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这几日颇有点心神不宁,虽然秦王从长州传回奏疏,说卢龙节度使、朔北都护,大将军崔倚因为病痛,要回洛阳养伤,因此未动兵戈,顺利接管长州,奏请留下裴源善后,自己则率镇西军班师回朝云云,但是皇帝并没有觉得太高兴。
本来,皇帝最疼爱的齐王李崃进宫说:“父皇,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是因为您德泽深厚,崔倚折服于天子的威严,这才交还长州退回洛阳。”哄得天子挺开心的。但不久后,信王李峻进宫,却说道:“李嶷素来与定胜军的人勾勾搭搭,收复西长京的时候,您也见过崔倚,最是个眼高于顶的,连君臣之礼都勉勉强强,何况这长州为兵家必争之地,他哪里肯轻易让出来?想必是李嶷贪功,瞒着父皇您许诺了他什么,又或是,李嶷本来就与他有什么勾结,借机谋取什么好处。何况崔倚虽然把长州交出来了,自己却仍旧率大军回洛阳继续盘踞,那可是东都!”
东都洛阳,作为崔倚一同出兵收复西长京的条件,当时被李嶷一力主张让给了定胜军,皇帝不愿意移驾,还是被李嶷强令人架到金辂之中。每每想到,皇帝就觉得颜面尽失。虽然两京都是李嶷收复的,但是如今缺了东都洛阳,自己这个天子,做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这倒也罢了,待得崔倚奏疏送到朝中,不由得上下哗然——原来崔倚只有一个女儿,并没有儿子。欺君之罪,这是何等的厉害,虽然崔倚在奏疏里连称有罪,但天子一看,就知道他不过是文字敷衍罢了,本来就对崔倚不满,十分想治他的罪,得了这样一个上好的理由,不免想要大做文章。
但顾祄是个精明实干之人,在紫宸殿小朝会的时候,天子一透露出这个意思,他就劝谏天子:“细究起来,崔倚确实有欺君之罪,但那是二十年前的旧事,如今既主动上奏认罪,陛下也就体谅一二。何况他已年过五旬,如今天下皆知他并没有儿子,只得一个女儿,将来定胜军如何,自然要听朝中旨意。”
话说到这里,天子就算再鲁钝,也明白过来,一来崔倚骗的是先帝,又没骗自己,反倒痛快跟自己认了错,并没有伤自己颜面。二来崔倚没有儿子,后继无人,即使现在定胜军对他忠心耿耿,他总有老了死了的一天,到时候不费吹灰之力,朝中便可以收拢定胜军。这么一想,倒真是件好事。
天子高兴地对顾祄道:“顾相不愧是朕的股肱之臣啊!”
当下商议定了,应秦王所请,且留下裴源善后,顾祄又建议由吏部另选得力的官员,去接手长州,毕竟那是安南都护府所在,秦王奏疏里说,因为屡遭刀兵,田地荒废得厉害,流民四起,所以要选几个能干的官吏,去重振国朝南疆之地。
顾祄又道:“如今长州既复,孙贼又死,俘得孙靖的妻子袁氏和长子,并百越国国王与诸王子,都在长州,不如令秦王带回京中,算算大军回程,到京之时,正逢陛下千秋节将近,正好献俘于太庙,以告列祖列宗。”
皇帝一想,甚是乐意,献俘太庙,那可是一件风光大事,自己这个天子,到时候坐在兴安门上看献俘,真是威风八面,再说了,又恰逢自己的生辰,这还是自己登基为天子后,第一个千秋节呢,借着献俘,礼部自可以办得十分隆重,那可太好了。
所以等顾相出宫后,皇帝也高高兴兴地回到后宫,对皇后卢氏说道:“顾相真是难得的能臣。”
卢皇后微笑着接了一句话:“那是自然。”她是世族之女,深知身为皇后,不宜议论臣子,所以也就只接了这么一句话,并没有顺着皇帝的话再说什么,偏皇帝兴兴头头,将崔倚的奏疏当作一桩稀罕事来跟皇后讲:“卢龙节度使崔倚,全天下都当他只有一个儿子,结果,你猜怎么着?那个儿子竟然不是他的儿子!”
卢皇后果然面露讶色:“不是他的儿子?”
皇帝一拍手,说道:“对,他只有一个女儿,从小充作男孩儿养大,后来又收了个养子,让那个养子顶着崔琳的名字,定胜军上下都以为那养子就是崔公子,所以一直没露出什么破绽来。而这个女儿竟然女扮男装,一直在定胜军中,听说还挺有名气的,叫什么何校尉。据说收复西长京的时候,这何校尉也上阵杀敌了呢!”
卢皇后笑道:“陛下恩德泽被天下,才会有能人异士辈出,连崔小姐这样的女郎也能上阵杀敌。也是因为陛下有尧舜之姿,所以崔倚才会将此事上奏陛下,以期得到陛下的原宥。”
皇帝听了这番话,本来挺高兴的,但想了想,不禁又叹了口气,说道:“这个崔倚,在此事上头分明是欺君,但朝中大臣们都说崔倚如今难以节制,连顾相都劝朕不必计较,反该以皇恩去安抚崔倚,朕转念一想,忽然有了个好主意!”他看了卢皇后一眼,心中甚是得意,道:“崔倚既然没有儿子,朕替他过继一个儿子,这样他们崔家有人承嗣,将来定胜军,也可以为朕所用!”
卢皇后闻言,不由得一愣:“陛下想让何人去承嗣崔家?”
皇帝心中越发得意,觉得自己考量得甚是周全,便牵起卢皇后的手,说道:“朕来找你,就是想从你娘家侄子里,挑一个过继给崔家,你是朕的皇后,而且你们范阳卢氏又是名门望族,皇后的侄子,怎么也配得上他们崔家的门楣了!
卢皇后哭笑不得,但面上仍旧不显,只是柔声道:“陛下,此事怕是不妥。”
皇帝心想这位新皇后,素来温婉可人,这可是第一次对自己说“不可”二字,不由奇道:“怎么,皇后不愿意?”
“并非臣妾不愿。”卢皇后连忙解释,“只是陛下且想,崔倚为卢龙节度使、朔北都护,拥兵十万,便是妾在闺阁中,亦曾听说过崔大将军的威名。这样的人物,如今又倚仗着定胜军自踞洛阳,显然是不服朝廷辖管的。此时陛下善心,想替他选个人承嗣,只怕在他眼里,陛下这是想收拢他崔家产业,想要定胜军的军权。”
皇帝喜道:“没错,朕确实是这么想的,皇后不愧是朕的梓童,真是聪明,一猜就中,但是崔倚怎么可能猜到朕的用意?”
卢皇后面带微笑,仍旧柔声细语,说道:“陛下这主意是极好的,只是崔倚领兵多年,能将女儿充作儿子,教养得文武双全,聪明伶俐,如今又将此事上奏朝廷,公诸天下,如何会有过继的打算?又如何,猜不到陛下真意?”
皇帝不由叹了口气,说道:“难道,朕竟要将崔倚的女儿认作义女,封她作公主,等她做了公主,再替她选一个听话的驸马,这样才能收拢崔家的兵马?”
卢皇后委婉劝道:“崔倚此女,既作男儿养,恐怕也不是等闲人物,就怕她不愿做公主。”
皇帝一听这话,未免动了几分怒气:“公主都不愿意做,这小女娘还想做什么?”
卢皇后忙道:“妾只是揣测而已,也未必如此,陛下若有谋划,不妨遣得力的人,去探探崔家这位大小姐的口风,若她愿作公主,陛下再降旨,岂不皆大欢喜?”
皇帝悻悻地道:“不用探了,崔倚这老匹夫!混账得很!他的女儿,肯定也混账得很!哼!一家子眼睛长在额角上,哪有这样的臣子,哪怕她十分乐意,朕也不会封她作公主的!”
卢皇后见皇帝动怒,忙乱以他语,又说到千秋节的事,盖因天子千秋万寿,是一件极隆重的事,尤其后宫之中,由皇后操持,内外命妇,都要进宫来给天子贺寿,就连皇后自己,也打算预备寿礼,皇后道:“这是妾与陛下结缡以来,第一个千秋节呢,妾心惶恐,千思万量,都不知道该预备什么样的寿礼,才能配得上陛下。”
因为这位卢皇后小了皇帝足足二十多岁,且容貌娇美,性格温柔,又是世族出身,门第高贵,皇帝甚是喜爱,所以忙道:“梓童的心意,朕素来是知道的,不拘什么礼物,朕都喜欢。”
且不说卢皇后在这里哄得皇帝又重新开颜,就是信王府里,李峻与李崃两个,也在商议给皇帝献上什么寿礼。李崃笑道:“连天下都是父皇的,我们送什么都不拘罢了。”又道:“只是便宜了老三,他此番率镇西军班师回朝,还要献俘太庙,风光脸面都是他的,都不用额外再预备寿礼了。”
李峻听到这几句话,心里像万箭穿心一般难受,不由对李崃说:“崃弟,若是朝中要立李嶷为太子,你作何打算?”
李崃怔了一下,说道:“大哥乃是嫡长,朝中如何会要立李嶷为太子,父皇也不会点头的。”
李峻不由得长叹一声,说道:“这次他去长州,谁知那崔倚二话没说,竟把长州拱手相让。用你的话说,风光脸面都是他的,回来还要献俘太庙,我这个嫡长,在军功面前,又有什么可值得一提的。”
李崃又出言安慰了半晌,李峻只是唉声叹气罢了。李崃见他如此这般,便笑道:“大哥,其实父皇心里,你是最要紧的,只要父皇如此想,你还愁什么呢?”又道:“就是朝中臣子们,都还是要讲礼法的,如果没有礼法,那岂不是天下大乱了。我看旁的不说,顾相就是个明白人,不至于此。”
李峻随口道:“如今这世道,礼法还真难说,真要说到礼法,那不也轮不到咱们父皇吗?”他是随口发牢骚抱怨,但是李崃听在耳中,不由得心中一动。
李崃在李峻府中消磨了半日,一直到向晚时分,陪着李峻用过晚膳,这才回自己的齐王府,到了第二天,他又特意进宫去。
皇帝其实最疼这个儿子,见他进宫来,自然欢喜,李崃奉上一盒糕点,说道:“这是府里厨子蒸的,我吃着味道极好,所以又另蒸了一盒,奉与父皇尝尝。”
皇帝夸他孝顺,说他有一盒糕也会想着自己。当下父子两个吃茶闲话,皇帝忍不住将自己的烦恼讲给齐王听,说道:“我本来想从皇后的侄子里选一个,过继给崔倚,但皇后却劝我说,崔倚小气,搞不好以为朕是要收拢他的家业呢。朕说那要不认他女儿做义女,皇后又说,崔倚的女儿未必愿意做公主,我一想也是,崔倚已经十分倨傲,他的女儿又不是照大家闺秀的模子养出来的,只怕更没规矩,封这样一个人作公主,反失了朝廷的体面。”又说起东都洛阳如今还被崔倚占据,禁不住烦恼。
李崃笑道:“父皇,儿臣倒有个省事的法子,既可以笼络崔倚,又不至于将来真动刀兵,伤了君臣和气。”
皇帝喜道:“什么法子?”
李崃道:“那崔倚既只有这个女儿,儿臣尚未娶妻,不如父皇将崔氏女赐婚儿臣,从此之后,崔氏女成了父皇的儿媳妇,崔倚成了皇子的岳父,自然不会再有二心,哪怕叫崔倚退出东都,也是有可能的。”
皇帝不禁拊掌笑道:“妙啊!你这个法子好!很好!”忽又面露忧色,说道:“那个崔氏女,从小允作男子养大,又混迹军中,不知为人如何,若是相貌丑陋,性情又粗鄙,那岂不大大委屈了你?”
