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街两侧,御沟流水无声,反射着日头的点点白光,垂柳依依,蝉声嘶鸣。
虽然刚入伏,但天气已经颇为酷热,趁着清晨凉快,小贩推着瓜果蔬菜,在街坊间叫卖,等日头再升起来一些,街坊间也少人走动,连小贩也只能无精打采坐在树下躲着阴凉。
一骑从城门外驰进来,“得得”的蹄声如急雨连声,那人身着青衣,早已经全身汗湿透,背上负着密封好的竹筒,上面贴着雉羽,正是传递要紧军情的急足,等到了宫门口,一层层地奏报进去。皇帝身边的袁常侍拿到这个竹筒的时候,竹筒已经被太阳晒得滚烫,也被汗渍得发白。殿中朝会未散,所有百官听闻有要紧的军报,都不由神色紧张起来。
“大捷!这是大捷啊陛下!”
裴献明显喜形于色,照着军报念给皇帝听:“杀敌数千,俘获揭硕深利部、方功部万余……更有车马、弓箭、粮草无计数,并夺回白水关,将揭硕逐至白水山以北,不令犯境。臣崔倚即亲自押解揭硕深利部、方功部首领七人入京面圣……”
皇帝听着这一连串的战功,不禁心里又得意起来,心道吴国师说得没错,自己这个天子当真是天命所归!所以才无往不利,战无不胜!
裴献又道:“崔倚夺回白水关,获此大捷,都是陛下纳言求治、知人善任之故,若非有陛下旨意,并令朝中六部,予以力援,非有今日大捷。”
皇帝觉得这话中听极了,不由点了点头,说道:“裴卿说得是,虽然此事是我下旨,但还得朝中六部,各位爱卿兢兢业业,帮衬他们定胜军啊。”
众臣不由得一起拱手行礼,皇帝越发得意起来,说道:“这样的大喜事,理应献俘太庙,还应该大赦天下。”他觉得自己这个理由找得特别好,也特别自矜于自己的灵机一动,忙喜滋滋地说道:“快派人去传旨,解了安阳王的幽禁,将他放出来,等献俘的时候,也好跟我同去。”
李嶷闻言,立时上前一步,说道:“陛下,定胜军大捷,安阳王何功之有?安阳王谋杀结发之妻,灭绝人伦,纵火烧死数十条人命,这才幽禁他些许时日,陛下便要将其赦免,这难免不令天下人侧目,疑陛下有徇私之心。”
皇帝勃然大怒:“那可是你亲哥哥,你为何这般不依不饶?!”
李嶷立时就顶上一句:“信王妃之死,何其无辜!”
皇帝指着李嶷,气得手指直抖,想骂又骂不出来,裴献见状,只得上前解围,奏道:“陛下,刚刚说除了急报之外,崔倚大将军另有一封奏疏,是随急报一齐送来的。”
皇帝忍住一口气:“袁常侍,你将奏疏也念一念。”心想必是那崔倚觉得军功太多,急报里头一页纸写不下,还另外上了奏疏保荐此番立功之人,获此大捷,自己还是要给崔倚这点面子的。
袁常侍连忙躬身称“是”,展开奏疏一看,脸色不由一变。皇帝丝毫没有留意,只是催促:“念啊!”
袁常侍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但只得硬着头皮念道:“臣卢龙节度使、朔北都护、朔州道行军大总管、左威卫大将军崔倚,特为东宫立储之事奏陛下,请,立秦王嶷为太子……”
朝中众臣听到此处,不由得瞠目结舌,皇帝一气之下,竟然猛然从御座上站起来,怒斥:“住嘴!这个崔倚!这个崔倚简直混账之极!”
群臣纷纷倒吸一口凉气,朝中因到底该立李玄泽为太子,还是该立皇帝的儿子为太子,已经争执许久,并未争出来个结果,反倒是信王李峻因为谋害发妻,给贬成了安阳王,皇帝的嫡长子居然有了这样的道德瑕疵,哪怕皇帝再宠爱,自然是不宜立为储君的,这是群臣心照不宣的共识。但是万万没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崔倚突然送来这么一封奏疏,这……简直就是唯恐天下不乱!
顾祄见皇帝再次失言,只得上前劝道:“陛下,陛下乃是性情中人,但陛下是圣人,金口玉言,不能言辞轻慢,以免寒了前线大将之心。”
皇帝已经气得满脸通红:“崔倚以为打了胜仗,就能对朕的家事指手画脚吗?这个老匹夫!真不知道天高地厚!”
顾祄正色道:“陛下,立储不是陛下家事,立储是国之大事。崔倚身为节度使,上此奏疏,是理所应当。”
皇帝又惊又怒,脱口问道:“什么?顾相竟然觉得,这老匹夫说得有理?”
顾祄肃然道:“陛下虽然春秋鼎盛,但储贰之事,深唯宗社根本之重,早正东宫之位,以系宇内之心……”
皇帝已经气得直喘粗气,他没想到连顾祄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朝中上下,都不知不觉被李嶷收买干净,自己这个皇帝还做得有什么意思?于是连声音都高昂起来:“不要跟朕掉书袋,讲这种大道理!就算要立太子,那也得由朕说了算!再说了,立嫡立长,都轮不到李嶷!”
李嶷忍不住道:“陛下,儿臣不堪驱用,立储当立玄泽……”
皇帝一听到李玄泽的名字,气得忍不住跳脚,他忍此事已经忍了很久了,明明自己乃是真龙天子,凭什么不能立自己儿子,反倒要立先太子的儿子?先太子又短命又福薄,他的儿子又还是个小娃娃,凭什么就要立作太子?偏自己生得李嶷这个逆子,一意孤行到如今,李峻还是他的亲哥哥,李嶷却再三逼迫,显然对兄长毫无手足之情,对自己这个父皇,更是没有半分放在眼里,不过就是觉得自己这个皇帝无能,这皇位他有大半功劳罢了。皇帝用颤抖的手指指着李嶷,语近咆哮:“你闭嘴!跪下!”
顾祄唯恐秦王会像上次那样拂袖而去,把事情弄僵,但是李嶷没有作声,最后还是跪下了。
顾祄松了口气,又道:“陛下,如今战乱虽平,但北有揭硕虎视眈眈,西有黥民始终为患,秦王率镇西军勤王平叛,收复两京,方能拥陛下即位,垂拱宇内,为国朝万年之计,臣以为,当立秦王为储!”
他身为首辅,第一次公开在立储之事上表态,分量自然非同小可,偏裴献又上前:“臣附议,当立秦王为储!”
这下子可把皇帝气坏了,他觉得刚才的大捷已经成了烟云,不,是这堂堂皇皇的宣政殿成了烟云,自己身为皇帝,竟然被臣子和儿子逼迫至此,皇帝气得双眼一黑,就此昏了过去。
朝中顿时一片大乱,群臣与内侍都慌作一团,七手八脚地将皇帝扶起来,然后宣召御医,幸得皇帝并无什么大碍,只是急怒攻心撅过去了而已,在御医的救治之下,悠悠醒转,又被软榻抬回了紫宸殿,只余几名重臣还在榻前。皇帝素来病孱,但是当了皇帝之后,许是心境大好,登基后倒是很少生病,这下子怒火攻心,顿时觉得自己虚弱起来,就躺在榻上拉着顾祄的手:“朕这是好不了了,快把安阳王放出来吧,让他来见朕最后一面……”说完就声泪俱下,口口声声骂李嶷不孝。顾祄无奈,只得暂且答应下来,说自己会去说服秦王。
皇帝这才觉得自己胸口没那么闷了,一转头看见李嶷,又怒道:“这逆子为何还在此处,是想活活气杀朕吗?把他赶出去!”
众人无奈,倒是李嶷见状,一言不发,转身就出殿而去。
在平卢留邸的崔琳,却是比朝中晚了整整半日,才知道崔倚那道奏疏的消息。崔倚是特意瞒住她的,传来信说道,你耽于情义,不忍逼迫秦王太甚,所以这个恶人就让阿爹来做吧。又说,知道她事先知晓这道奏疏,必会反对和阻拦,所以才瞒着她。到了最后,又在信里劝她,说秦王若是再游移不定,就绝非良人,不可托付终身,劝她重作思量。
她不禁苦笑,崔倚确实是恼了,才会以此来逼迫李嶷,也是想令她看清楚也想清楚,但无论如何,只怕李嶷都会认定,上奏立储之事为自己主张吧。她不禁慢慢叹了口气。
她在屋中枯坐,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窗子“吱呀”一声,旋即李嶷越窗而入,却是朝服都没来得及换下,满面怒气,直直朝她伸开手,说道:“还我!”
她明知而故问:“什么?”
“我母亲留给我的明珠丝绦,还给我。”他大约是气极了,眼尾发红,一边说,一边就从袖中取出那支玉簪,说,“这是你的簪子,还给你。”见她迟迟不肯接,便指上用力,将簪子一甩,簪子正正穿过她的头发,插在她发髻中。
她不由得怔了一怔,这才从腰带间解下明珠丝绦,递给李嶷,李嶷伸手接过明珠丝绦的下端,她忽然手指用力,似是不愿意放手,李嶷抽出短剑,就要去割断明珠丝绦。她连忙伸手去拦,李嶷误以为她是要抢那明珠,剑尖微挑,她手已经探到,就这么电光石火的瞬间,刀尖从她手上划过,顿时血流如注。
他不由得怔住,伸手想去抓她的手,查看伤口。
她手上虽痛,但比不得心上更痛,将明珠丝绦掷到李嶷怀中,说道:“东西还给你了,你走吧。”
他又怔了一怔,她目光幽冷,声音更冷:“走!东西都还给你了,走!”
