下传见您!”李嶷恍若未闻,带人继续往前搜查。袁常侍无奈,只得转身回宫去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