李崃心想,那可是崔倚的女儿,娶她就有了崔家十万定胜军,纵然是无盐嫫母,那也是极其划算,理应甘之如饴。于是慷慨道:“我是父皇的儿子,理应为父皇分忧。笼络崔家,以免君臣猜忌,原本就是儿臣该做的事情,不论崔氏女相貌如何,性情如何,我都愿意娶其为妻,好好待她,让崔家从此对父皇忠心耿耿!”
皇帝听了他这般话,感动不已,拉着他的手:“崃儿,我就知道你是最顾全大局的孩子。你放心,将来我一定另外赐几个美姬给你做孺人,绝不能让你白白受委屈。”
皇帝越想此事,越觉得可行,第二日散朝之后,就特意单独留下了顾祄,跟他说了此事。顾祄听在耳中,心想齐王殿下果然好算计,他也有嫡子的名分,信王不过居长罢了,若是齐王真娶了崔氏女,怕不朝中就不得不立时奏议立他为东宫太子,以牵制崔倚,但他面上只是不动声色,笑道:“陛下觉得,崔氏女堪配齐王?”
皇帝挺不以为然的:“老实说,朕觉得崔倚的女儿,肯定配不上齐王。但没办法,谁叫齐王是朕的儿子呢,只能委屈他了。齐王也十分识大体,说,不会计较,定然会与那崔氏女举案齐眉。”
顾祄道:“陛下圣明,不过,崔倚是一介武夫,他们武人,性情粗鄙狷狂,养的女儿,未免贻笑大方。”
皇帝悻悻地道:“可不是嘛!”叹了口气,说:“朕想着,只能等他们成亲后,再赐齐王几个美貌的姬妾了。”顾祄又道:“崔倚这种武夫,一言不合,便会发作,陛下想要赐婚,虽然是天大的恩赐,也是陛下赏他们崔家脸面,但我担忧,这万一崔倚不识抬举,岂不尴尬了?”他这话却是与前日卢皇后说的话差不多,皆是婉转相劝的意思。
皇帝却是万万没想到,不由得一愣:“崔倚会不想把女儿嫁给齐王?齐王那么好的孩子,又是朕的儿子,谁不想把女儿嫁给他!”
顾祄说道:“武夫莽撞,崔倚脾气也古怪,不能以常理度之。”稍顿了顿,又说:“陛下,臣觉得,若为万全之策,不如在赐婚之前,先不声张,悄悄遣了心腹内侍,去向崔倚透露陛下有此意。若是崔倚欢天喜地,感恩莫名,陛下再下旨赐婚,君臣相得,岂不传为美谈?
皇帝本来觉得此举甚是稳妥,但转念一想,忽又犹豫起来:“那……那万一崔倚真不识抬举,怎么办?”
顾祄知道他是怕被崔倚真的拒婚,失了颜面,便正色道:“陛下是君,崔倚是臣,陛下若真想结这门亲事,一道旨意赐婚罢了,难道崔倚还敢抗旨不成?若是崔倚不识抬举,自然陛下也立时改主意了,不想结这门亲了,此事便作罢。”
他知道这位陛下不太能听懂那些含蓄之言,所以说得甚是直白,饶是如此,皇帝还是想了一想,才明白过来,说道:“对,对,卿说得对,他要是不识抬举,难道朕还巴着想结这门亲吗?难道朕的齐王,就非要娶他女儿吗,此事自然是作罢。”
待得从宫里出来,顾祄不禁摇头叹息,心想那位齐王殿下,可真是野心勃勃,偏他又得皇帝私爱,而信王占了嫡长名分,为人却是刻薄小气,糊涂多疑,非人君气象。再说,那不还有一位秦王殿下,战功赫赫,偏生母出身低微,他又以战功得封秦王,位在诸王之上,将来,只怕……一旦议立东宫,这储位之争,可真会是腥风血雨啊。
他叹了口气,心中烦恼无限。时值仲春,正是春意盎然,御街旁垂柳依依,碧绿如绦,拂得御沟水面,点点涟漪,坊间人家墙内开得一树桃花,灿若云霞,映得粉垣朱柱,分外好看。
路旁一树一树的野杏花,引得无数蜂蝶闹闹嚷嚷,春日里行道,从南境越往北走,却是越见春意繁盛。长州的杏花早就谢了,这山野之中,野杏花却刚刚盛开。
因为是班师回朝,所以镇西军离开长州之后,行得不快,后来接到朝中传来的旨意,要赶在千秋节前回京献俘,大军行进的速度才提了起来,本来定胜军先撤出长州返回洛阳,结果翻过长岭之后,被后发好几天的镇西军追上了。
“个奶奶的腿!”张㓽如何能忍得,尤其看到镇西军的老鲍,身后跟着黄有义、赵有德等人,趾高气昂从自己身边策马跑过去,就像一阵风似的,马蹄激起阵阵烟尘,呛了他一脸土。
张㓽气急败坏。要说骑兵,那定胜军的骑兵,号称天下无双,镇西军的这帮兵油子,当真是太岁头上动土。
于是当镇西军打尖歇息、坐下来吃干粮的时候,只见远处烟尘大起,旋即那天下无双的定胜军重骑就出现在了镇西军面前,整齐划一,蹄声隆隆,连镇西军的炊夫们刚架在柴堆上锅里的水,都快被震得荡出来了。
谢长耳瞠目结舌,看着太阳底下,旗帜鲜明,盔甲锃亮的定胜军,不禁扭头问道:“他们为什么行军还要着甲?前方有敌人?”
“有什么敌人?烧包呗!”老鲍眯着眼睛,看着那迎风招展的“定胜”旗号,还有整齐如云的铠甲,以及马背上得意扬扬的张㓽,忽然大叫一声:“赵六!”
赵六麻利地出现在老鲍面前,嘴里还咬着半拉干粮饼子,含糊道:“在!”
“把殿下的大纛打出来。”老鲍说道。
“啊?”赵六一时不解,秦王位在诸王之上,是有一面纛旗的,但李嶷不爱张扬,在军中只用戎旃,此番既是奉旨出征,纛旗自然也是带了来的,但是上阵的时候都没亮出来,怎么班师回朝行军途中,却忽然要用纛旗。
“叫你打就打出来。”老鲍眯着眼睛,看着源源不断从镇西军身边扬长而过的定胜军,骂道,“这群孙子,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土都要踢进我们锅里去了。”
赵六顿时明白过来,一下子将饼子塞进嘴里,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扭头从随身背着的箱子里取出那面特赐的织金绣龙的大纛,并另有几面旗帜,带着几名仪兵一起,绑上旗杆。
巨大的纛旗在风中展扬开来,上面硕大一个“秦”字,四周金龙盘绕,张牙舞爪,极是威猛。这纛旗几与天子的纛旓规制相似,一展开来,斾带飞扬,金光灿灿,光照夺目,更有各色旗帜一起展开,如李嶷此次领的“岭南道大都督”等等诸多名头,簇拥着这面大纛,叫人想不看见都难。
张㓽都已经跑出了一箭之地,这才扭头回望,本来是想要好好瞧瞧镇西军的窝囊模样,以报那日长州城被骂缩头乌龟之仇,没想到这一望不打紧,镇西军竟然把秦王的大纛给打出来了,在春日暖洋下金光灿灿,想假装看不见都不行。
“将军,怎么办?”麾下的几名郎将,惴惴不安地问。他们都是积年的军中行伍,可太知道这面大纛的意义了。
张㓽气得双眼发红,过了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无耻!”
确实无耻,但是……郎将们面面相觑,这能装成没看见吗?
张㓽委屈万分,说道:“下马!”
定胜军只能齐刷刷停下来,下马掩旗,避在道旁,恭恭敬敬,好让打着秦王纛旗的镇西军过去。这面秦王纛旗,于国朝阖军上下,为统帅之旗,凡是国朝之军,见到这面纛旗,都得下马掩旗避让。因为当初太宗为秦王时,身兼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是实质上国朝的三军统帅,所以才有这样成规的军中之礼。
张㓽心里快憋屈死了,可是所有人入军伍的第一天,新卒受训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阖军旗帜认得清楚,各种旗语背得滚瓜烂熟,这认旗教规矩的头一桩就是,见到秦王的纛旗该如何行礼,纵然国朝百来年了,不曾再有过一位秦王殿下,不过各部军中,仍将这纛旗仔仔细细画了样子,教所有新卒认得清楚明白,牢牢记在心里。阖军上下,从新卒到将帅,都知道这么一条规矩,就连节度使崔倚,论礼如果见到这面纛旗,也得下马。
这叫什么事啊!张㓽挽着马缰,避在道旁的时候,委屈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一看见这面纛旗,就得跟孙子似的,等镇西军吃过了干粮,喝足了热水,再从定胜军让出的大路上扬长而过。
李嶷本来没留意,越过长岭之后,因为镇西军追上了定胜军,所以他特意赶上前去拜望了崔倚。崔倚自从中毒之后,虽然悉心调养,到底有几分亏耗,因此长途行军时,没有骑马,而是坐车。他陪崔倚在车上说了一会儿话,又从车里出来,重新上马,跟车旁的阿萤并驾齐驱。定胜军要归洛阳,镇西军要回西长京,此时两军还有好几百里路可以一起走,因此他甚是欢喜。
“晚上烤鱼给你吃。”他说道,“这春天的鱼,好捉。”
她笑了一声,说:“晚上我有事。”
“你答应了以后常常洗碗给我看的。”他忽然说了句话,她不禁想起当时在洛阳城外的农家里,他做饭给自己吃的种种情形,忍不住甜蜜一笑。
李嶷与她约好了晚上相会,心满意足调转马头,回归军中,还没走到一半,忽然发现定胜军后军一部停了下来,偃旗息鼓避在道旁,他心中奇怪,举目一望,只见不远处一面大纛迎风招展,大太阳底下甚是显眼,正是自己的秦王纛旗。
“收起来收起来!”老鲍远远看见李嶷策马回来了,赶紧跟赵六说,但这么大的纛旗,卷起不易,还没收到一半呢,李嶷早就已经驰马到了跟前。
“怎么把纛旗打出来了?”秦王殿下的脸色不太好看,赵六有些心虚,但是主帅问话,也不能不答啊,还没等他说话,老鲍已经嘿嘿一笑,解释说:“这南边的春天,潮得很,前一阵子天天下雨,太潮了,这纛旗上头又都缀着牦牛尾,发霉了不好,被虫蛀了也不好,所以拿出来晒晒,晒晒!”
李嶷都懒得听他胡扯:“收起来!”