他终于掉头不顾而去。
她这才捧着手,坐下来,只觉得两眼发黑,心里一阵阵难过,手上的伤其实不重,也不深,不过是皮肉之伤罢了,过个十天半月,连疤痕都不会留下,但是她心里好生难过,原来所谓肝肠寸断,亦不过如此。
皇帝病了好几日,在顾祄的主张之下,安阳王李峻终于被放出来侍疾,皇帝病情果然就好多了,也能吃得下饮食了,就是皇帝执意要将安阳王的爵位重新封为信王,顾祄坚决不允。
皇帝念念不忘此事,又觉得委屈了长子,难免又想痛骂始作俑者李嶷,然而皇帝病后没有朝会,李嶷也一连几日,皆在休沐。
这日是李玄泽五岁生辰,他身份尴尬,眼下朝中也没任何说法,韩畅就打算悄悄过去罢了,没想到李嶷却亲自来了府中,接李玄泽去秦王府玩耍,还给他带了一柄小剑,作为生辰之礼。
李玄泽甚是喜欢那小剑,爱不释手。他也喜欢骑马,尤其李嶷亲自抱着他骑马,李嶷这匹黑驹甚是高大,但他坐在鞍前,一点也不害怕。等到了秦王府,花园很大,后头还有练武的校场,李嶷还特意拿了一张小弓,教他射箭,他学得兴致勃勃,韩畅陪他一起来的,还担心他怕生,见他如此高兴,也渐渐放下心来。
玩了半晌,李玄泽肚子饿了,李嶷笑道:“今日可巧了,有一样好吃的。”原来奶娘虽然已经去世,但因为李嶷曾派人寻访到她家中,得知她有两个儿子,便留下些银钱。奶娘的儿子郑五郎由此常常送些新鲜的瓜果蔬菜来秦王府,李嶷心中感念,每次这郑五郎前来,都不会令他空手而归。恰巧今日清晨,郑五郎送了一篮子莴笋干来,说道:“娘亲生前就常常念叨殿下爱吃此物,这是今年新晒的,送来给殿下尝尝鲜。”
李嶷喜欢吃莴笋干包子,原也不是什么精细吃食,可那时候在梁王府里,谁会惦记他爱吃什么,特意给他做什么呢?只有奶娘,总是从家里拿了莴笋干,给他做包子吃,久而久之,这便成了他最掂记的口味,今日郑五郎送了莴笋干来,他就令厨房包了包子,此刻李玄泽腹中饥饿,这包子恰好也蒸熟了,热气腾腾地送了一屉来。
李嶷见包子来了,先从池子里摘了一片荷叶,洗干净了,又将包子放在荷叶上头,自己拿着不烫了,才递给李玄泽,说道:“吃吧,这包子馅里头有汤汁,你少少地咬一口,不要烫到自己。”
李玄泽点点头,说道:“谢谢十七哥。”他接过包子,听话地咬了一小口,刚蒸出来的包子松软可口,散发着阵阵香气,他不由笑道:“真好吃,十七哥,你也吃呀!”
李嶷拿了个包子,笑道:“我就吃。”又让韩畅,韩畅忙道:“殿下放心,我也尝尝。”说着也拿起一个包子,李嶷正待要张嘴咬下,忽然只听咕咚一声,李玄泽手里的包子已经掉在地上,旋即他整个人就栽倒在地上。李嶷与韩畅大惊,抢上去扶起李玄泽,只见他七窍流血,呼吸微弱,显然是中了剧毒。
李嶷立时便令人取牛乳来,一边又唤人去请范医正,牛乳很快拿来,李嶷撬开李玄泽的牙关,就给他灌下去,这是当初在牢兰关他学到的解毒偏方,直灌了整整两大碗牛乳,灌得李玄泽哇一声全都吐出来,范医正也火急火燎地赶到了,他一看这情形,马上说道:“殿下,崔家有一种药,可解百毒。”他曾随李嶷前往长州给崔琳诊治,所以与桃子打了颇多时日的交道,也是听桃子说起来这种药,因为揭硕的巫医极擅用毒,崔家子弟屡有中毒,所以才备有此药,据说可以缓解许多种毒物的毒性,哪怕不能彻底解毒,也能暂缓毒性侵入心脉,当初桃子还跟他探讨过,这种药能不能给崔倚解毒,所以他印象深刻。
李嶷怔了一怔,叫了一声“耳朵”,谢长耳已经会意,立时就飞奔而去。
谢长耳赶到平卢留邸,桃子一看见是他,差点把门摔在他脸上:“你还敢来!”
谢长耳心急,一把伸手拦住门板:“桃子,太孙中毒了,十七郎叫我来求药。”
桃子一听,气更不打一处来,冷笑道:“十七郎?他是谁?我们不认识!你走,你快走!你再不走,我要拿毒针刺你了!”
谢长耳嘴拙,一时急得满头大汗,说道:“桃子,事出紧急,你就去帮我求求崔姑娘……”
桃子不住冷笑:“帮你?为什么要帮你?你是谁?我不认识!”
忽听屋子里崔琳的声音道:“人命关天,既然上门求助,你就给他吧。”
桃子气得两眼发黑,掉头就走,去寻了药瓶,掷在谢长耳怀里,摔上门板,却仍旧忿忿不平,走回屋里:“为什么给他?一边儿跟我们恩断义绝,一边跑来问我们拿药,我那药是天上掉下来的吗?节度使当年花了多少人力物力,耗了多少心血,才配得这么几丸药,你倒大方……”
她本来还想骂李嶷那个负心薄意之人,但看到崔琳坐在窗下,虽是夏日,但脸色苍白,身形消瘦,整个人憔悴得不像样子,不由得心一软,说道:“小姐,咱们回营州去吧,住在这里,天气又热,院子又小,让人心烦意乱的。”
这话她这几天说了不知道多少遍了,崔琳不过是沉默罢了,今日却轻轻点了点头,说道:“阿爹既然凯旋还朝了,咱们就北上迎一迎吧,离了这里,咱们不回来了。”
桃子张了张嘴,心里不知为何,涌起一股悲伤之意,想说什么话,却觉得又说不出来。反倒是崔琳安慰她:“我没事,真的,出城跑跑马,离了这里,也许就开心起来了。咱们营州,天高云淡,有万里的草场,心胸都会为之一涤,这京里,太逼仄了。”
她最后甚至笑了一笑:“你瞧,我留了这么多时日,他一直没再来过,刚才那一刻,全当是还清欠他的吧。”
“你欠他什么啊!”桃子又气得跳脚,崔琳却催促她,“快去收拾行李吧,我想爹爹了。”
李玄泽被灌了三遍牛乳,被范医正施了金针,又吃了谢长耳取来的药,终于缓过一口气,被救了回来,只是神志不清,还不能说话。
这个毒太歹毒了,几乎是沾唇即死。李嶷纵然愤怒,但很快就找到了线索。因为送莴笋干来的郑五郎,被人灭口,淹死在了河里。追查下去,很快就将王先儿与张二郎拿到了,那张二郎原是信王府管家的儿子,知道奶娘之子郑五郎常到秦王府上走动,于是买通郑五郎的赌场朋友王先儿,由王先儿撺掇郑五郎将莴笋干送来秦王府里,以换些赏钱,至于那篮莴笋干,是被张二郎下了剧毒。王先儿只喊冤枉,但是张二郎垂头丧气,一言不发,明显已经打算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李嶷知道,他们全盘的计划,并不是打算毒死李玄泽,是打算毒死自己,只不过凑巧今日自己接了李玄泽来府里,又凑巧给了他一个包子罢了,看着李玄泽小小的脸面如金纸,如今仍旧奄奄一息,李嶷痛悔不已,二话不说,提剑就走出门去,老鲍等人连忙拿了兵器,追上他。
话说安阳王李峻,颇有几分坐立不安,心神不宁,倒是那杨鸫道:“殿下,每逢大事,需有静气。”
李峻叹道:“没想到误中副车,怎么这李玄泽竟然去了李嶷府上。”
杨鸫胸有成竹:“殿下,这是副车,又不是副车,若是李玄泽死了,于殿下而言,也是一桩获益之事啊。”
李峻点了点头,说道:“你说得有理。”又问:“秦王不会察觉吗?”
杨鸫道:“绝计不会,咱们又没直接经手,都是旁人隔着旁人,就算他查到什么,也没有什么真凭实据,真闹起来,咱们就让陛下觉得,是他又想冤枉殿下……”
一语未了,忽然堂外喧哗声大起,数名奴仆惊慌失措地跑进来:“殿下!殿下!秦王殿下带着人杀进来了。”
李峻一惊:“什么?”
李嶷早已经一脚踹开门,提剑闯进室内,一见了李峻,他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你好狠毒的心,你杀了大嫂还不够吗?竟然还往我府中投毒!”
李峻惊恐万分:“你……你胡说八道!你……你血口喷人!”
“不要以为杀了郑五郎灭口,我就追查不到,是你让人在郑五郎带来的莴笋干中下毒,是你……是你差点害死了玄泽!”
李峻慌乱不堪:“你真是胡说八道!我为什么要害你……害那个什么李玄泽!”
李嶷不再言语,一剑朝李峻刺出,杨鸫吓得魂飞魄散,李峻抱头鼠窜,眼见就要被李嶷刺中,裴源忽带着人一拥而入,见状冲上前来,抱住李嶷的手臂,连声只叫:“殿下!殿下!咱们既然有真凭实据,不如去朝中,当着陛下和文武百官的面,讨个公道!”
李嶷不语,推开裴源,一剑又朝李峻劈过去。裴源扑上来抱住李嶷的腰,李嶷这一剑不由劈歪了,劈在茶几上。李峻抱头缩在桌后,瑟瑟发抖。李嶷冷笑:“公道?他谋害大嫂,竟还能这么快被陛下赦免!哪里还有公道可言?”
裴源死死抱住李嶷的腰:“殿下!切莫冲动行事!安阳王试图毒杀您,结果令太孙中毒,陛下面前,还有朝中群臣,必得给予交代。您若是一剑将安阳王杀了,那国朝法度又从何谈起?本来铁证如山之事,怎能惩一时之气!杀了安阳王事小,陛下会如何发落殿下?陛下更如何恨我等在场却没能拦住殿下?”
最后一句话实在是恳切又哀伤,李嶷心里愤懑,用力将长剑掷出。裴源大惊失色,李峻本能抱头躲避,剑锋擦着李峻头皮掠过,割下一大片头发,然后斜插入柱子,剑身微微颤动。李峻伸手一摸,满手是血,吓得哭叫起来。
这一场大闹,待李嶷一走,李峻就哭着喊着连滚带爬进宫去,只说李嶷要杀自己,皇帝纵然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倒是好言好语安慰一番,又说有父皇在,那个孽障绝不敢动你半根毫毛,派人去传李嶷,却说秦王出城替太孙求医去了,皇帝气得一个倒仰,只连骂逆子不孝。
结果到了第二日朝会,李嶷毫不客气,带着人证物证,径直就在朝堂上一一呈现出来,这下所有人都觉得,安阳王李峻,真是蠢到无可救药了,也实在是,罪无可恕了。不论是想毒杀李嶷,还是误毒到了李玄泽,令李玄泽如今奄奄一息、性命垂危,戕害手足,这放到哪朝哪代,都是悖逆人伦的大罪。
皇帝见满朝文武都众口一词,要重重问李峻的罪,竟头一回心生无力之感,等散了朝之后,紫宸殿中,单独留下裴献与顾祄两人,原本是想让他们俩想想办法,谁知裴献开口就说,应该将李峻削去王爵,贬为庶人,并流放千里。
顾祄又紧跟上一句:“这也是臣的意思。”
皇帝跌坐回座位,惊疑不定地看了看顾祄,又看了看裴献。
“那可是朕的儿子!”皇帝痛心不已:“再说了,就算所谓人证物证是真的,是安阳王指使人给秦王下毒,可是李嶷又没死啊,为什么要将安阳王削去王爵,还要流放他?”
顾祄知道这位陛下糊涂,但是没想到他糊涂如斯,只得正色道:“秦王也是陛下的儿子!况且秦王收复两京,功在社稷。李玄泽又是先太子唯一的遗孤,安阳王毒杀先太子遗孤,陛下有何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先帝及先太子。”这句话说得很重,皇帝不由得沉默了,心想如果真中毒的是李嶷就好了,反正他命硬,肯定死不了,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如今中毒的偏偏是李玄泽,李玄泽危在旦夕,又是先太子的遗孤,这确实无论如何,都交代不过去,今日朝中众臣群情激愤,还有数名老臣哭着说要去泰陵哭先帝,他从来没有感受到像今天这样孤立无援,皇帝心里其实是很害怕的。
顾祄又道:“当初安阳王谋害结发之妻,举朝皆知,却未得严惩。如今他刚被赦免,又做出这等谋害手足之事,如此泯灭人伦,罪无可恕之人,难道陛下还要公然违背国法例律,偏袒回护吗?”
皇帝不由嗫嚅:“这……就是李玄泽,御医不是说他缓过来了,暂且并无性命之忧吗?哪有顾相说得这样严重,再说,说他谋害秦王,此事不过是他们哥儿俩闹了些意气,秦王不也拿剑砍伤了安阳王吗?他都出气了,为什么还不能放过他哥哥,那可是他亲哥哥啊。”
裴献听到皇帝如此说,再也忍不住,离座上前跪倒。他是大司马,又是太尉,按礼制,入朝都可以不拜,何况此刻并非正式的朝会,皇帝不由得慌了:“裴卿为何行此大礼?”
裴献悲愤万分:“陛下,秦王自领镇西军勤王,收复两京,平定孙叛,有大功于社稷,今日谋害他的凶手,竟然可以毫发无损,逍遥法外,那日后,是不是谁都可以任意谋害有功之臣?镇西军中,凡同袍蒙冤,必自我而下,为之鸣不平,这是镇西军军魂命魄所在。陛下如此徇私枉法,一意偏袒安阳王,臣只能领镇西军,奉秦王远离朝中,以保全秦王性命。”他话音未落,顾祄亦起身上前跪倒:“陛下,如果陛下执意不肯流放安阳王,以正国法,那臣只能领中书省诸臣辞去中书之职。”
这是一文一武两个最首要的大臣要辞职,此举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皇帝不由得又怕又急:“裴卿、顾相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就不能放安阳王一条生路吗?”
顾祄道:“陛下,安阳王谋害发妻,又谋害秦王,误害先太子遗孤,按律例该问十不赦大罪。削去王爵流放他,已经是放他一条生路了。”
皇帝不由得哭出来:“我的峻儿怎么受得了流放之苦……”哭着哭着,就作势要晕倒,裴献与顾相对望一眼。两人皆朝皇帝行了一礼,都准备转身离去,回去上书辞官。
皇帝见此情状,只得收住眼泪:“两位爱卿且等等,等等,流放也行,要流放多远啊?”
顾祄道:“依国朝例律,当然是削去王爵,流放三千里,至极北碎叶之地。”
皇帝充满希冀地问:“近一点行吗?”
顾祄摇头。皇帝又哭道:“马上就是董皇后的祭日,能不能让安阳王随朕去祭拜他母后,朕会让秦王也去,到时让安阳王当面给秦王赔罪。如此,就让信王只流放一千里,去琼州,行吗?”
顾祄婉转道:“陛下,董皇后又不是秦王的生母,秦王的生母是刘贤妃,追封生母之事陛下已经委屈过秦王,再让秦王去祭祀,恐怕不妥。再说了,如今中毒昏迷未醒的乃是玄泽殿下,安阳王要赔礼,也得向玄泽殿下赔礼。”
皇帝苦笑道:“早知道就该也追封刘氏为后,不该赌那一时之气!要不这样吧,趁着这机会,一起去祭祀先帝,我也该去泰陵祭奠先帝,之前总因为病弱未曾前去,这是我作的孽,便在先帝灵前,我也该跪着受一受罚,也让安阳王就在先帝灵位之前,向秦王赔礼,亦向玄泽赔礼,这总可以吧。”
顾祄道:“即使如此,削去王爵,流放一千里去琼州,已经是陛下仁慈宽和,拳拳爱子之心了,安阳王这责罚再也不能减了。”
皇帝叹了口气:“行吧,两位爱卿把话都说明白了,朕知道,朕再也不能回护他了。”
李峻听到要流放自己,顿时哭着进宫来,抱着皇帝的腿苦苦哀求:“父皇,儿臣真的冤枉啊!儿臣是被冤枉的,李嶷他做了这样的局来害我,如果真的是我下毒,怎么没有毒到他?明明就是他自己给李玄泽下毒,然后栽赃陷害我,他就是为了当太子!才使出这样一箭双雕的毒计,既除掉李玄泽,又除去我,父皇,儿臣真的冤枉啊,竟然还要受流放之苦!这哪里是流放,这是要儿臣的命啊!”
皇帝硬起心肠,说道:“唉,峻儿,朕知道你不会做这样的事,但奈何朝中众人都说铁证如山,朕跟顾相说了好久,顾相才同意,从流放三千里,改成流放一千里。琼州也还好,就是要防着瘴气。不怕不怕,等过一两年,我寻个由头,再把你赦回来。”
李峻哭道:“父皇,如何等得一两年,那个李嶷,既然是想要害我,我若在流放途中被人杀害,父皇都不会知晓啊……”
皇帝叹息道:“朕已经叫袁常侍选好了人,个个听话又能干,一定能护卫你周全,在琼州也定能将你侍候得好好的。”
李峻再三哀求,皇帝也不过叹息而已。李峻掩面大哭:“好狠心的父皇,这不是要了儿臣的性命吗?”见实在不能令皇帝改变心意,这才出宫而去。
六月十九,正是伏中最热的时候,天子却执意率诸王从西长京出发,前往泰陵祭先帝。
大驾卤簿本就行得慢,又因为天气暑热,每日只行三十里,这日就驻跸在石泉驿。安阳王李峻已经被削去王爵,贬为庶民,即将被流放,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李峻对皇帝显得十分孺慕,恨不得如孩童般依依膝下,自出西长京后,每晚都亲自侍奉皇帝洗脚解乏,只含泪道:“此后若要见父皇一面,就怕只能在梦中了。”
皇帝亦十分唏嘘,等李峻亲自去提热水,便忍不住对李崃道:“只怕你大哥一走,我都要想他想得生病了。”
李崃劝道:“父皇切莫伤感,待过些时日,不拘寻个理由,赦还大哥便是了。”
皇帝心里也是这么盘算的,正在此时,小黄门忽奏报,秦王前来定省。皇帝听到秦王两个字,便不由暴躁,差点连洗脚盆都踢翻了,厉声只说了一个“滚”字。小黄门无奈,只得出去对李嶷躬身道:“殿下,陛下已经歇下啦,要不殿下明日早些来吧。”
此处不比宫中殿宇重重,李嶷早就听见皇帝那个暴跳出雷的“滚”字,听闻小黄门如此言语,也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李嶷还没有回到下处,忽见京中裴源遣来的信使,原来李玄泽中毒之后,虽精心调理,渐渐苏醒,但这日忽然又吐血,因此裴源急急遣人来报信。
李嶷闻讯,心下忧急,好在刚从西长京里出来两天,才行得六十里,便是快马赶回去,也不需多少工夫。他此次出来随驾,身边只有老鲍等人,当下便商议定了,由谢长耳与他连夜驰马回西长京,而老鲍诸人,明日一早仍旧护着秦王的车驾,跟着皇帝的大驾走,伪作李嶷仍在车内。
当下李嶷与谢长耳星夜快马驰回西长京,待赶到韩畅府中时,已经是夜半时分,李玄泽终于止住了吐血,服了药已经昏睡,看气色却是极差。韩畅有些愧然的样子,说道:“倒累得殿下星夜驰回。”
“无妨。”李嶷问道,“范医正可有什么说法?”
“说是余毒未清,”韩畅忧心忡忡,“范医正说,上次的解毒药倒是有效的,就是吃完了,若能再得一瓶,就可以彻底解了毒。然后慢慢调养起来,方能痊愈。”
李嶷不由得怔了一下,那解毒药是谢长耳从桃子那里取来,谢长耳回来虽没有说,但李嶷知道他定然是被桃子骂了,那时候事情危急,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后来,后来阿萤就走了。
这么多时日,他竟然一次也没想到阿萤,倒不是不想,而是每次刚刚想到,他就逼迫自己赶紧去想点别的,时日稍久,好像也真的不会再想到她,其实不该这样骗自己,但是也没有旁的法子。
他说道:“这解毒的药是一位友人的,待我得机会,再问她讨一瓶吧。”
心里忽然想到,不知道阿萤到了何处,她必然是北上去迎崔倚了。西长京里已经有萤火虫,不知道她在山野间,是不是看到了萤火虫,是不是还平安喜乐。
那颗明珠,换过了新的绦子与丝穗,被他重新系在腰间,但是每天早晨束发的时候,他总是习惯地想去摸一摸那支玉簪,但是玉簪已经还给她了,如今他束发用的是一支金簪,比那支玉簪要长,好几次簪尖滑过头皮的时候,他都仿佛有什么要紧的东西丢了,怅然若失。
李嶷就在李玄泽床前的软榻上睡了半夜,第二日一早,李玄泽悠悠醒来,含糊叫了他一声“十七哥”,李嶷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待用过朝食,李嶷便对谢长耳道:“桃子往哪里去了,你知道吗?”