赵六忙着将纛旗收起来,李嶷正待要说话,忽然只见一骑由北飞驰而来,他目力好,已经看清马上之人身上负着竹筒,竹筒旁边露出长长的雉尾,便知道八成是京里有要紧的消息传来。
果然骑手一见了他,立刻滚下马鞍,气喘吁吁地行礼,叫了声:“殿下。”就解开背上的竹筒,双手奉上。
谢长耳连忙接过去,李嶷一看,火漆是中书省封的,说明不是军情,但竹筒封了雉尾,每天得换马不换人递出两百里,用这种跑死马的法子传书来,又不是军情,殊为特异。老鲍早就给信使递上水囊,信使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半袋水,这才脱力,身子一歪,瘫坐在了地上,黄有义等人忙上前将他架住,扶到一旁去,又给他盛了热水和干粮。
等看完信,李嶷的眉毛不由得皱了起来,知道须得尽快赶回西长京,但算来算去,还需得颇多时日,甚至,比来时更慢。
因为李嶷出京的时候,心下忧急,又有裴湛在户部,由他主张,并没有由兵部从西长京给予粮草补给,而是直接由沿途州县的太平仓,直接给予粮草,回头由户部从租庸调一并折算,所以来时行军极快,因为军务紧急,是特例,回程却没有这般特例了。
李嶷很快想到了办法,他吩咐谢长耳:“把纛旗打出来。”
谢长耳不由得怔了一下,但立时去向掌旗的赵六传令。
原来李嶷虽是岭南道大都督,但除了岭南全域之外,不向朝中请旨,是无法直接命令沿途州县直接给予粮草补给的,不过太宗为秦王时曾兼任天下兵马大元帅和行台尚书令,凭借这面纛旗,是有权力调配天下所有州县的粮草的——虽然百年来,再也没有人动用过这项权力,而且传回京中之后,必然会朝议沸然,实实过于张扬跋扈了。
不过,事急从权,赵六得到命令,立时就将刚解下来的纛旗重新又展开,老鲍刚安置好信使,一转脸看见这情形,不由得笑嘻嘻地问:“怎么啦?又要把旗帜打起来,咱们是要追上定胜军抢亲去吗?”
“殿下要全力行军了。”谢长耳匆匆只说了一句话,就认镫上马,他还有很多军令要传,尤其要派人去前头的州县。对各州县而言,大军过境,那可不是简单的事情,要提前预备好多事物。
老鲍知道必有缘故,何况刚才眼见京里刚传了书信来,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
这纛旗刚才自己就不该打出来,没得提醒了他,老鲍有点懊悔,全力行军这四个字说起来轻飘飘,但他全身骨头都疼,上次范医正说他脏腑有伤,还叮嘱他不可使力打仗,当时他不以为意,这次从京里出来,虽然李嶷知道他有内伤,拦着没让他上阵,但是他也没想到急行军的时候,自己竟然会骨头疼。
真的是老了啊。老鲍心里那点感慨,就像路边杏花树下的雀儿,一瞬间就飞走了,因为镇西军全军得令,立时结束了休整,开始了全力行军。
总不能掉队,叫黄有义那些兄弟们笑话吧。老鲍在马股上抽了一鞭,跟着大队疾驰起来,都没留意路边张㓽不忿的脸色。
秦王班师回朝,全力行军,岭南以北各州郡在秦王的要求下,给予粮草补给,自然是人人侧目,甚至颇令朝中不安,但皇帝纵然想要斥责秦王跋扈,然而细究起来,李嶷是有这样权力的,且颇有成例可循,连那些最聒噪的文官都无法置喙,虽然是百年前的成例,但那也是国朝的成例。何况秦王还特意遣了快马,入京向皇帝奏报此事,解释是怕行军迟缓赶不上千秋节。
哪怕满朝文武都心知肚明,秦王不是怕赶不上千秋节,然而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出来,还真令人无法反驳,总不能公然质疑秦王的一片孝心吧。
就连顾祄,也忍不住对顾婉娘道:“秦王这个人,我原以为他只擅武略,没想到当此朝局之事,也稳妥老辣得很啊。”
谁知顾祄刚夸了秦王没两天,秦王就做出另一件令朝野侧目的事情来。全力行军的秦王赶到岳州,发现舟车断绝,一问,原来岳州山间竟然发现了一头白老虎,这可是了不得的祥瑞,何况天子万寿将近,岳州府尹乃是齐王的门人,当下连忙将此事上奏,齐王又从旁边大拍特拍皇帝马屁,什么盛世现祥瑞,吉兆太平天子等等诸如此类的话,皇帝果然龙颜大悦,命岳州速速将这个祥瑞赶紧送进京来。岳州府尹得了圣谕,顿时全力以赴,调集了阖州的民夫船只,修路搭桥,要将这白老虎热热闹闹地送进西长京,呈给天子,所以导致秦王大军过境的时候,竟然因为此事被阻碍耽搁了。
秦王听说了此事,倒也没恼,就说要看看这难得的祥瑞,岳州府尹自然诚惶诚恐,将这位秦王殿下请到了虎笼前面。
只见那只白虎身长丈余,全身白毛,皮毛锃亮,在笼中不断低啸,果然是凛凛一头猛兽。
“把它放出来。”秦王见着这么一头猛兽,却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
府尹吓坏了,连声音都颤抖结巴了:“殿……下……”心想这位殿下可真和齐王殿下太不一样了。
还没容他思忖,旁边的老鲍见状,早上前一步,喝道:“秦王殿下在军中令出必行,怎么,你打算不遵殿下钧令?”
秦王一路都摆出了那面金光灿灿的纛旗,他不仅仅有权力调用天下州县的粮草,还有权力以贻误军机的名义,惩治所有州县的官员,先斩后奏。眼见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府尹吓得连忙解释:“不是不是,我只怕猛兽危险,伤了殿下贵体。”
“笑话,殿下在千军万马前也不曾后退半步,一只畜生而已,你这是质疑殿下胆小无能吗?”老鲍胡搅蛮缠起来,无人能及。府尹无奈,只得立时令人打开了虎笼,那只白虎见笼门打开,迟疑片刻,步出虎笼,踱行两步,张开血盆大口,长啸一声,直啸得林间草木簌簌,好似山摇地动一般,吓得府尹只想拔腿就跑,奈何那位尊贵无比的秦王殿下站在那里,真的半步都不退,好像出笼的不是什么猛虎,而是一只大猫。府尹两股战战,心道这位殿下不怕死,可是他还不想死啊,只是殿下在此,自己若是跑了,回头自己仍旧是个死罢了。只在心中千祈万求那白虎不要伤人,哪怕跑了祥瑞,自己要被治罪呢。但那畜生哪理会他所思所想,长啸之后,见四周站着好些人,顿时后足一蹬,腾空而起,径直扑向了离它最近的李嶷。
当白虎腾空扑起的时候,府尹心中闪念便是完了……他本能地身子一软,往后跌倒,还没等他跌在地上,只见眼前一花,似有一道白光,原来是秦王拔剑了,只见秦王轻描淡写地一挥,白虎哀号一声,从半空中摔落,鲜血喷涌满地狼藉,原来秦王这一刺,竟然从头到尾,正正将白虎肚皮划开,白虎内脏全都掉了出来,重重摔在地上,旋即断气。
这一切不过转瞬间的事,李嶷一刺之后便闪身让过白虎这一扑,所以衣袍上竟连虎血都没沾染上半分,只不过春日阳光下,他手中垂下雪亮的剑锋,兀自滴滴答答,往下滴落着老虎的血罢了。
府尹吓得瘫软在地,哭也哭不出来,李嶷见白虎死了,便吩咐左右:“剥下虎皮,送进京去,给父皇做一条白虎皮褥子,我看垫在紫宸殿御座上,大小正合适。”
府尹听了这话,愈发欲哭无泪,这位秦王殿下是把白虎这么稀罕的祥瑞给杀了,可是人家也说了,要给他父皇做条褥子,还说垫在紫宸殿御座上大小正合适,听听这话,自己哪怕承蒙齐王殿下关照,将来混得再好,顶格也就是入京做个三品的侍郎,都没资格进紫宸殿参与小朝会,这辈子只怕也没机会瞅见紫宸殿御座是什么样子,但秦王殿下就轻描淡写地说,大小正合适。
得,自己还掺和什么啊,老老实实按照秦王殿下的吩咐去办吧。
秦王在岳州杀了白虎,等到了襄州,又干了一件轰动的事。
襄州刺史董进,是先皇后董娘娘的亲侄子,也就是信王殿下的表弟。董家虽是襄州望族,奈何早就已经没落,近三代都没有什么有出息的子弟,幸得梁王如今已经登基为帝,董皇后虽然早就病逝,但董氏乃是信王嫡亲的外家,信王嫡长,乃是未来的东宫,因此董家上下弹冠相庆。信王虽然知道这个表弟没什么本事,但他极是听话,从小就会奉承自己,所以给表弟谋了襄州刺史这么一个要紧的官职。
董进感恩图报,知道信王正在为千秋节献什么寿礼发愁,因此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主意,竟然花了天价,从凉州淘换到三百匹西域来的大宛马,这三百匹马高大神骏不说,董进又找到了之前先帝时御马闲的人,将这些马匹精心调教,要教成会随着奏乐舞蹈的舞马。
因为淘换了这三百匹马,花了无数银钱,自是要额外添加赋税,还有各种名目的徭役,更有酷吏上下其手,从中盘剥,一会儿要交马匹的草料,强令割了田地里还没抽穗的青麦,一会儿又说要摊派喂养御马,硬抢走农人留作种子的豆子。一时阖州百姓苦不堪言,但是稍加反抗,就被扣上欺君大罪,上了枷锁,被鞭子抽着去割自己地里的青麦喂马,或是被迫拿钱赎买,赎买之钱又被层层盘剥,竟有流离失所卖儿鬻女者。
秦王本来是路过襄州,董进还十分恭敬地设下宴席,款待这位秦王殿下,结果还没开宴,秦王竟然带进来一群面黄肌瘦的流民,个个都是因为献马之事家破人亡的。
董进瞠目结舌,都没来得及辩解,就被这位秦王殿下下令,一索子拿了,解递进京,让吏部审问明白好治他的罪。
别人不说,信王闻讯,气得立时就摔了茶盏。董进可是自己的嫡亲表弟,秦王此举,就是剥自己面皮,打自己耳光。再说了,他一个班师回朝的岭南道行军大总管,有什么资格锁拿襄州刺史?这简直就是无法无天!信王殿下憋了一肚子气,立时就要进宫去在皇帝面前参奏,被杨鸫一力劝阻,说道:“如今董刺史还没到京城,不知事情到底因何缘由首尾,再说了,秦王殿下就是以贻误军机的名头,当场把董刺史杀了,也是合礼有成例的,殿下又如何能去御前分说?”
信王气得急了,脱口说:“当初就不应该撺掇父皇封他为秦王。”
原来信王当初不知听了何人之言,暗戳戳想来一出“郑伯克段于鄢”,所以才撺掇皇帝直接下旨将李嶷封作秦王,没想到阴差阳错,李嶷竟然大剌剌接受了秦王之封,可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倒也罢了,竟忘了秦王这个王爵除了名义上在诸王之上,还有着异乎寻常的种种特权。
不提信王悔之不及,总之秦王殿下还没进京,剑杀白虎,锁拿刺史,朝野之间,都已经被震惊了好几回。
等到秦王殿下率着大军,紧赶慢赶,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惊人速度,赶到了距离西长京不远的荩州时,礼部尚书偏又在朝会之中,提出了一个问题:“秦王出征凯旋,即将献俘太庙,礼应由百官郊迎。”
这下子如同沸油锅里倾水,顿时就炸了。礼部说,素有成例,喏,当初太宗为秦王时凯旋,天子不仅令诸王、百官郊迎,还许用天子的纛旓和鼓吹。
这下子连皇帝都不干了,李崃机警,唯恐天子说出什么失体统的话,连忙说道:“三弟尚且年轻,莫要骄纵坏了秦王。”这倒是个合适的理由,皇帝马上也转过弯来,连连点头:“是的,不能太骄纵了他。”
礼部尚书此时不过被授意出面作试探而已,便也顺坡下驴,议定了只令百官相迎,别的恩遇就暂且先不提,果然令百官郊迎的旨意先透给秦王,秦王立刻上奏坚辞不肯。皇帝也顺水推舟,将此事作罢。
纵然没有百官郊迎,但秦王入京的时候,仍旧轰动一时。当日收复西长京的时候还在打仗,京中百姓惶惶不安,哪敢出头探望,如今孙逆被平,京中渐渐又恢复从前的太平盛景,行商往来,人口繁盛。都中故俗最喜繁华热闹,每年春时看牡丹都能挤死人,何况如今秦王班师凯旋。尤其城里那些年轻的小娘子们,说那可是秦王,收复两京平定天下的英雄,如今也才不过二十二岁,这样的人物,都说是天上的七杀星下凡,又听说长得是英俊非凡,有龙凤之姿,不亲眼看一看,哪里还能忍得住?提前两日,便有无数人在承天门之外的长街沿线,用竹床长凳等物占位置,更有那等富贵人家,十分豪奢地出重金赁下沿街商铺的雅间静阁,预备让女眷来观看此等盛景,等到了秦王入城的那一日,长街两侧更是一早就壅塞得水泄不通,太平、万年两县的差役自是远不敷用,京兆尹提前数日就奏请调动左右羽林卫,才勉强维持出个秩序来。
等到秦王入城,长街两侧早就欢呼声雷动,里三层外三层,很多人站在凳子上,爬到树上,也看不到什么,只听得铠甲声震天,马蹄隆隆,眼见旗帜如云,兵卒如同长河般涌来,连绵不绝。
话说承天门外这么热闹,位于崇仁坊内的顾家宅子里,顾祄却与女儿顾婉娘正在窗下对弈。
这里离被称为“御街”的长街不远,即使是这般深宅大院,也能隐隐约约听到街上的欢呼声,可见必定是欢声雷动,不知有多么热闹。
顾祄不由笑道:“今日满京都的女儿家,只怕都涌到街头看秦王率着大军凯旋,皆说秦王真是英武无俦,威风凛凛。”
顾婉娘不由一笑,手里挟着一颗棋子,望着棋局,似在思忖何处落子,道:“说起来,殿下近日所作所为,颇令婉娘觉得有几分琢磨不透。”她道:“殿下本是个不爱张扬的人,为何突然用了纛旗?还在岳州杀了白虎,又在襄州索拿了董进,令上下瞩目。”
顾祄道:“那自然是与那件大事有关。”
他说的那件大事,却是那封由中书省向秦王发出的急报,也就是秦王看到那封急报之后,就不惜亮出纛旗,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赶回京城的缘由。
只因二月底的时候,忽然有从前东宫先太子的内侍,带着一名孩童,直接在承天门外伏阙,声称当初云氅将军韩畅为了引开敌人,匆忙间将太孙托付于己,如今孙贼已死,天下平靖,韩将军也不知所踪,自己思量再三,特奉太孙以归。
这下子可真是震惊朝野。
这个内侍,宫中也还有人认得,说确实是从前曾经侍奉过先太子的旧人,名唤高选,至于那名孩童,看上去年纪大小与太孙一样,相貌也依稀相似,身上还带着故太子的一枚私印。
饶是如此,还是令人觉得疑窦重重。首先是侍奉先太子的近侍都已经被孙靖杀了,这个高选,之前虽然侍奉过太子,但后来犯错被贬去掖庭,宫变的时候不知所踪,谁也不清楚他到底去了哪里。其次当初韩畅带着太孙逃走,身边还颇有几名忠勇之士追随,如何韩畅将太孙托付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高选,而这些人一个也不见?
当然那高选另有一番说辞,只说当时危难,孙贼身边的叛贼熟知韩畅样貌,所以韩畅怕连累太孙,就把太孙托付给自己,韩将军则带人引开追兵。而自己后来带着太孙小心隐匿多日,又辗转回乡,乡邻问起这孩子,便说是自己从京中买来的小童,作螟蛉义子。乡人皆知他是内官,略有积蓄的内官收义子将来好给自己养老,比比皆是,便不以为疑。等到孙叛被平,他见天下太平,圣天子登基,这才带着太孙回来。
一番话,倒是合情合理。但太孙的生母,包括曾经侍奉过太孙的乳母等人,都在宫变中被杀,太孙的嫡母,先太子妃萧氏,变节后与孙贼苟且,收复西长京后就不知所踪,说不定也是羞愧自尽了。与太孙略熟识的诸王、诸王孙,早就被孙靖杀了,就连皇帝本人,也就是梁王当年,压根就只见过这位太孙两三次,还是在宫宴之中遥遥望见,孩童样貌变化又快,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太孙,一时真没有人能认得清楚,说得明白。
而且,说到底,所谓太孙只是先太子的长子,如今天子已经登基,这位太孙的处境,就十分微妙和尴尬了。
但高选既然送了太孙回来,朝中就不能不辨别,也因此,由顾祄主张,中书省立时向远在南境的秦王,发出了最快的急报,果然秦王在接到急报之后,立时全力赶了回来。
此刻顾祄听到女儿如此疑虑,伸手拿掉了棋枰上被自己吃掉的几枚白子,说道:“秦王是个狷介的人,素来不贪图什么虚名,也不在乎朝野之中自己的名声,他知道太孙回朝,只怕立时就会有人蠢蠢欲动,搞不好,还有人为了讨好信王、齐王两位殿下,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所以他不仅全力赶回来,还亮出了秦王的纛旗,而且在途中杀白虎、索拿董进,大削信王与齐王的面子,引得朝野议论,太孙的事,也没那么多人瞩目了,暂且仍旧是搁置着,况且……为父的本意,也是觉得,这事需得秦王殿下回来后,再辨别太孙的真假。”
顾婉娘没想到李嶷这么张狂,原来还有这一层用意,她不由问道:“那这太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顾祄一笑,甚是轻松:“秦王殿下说他是真的,那他就是真的,秦王殿下若说他是假的,那他就是假的。”
李嶷在入京之前的数日,已经知道了这太孙的真假。
他接到中书省的急信后,思忖再三,还是如实告诉了阿萤,也就是崔琳。她当时吃了一惊,旋即道:“殿下将这么要紧的事告诉我,不怕我趁隙作乱吗?”
他本来心下略有几分忧虑,听了这句话,反倒笑了:“你们定胜军在京里有那么多明哨暗探,京里有什么风吹草动,必然急传给你。内侍带太孙伏阙这么大的事,最晚你明天就知道了,有什么可隐瞒的。”
她不由得嗔了他一眼,说道:“那你就没在洛阳放明哨暗探吗?”
他说:“我真没有,毕竟我又不想着趁隙作乱。”
这话就太招人讨厌了,这人就是这样,说正事的时候,有时候说着说着,就开始与她斗嘴了。
“那这太孙是真的还是假的?”她也有几分好奇。
李嶷的忧虑正在此处,他不禁喟然长叹,十分苦恼:“我不知道。”
先太子妃萧氏身中剧毒,后来虽然被救治过来,但很长一段时间,都奄奄一息,还是崔琳心细,带着桃子精心照料,好容易才缓过来,渐渐康复,萧氏便自求出家为道。
那时候李嶷刚接手西长京的防务,正忙得恨不得三头六臂,饶是如此,还是腾出工夫,亲自给她选了一座道观,名曰清云观,那所道观虽在山间,极是清幽,但距离西长京也不算太远,快马三日可至,山下也有集镇,诸物不缺。
李嶷还要另遣人手护卫,萧氏婉拒道:“妾如今唯差一死,出家清修,已是偷生,何以用护卫?”
李嶷这才作罢。
萧氏出家为道的时候,确实是万念俱灰的样子,所以这个太孙到底是真是假,是韩畅做了主张,还是什么缘故,他真的不知。
崔琳行事是极干脆的,说道:“你既然要尽快赶回京去,左右也顺路,我陪你一起,去请问一下萧真人,便知道太孙的真假了。”
因萧氏已经出家为道,所以她称萧氏为萧真人。于是她仍旧作军中装束,却是与李嶷一起,朝夕行路,得至朝中议论要不要百官郊迎秦王的那一日,她与李嶷正好到了清云观的山脚下。
李嶷与她离开大队,骑马奔到山间,此刻要上山了,崔琳犹豫片刻,忽然对李嶷道:“十七郎,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她很少这般郑重其事,他不由微感意外,问道:“什么话?”
“如果太孙是假的,你作如何打算?如果太孙是真的,你又作如何打算?”
李嶷坦诚相告,说道:“如果太孙是假的,自然要想法子说服萧真人,迎真太孙回朝。如果太孙是真的,那自是一桩大喜事,我要劝父皇,立太孙为太子。”
夕阳西斜,风吹起她的鬓发,也吹动春日晚间的山林,树木繁茂,倦鸟正自归巢,夕阳下,一群群盘旋在树梢。春日里日落得晚,因为赶路,她身上未免有风尘仆仆之色,但是在夕阳的映衬下,她的眸子仍旧明亮如星,她望着他,问:“其实有句话,我早就想问你了,你为何做如此想?为什么一直想要让陛下立太孙为太子?”
李嶷道:“太孙乃是正统……而且,我的两位兄长,都不宜为储君。”
这是显而易见之事,她也就坦诚地问:“你想不想为东宫太子?”
这是她和他,第一次说到这个话题,普天之下,也唯有她会这么问他,他十分干脆地说道:“我不想。”
她说道:“你的两位兄长皆不宜为储,太孙……”她改口换了称呼:“李玄泽年纪幼小,且昔日宫变事起仓促,先帝生前,并未册立其为太孙,不过他是太子的长子,太子殉国,诸师勤王之时,他确也有此名分。但如果此时陛下立李玄泽为太子,如小儿怀赤金行于闹市,信王齐王,焉可干休?怀璧其罪也。”
李嶷很认真地说:“我会保护好太孙,我会派最得力的人,或者,我亲自任东宫太傅,可用裴源为东宫詹事。”
她不由得笑了一声:“殿下可真是想得周全。”
他听出她话语中淡淡的讥讽之意,说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她道:“太孙年幼,资质如何?天分如何?如果他长大了,是一个庸才,如何能执掌天下?!”他不由正色道:“太孙是天下正统,名正而言顺。就算太孙还年幼,但有群臣可以辅佐他,悉心教导他!”
她忍不住冷冷相讥:“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太孙真的被立为太子,会掀起何等波澜?朝中群臣会不会各有所恃,你的两位兄长,会让他活到成年吗?你就算倾尽全力保护,百密一疏,到时候如之奈何?”
李嶷终于忍不住说道:“其实,你就是觉得我应该去争那个储位!”
她点点头:“不错,你才是最合适做未来天下之主的人,你宽厚,仁慈,心中有大爱,会怜悯黎民百姓。你军功赫赫,擅于掌兵,东西两都是你收复的,战乱是你平定的,你如果被立为太子,群臣不会不服。朝中再没有了纷争,你也会让天下百姓,过上好日子。你是一个当仁不让的好君主,如果你继位做皇帝,未来几十年,都将是太平盛世。”
他沉默了片刻:“我不愿意。”他握住她的手,叫了一声她的名字:“阿萤,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将来?”她不禁微微一怔,他的手指是温暖的,有力的,但他的话语中,有几分淡淡的无奈:“阿萤,将来你我必然是要成亲的,如果我为太子,你为太子妃,朝野上下,绝不能容许太子妃手握定胜军,到了彼时,你我又如何自处?如果我为秦王,辅佐太孙,终有一日,我是可以辞去王爵,回牢兰关去戍边,那时候,你我何等的逍遥快活。便是我不回去牢兰关,跟你回去营州,也是一样逍遥,等到将来远离朝中,远离纷争,那不好吗?”