谢长耳先是点头,旋即又马上摇头。桃子后来不生气了,倒是曾经给他捎信说自己和崔小姐往北迎崔倚去了,后来又给他写信说已经与节度使会合,叫他放心,但是又叮嘱他,千万不能告诉李嶷。
“他一个字都不给小姐写,他还把小姐的手刺伤了,他是个坏人。”桃子在信里恨恨地说。谢长耳不是很相信,十七郎从来将崔小姐看得比自己性命都要要紧,怎么会刺伤崔小姐的手呢。他很想替十七郎解释解释,这一定是误会,奈何嘴笨,到最后只在信里写“十七郎一定不是故意的,你不要怪他”等等,如今桃子的回信还没来,他也不知道桃子是不是相信了。
现下李嶷也不管谢长耳心中纠结,对他说道:“你去找桃子,问她再讨一瓶上次那个解毒的药。”
谢长耳答应一声,牵马就走,都没有迟疑,他确实不知道桃子行到了何处,但是她既然和节度使在一块儿,那么必然还是往西长京来了,北边来的大道就只有一条,自己径直迎上去便是了,算算上次写信来的脚程,不过七八天就应该能迎上他们。
谢长耳打马便走,李嶷看着李玄泽吃过药,待范医正又来号脉,得知虽然凶险,但这几日暂且无大碍,只望谢长耳能快些取回药来罢。韩畅知道他必然是悄然离开前去祭陵的大驾折返城中,便劝道:“殿下还是回去吧,若是被人知晓,只怕不好。”
李嶷心事重重,点了点头。幸好小黑在马厩里吃了豆料,又歇息了半夜,极是精神,六十多里路,对小黑来说,不算得什么远途。当下他便上马,径直往城外,追逐大驾去了。
话说老鲍一早起来,只觉得浑身酸胀,盖因行宫里他们睡的皆是硬土砖垒的床,又因为天热,只垫了席子,硌得人腰疼。所以用过朝食之后,老鲍打了个哈欠,只见黄有义摇摇地走过来,后头跟着张有仁和钱有道,老鲍便问:“赵二哥呢?”
“二哥昨天睡得不大好,”钱有道抢着说,“隔壁不知道哪个汉子,呼噜打得山响,吵得我也一夜没睡着。”
赵有德因早年受过重伤,断了一臂,因此比众人还是要乏弱一些,若是歇息不好,总是无精打采。老鲍闻言便笑道:“我这里倒是没人打呼噜,但是总有好些个蚊子,嗡嗡的好不扰人。”
“早知道,我昨日就该把艾草割几束来,熏熏蚊子也好。”张有仁有点悻悻,行宫外有一大片艾草,张有仁看到的时候就要去割,却被禁军阻止,差点吵嚷起来。
之前的禁军几乎都是镇西军的底子,但后来李崃领了龙武卫大将军,禁军之中要紧的职位,就换上不少李崃相熟的江南道出身的武将。镇西军这种沙场多年、连战连胜的骄兵悍将,哪里看得上几乎从来没打过仗的淮南府兵,自然不屑一顾。
赵有德当时便道:“我镇西军上阵杀敌的时候,你们还在淮南府玩泥巴呢。”
那淮南出身的禁军队正狠狠瞪了他一眼,只是不许他们割艾草驱蚊,禁军乃是天子亲将之师,自然可以不将天下任何府兵放在眼里。
大名鼎鼎的镇西军又如何,哪怕是秦王殿下,在天子驾前,也不得佩带兵刃。这也是黄有义等人的不满之处,他们虽然是后来才加入镇西军的,但深以镇西军为傲,这次头一回跟着皇帝出来,才知道在御驾之前,除了禁军之外,所有人都不能带兵刃,这是小裴将军再三叮嘱过的,叫他们千万不要私藏兵刀,不然,只怕被人说有不轨之心,连秦王殿下也被连累。
争执那会儿,赵有德当时就想,如果有刀子在手,早就跟禁军那队正打一架,什么割了艾草有碍观瞻怕天子降罪,皇帝老儿明明下车就进了行宫,明天一早出门就上车,连行宫门口什么样都只怕没留意,何况只是一片野草而已。
所谓拿着鸡毛当令箭,就是这样。
黄有义等人纵然不服,但是想着小裴将军的叮嘱,还是忍下了一口气,没有跟那禁军队正起纠纷,等到晚间分配下处的时候,那禁军队正又故意将最差的几间屋子分给他们,那一排房子都挨着茅厕,气味熏人不说,蚊子也特别多,因此这一晚上,跟着李嶷出来的镇西军众人,都没怎么睡好。
不过因为李嶷赶回西长京去了,秦王的车驾中其实空无一人,所以镇西军诸人并没有因昨夜宿处的不公而抱怨,怕生得什么事端来。等皇帝的大驾卤簿缓缓从行宫出来,铺陈开去,徐徐而行,镇西军诸人还是精神抖擞,护卫着秦王的车驾,跟在队列之中。
夏日的早晨,正是好行路的时候,路边的野花野草上露水刚刚被晒干。大驾缓缓而行,老鲍骑在马上,只觉得队列行得太慢,只教人昏昏欲睡。
正是百无聊赖的时候,忽然前行的队伍行得更慢了,原来这一段路拐了一个弯,要从山谷里穿出去。
按理说从西长京至泰陵应该有一条专用的驰道,以便天子谒陵,但是因为连年战乱,只来得及在年初奉安先帝的时候,稍作修整,于旧道上垫了些碎石子,又铺上些黄土,便罢了。这次皇帝动身匆忙,沿途虽然稍作准备,新铺上了黄土,但还是铺得太薄了,被人走车行一压,碎石子就从底下冒出来,很容易伤到马蹄,也因此,进入山谷之后,行得更慢了些。
老鲍本来微眯着眼睛,都快盹着了,但是进入山谷之后,他忽然就坐直了身子,睁大了眼睛,作为一名老卒,多年的沙场厮杀令他觉得这山谷有些不对,但到底哪里不对,他却说不上来。大驾卤簿已经徐徐皆进了山谷,只听马蹄踏在碎石上,蹄铁踩得咔嚓有声。
黄有义似也觉得有几分不对,他回头看了一眼老鲍,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张有仁道:“大哥,我去旁边看看。”黄有义点了点头,张有仁便策马脱出队伍,还没奔出两步,已经被后头的禁军赶上来拦住,仍是昨日刁难他们的那个队正,气急败坏地问他:“做什么!乱跑什么!不是告诉过你们,行进中不请令不得乱走,你们真是一点规矩也没有。”
张有仁赔笑道:“将军,我肚子疼,想是早上吃坏了,我去旁边拉个屎。”
那队正喝道:“茅厕不就在你们下处的旁边,启程之前你怎么不去拉屎?”
钱有道早已经策马闯过来,指着那队正道:“你管天管地还管得着爷爷拉屎?”
那队正不怒反笑,说道:“今天我就还管得着了!”说完就扬起鞭子,要朝钱有道脸上抽去,张有仁一把拦住,恰在此时,忽听见轰隆一声巨响,扭头一看,山上竟然滚下无数巨木。
“有刺客!”不知是谁高声大叫,大驾卤簿中用的都是仪马,此刻受惊,不断嘶鸣。巨木不断滚落,竟然将秦王的车驾砸了个稀烂,显然是早就埋伏于此。
老鲍经变不慌,本能地先去腰间摸刀子,却摸了个空,待想起没有带兵刃,钱有道早就忍不住,夺了禁军那队正腰间的刀,就掷给了老鲍。禁军那队正,事起突然,顿时傻了,还没反应过来是遇袭了,刀被人夺走了都不知道,只是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些不断滚落的巨木。
大驾卤簿行进的这条道路,可是事先再三堪看仔细的啊,而且这里距离西长京并不远,怎么敢有人在这里行刺御驾?这队正脑子里嗡嗡响,浑然不察又有一根巨木滚落,待他发现,那巨木已经快要砸到头顶,他一时吓呆了,竟然全身发硬,动弹不得。幸得张有仁冲过来猛然将他推了一把,他从马背滚落在路旁草沟里,虽然摔得狼狈,连头盔都掉了,却也侥幸捡得条性命。
正庆幸时,忽然只听“嗖”一声,一支羽箭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去,差点射中他的脑门,旋即更多的箭羽密集如蝗,密密麻麻直射下来,山谷中不少人躲避不及,被箭羽射中,更有马匹被射中了七八支箭,哀鸣着倒下。
“个奶奶的。”黄有义缩头缩脑躲在了秦王碎车的一大块木板后,骂道:“光天化日,这是要杀皇帝,也别饶上我们。”
老鲍也躲在另一块木板之后,此时却冷笑:“这不仅仅是要杀皇帝,这是要杀秦王。”
他刚才看得清楚,适才那些巨木,全都是冲着秦王车驾砸下来的,并且马上就将秦王的车驾砸了个稀烂,队列中车子虽多,但秦王的车驾,与诸王的都不一样,除了皇帝的辂车,就数秦王的车驾最为华贵醒目,可见这个巨大的埋伏,是首先冲着秦王来的。
空中箭羽如蝗,铺天盖地地射下来,禁军乱作一团,连为首的将军们也慌了起来,老鲍骂道:“这群淮南府兵,真没一个出息。”骂归骂,却冒着箭雨将一名将军拽下马,吼道:“护驾!护驾!”
那将军终于反应过来,也大叫护驾。
皇帝的辂车极大,又甚是牢固,一时还没被羽箭射入,也侥幸并没有被巨木砸中,皇帝早就吓得瘫倒在辂车中,幸好紧随其后的齐王跳下车冲过来,跟皇帝身边的袁常侍一起,架着皇帝就下了辂车,早有人拉过一匹马,但皇帝吓得手足瘫软,哪里还能上马,被众人簇拥着好容易架上马,又头一歪差点栽下来,齐王无奈,只得自己上马,扶住皇帝。
禁军们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此时见齐王与皇帝出来,连忙护着皇帝就往外冲,山上的箭支并没有停下,却有无数人马居高临下,冲杀下来。
谷中一时混乱,随驾而行的禁军大部分没有上过战场,见了这般真刀真枪的拼杀,一时都跟没头苍蝇似的,平时便有十成功夫,只怕也只能施展出一二成,何况平时操练也不过作作样子罢了,顿时被砍杀了一大片。
那些行刺之人人数众多,身手矫健,从山上冲下之时就极有章法。老鲍看在眼里,心中暗惊,心想这不是寻常刺客,这只怕是一支劲军。是什么人竟敢在这里埋伏,袭击秦王与御驾呢?