他语气极为诚恳,她听在耳中,也不禁有几分感动,只是默不作声,过了片刻之后,说道:“倘若有一日,朝中令你来征灭定胜军,杀了我,杀了我阿爹,你会如何?”
他怔了一怔,说道:“阿萤,我是绝不会听从这样的命令。”
“在相识之初,你和我,就因为该当救一人,还是当救天下,有过争执。”她说道,“如今也不说救一人,还是救天下,你刚才说到,绝不会听从这样的命令,倚仗的是什么?倚仗的是自己是战功赫赫的秦王。只有自己强大了,才能保护自己,保护家人,保护所爱。”她抬起马鞭,指了指遥远的虚空:“秦王纛旗,为统帅之旗,三军见之,莫不听令。天下所有的州县粮草,皆可调给,天下所有的州县官吏,都可以杀之。这就是权力。你可以不听朝中之令,是因为你手握权力,手握权力之人,一言可决千万人生死,而东宫,不,不仅仅是东宫,不论谁为天子,都是容不下这样一个秦王的。”她注视着他的双眼:“哪怕你真的称心如愿,辅佐太孙平安长大,等到太孙登基,你以为你可以平安回到牢兰关吗?这世上就不会有人因为你还活着,还拥有这样无上的权力,而不得安枕?”
他也不禁沉默了片刻,过了许久,方才说道:“阿萤,玄泽还年幼,所以我才想好好地延请名师,教导他,辅佐他,这就像从小养一棵树,好生照料,它就会长得笔直。阿萤,现在一切都未有定数,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呢?”
她静静地看着他:“因为一旦有了定数,此事就晚了啊。”她说道:“你刚才问我,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将来,我自然是想过的,而且想过百遍千遍,跟你一起回牢兰关去,生几个孩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何等逍遥自在,或是回营州去,春天在开满杏花的山谷里,带着孩子们放纸鸢、骑马,这些种种我想一想,就觉得心中喜乐。但是,不是我想,就能那样的啊。”她话语中满是怅惆,也满是恳切:“你是天子的儿子,我是崔倚的女儿,你刚才说,朝中容不下太子妃手握定胜军,那么朝中难道就能容下秦王妃手握定胜军吗?阿爹总有一天会老……”她眼中依稀一闪,似有泪光:“会病……会离我而去,到了那时候,定胜军可能就是这世上,除了你之外,我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倚仗了。你不愿意做太子,难道抛弃权力,就可以保全我,保全定胜军了吗?”
李嶷一时无言以对,太阳渐渐落山了,风吹过林木萧萧,不知何处有一只鸟儿,偶尔鸣叫一两声。过了许久之后,他才说道:“阿萤,正因为如此,我才想请父皇立玄泽为太子,他年纪幼小,等他长大之后,甚至继位亲政之后,这些事,才会被朝臣们提出来,这中间,说不好会有十几年,甚至,二十年,这么长的时日,咱们总能想出办法的。”
她说道:“你就是不愿意做太子?”
他点了点头:“我不仅不想做太子,我也不想做天子,我就想将来去戍守边疆,成为卫、霍那样,拱卫疆土的一代名将。”
她慢慢地,长长地,叹了口气,终于没有再说别的话。
萧真人听说他们二人来访,亲自迎了出来。天色已晚,清云观中皆已经点灯,萧真人将他们迎入内室,听说太孙还朝之事,萧真人不由得脸色微变,说道:“那应该不是真的玄泽。”
李嶷心下了然,便想劝说萧真人,让真正的李玄泽随自己返京,崔琳在山下就探得他心意,知他与自己意见相左,此时也不便再听下去,便起身道:“真人,我还没有来过清云观,想要去参游一番。”
萧真人会意,就唤过自己从前的心腹女官锦娘,命她陪伴崔琳。锦娘也早就作道家装束,陪着崔琳,往前殿慢慢行来。山中风大,吹得锦娘提着的一盏灯笼忽明忽暗,走了不太远,忽然一阵山风,竟将灯笼给吹灭了,锦娘不免心中发急,崔琳却道:“无妨,你去重新取了火来,我在这里等你。”锦娘道:“这山里怪黑的,我是走惯这里各处的人,何校尉一个人在这里等,难道不害怕吗?”她还是按照从前,在宫里养伤时的称呼,将崔琳唤作何校尉,崔琳不由笑道:“当真无妨,你去吧。”锦娘知道她素日在军中,与其他女子不同,便也就转身取火去了。
恰好那小径旁有块山石,突出来一块,正可小坐,崔琳便在山石上坐下,其时山风阵阵,吹得松涛如雷,又好似波涛涌动,举目望去,极高极远一轮山月,却是清辉泠泠,如水银,如轻纱,笼罩着这山峦。
山高月小,风声如涛,她坐了片刻,只觉胸襟为之一涤,又因为月色实在是可喜,照得山间清清楚楚,便起身又朝小径深处走去,转过一片松林,忽然只闻溪水潺潺,有一条瀑布,飞花溅玉,她静静看了半晌,又往前走,却沿着溪水,有一个清幽的小潭,潭水如镜,正映着一轮山月,越发显得雅静,潭中石子都在月色下,历历可数。潭边又有一棵大松树,足足有几十丈高,粗围得两三个人怀抱,直入云霄。她仰头望去,只觉得如果攀上这棵树,只怕连月亮都触手可得了,然而小潭中的月亮,却真的是触手可得,她蹲下来,试了试那潭水,却是看着清浅,实则很深,因为潭水冰寒彻骨。
此处虽然景致绝佳,但她怕锦娘折返寻不到自己,逗留片刻也就沿着小径重新走回适才的山石处,果然锦娘早已经点了灯来,在四周寻过她好几遍,一见着她,不由得松了口气,说道:“这里山路险狭,若是校尉不回来,我真真担心,只怕唤人来四处寻了。”
当下她仍旧提着灯笼,引着崔琳,从前殿山门,一一细说,崔琳是个不拜神佛的人,所以也就游历一番。等她们将这座清云观走了个七七八八,重新回到萧真人所居之地,刚进院门,只见李嶷站在檐下,似在负手看月。
她问他道:“事情了了?”
他点了点头,她也不问旁的话,只是说:“走吧?”
当下二人仍旧下山去,回到大部扎营之处,天已经近曙,他们这么多天都是同进同出,一起行路,但是等到了大营之外,她忽然叫住他:“十七郎。”
他不由转过头来看她,她还是面带微笑,但眼中掩不住淡淡的惆怅之色,她说道:“这里离洛阳很近,我就从这里,直接回洛阳去了。”
定胜军的大军行得慢,是由崔倚带着,慢慢行进,只怕距此还有好多天的路程,他也并没有挽留,只是道:“我派一队人护送你。”
“不必了。”虽然有过好多次分别,但没有任何一次分别,像今天这般伤感,她有些自欺欺人,但是很多事情似乎不一样了,就在他俩的那一番谈话之后,她就知道,他也知道。
他也并没有十分坚持,因为也知道她这一路也有人护卫,安全无虞。
他勒马站在原地,看着大营边上有一队人马悄悄地出来,护着她,掉转马头,朝另一条路飞驰而去。
露水下来了,打湿了草叶,也在树叶上结出晶莹透亮的水滴,最终缓缓滑落,落在他的肩上。他想起下山的时候,她忽然问他,愿不愿意听她唱歌,他自然是愿意的,于是她又唱起了那首小曲:“杏花天,疏影窗,轩外几杆幽篁。调金弦,折柳送,人谁不知离伤。儿郎,振甲至辽西,枕戈且待旦,胡马鸣萧萧,朔风吹铁衣,照我心彷徨,不知金闺人,泪有几多行。”她漫声唱着,声音在山林间缥缈如云,如雾,又像一只黄莺,婉转动听,如梦如幻,她继续唱下去,原来这首曲子后面还有一阕,上次她并没有唱完,只听她轻唱:“四方,归来入阁户,蔷薇满院香。调墨知螺黛,画眉闲不足,春水碧栏杆,并肩画鸳鸯。”这首曲子的下阕本来极是甜蜜,但她的声音之中,却隐隐约约,仿佛有惆怅之意。
她唱完了之后,两人皆是沉默良久,过了片刻之后,他才轻轻地唤了一声:“阿萤。”上次她唱这首小曲,还是在洛阳城外,太清宫中,但是今日与昔日,彼时与此时,可真是有了种种不同,令人唏嘘万千。
她笑了一笑,说道:“十七郎,你也唱一首歌给我听好不好?要不,就唱那首牢兰河水十八湾吧?”
他点了点头,正要唱给她听,她却忽然改了主意,说:“还是下次吧,等到下次相会之时,你再唱给我听。”
他有一刹那没想明白,为什么她会这样说,但一转念想明白了,心里隐隐也忍不住有几分惆怅,下次再见,那又是何时呢?那时候还会有一轮明月,像现在这样照着山林,照着她清澈的眉眼吗?彼时此时,又是今夕何夕?
他伫马在路口,看着她被人马簇拥着,越驰越远,洛水分别,那时候虽然依依不舍,但心里还是满满的欢喜,尤其当他隔岸追上去,与她相约乐游原的时候。
他和她这一次,都还没有来得及去看乐游原上的杏花,春天都已经快要过去了啊。
他在心里想。过了许久之后,她的身影终于小得如芥子一般,再也看不见了。又过了片刻,太阳升起来了,金色的光芒照耀着大地,山林里鸟雀“啾啾”地醒来,清晨的露水早已经濡湿了他的衣袍,他从怀里取出一朵娇艳的花朵,经过大半夜的磋磨,花儿已经半蔫了,这朵花是还没有上山的时候,他趁她没留意,特意摘到的,那时候他在想什么呢?是想着,这朵花真好看,待会儿是要替她簪在她左边鬓角,还是右边鬓角呢?
小黑长嘶了一声,牵动了缰绳,似在催促他,他拍了拍小黑的脖子,拉过缰绳,大营里已经升起细白的炊烟,是该归营了。小黑有点迟疑,似乎对他不去追上小白这事困惑而不满,但是在缰绳的控制下,还是一步一步朝大营走去,一直都快走到营边了,小黑终于忍不住回头张望,哪里还有小白的身影。
秦王率大军凯旋,观者如堵,轰动京都,又献俘太庙,堂堂皇皇,钟鼓齐鸣,数十年来,未有如今日这般盛事。安坐于兴安门上的皇帝踌躇满志,甚是满意,在文武班列中,也颇有几名老臣忍不住热泪盈眶。
待献俘礼毕,秦王入朝的第一件事,却是韩畅护送来了真的太孙李玄泽,拆穿之前那个乃是假太孙,朝中上下哗然,秦王旋即奏请天子,立李玄泽为太子。这下不仅仅皇帝,连满朝文武都猝不及防,当下朝上便争执起来,因为从礼法上而言,李玄泽为先太子的长子,先太子与先帝几乎同时被孙贼所害,李玄泽为先太子唯一的血脉,曾被勤王之师遥尊为太孙,眼下确该立为太子。但另一些朝中官员则认为,先帝在位时李玄泽并未被册立为太孙,如今天子又已经登基,李玄泽不宜再立为太子,这种情形,从礼法而言,国朝也不是没有成例的,远的不说,悯太子薨后,仁宗继位,悯太子之子就并未被册立太子。
但奏请立李玄泽为太子的乃是秦王殿下,朝中文武,又不得不考量这位手握重兵,收复两京,匡扶社稷,几乎于国朝有鼎力之功的秦王殿下的立场,自然非同小可。
总之,朝中纷乱吵嚷了一连数日,也没吵出个结果来。倒是皇帝气极了,下旨先把假冒的那个李玄泽关在牢里,又要把送来假皇孙的那个内侍高选以十恶不赦之罪活活剐了,还要株连九族……
正在此时,崔倚忽然派人送来一封奏疏,这封奏疏便如同火上浇油一般,令朝中又轰得哗然。
原来卢龙节度使、朔北都护,拥兵十万的大将军崔倚,在奏疏之中,毫不客气地说,陛下遣人来询问臣,是否愿意将女儿嫁给齐王殿下,事关女儿的终身大事,臣问过小女,小女说既然要嫁人,那就要遵从自己的心意,要从陛下的皇子中自择一名为夫婿。
这一石激起千层浪,皇帝纵然万万没想到,连顾祄都觉得有几分狼狈,毕竟皇帝有心以崔氏女为齐王妃,他心中不以为然,所以才建议皇帝悄悄遣人去问问崔倚的意思,心想崔倚必然婉拒,此事自然就作罢。谁知道崔倚连皇帝都半点面子不给,且官场中默认的体面都不顾了,公然如此这般上奏,把这事挑明而且奏到了朝堂之上。
御史中丞宋新不由得勃然大怒,出列就问皇帝:“陛下当真遣人去问崔倚?”
皇帝虽然庸碌,但御史台不好惹,却是所有皇帝都深知的事,一时都有点赧然了,期期艾艾地说:“我……朕确实是派人去问了,没想到崔卿会公然上奏……”
这话说的,崔倚作为列土封疆的节度使,当然可以上奏。但宋新丝毫没理会皇帝话里的毛病,而是拱手一礼,凛然道:“崔倚身为臣子,竟出此狂悖之语,妄言要为其女自择皇子为婿,臣请治崔倚大不敬之罪,请陛下下旨申饬,并处夺爵。”
听御史这么说,文官行列里有人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崔倚此奏确实狂悖,皇帝悄悄派人去问,愿不愿意把女儿嫁给自己的儿子齐王,其实处理得甚是得当,纵然不愿,私下回绝便是,竟然写了这样一封奏疏送到朝中来,还公然说,要从皇帝的儿子里挑一个作女婿……这……简直就是狂妄到了极点。但崔倚敢这么狂妄无礼,自然是有倚仗的,不就是因为他现在有定胜军十万,事实上割据一方,占据东都洛阳,朝中拿他无可奈何吗?如果皇帝真听了御史台的撺掇,下旨申饬,只怕马上就要闹出什么乱子来呢!
果然,皇帝听闻御史竟然这么说,不由得也挺直了腰杆,说道:“对!这个崔倚,果然目中无人得很!他以为我们皇家是菜市吗?想挑就挑?”
一名文臣见势不妙,赶紧上前奏道:“陛下,崔倚为卢龙节度使,割据数州,又占据东都,朝中上下本就忧心他权势过大,无人节制。陛下圣明,愿意选崔氏女为皇子妃,如今崔倚不过婉言相求为女儿择一皇子为婿,陛下不如应允!此举不费一兵一卒,便能收拢崔家兵权,实在是高明!”
这话说到了皇帝的心里,他不由点了点头,眉开眼笑道:“其实,朕也觉得这法子不错。”他说着说着,又生起气来:“但是朕的儿子娶他的女儿,那是他们崔家无上的荣光,怎么还能主动上奏疏,说要自己挑一个呢?!”
又有臣子出列奏道:“陛下所言甚是!崔家如此无状,崔氏女怎堪为皇子妃?陛下绝不能应允!”
先前那文臣就道:“武人无状,固然鲁莽,也不失天真,陛下是君主,胸怀广阔,能容天下,崔家所为,陛下定然可以宽宥。”
“君为臣纲,天经地义!岂有臣子挑选皇子为婿的道理?!”
“你这是食古不化,不懂变通!”
……
大殿上顿时又吵嚷起来,“嗡嗡”的议论声响成一片。其实这几日差不多都这样,曾受过先帝皇恩的老臣旧臣,都想立李玄泽为太子,自觉这是报答先帝显己忠义的时机,而皇帝从当初洛阳小朝廷带来的大部分臣子,自然觉得天子已经登基,李玄泽不宜再为太子,这可是争统的关键时刻,否则百年之后,天子岂不成了窃位的小人,这两拨官员在朝中人数相仿,吵闹不休,自然没完没了。
如今崔倚既然上奏说同意将女儿嫁给皇帝的儿子,对于对天子有拥立之功的新臣来说,可是天大的好机会,只要崔倚的女儿嫁给了天子的儿子,那李玄泽自然就不能被立为太子了,至于崔倚的女儿要自己挑一个皇子,那有什么打紧,让她挑呗!反正不吃亏。
而李嶷自从听到这封奏疏的内容,就心情十分复杂,眼观鼻鼻观心,似是事不关己。齐王起先是错愕,旋即就很快地掩饰起来,泰然自若,自从假太孙被揭破之后,齐王就处处小心起来,他没想到李嶷竟然会寻出一个真太孙来,倒白费了自己一番功夫,幸好高选被杀,不会有任何线索能追查到此事乃是自己暗中主使。倒是信王,心中大震,心想,万万没想到崔倚竟然愿意将女儿嫁给皇子,只可惜自己已经有王妃,可不论是崔氏女要嫁给齐王还是秦王,那对自己来说,可是一桩大大不利之事。就算自己顺利被立为太子,但不论是齐王或秦王竟有崔倚这样一个岳父,自己如何又能睡得安枕?
他本来心中甚是恼恨李嶷,觉得韩畅送所谓太孙回来,必为李嶷指使,存心是想阻拦自己登上储位。而且万一李嶷娶了崔氏女,将来必为自己的心腹大患。
他心下盘算,未免悒悒,只恨自己年长,竟早早娶妻生子,不然这崔氏女,必会选中自己,无他,自己乃是嫡长,她嫁过来,便是十拿九稳的太子妃了。
话说散朝之后,李嶷还没回到秦王府,谢长耳已经骑了快马半路迎上来,告诉他说:“殿下,桃子来了,说崔小姐约您乐游原上相会。”
李嶷不由得一怔,旋即掉转马头,策马驰上乐游原。
暮春四月,京中繁花早谢,乐游原上芳草萋萋,碧远连天,野芍药正当盛开,遍地粉白粉紫的小花,零零星星,点缀在长草之间,似还留得人间三分春意。
李嶷策马驰到原上,只见一棵大树,却是极大的一棵杏树,只不过此时早已经绿荫依稀,亭亭如盖,她就站在树下,似是在眺望远处原下的西长京,小白在一旁低头吃草,见他骑着小黑来,不由得长嘶一声,撒欢似的迎上两步。他跳下马,将缰绳随手一绕,搭在马鞍上,拍了拍小黑的脖子,小黑这才撒着蹄子过去,与小白挨挨挤挤,甚是亲热。
乐游原是高处,比西长京里素来要凉上几分,所以她仍旧穿着窄窄的春衫,她很少这般作女郎打扮,虽然没戴什么珠玉,但在暮春的艳阳下,她整个人便如同珠玉一般,熠熠发光。他看了她片刻,她也打量了他片刻,大概是刚下朝没来得及回府,他连朝服都没换,绛纱单衣肩袖上皆绣着盘龙与鹿,白纱中单,绛纱蔽膝,白袜乌靴,他身量极高,穿这一身,极是威武好看,又因为不是隆重的大朝会,所以没戴委貌冠,只束了发,用了金冠,插在束发中固定金冠的,正是自己送他的那支白玉簪。
她看了片刻,终于笑了一笑,唤了他一声:“十七郎。”停了片刻,却又问道:“你知道我让父亲上那道奏疏,是什么意思吗?”
他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说道:“刚才不知道,现下我已经知道了。”
适才在朝中的时候,他确实有点拿不准她为何让崔倚上这样一道奏疏,虽然上次清云观外,山下一别,两人并没有再通过音讯,她不曾写信给他,他也不曾写信给她,这是两人分别最久的一次,虽然之前两人也常常分隔两地,相距千山万水,数月之久都见不上一面,但两个人总是会书信往来,有时候甚至一天一封,上一封信还没收到,已经写出了下一封信,纵然不得相见,但他并不觉得孤单,如同她就在自己身边。
但这次不一样,虽然她在洛阳,他在西长京,快马两三日可至,但仿佛就隔着万里山海,甚至,他常常觉得每天的时辰都变长了,每一天都长得像亘古至今,夜深人静时分,他也偶尔会想到她,阿萤在做什么呢?她一定也睡了吧。寂寂的更鼓在沉沉夜色中响起,是三更了,他总是翻个身,想把她忘在身后,但是在梦里,又总是想起她,想牵着她的手,低低地向她诉说别来的情形。
上次两个人虽然意见相左,不欢而别,但他心里还是有小小的希冀,尤其是在朝堂上看到崔倚的那封奏疏之后。
那一刻他心里的希冀变成了忐忑,然后又变成了窃喜,他以为她上这道奏疏,是婉拒齐王,是要选自己而嫁。
现在,他怅然开口道:“这道奏疏呈入朝中,如果是因为你想嫁给我,那今日你就不会约我相见了,你既然今日约我相见……”
那就是并不打算嫁给自己了,这半句话,他无法说出来,因为就在想到这半句话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了痛楚,如同利刃穿过胸膛,原来如此啊,他从来没有体会过,所谓心如刀割,原来是如此的痛楚啊。
她面上也露出怅然之色,他当然已经明白过来了,他从来就是这么聪明,而且,总是与自己心意相通。她想起自己执意要让父亲上这样一道奏疏的时候,父亲曾经问过自己:“阿萤,你会后悔吗?”
当时她答:“世事如同棋局,这天下,是最大的一局珍珑,我不会甘为棋子,我要做执棋的那个人。秦王既然甘为棋子,哪怕是逼,我也要将他逼成执棋的另一个人。”
皇帝派人来暗示,想要将自己赐婚齐王,朝中着实觊觎定胜军。齐王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她一清二楚,信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也颇能看出一二,将来皇帝的这两个儿子,迟早会兄弟阋墙。而李嶷偏执意立李玄泽为太子,朝中波诡云谲,她下了决心,要搅动风云,逼他不得不出面应子,逼他不得不看清这中间险恶。
但是真的站在他面前的时候,看见他眼里的痛楚与无措,她还是心下一软,但旋即,她硬起心肠,说道:“十七郎,父亲只我一个女儿,朝中派人探问,我不能不做此应对。”
他却问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阿萤,你真的不愿意嫁给我吗?”
她说道:“十七郎,我嫁给你,此事就能解决吗?”
“当然。”他说得又快又急,“阿萤,从前我非常明白你,也总是觉得你做得是对的,你所思所虑,与我所思所虑,总是仿佛相似,我们两个总是可以想到一块儿去,但是阿萤,我现在不明白你了……”他说到此处,只觉得心间又一阵酸楚:“你就站在我面前,但我觉得你离我,好像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她心中亦是怅然,是啊,自相识以来,他与她几乎都是心有灵犀,唯独这一次,如同参商不相见,如同山岳两茫茫。她说道:“十七郎,你说服萧真人,让韩将军奉太孙入朝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朝中必然会掀起惊涛骇浪,你无意于储位,你将名利视作浮云,但可惜了,这世间人心,不会都是如你这般。”
“那跟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又有什么干系?”他脱口道,“阿萤,我们这样的情分,你难道竟然要用婚姻之事,胁迫挟制我吗?”