正在此时,忽有人高呼:“是秦王作乱谋反!护驾,快护驾……是秦王谋反……”
老鲍头皮一炸,黄有义已经气得跳起来:“这帮天杀的狗贼,竟然敢诬陷我们……”但是很快他骂不出来了,因为山上连绵不绝冲下来人,专挑秦王车驾附近穿着秦王府典军服色的人砍杀。
李嶷这次出来,也不过带了老鲍等几十名典卫,他是随着大驾走的,皇帝自有禁军拱卫,而且出城不远,万万没想到有人会在此处设伏,竟然还喊出秦王谋反作乱的话语,这明显是栽赃陷害。
老鲍从来没有打过这么艰苦的仗,从前遇袭是常事,但赤手空拳地遇袭,却是头一回,而且敌军数倍,不,数十倍于己。这些人抛下皇帝不去追逐,专为剿杀这秦王典卫而来。这些人冲到车驾前,见车虽被砸得稀烂,车中却并无血迹,亦无秦王的踪影,便知道李嶷已经逃脱,再不迟疑,围着老鲍等人,想要把他们全部砍杀。
老鲍还算沉着,这几十名典卫之中,数他最为年长,平时也最有威望,因此他大声呼喊,让所有人组成一个小小的团阵,有人夺了把兵刃,也有人捡起木板作盾牌,还有人倚靠着巨木,躲避着敌人射来的箭支。
敌人越来越多,他们这个团阵越缩越小,黄有义知道今日只怕要不好,却笑着对赵有德说道:“赵二哥,咱们兄弟一场,你能不能答应我件事?”
赵有德啐了一口,说道:“老子最看不起杀敌前还要唧唧歪歪的黏糊人,义哥儿,你莫叫我看不起。”
黄有义后半截话不由得咽下去,赵有德用独臂举起一把夺来的刀,喊道:“是我们镇西军的汉子在此,杀!”
“杀!”众人从心里怒吼一声,从四面朝外砍杀出去,第一圈围上来的敌军如削瓜切菜般,被砍得东倒西歪,但更多的敌人围上来,一层层,像巨大的黑色蜘蛛在织网。
钱有道一刀刺死一名敌人,被血喷了一脸,他一边骂一边砍,连杀数人,忽然腰间一凉,原来竟被一柄长枪刺中,那人见扎中他,还没来得及狂喜,便被张有仁一刀砍死,张有仁大喊:“老四,要不要紧!”
钱有道腰里被扎了个窟窿,血汨汨地流着,嘴里却嚷:“不碍事!”张有仁早就被几名敌人围了起来,一时脱不开身,而钱有道这边,也有好几个人拥过来,与他缠斗。待战得数刻,张有仁也不知道杀退了多少敌人,手中的刀早就卷了刃,一名敌人冲过来,他挥刀砍去,用力过猛,刀刃竟然卡在那人骨缝里拔不出来,而另一名敌人见状,挥刀就向他刺去,张有仁手上用力,卡住的刀竟然纹丝不动,而利刃已经破空而来,眼见就要命丧刀下,忽听见“当啷”一声,原来是那名被他救过的禁军队正,搬起一块大石,将那敌人后脑勺给砸了,敌人斜斜倒地,刀也落在了地上。那队正捡起地上的刀,扬手掷给张有仁,道:“我们淮南府兵也有讲义气的……”一句未了,突然一柄刀从他背后刺入,就将那队正刺死,正是另一名敌军。张有仁大叫一声,冲上去将那名敌人砍死,待回身抱起那队正,发觉他早已经气绝而亡。张有仁正伤感时,只觉得肩头剧痛,扭头一看,一名偷袭的敌人正在挥刀想要再砍,张有仁抓起刀子,刺死那名敌人,但肩头血流如注,这一刀却是被砍得极深,顿时又有几名敌人冲过来,想要围攻他。
老鲍扭头见状,扑过来砍杀了数名敌人,黄有义也扑了过来,直叫:“老三!老三!”赵有德却被人缠住了,他只有一臂,拼杀艰难,刚才数次遇险,都是被同袍所救。钱有道捂着腰里的伤口,挥刀砍了几个敌人,护住了赵有德,拖着他往路边沟里暂避,赵有德问:“老三怎么样?”
钱有道腾出一只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说:“没事,就划破点皮。”又说:“赵二哥,你放心,今日我们一定都没事!”
这厢皇帝已经在齐王和禁军的护卫下逃出了两里多地,眼看就要奔出山谷,前方却有敌人拥过来,将他们堵在谷中,为首的正是李峻,不知何时,他已经全身着甲,骑在马上,皇帝看见李峻,不由得喜出望外,说道:“峻儿,你突然从哪里寻得这么多人马前来护驾?”
谁知李峻冷笑一声,那些人马竟齐齐朝皇帝冲过来,李崃心中一喜,振臂高呼:“李峻作乱行刺,快护驾!护驾……”
禁军顿时与李峻所率人马混战起来。皇帝这时候才如梦初醒,泪眼汪汪,拉着李崃的衣袖:“你大哥这是在做什么啊?他这是犯了什么糊涂?”
李崃急忙道:“父皇,大哥这是被奸人蒙蔽了,一时糊涂竟然作乱谋反,儿臣护着您冲出去。”
“你大哥竟然要杀我……”皇帝哭得一塌糊涂,实在是想不明白,也想不通,自己好好的儿子,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李峻却只是冷笑:“你把我废为庶人,还要将我贬去琼州,既然你不仁,那就不要怪我不义!”
皇帝实在是想要昏过去,奈何这次偏偏直翻白眼,怎么也昏不过去,只闻杀声阵阵,禁军适才就折损大半,此刻渐渐不敌。
李峻却是在皇帝说要将他贬去琼州之后,就精心准备,串连勾结,说服了自己的表弟、董王妃的亲侄子,近州都督董迢,就在这里设伏。董迢素来是个胆大的,自从兄长董进因千秋节御马之事被秦王锁拿进京,最后丢官去职,问罪病死狱中之后,心想若是李峻被废,自己还有什么前程可言,因此这次拼尽全力,要助李峻杀掉皇帝与秦王,好助李峻登基为帝。
李崃见禁军渐渐处于下风,却并不甚慌乱,甚至,有一种前所未见的大将风范,指着李峻骂道:“李庶人,你这个悖逆人伦、丧心病狂之徒,我今日跟你拼了!”又道:“护着父皇先走!我在这里挡住叛贼!”
说着便扬鞭策马,朝李峻直冲过去,吓得皇帝大叫:“崃儿崃儿!”禁军们早就拼命拉着马,护着皇帝往外突围。
李嶷路过行宫的时候,问知大驾已经走了有大半个时辰,于是快马扬鞭,直追上去,方近山谷,已经隐隐听见喊杀声,他顿感不妙,策马冲入谷中,只见尸横遍野,满地狼藉,他随手拔起插在地上的一柄剑,砍杀了数名敌人,扭头只见老鲍浑身是血,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靠在一根巨木旁。
李嶷冲过去,想将他拉上马,老鲍却操起手边的刀,一把掷出,杀死了一名想要偷袭李嶷的敌人,这才摇头:“你快……快回去带人来……”
李嶷闯入谷中之时便知道是中了埋伏,见地上死了无数禁军与秦王典卫,不由得问:“黄大哥他们呢?”
老鲍抬手指了指,李嶷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黄有义浑身都是血,却死死护着赵有德,赵有德身上有七八道伤,幸还活着。这次秦王府里出来的典卫,还有十来个人活着罢了,黄有义等人见了李嶷,却是精神一振,纷纷都拄着刀爬起来,又与敌军厮杀,李嶷心急如焚,一眼看见正杀得披头散发的赵六,就将自己的秦王令牌塞在他手里,说道:“回城去找裴源,叫他速带援军来!”
赵六接了令牌,却直着喉咙问:“还活着的,哪个最年轻!”没有人应答,赵六眼睛飞快巡睃了一圈,看到一个叫王九郎的,记得他是戊土年生人,当是最年轻的一个,当下便将令牌塞在他怀里,喝道:“回城去见小裴将军,带援兵来!”
那王九郎正杀得红了眼,怀里被塞进令牌,还稀里糊涂,赵六又吼了一声,说:“这是军令!”
王九郎闻言,本能地吼了一声“得令”,夺了一匹马,策马就朝西长京奔去。
李嶷见自己的车驾被砸得稀碎,忧心皇帝的安危,正待要追上去查看,忽然禁军护着李崃,且战且退到此处。李嶷忙问:“二哥,父皇呢?”
李崃也满脸满身都是血,也不知道是他自己受伤了,还是被溅到了敌人身上的,他的神情似乎十分亢奋,嘶声叫道:“我叫人护着父皇先走了!李峻作乱谋反,还刺伤了我!”