这句话一出口,两个人脸色都已经煞白,他十分失悔,但是她也只是轻轻吸了口气,过了片刻,方才道:“是又如何?”不等他解释,她已经十分干脆地说道:“我是崔倚的女儿,我们崔氏,有定胜军十万,如今据有平卢、范阳,乃至于河北、河南诸藩镇,更有东都洛阳。对朝廷来说,我们只怕比孙靖彼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朝中不过拿我崔家无可奈何罢了。但兵权煊赫如此,殿下想娶我为妻,难道我就要嫁给殿下吗?我难道不该剑指西长京,谋取这天下?”
他的脸更白了几分,说道:“阿萤,你说着违心的话。”若是她真意如此,她就不会劝崔倚与自己一同收复西长京,甚至,若是她真意如此,她绝不会拱手让出长州。
她不由冷笑:“你不也在说违心的话?你明明知道,我不是拿婚姻挟制你。”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倒是小黑与小白,吃着草越走越远,偶尔抬头嘶鸣一声。日头渐渐偏西,长草过膝,被风吹得“刷刷”轻响。
“阿爹问我会后悔吗?”她说道,“我其实也想问,阿爹后悔吗?为了我。”她话并没有说到十分,崔倚确实有机会逐鹿中原,但是她说她喜欢李嶷,要嫁给李嶷,崔倚自然另做打算。
“百姓着实太苦了,这天下也太苦了。”崔倚并没有说旁的,只道,“不能再打仗了。”
她说道:“那也不能任由昏君当道。”
如今的天子,是个糊涂小人,这是他们父女心知肚明之事,好在皇帝已经年过五旬,且从来病孱,但未来储君是何人,就变得异常重要。
她说道:“十七郎,李玄泽实在是年纪太幼小了,看不出资质好坏,且,若立他为储,信王与齐王焉能罢休?只怕将来会因储位再起纷争。”她说:“十七郎,百姓太苦了,这天下也太苦了,你忍心看这天下因为争储再起烽烟?”
他说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要立玄泽为太子,朝中旧臣顾念先太子之义,新臣将来辅佐太子长大,两全其美,新旧皆不会再有嫌隙。”他说道:“至于信王与齐王,有我在,他们绝不敢轻举妄动。”
“就算你日日夜夜保护太孙,你就能担保得了万无一失?如若如此,你是秦王,又手握兵权,你的兄长如果构陷你与太孙篡位谋朝,你如何自辩?如果你为了清白自释兵权,你又如何保得了太孙?”她说道:“就算你带着太孙回去牢兰关,你那糊涂父皇受人挑唆,一道圣旨下来,命你自裁,你是遵旨还是不遵旨?你陷入绝地,太孙难道还能保全?这一局珍珑我处处都替你谋算过,皆是死局。唯有你自己入主东宫,你才有活路。”
他说道:“阿萤,我不相信那是我唯一的活路。你将人心想得太险,太恶。”
“那殿下不妨等等看,说不定再过一些时日,殿下就会看到人心之险,人心之恶。”
他脸上又露出那种怅然之色,终于彻底明白了她上那道奏疏的意思,一桃杀三士,何况十万定胜军,她就是要以自身为饵,引得信王与齐王相争,借此搅动这满朝风云。
他忍不住问出一句傻话:“阿萤,你喜欢我吗?”
她怅然而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有一天,我遇见一个人,他很有本事,又非常聪明,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样的人,虽然第一次见面,就和他大打出手,第二次见面,我就把他踹到井里去了,但我那时候,心里就喜欢他。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一个人,所以也不知道,喜欢别人会是什么滋味。但是我就知道,我喜欢他啊,不论他是牢兰关的十七郎,还是秦王殿下,不论他是贩夫走卒,还是皇孙太子,我就是喜欢他而已。”
他甚是苦恼:“阿萤,我也喜欢你,你也喜欢我,你为什么不愿意嫁给我?”
“殿下回去吧,再过些时日,也许殿下就明白了。”她说道,“不是秦王殿下想做牢兰关的十七郎,就可以回牢兰关做十七郎。而是秦王殿下,不能不做东宫太子。”
“那我再问你一句话。”他看着她,夕阳在她衣衫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也给她的眉眼,笼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她长得多好看啊。其实同她一样,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心里就喜欢她,哪怕她把他一脚踹到井里去了,他心里也只有欢喜,他不能不喜欢她,哪怕此时此刻,他如同万箭穿心一般。
他终于问出那句话:“如果我不做太子,你是不是就不愿意嫁我?”
她的眉眼,在夕阳下笼着淡淡的金色,也笼着淡淡的哀愁,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从前的她,总是恣意飞扬,那样骄傲。但此刻,她灿若星辰的眸子注视着他,慢慢地说:“我若是说是呢?殿下心里,是不是会好过些?”
他看着她,心中痛楚万分,到了最后,只是说:“阿萤,你这样说,我心里不会好过的,我只是十分难过。”
打马回去的时候,他心下茫茫然,乐游原是京外游冶的胜地,有无数诗词歌赋,写到此处盛景,春花秋月,夏雨秋雪,各有题咏。
他自己最喜欢的一首诗,就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虽然三岁小儿都知晓这诗,十分直白,但是多好啊,生机勃勃,曾经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野草一样,无人留意地活着,任人践踏,历经风霜,但是没关系,每到春来,自然会再次新生,这就是野草的韧性。
所以他喜欢乐游原,年幼无知的时候,这是快乐的游冶之地,他把心事,把痛楚,把欢乐,都藏在这里,及至稍稍年长,明白那些原上草的勃勃生机,他越发更喜欢这里。后来他遇上了她,与她相约将来天下平定,同游乐游原。那时候的他,只有满心满意的欢喜,觉得天高地阔,自己竟然在茫茫人海,可以遇见这样一个人,她就是稀世奇珍,是独一无二,是他心尖的血,是他眼中的瑰宝,是他此生最大的幸运,她与他相知相亲,她与他心心相印。这乐游原,就是他们至乐之地,将来等有了儿女,他与她也是要带着儿女,来这乐游原上踏青歌舞的。
只是……将来只怕不会有这样一日了,他每每思及,就觉得心中无限酸楚,在夕阳下,任由小黑载着他不紧不慢地走着,他十分不情愿地想起,这乐游原还有一首脍炙人口的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夕阳一分一分地落下去,乐游原上还有最后一分余晖。崔琳仍旧站在那棵树下,纹丝未动,风吹过她的衣袂,风里像有只手,在扯着她的衣袖。刚才他都已经驰出老远了,却有好几次回头,远远望着她,她知道他其实是盼着自己说句话,但她固执地站在那里并没有动,更没有上马向他驰去。她知道只要自己朝他驰去,他马上就会掉转马头,朝她奔过来,远远就张开双臂,最后将她揽入怀中,他的怀抱是那样温暖,那样令人贪恋,好像天地之间,旁的事物,只要他伸手一遮,都能替她挡在外头了。
但她终于还是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远远地,看着他慢慢走远,直到成了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小点儿。太阳落下去了,原上的一切都模糊起来,暮色沉沉,风也越来越大,有一颗明亮的大星升起来。天终于黑了。
皇帝这个千秋节,过得十分窝心。
先是朝中关于到底立谁为太子争论个没完,然后是崔倚毫不客气,声称自己女儿要从皇子中自择一个为婿,文武为此又吵嚷个没完,然后是秦王病了,据说是未带从人,独自去乐游原游冶,逗留到黄昏之后才赶进城里,偏那日城门内有辆骡车翻了,这骡车载得满满一车油瓮,打翻了好些,路上都淌得是油,秦王至此,竟然马失前蹄,滑了一跤,竟摔得不轻。
皇帝初初认为这定然是像上次一样装病,然而秦王摔了一跤是切切实实的,起码胳膊腿上都破了好一大片皮肉,皇帝派去的太医看过之后进宫回奏,颇有几分忧心,认为这样大的伤口,近来天气又十分暖和,虽用了伤药,但只怕要不好。果然过了一日,秦王就发起高热来,他从小到大,都十分结实,别说生病了,连喷嚏都很少打一个。如今一病,当真病来如山倒,四五个太医轮流诊治,各种药方,外敷内服,一时忙乱。
幸得裴源处置完长州诸事,终于赶在千秋节前回到了西长京,闻说秦王病了,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忙取了家中秘制的伤药,匆匆到秦王府中来探望。
李嶷已经病了好几日,每日高热不退,伤处红肿,但精神尚好,裴源看过伤处,只觉得触目惊心,不由得细问是如何摔的,李嶷轻描淡写,只说当时走神了。
裴源绝不肯信,说道:“别说你骑着自己的马,就是当初在牢兰关中,你套住一匹没有鞍子最烈的野马,也绝不会摔成这样。”他越想越怕,不禁脱口问:“是谁暗算了殿下?”
“没有谁,也没人暗算我。”李嶷有几分无精打采,说道,“就是一时走神了,自己摔的。”
裴源再难相信,狐疑地看着李嶷,他烧得颧骨发红,嘴上起了细白的碎皮,看着甚是憔悴,整个人也瘦了不少,不过短短数日,看着竟好似有几分脱相,可见真病得不轻。
裴源又去细问了几名太医,别人倒罢了,唯有范医正叹了口气,说道:“殿下合该病这一场。”又说了一些什么脾虚肝旺,忧虑太甚的废话,裴源都快被他糊弄过去了,等送了范医正出去,忽地想明白过来,不由得恨恨地顿足。
果然到了黄昏时分,李嶷又发起高烧,他懒进饮食,老鲍特意给他烤了羊肉,送来满满一盘子,他也一筷子都没动,忽听到窗外轻微一响,他心中不由得一喜,顾不得自己烧得浑身滚烫,披衣下床,走到窗边,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窗子。
却是裴源站在窗外,一见他开窗,便问他:“崔小姐给你写信了吗?”
李嶷听到一个崔字,就觉得太阳穴突突乱跳,他“啪”一声又将窗子关了,裴源却径直绕到门口进来,又问他:“你给崔小姐写信了吗?”
他不作声,回到榻上躺下,裴源呆了一呆,又问:“她上了那样的奏疏,难道不是为了嫁给你?”见李嶷不答,裴源只觉得如同五雷轰顶一般。
裴源一直觉得,何校尉会是自己最大的烦恼,但是谁知何校尉竟然是崔小姐!得知她真正身份的那一天,裴源只差要喜极而泣,他一直忧心忡忡,觉得李嶷这么死心塌地,只怕非何氏不娶,但何氏安以作秦王妃?依李嶷的脾气,如果天子强要拆散,只怕他立时就要顶撞天子,挂冠而去,带着何氏隐逸山林,从此不问世事。谁知道何氏并不是何氏,她是崔倚的独生女儿,这可真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裴源高兴地觉得长州的天真是蓝,云真是白,十七郎真是英明神武,一眼就看中了崔倚的女儿,这可真是,天赐良缘。尤其在快到西长京的时候,得知崔倚上了那样一封奏疏,他心道这不明摆着嘛,崔氏女不愿意嫁给齐王,要自择一皇子为婿,这是要嫁给咱家秦王殿下。
谁知道这一回来,竟然就五雷轰顶!他连前世不修都顾不上了,就在李嶷榻前坐下来,开始语重心长,劝李嶷道:“崔小姐绝看不上齐王,她一直是心悦你的,但女郎家面皮薄,总不好在奏疏中点名道姓地说,就要嫁给你,你快快跟陛下奏明了,让陛下遣使去向节度使赐婚。”
李嶷叹了口气,只觉得浑身滚烫,偏裴源还在那里喋喋不休,他只觉得聒噪万分。他的手搭在榻上,那锦褥甚是温暖,想是自己体热高烧之故,但他心里却是一片冰凉,心想我都病成这样了,她都不肯来看一眼,那她是真的要弃我不顾了。
他知道自己此举十分幼稚,马蹄打滑的那一瞬间,他也确实走神了,但摔下去的时候,并没有挣扎,也没有闪避,只想痛快摔一跤也好,仿佛只有身体上的疼痛,才能令心上那种痛楚稍缓而已。
他把自己摔得这么狠,她都不来看他,她可真狠心啊。
裴源却仍在狐疑,说:“崔小姐怕是不知道殿下病了吧,我让人去给她传书。”
怎么会不知道呢?崔家不知道在京里有多少明哨暗探,朝野上下都知道秦王病了。
他伸手抓住了裴源的衣袖:“别去!”