李嶷不由得心一沉,迅速想到李峻的表弟董迢带兵驻守近州,此处距离近州不远,只怕李峻是策动了董迢谋反。而不知为何,禁军竟然这样孱弱,或是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李崃身子晃了晃,似乎受了伤,要从马上栽倒下来,李嶷忙冲过去扶住,叫了一声:“二哥!”忽觉腰腹间一凉,饶是他应变极快,仍旧被李崃一剑刺中,只是他觉察之后极力侧身闪避,这一剑便只划破皮肉,伤得不深罢了。李崃一刺得手,早就已经策马闪过一旁,无数箭羽腾空而至,李嶷策马躲避,心中只闪过一个念头:李崃原来才是谋反真凶。
果然,李崃在一旁狞笑:“今日你就受死吧!李峻谋反作乱,已经伏诛!你和李峻勾结作乱,你也得死!”原来被李峻视作心腹的杨鸫,乃是李崃派去李峻府中的奸细,所以他早就知道李峻要谋反,特意以逸待劳,玩了这一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李嶷挥剑斩落四处射来的箭支,只听“叮叮当当”之声不断。他低头一看,伤口之中隐隐滚动着银色的珠子,李崃竟然在剑上抹了水银,想必今日是非要自己性命不可。他横剑削去伤处皮肉,将那些水银连同皮肉剔得干净,虽然这下子伤口极深极阔,但好歹削去了水银之毒。
老鲍等人见状,早就冲过来,想护住李嶷,奈何箭如雨下,他们几人奋力拿着木板,试图挡住李嶷。李嶷也顾不上伤口,随手扯了根布条系住止血,忽见被自己斩落于地的箭支模样,心中大惊,心道如何会是揭硕人的箭?只听黄有义闷哼一声,原来他被一支箭射中了,李嶷忙提缰跃马,朝射箭处疾冲了过去。
他虽然血染素袍,但这一冲之势何其勇猛,小黑神骏异常,几乎是瞬息间便冲出数丈,直跃向山上射箭处,那些箭支虽快,竟也无法及时掉转头射向小黑,还有小黑背上的李嶷。
李崃见他这一冲之势,威风凛凛,几如同浴血的战神一般,只吓得差点要掉头而逃,待发现李嶷乃是冲向了射箭处,这才稍稍安心。李嶷马跃大石,忽然长剑横扫,石后射箭的敌人被马踏中,都来不及挣扎,被李嶷一剑一个,尽皆刺死。
他如此神勇,那些伏兵知道如此之近,再不能用箭,于是纷纷冲出来,拔刀就向李嶷围攻,李嶷弯腰挑起一张弓,又抄起一囊箭,打马回身就走。敌人一拥而下,跟在其后,李嶷于马背上回身张弓就射,却是一箭一个,将他们射杀当场。敌人密密麻麻,铺天盖地般袭来,他将这一囊箭射完,又打马回身,夺了箭囊再射,如是再三。但敌人极是悍勇,被他射杀数十人,竟然毫不畏战,丝毫不退,反倒越缠越紧。
李嶷见突围无望,又冲了数次,斩杀了不少敌人,忽然破空之声呼啸而至,原来山谷另一侧山上,竟架上了重弩。
弩箭何其厉害,山谷中形势立即逆转,李嶷被弩箭齐射压得无法再冲阵,只能在谷中与敌人缠斗,赵有德本来只有一臂,被数人缠住,终于有人一刀刺出,眼前就要刺中赵有德的胸口,钱有道却大叫一声,将赵有德撞开,三四柄刀子一齐砍下,钱有道血流如注,终于倒地不起。
“老四!”赵有德叫了一声,想要扑过去相救,一柄刀突然从他胸口穿出,赵有德头一歪,顿时气绝扑倒。李嶷被无数人缠住,根本相救不及,叫了声:“赵二哥!”目眦欲裂。小黑长嘶一声,急跃而起,突出包围,李嶷左砍右杀,瞬间就砍倒了无数人。
李崃见他气势夺人,吓得连连促马又退出了好远,心想这是个什么杀神,都说水银抹在剑上,伤人必死,眼见他腰腹间血流如注,怎么他反倒越杀越勇了。
李嶷其实早就已经望出去眼前一片血红,像是眼睛里涨满了血,他一次又一次挥剑,每次都能刺中敌人,但是敌人实在太多了。他拼命想要护住黄有义等人,但山谷上弩箭又劈头盖脸射了下来,他来不及救赵二哥,也来不及救钱有道,他来不及救张有仁,也来不及救黄有义,只见他们一个接一个倒下,他用尽全力厮杀着,两耳中尽是弩箭破空的呼啸声。
他夺来的这柄剑不是什么宝剑,此时早就崩出了无数缺口,无数的血淌出来,又顺着剑身滴落,他自己也在流血,但他并不觉得。
李崃看着李嶷仍在奋力厮杀,但他知道已经差不多了,李嶷的剑已经不稳了,之前他一剑就能杀一人,现在他得两剑、三剑才能杀一人。李嶷身边的人都已经倒下了,他的马也被箭射中了膝弯,但是那匹马实在是太神骏了,一时竟没有倒下,反倒带着箭支,仍旧稳稳载着他。
李嶷不知道老鲍是不是还活着,他知道今日只怕自己也要死在此处了,李崃做了万全的准备,他埋伏了这么多人,还有这么多弩箭。他几乎是麻木地厮杀着,直到山上弩箭再次密集地射下,他挥剑去挡,剑锋竟突然折断,幸得小黑奋力跃起,载着他避过这断剑,但小黑只跃起了丈许,忽然就蹄足无力,摔了出去。
更多的弩箭飞来,小黑就地打了个滚,那些箭被它挡住了好些,李嶷重重地摔在地上,被一支弩箭贯穿了肩头,血涌出来,洇在地上,他挣扎地抬起头,只见小黑用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他,眼中似有无限的眷恋。这是裴献当初给他挑的马,那时候它才只一岁,他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他曾经骑着它,驰过无数大漠孤烟时,也曾经骑着它,经历过无数次沙场厮杀,在他心里,它也是他的同袍,小黑嘴里喷出血色的泡沫,它低低地哀鸣了一声,终于阖上了那对湿漉漉的大眼睛。
李嶷心中悲恸万分,在他的不远处,黄有义、赵有德、张有仁、钱有道,还有赵六……他们都没有了声息,那些,都是他的同袍,都是他的兄弟……他抓住一把剑,挣扎着又爬起来,一层层的敌人围上来,他的动作越来越慢,也越来越无力,一刀砍中了他的右胸,紧接着,又有一刀砍中了他的大腿,他踉跄着站不稳了,手臂也被刺中。就在此时,老鲍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手里拿着一柄刀,挥舞着,呼呼有声,瞬间就砍杀了数人,老鲍全身上下都是血,圆睁着眼睛,直杀得所有人不由得退了半步。弩箭又至,李嶷举剑一一打落箭支,他手臂上伤口被震动,鲜血不断涌出,他们二人背靠背杀敌,竟然又支撑了片刻,几名敌人见势,扔出铁链,想缠住李嶷和老鲍,李嶷甩开铁链,老鲍挡开一条铁链,却被另一条铁链缠住腿,瞬间就被拖倒。
李嶷叫了一声:“老鲍!”
他抓住老鲍的胳膊,挥剑去砍铁链,剑在铁链上迸出火花,砍之不断,他反手挑剑,卷起铁链,想要绞断。数名敌人偷袭李嶷背后,李嶷被迫回剑挡击敌人。老鲍不由自主被拖走几步。
李崃在远处大喊:“放钢弩!用钢弩射他!”
弩弓刚刚被从山上移下来,弩箭齐发,这么近,自可穿甲,老鲍反手拽住铁链,一声大喝,将数名拉着铁链的敌人拽倒,老鲍扑向李嶷。李嶷勉力挡开数支弩箭,后面弩箭又已经射到,李嶷避无可避,被一支弩箭射入左腹,不由得喷出一口血。
李崃见状大喜:“快!快!射死他!”
李嶷挣扎着挡避,避过数支弩箭,又被一支弩箭射入背心,李嶷嘴角鲜血涌出,又一波弩箭已经射到,老鲍已经扑过来,挡在李嶷身前,一支弩箭射穿了老鲍的喉咙。李嶷下意识抱住老鲍,老鲍脸上、脖子上、身上都是喷溅出的鲜血,无法说话,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李嶷只觉得如同万箭穿心一般,心里有无数的话想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伸手想去捂老鲍身上的伤口,却血流如注,一处都捂不住。
老鲍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似乎也有什么话想跟他说,只是一句也说不出来,血慢慢地流得李嶷满怀皆是,老鲍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手指一松,死在了李嶷怀中。
李崃还在叫放箭,但箭支早就已经射空了,李嶷满身是血,抱着老鲍跌坐于地,心里只觉得有无限的悲恸,有无限的愤怒,也有无限的哀伤。
他想要嘶吼,想要质问上天,想要把眼前的一切都撕得粉碎,但是其实都没有用,他的血和老鲍的血渐渐流在一起,他抓住了一把刀,是老鲍临死前才抛下的刀,他是镇西军出身,他们镇西军哪怕战至最后一卒,都绝不会胆怯而逃。
刚才赵六之所以要选最年轻的王九郎回去求援,也是镇西军中的规矩:战至绝境时,必设法保全最年轻的那个人。
赵六已经死了,他是从牢兰关里跟着自己出来的人。老鲍也已经死了,他的血还染在自己的手指上,尤有余温。李嶷摇摇晃晃地拄着刀站起来,他全身上下不知道有多少伤口,都在流血,整个人就像一个浴血的血人。敌人还在谨慎地试探着,想要扑上来。
他是不会退却的,所有的人都已经死了,但他会战至流尽自己的最后一滴血。他慢慢地朝前一步一步走去,李崃本来十分胆怯,掉转马头就想要逃走,但李嶷只走了两步,突然扑倒在地。
李崃大喜,连忙又掉转马头回来,驰近了两步,有人试着用长枪扎在李嶷背心里,他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昏过去了,或是已经死了。
“殿下,”有人欣喜地说,“秦王已经死了!”
李崃大喜过望,又驰近了两步,李嶷突然翻身扑起,就朝他掷出手中的刀,李崃大惊失色,仓皇闪避,这刀只是刺中马股,马儿受痛跃跳,将李崃抛下马背。李嶷这一掷,其实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仍旧踉跄着扑出,李崃被摔下马来,连滚带爬地想要逃走,李嶷摇摇晃晃,赤手空拳,众人拿着兵刃连忙上前围住。忽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远远出现一支人马,竟然是定胜军的旗号。
李崃万万没想到定胜军会突然出现,慌忙上马,指着李嶷说:“快把他杀了!”
众人冲上去便要斩杀李嶷,箭支破空声已经呼啸而至,定胜军的骑射号称天下无双,转瞬已经冲到眼前。李崃慌不择路,连忙打马便逃,他骑术本来不错,但此刻心慌万分,谷中战场又一片狼藉,马蹄踏在不知何物上,竟然一滑,再次将他摔下马。
他虽然心慌,但摔得不痛,再次爬起来,听见身后箭羽嗖嗖,心想今日还是保全性命要紧,正想时,忽然觉得腹间酸胀,低头一看,不知为何腹中竟插着一截刀尖。原来适才他一摔,正巧摔在这半截折断的刀尖上,只是刀尖锋利,一时不觉。
李嶷眼中全都是血,血从他的鼻子里涌出来,也从他的嘴巴里涌出来,也正从他的耳朵里涌出来,其实他已经看不太清楚了,也听不太清楚了,他只能模糊知道,有一队人马又冲进了山谷,当先的人直奔自己而来,还冲他高声喊着什么。
他觉得自己是真的快死了,因为他竟然看到了阿萤,是他的阿萤啊,她骑着小白,正朝他奔驰而来,她的脸上满是焦急的泪水。不,这不是阿萤,阿萤从来都不哭的,他在心里惋惜,只怕自己见不到阿萤了,他快死了,却来不及告诉她,虽然他把簪子还给她了,可是他心里还是喜欢她的啊。
但是现在,他又觉得这样挺好的,幸好他把簪子还给她了,这样等到阿萤知道他死了,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那个模糊的影子扑上来,一把就搀住了他,真像阿萤啊,像她每次拥抱住他的温暖,也像她身上会有的淡淡香气,他拼尽全力想要对她笑一笑,自己好像全身都是血,如果这是他的阿萤,他不能吓坏了她。
“十七郎!十七郎!”
崔琳抱着他,看他脸上竟露出一抹惨淡的笑意。他身子晃了晃,终于扑倒在她怀中。
李嶷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遇见老鲍的第一天,他刚到牢兰关中,十三岁的少年,看哪里都新奇,想要摸一摸架子上的长枪,老鲍一脚就踹在他屁股上,骂骂咧咧:“还没一枪高,摸什么枪?”
他心中自然不服,说道:“我学过枪法。”
他确实学过枪法,六七岁的时候他总是偷偷从瓦沟爬出去,在街坊里厮混,有一天忽听说那个锦衣小郎君是裴献的儿子,裴家枪法很有名,剑法也有名,他就上去逮着那人,非要跟那人比枪,结果当然是输了。他从小就没被任何人指点教授过,全靠自己瞎练。裴源虽然赢了,第二天却特意来寻他,跟他说:“我爹说,你可以跟着他学枪,我昨天回去跟他说,你没学过,但是有几招挺有意思,我阿爹看我学着比划了你用的那几个招式,叫我来寻你,问你愿不愿意跟他学枪。”
他自然是愿意的,从此跟裴源成了最好的兄弟,裴献更是待他像亲生孩子一样,一点也没有藏私,不仅教他枪法,还教他剑法、兵书。等后来再长大些,裴源就进了龙武卫,他却进不去——他是皇孙,哪有皇孙去龙武卫的,那会大失天家颜面。他心里满是遗憾。
后来,他就故意犯错,被贬去了镇西军,裴献虽是主帅,也没有格外照拂,就把他发往了最边远,也是最艰苦的牢兰关。
牢兰关的守将也不知道他是谁,于是把他跟一群新卒一起,统统安排去跟老卒混住。老鲍就是同屋住的老卒,也是他认得的第一个老卒。
老鲍听说他会枪法,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说道:“哟,看不出来啊!要不咱们打一场,比试比试!你要赢了,我教你一件在牢兰关最要紧的事,我要是赢了,你给我打一年的水。”
李嶷毫不犹豫答应了,老鲍也没想到,这还没有一杆枪高的小小少年,真的苦练过枪法,他悟性极高,裴献又一点都没藏私,哪怕算上裴源,裴家这一代的子弟里面,其实都没人能比他李嶷枪法更佳。
老鲍输得很狼狈,李嶷挺高兴的,拎着枪就问他:“你说要教我一件在牢兰关最要紧的事,是什么事?”
老鲍咧嘴一笑,说道:“在牢兰关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要学会唱牢兰河水十八湾!你听好了,我可只教一遍!”
李嶷愣住了,心想这牢兰河水十八湾是什么东西?老鲍已经扯开他破锣一般的嗓子,开始唱起来。李嶷只听他唱得兴高采烈,曲调也甚是轻松:“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一湾就是那银松滩,银松滩里鱼儿肥,比不上姑娘的眸儿美。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二湾就是那积玉滩,积玉滩里黄羊壮,比不上姑娘她推开了窗。第三湾就是那金沙滩,金沙滩里淘金沙,换给姑娘她打金钗,姑娘她将金钗戴。第四湾就是那明月滩,明月滩里映明月,明月好似姑娘的脸,我路过姑娘家门前。”
这些歌词轻松快活,每一句又都跟姑娘有关,老鲍唱得兴高采烈,每次唱到姑娘两个字,都要骤然拔高了声音,只听得李嶷连连皱眉。但唱完这几句后,曲调一转,老鲍的声音已经变得低沉苍凉:“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五湾就是那洗骨滩,洗骨滩里水彻寒,将士将士即征战。牢兰河水十八湾,第六湾就是那促蹄滩,促蹄滩里马蹄疾,我携弓箭何时还。第七湾就是那频注滩,频注滩里频立足,涡流湍急唯携手,同袍相依涉水难。第八湾就是那风鸣滩,吹沙走石难张目,我与同袍尽掩刀,寒光如雪照甲衫。”这些都是征战之时的情形,李嶷虽还未经沙场,听他唱得深沉有力,不由得也悠然神往,心想这等大漠孤烟之地,与同袍一起并肩作战,寒光照着铠甲,振甲而起,奋力杀敌,该是多么的令人热血沸腾的场景啊。
老鲍唱完了这么一长段,声调一转,又变得慷慨激昂:“着我战袍,战时赳赳,沙场千寻,立勋封侯。持我刀箭,如林茂茂,戎机万里,踏破敌酋。”这几句着实英气勃发,每一句都在唱军威之盛,士气之高,唱出了每个士卒的斗志与豪气,李嶷也忍不住想要跟着哼唱起来。
老鲍的声音却缓下来,似是大战归来,筋疲力尽,唱道:“归我故园,白露苍苍,涉水渡之,伊人依旧。持葵作羹,持黍炊饭,欣然终聚,此愿长久。”
他唱到“欣然终聚,此愿长久”的时候,语调中似有无限感伤,又似有无限唏嘘,怔怔地出神。
李嶷忍不住问:“为什么这首歌前面都那么有慷慨之气,唱到最后,却是在唱回家做饭?”
老鲍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他说道:“每一个战卒,最后都会解甲归田的,解甲归田,回到故乡,见到小时候的伙伴,见到年轻时喜欢过的姑娘,然后回家做饭,这可是最幸福的事了。”
李嶷听得半懂不懂,他说道:“大丈夫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我才不要最后解甲归田回家做饭呢!”
“小屁孩儿!”老鲍又是一脚想踹他,却被李嶷躲过,老鲍骂道,“说什么战死沙场,我跟你说,真上了战场,得等我这种老卒战死光了,才轮得着你这种小郎拼命,呸呸!大吉大利!咱们都活到五十五,那时候就可以解甲归田了。”
李嶷心中如万箭穿心一般剧痛,他本能地仰起身子,有人抱住了他,他一口鲜血喷出来,直喷得那人满身都是,但那人毫不避讳,用手轻轻抚着他的背,含泪又叫了他一声:“十七郎。”
他的眼睛是模糊的,屋子里点着灯,他大约是躺在床上,阿萤正抱着他,不知为何,她眼皮肿得老高,在灯下晶莹粉亮,她的脸似乎也肿了,一见他似乎睁开了眼睛,她眼里两行热泪又涌了出来,滴在他手上。
他心想自己这定然是死了吧,阿萤为什么哭成这样?
他喃喃地问:老鲍呢?没有人答他。他心里知道,老鲍死了,黄大哥死了,赵二哥也死了,张有仁死了,钱有道死了……赵六死了……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同袍,都死在了他的面前,他闭了闭眼睛,血又从唇中涌出来,阿萤拿着布巾,想要替他擦拭,但怎么也擦不完。
他眼神空洞看着虚空,像是望着天上的人,他们都到天上去了吧,就像他的阿娘,如今也在天上。连小黑都死了,小黑……小黑都死了啊。他想说,阿萤,他们都死了……怪不得父亲总说我一出生,就克死了我娘,是我克死了他们……是我克死了所有的人。
他其实什么都没有说出声来,只是喉咙里翕动了几下,他没有力气,也发不出声音来,她一遍遍细心拭去他嘴角溢出的血,声音里也带着仓皇的哭腔:“十七郎,要不你哭一场吧,哭一场或许好些。”
不,他哭不出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他也想哭一哭啊,想哭着去祭奠自己的同袍,可是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有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滚落,落在他的手背上,落在他的胸口,每一滴都是温热的。
他想跟她说:他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兄弟,跟我出生入死这么多年,老鲍他跟我一起打过好多次仗,大的小的,险象环生,他都没事,他说我们老兵油子,上天不收。上天不收啊,他怎么能死呢?
他想跟她说:我十三岁到军中,老鲍教会我,怎么在沙漠里寻水,怎么在绝境中生火,怎么烤虫子吃,怎么做一个斥候。很快,我就超过他,他常常说我是万年难遇的人才,后来更常常说,可惜了了,你一个皇室贵胄,学得这一身本事,将来都无用武之地。我说怎么没有用武之地,我这一生一世都要跟你们在镇西军中。大家说好了,五十五岁一起解甲归田,他怎么能死呢?
他怎么能死呢?
他们怎么能死呢?
他心里痛得翻江倒海,再次仰起身子,伏在床侧,大口大口地吐着血。
崔琳的眼里饱含着泪水,她的身上都是他吐出来的血,他受的伤实在是太多了,也太重了。范医正把自己的父亲老范医令都抬来了,桃子把所有的本事都使出来了,饶是如此,他也昏迷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三夜,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不肯吃也不肯睡,每天就寸步不离地守在李嶷榻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来啊,只要他活下来,她什么都愿意,她愿意像这世间最痴心最虔诚的一个小娘子一样,去求漫天的神佛,她愿意去拜这世上所有的庙宇,她可以在神明前把自己的头磕出血来,只求他活过来。
她甚至想过,万一他真的活不过来了怎么办?她大概也活不下去了,那她只能跟爹爹说,她是个不孝女了,她这一生,从来没有令爹爹伤心过,可是这一次,她只怕也顾不上了。
她在榻前守了三天,所有人都劝她,哪怕稍微去阖一阖眼,不然秦王还没醒过来,只怕她先支撑不住了。她却摇头,说她不会有事,他都还在挣扎着想要活下来,她怎么可以先倒下呢。
汤药都是她一口一口喂的,他身上的伤口太多,起初好几次都会把敷的伤药冲开,范医正不得不用酒浸透了丝线,冒险把一些太深太长的伤口给缝起来,所有人都劝她回避,她却眉毛都不抬,说道:“我手稳,我替范医正拿着灯。”
有好几次他气息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范医正都觉得十分危殆,只是束手无措,她捧着他的手,一遍遍唤他十七郎,他一定是舍不得抛下她的吧,他一定是会活过来的吧,他那么喜欢她,怎么忍心将她一个人抛在这世上。
幸好他活下来了,在昏迷了三天三夜之后,他微微睁开了眼睛,也能吃得进一点点汤水。那时候她在想什么呢,她其实什么都没想,只在感激上苍的垂怜。
桃子的眼皮也是肿着的,她也熬得好几日没睡。谢长耳号啕痛哭了好几场。崔倚自白水关南返,走到半路忽接到密报,说因为这次揭硕打了大败仗,其中一支被称为“赫衣”的小部落,因此入关投降,赫衣的首领为了显示诚意,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自从攻破白水关后,揭硕王乌洛遣了自己身边最得用的神箭队,随柳承锋一起悄悄潜入中原。所以这次定胜军虽然大胜,但是既没有与神箭队接战,也没见着柳承锋的身影。崔倚立时命各处严加追查,终于查到数日前,这支神箭队过了河南,便不知所踪。
崔倚此时已经行到洛阳附近,正巧遇见崔琳带着桃子迎上来,父女相见,不胜欢喜,崔倚便提到柳承锋与这支神箭队,崔琳略一思忖:“既入中原腹地,又行踪近两京,他们一定所图甚大,神箭队不过百人,若是叛乱,却是不够的,只怕是想要埋伏行刺。”
崔倚也点头道:“乌洛的神箭队一旦埋伏好了,只怕连行刺皇帝也够了。”他本是随口一句话,忽想到皇帝正巧这几日要出城去谒先帝的泰陵,不由得神色微变。
崔琳却脱口道:“不,他们不是想刺杀皇帝,李嶷战功赫赫,声名远扬,将来必有驱逐揭硕之心。而且,最要紧的是柳承锋一定会鼓动乌洛,杀掉李嶷。”她想到此次皇帝要出京祭陵,听说只有诸王随行,不由得脸色煞白,说道:“不好,只怕柳承锋勾结了李峻或是李崃,他们两个,都想杀掉李嶷。”
崔倚深以为然,因为事态紧急,当下便令弃重装,换双马,带队疾驰,赶往西长京。
但他们赶到距离西长京不远,正巧又遇见谢长耳,他本来是来讨药的,听闻此信,也吓了一跳,连忙说出皇帝去祭陵的行程,同他们一起,连夜赶路,绕过西长京,直追往石泉驿外。
待赶到山谷外的时候,还是迟了一步,桃子吓得心都快裂了,只看见崔琳一马当先,直冲往谷中。远远崔琳就看见了血人一般的李嶷,只有他孤零零一个,赤手空拳,站在敌人的包围之中,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扑倒气绝,她滚下马来接住他,小白已经看到了地上躺着的小黑,悲鸣一声,拿鼻子去拱小黑,拱了好久好久,它徘徊在小黑身边,卧倒又起来,起来又卧倒,不停地用舌头舔小黑身上的血,却毫无办法。
桃子只觉得这三日,比三年还要漫长,还要难熬,还要难受。谢长耳早就像痴傻了一般,坐在那里,呆呆怔怔,给他饭吃他都不会拿筷子。听说秦王伤势太重,只怕要不好的时候,他号啕大哭了一场;把镇西军众同袍的尸身收殓回来的时候,他号啕大哭了一场。他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抱着膝盖,缩在屋角,直哭得她也跟着掉眼泪。
崔琳也十分不好,当时在谷中她抱住李嶷的时候,手心全都被他身上弩箭的倒刺所伤,可是她一点也没有觉察,她太伤心了,桃子拉着她的手,给她手心上药的时候,她都恍若未觉。
就连小白,这几天它都一直恹恹地卧在马厩里,似生了重病,不论桃子怎么哄,怎么劝,它都不肯去吃马槽里堆得满满的豆料。桃子最后没有法子了,只能抱着它的头哀求:“小白,小白,你要懂事,我实在是顾不过来,秦王都快死了,小姐也只剩了半条命,我屋子里还有一个傻子,你不要这样子了。”
一边说,一边她也哭出声来。
幸好秦王活下来了,虽然奄奄一息,但他还是挣扎着活了下来,也许就是因为崔琳捧着他的手,一遍一遍几近虔诚地唤着他的名字。
幸好秦王活下来了,可是还没等她松口气,范医正就私下里对她说道:“秦王伤得太重了,这次虽然侥幸活下来,哪怕余生再精心调养,怕是也要少活二十年。”
她心想,这可得死死瞒住小姐才好,不然她更要伤心坏了,谁知一抬头,就看见崔琳端着药碗站在门口,脸色煞白地看着她和范医正。
但后来崔琳一句话也没有再追问过她,更没有追问范医正,她只是悉心照料着重伤中的李嶷,她就在他的床榻前摆了一张竹榻,每晚都睡在那里,好像守着仍旧奄奄一息的李嶷,是她唯一可以做的事情,也是她唯一愿意做的事情。
李嶷昏昏沉沉了不知多少天,有时候他意识很清醒,知道自己受了伤,躺在床上,阿萤正在细心地给他伤处换药,帮他翻身,用麦秆喂他喝水。有时候他十分迷糊,像在做噩梦,梦里他在不停地厮杀,不停地厮杀,直杀得筋疲力尽,四周都是茫茫的白雾,但雾中不停地传来令人绝望的惨叫声,他知道自己救不了老鲍,救不了赵六,救不了黄大哥他们,救不了任何一个人,但在梦里,他还是心急如焚,拼命挥着手中的剑,杀啊……杀啊……
他梦到回到了牢兰关,回到了那些纵马大漠的日子,天气暑热,黄昏时分,一群汉子跳进了牢兰河里洗澡,每个人都在兴高采烈地扯着喉咙唱着:“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一湾就是那银松滩,银松滩里鱼儿肥,比不上姑娘的眸儿美……”他们翻来覆去地唱,却没有一个人会唱到最后那一段:“持葵作羹,持黍炊饭,欣然终聚,此愿长久。”他在心里发急,心想唱啊,快唱这一句啊,唱到了这一句,大家都可以五十五岁解甲归田,回家去做饭。
可是没有人唱到这一句,无论他怎么急,他自己也唱不到这一句。
他梦见下雪,天气冷极了,那只雪豹到牢兰河边来喝水,雪豹机警地一边喝水一边抬头,他看到了它灰黄色的眸子,它也看到了他,他与它静静地对望着,天地间绵绵飞舞着雪花。终于,它头也不回地掉头朝山上奔去,大雪茫茫,地上并没有它的爪痕,就像从来不曾来过这世间一般。
他在夜半醒来,屋子里点着灯,四处静悄悄的,窗外偶尔传来虫声唧唧。他看见阿萤就睡在床前的竹榻上,身上搭着一条薄被,她在梦里似乎也有泪痕,脸已经小了整整一圈,下巴尖尖的,好像还没有他的巴掌大了。她睡得很沉,这些天真的是太辛苦了,他知道,自己能活下来,多亏了她,她几乎是拼了命地想要救他,哪怕用她自己的血喂他呢,她也愿意。
他慢慢地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竹榻其实离他的床不过两三尺,他非常得小心,不欲发出任何声音,但稍微一动,就牵动身上的伤口,痛如锥心。这两三尺,他几乎花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挪过去,他疼得满头大汗,终于挪到了竹榻前,小心地,慢慢地,捧起她的手。
她的眉微微蹙着,梦里也是在忧心焦急,但幸好并没有醒。她的手上包着细布,手心里有无数伤口,那是那天她急切扶住他,抱住他,被箭镞上的倒钩刺伤的。他万分珍惜,万分心痛地捧着她的手,眼泪终于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崔琳直到早晨的时候才醒,醒来就是一惊,因为她睡得太沉了,也太久了,一直到清晨的太阳晒到她脸上,她才醒过来。
她最开始的那三天三夜压根就没阖眼,后来李嶷总算缓过来一口气,她才每晚就在竹榻上迷糊一会儿,但是半夜总是会惊醒数次,每次醒来,总要去看一看他,甚至,试一试他的鼻息。她实在是太害怕了,怕他会随时离自己而去。
这几天李嶷的伤势又略好了一点,范医正说,鬼门关终于迈过去了,以后就是慢慢调养了,她心里一松,到了下半夜的时候,竟然睡着了,而且,一次也没醒。
她一醒就往床上看去,却只看到床上空空如也,她心里一急,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床上真的没有人,褥子也是凉的,她茫然地站起来,十七郎呢?她的十七郎呢?
李嶷正在灵堂里,这灵堂,是谢长耳带着人布置起来的,他就知道谢长耳一定会在秦王府里,替老鲍他们,替他们的同袍,设一个灵堂。他觉得还好,虽然自己受了伤,但是脑子还没变得不灵光,只一想,就猜到了这灵堂会设在何处。
就在从前老鲍他们住的院子里。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这灵堂里来的,反正从半夜到清晨,一路上他歇了无数次,几乎走一步都要歇一歇,每次坐下来,几乎都好像站不起来一样,眼前发黑,金星乱迸。
但他还是走到这里来了。谢长耳把这里布置得很好,很干净,也很安静,素白的灵幡,牌位前燃着香烛,他就在牌位前坐下,老鲍不会见怪的,大家都是兄弟,他实在是没力气行礼了。
灵前供着一坛酒,他攒了好半天的力气,才爬起来拿着碗,摇摇晃晃,倒了一盏。
第一盏,是要敬死去的所有同袍,他将酒倾在了地上。
第二盏,他是要敬小黑的,也倾在了地上,虽然它从来不喝酒,只是爱吃豆料。在天上,老鲍也会把它照料得很好吧。只是,可惜了小白。
想到小白,他心里就像刀割一般,心想,小白从此就孤零零一个,可怎么办啊。
第三盏酒,他慢慢地自己饮了。
从此之后,他少了好多兄弟,也少了好多友人,他的心空了一大块,再也填不满了。他忽然呛了一下,喷出一口血来,直喷得那酒盏里一片殷红。
他指上无力,酒盏再也端不住了,人也倒了下去,他倒在地上,无力爬起,却看见门外檐角边,忽然慢慢旋转着降下一个竹蜻蜓。
紧接着,又是一个竹蜻蜓,一个接一个的竹蜻蜓慢慢旋转着降下,无数个竹蜻蜓从天缓缓而降,像是一场青雨。
他一时看得痴了。
阿萤走过来扶起他,跪坐于地,将他揽住,细心地给他擦拭着嘴角的血迹。
她说:“你知道,我不信什么神佛,也从来不许愿。可是你昏迷不醒的时候,范医正说你伤得太重,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那时候,我宁愿去跪拜这世间所有的神佛,无比虔诚地许愿。你说奶娘说过,如果有什么心愿,便放一个竹蜻蜓,等到竹蜻蜓落地的时候,心愿自能实现。这里每一只竹蜻蜓,都是你还没有醒的时候,我坐在你床前削的。”她的眼中含泪:“你说过,为了我,再傻的事情,你还是愿意做的。十七郎,为了你,再傻的事情,我也是愿意做的。”
他怔怔地看着她,她伸出双臂,搂住李嶷:“十七郎,哭一场吧,痛痛快快哭一场,然后,为他们,为所有人,好好活下去。”
他将下巴靠在她的肩上,泪水潸然而下,她将下巴也靠在他肩头,泪水滚滚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