没想到裴源却误会了,脱口说:“真的是她不愿意嫁你?”裴源匆匆低头,看了看他脸上的神情,不由得急怒交加:“她怎么能如此?”
“不是。”李嶷稍微平静了一些,说道,“不怪她,是我不想娶她了。”
“扯谎。”裴源要跳起脚来,说道,“我还不知道你?你一副谁要敢拦着你娶她,你就要跟人拼命的架势,就算陛下下旨,只怕你都要抗旨,你怎么会不想娶她了?!”
“她是崔倚的女儿。”李嶷烧得浑身生疼,还要跟裴源说话,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但仍旧耐着性子,“所以我不想娶她了。”
“胡说!”裴源都失态了,:“十七郎,你不用骗我,也不用骗自己,你怎么可能不想娶她,你一直都喜欢她,从刚认识她没多久的时候就喜欢,藏都藏不住,我当时就心想坏了,这女人只怕是你命里的劫数。”
他确实是在骗自己,但在这样的时候,他觉得骗自己是不得已,但还是得先骗一骗,尤其是烧得这般耳鸣眼花的时候,尤其是心里那层淡淡的怨恨与绝望浮起来的时候,他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候他是一个赤手空拳的孩童,母亲早亡,他又为父亲不喜,天地之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是的,其实只要她狠心抛下他,天地再大,其实是没有他的容身之处的。他想到这里,就觉得心里七零八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碎成齑粉,比死都还要难受。他也不想跟裴源争吵了,他用低沉无力的声音说:“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是我不想娶她了,就是如此而已。”
裴源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就像是忽然不认得他了,过了许久之后,他才说道:“好好养伤,十七郎,不管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都不能病成这样子。”
李嶷其实觉得这时候病一场是正好的,他还从来没有这样虚弱过,也从来没有这样六神无主,但他心里也清楚,再重的伤也会渐渐好起来,自己病得再久,她也是真的不会来看自己了。
裴源因此每日都来府中探望,李嶷大病了这么一场,到了千秋节前,还没有痊愈,但他终于叫人取了烧酒来,亲自将刀用火燎了,将伤处的腐肉烂肉都剜了去,再用烧酒洗刷伤处,虽然痛得锥心刺骨,但伤处终于渐渐不再红肿,慢慢也好了起来。
在皇帝千秋节前一夜,又出了一件大事。信王府忽然走水,信王略受了点轻伤,信王妃却不幸殒命,信王因此哭得不行,只口口声声结发夫妻,如摧心肝。当夜信王本歇在别处,闻说王妃殿中走火,信王连外裳都没顾得上穿,只着里衣,便去指挥众人救火,后来眼见火势太猛,抢救不及,信王就要冲进殿中去救妻,左右一时没拉住,差点让他冲进火场,后来殿宇烧塌架了,屋瓦掉下来砸中信王,他虽头破血流,还直呼王妃的小字,定要去相救,被左右奴仆生生架了出来,不然,只怕连信王都要在这天灾中送命。
皇帝早晨听说了此事。火势是已经救下去了,但半个信王府已经烧成了黑灰,又闻说信王妃殒了,他是老年人,未免有些不吉之感,但这天是千秋节,信王妃又是晚辈,不应冲撞,于是皇帝还是打迭起精神来,一面派人去慰问信王,一面又按礼制登含元殿接受百官的朝贺。本来这一天的下午及晚上,皆安排有宴乐,但皇帝没了玩乐的心思,就在赐宴群臣后,匆匆返回了西内。
李嶷犹未痊愈,还在府中养病,听说信王妃殒了,也不由吃了一惊。待得晌午赐宴结束之后,裴源也出宫到秦王府来,李嶷不由对他道:“信王府这事,有点古怪。”
裴源深以为然,说道:“京中常有走水之事,但王妃的院子,极是华丽轩畅,一时半会儿也烧不透,怎么一烧就塌了,令王妃殒命,这也太凑巧了些。”
李嶷想了想,说道“你不要惊动别人,就用我的令牌,去调动人手,好好查一查这件事。”他忧心忡忡,另有疑虑,因为李玄泽归来之后,盖因名分未定,并没有居住宫中。倒是韩畅因为护卫太孙有功,被擢为渤海县侯,并赐了一处宅院,这处宅院距离宫门不远,韩畅仍旧奉李玄泽住在这宅中,以方便照拂。这宅院既然距离宫中不远,自然离信王府也很近。
他又令裴源多派些人手,交与韩畅,暗中护卫李玄泽。种种不一而足。
裴源狠下力气探查了一些时日,等到信王妃大殓的时候,终于查到了真相。原来信王妃确实死得有蹊跷,她院中不是走水,而是被人故意纵火。纵火之人十分狡猾,怕堆砌柴木油脂留下痕迹,就在王妃所居后殿库房中,堆满了绫罗绸缎,作为助燃之物,这些绫罗绸缎点燃之后,便轰然而燃,再难一救,很快就烧穿了屋顶。
幕后主使之人,不问可知。
李嶷只觉得浑身冰冷,信王为什么要杀信王妃……他不愿意去想那个原因,虽然明明知道,就是那个原因,因为崔倚说,崔琳要自择一皇子为婿。
她果然一猜即中,就如同她说的,这世间人心险恶,非他所能想象。
李嶷又痛又悔,信王妃何其无辜,他不顾裴源的阻止,坚持要将人证物证,亲自去呈于御前。
裴源苦苦相劝:“殿下,不为旁的着想,只想一样,信王居长,又与殿下素有龃龉,立储之事,朝中已是暗流汹涌,信王衔恨殿下已久,此时出面,不吝于瓜田李下,说不定反令信王借此逃脱罚责。”
李嶷一想确实有几分道理,正沉吟间,裴源又道:“此时不过欲彰信王之恶,请殿下放心,自有法子将种种证物呈于朝中。”
李嶷这才点一点头,裴源也在心里松了口气,他早就与裴湛商量过了,务必劝得秦王不要出面,至于旁的,不就是找个人将信王的恶行揭发出来,这对于世代为官、人脉极广的裴家来说,可再容易不过了。
窗前最后一丛芍药花也谢了,不远处搭的格栅架子上,爬着一架蔷薇,不知有几十几百朵蔷薇花,兀自绽放,风吹过,满院都是蔷薇淡淡的清香。洛阳城的午后,暖阳已经晒得窗纱里透进来一分暑意。崔琳拿着小折刀,正在拆看京里刚送来的密报。
桃子拿着一碟点心走进来,递给她尝,见她在拆看密报,便问道:“秦王病好了吗?”
崔琳并没有作答,桃子又说:“活该,他骑着高头大马,这下子摔得,哼,够他受的。”
崔琳仍旧不说话,等看完了密报,拿了碟子里一块点心,咬了一口,方才说道:“有力气在朝堂中争吵,那必然是伤全好了。”
桃子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他伤一好就回朝中吵架?这个秦王,真是……没救了。”
真的没救了,桃子在心中暗暗腹诽,谢长耳给她寄过三四回信了,秦王却连半句话都没捎来。谢长耳跟她说秦王病得死去活来,她才不信呢,就算病得死去活来,就不知道写封信来吗?自己把信递到校尉……哦不,小姐面前,难道小姐会不看吗?等小姐看完,没准她就会回信呢……或者立时动身去看他,哼,不要以为她不知道他打的什么小算盘,骑马都能把自己摔成那样,不就是希望小姐去看一看他吗?
桃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崔琳看了她一眼,问道:“你叹什么气?”
桃子有气无力地说:“我就是……所以叹口气。”
崔琳不说话了,又随手将密报理一理,桃子没话找话:“秦王在朝中跟谁吵架?为什么吵架?”
因为有人出首,于是御史将信王杀害信王妃的人证物证都呈于朝堂,这下子当然朝野哗然,皇帝坚信儿子是无辜的,信王又痛哭流涕,坚决不承认,口口声声自己被小人构陷。皇帝私下召见顾祄,说能不能令证人改口供,承认是证人纵火烧杀了王妃,之前不过攀污信王,就此了结。顾祄自然为难,说道:“陛下,如今人证物证俱全,要证人改口供,实在是难,就算是能令证人改口供,前后这般,又如何能堵得天下悠悠之口?”
一番话说得皇帝哑口无言,但信王素来是自己倚重的长子,总不能真治他的罪。幸好信王的亲信杨鸫急中生智,还真找出来一个替死鬼,原是信王府中的管家,杨鸫作主花了重金安置了那人全家,那人便出来顶罪,承认是自己被王妃薄待,因此怀恨在心,纵火烧杀了王妃。
这下皇帝松了口气,打算好好抚慰信王,再杀了这刁奴,不想秦王听闻,顾不得伤势未愈,径直入朝,就在大殿下直斥此为欺君之罪,非说是信王买通那管家顶罪,还把那管家家眷都扣了,逼问之下,那顶罪的管家吓得顿时就如实招供。
这下子连皇帝都回护不了信王,只得把那顶罪之人也杀了,令信王迁为安阳王,又罚俸三年,并令信王在府幽居不出。
这般处置,李嶷觉得太过轻微,奈何信王妃娘家已经被信王花重金安抚,毕竟那才是真正的苦主,王妃娘家都不肯再追究,李嶷也无可奈何。这一场闹剧,才就此罢休。然而李嶷如此,信王……哦不,安阳王李峻自然恨他入骨。
“裴源都劝不住他?”桃子不禁问。
“犟驴脾气,我都劝不住,何况裴源。”崔琳淡淡地道,“活该他总要吃一次大亏,才知道不该如此。”
桃子不由得道:“你好像还是挺忧心他的。”
崔琳并没有作声。午后长风寂寂,她其实经常会想起他,尤其是得知他病了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得去看他,不然只怕……
她知道其实他心里是有一点怨恨的,因为一直以来,他总以为,她比他凉薄一分,哪怕明明知道她确实是心悦他的,大约是因为小时候种种境遇的缘故,他总是略有一点点忐忑,仿佛患得患失。
从前公子在的时候,他就如此,但掩饰得极好,她从来都知道,只不过绝不会说破罢了。
他这么聪明的人,有一回也说了傻话,说:“阿萤,同样是喜欢,我喜欢你,总比你喜欢我要多一分。”
其实她心里知道,并不是的,她喜欢他,甚至比他喜欢她还要多一分。他心里有怨,她心里又何尝没有呢?就比如现在,难道就因为不愿意为太子,就宁可不娶她,将她就此抛却吗?
有时候午夜梦回,她也会从心里泛起淡淡的酸楚,就真的这么狠心吗?明明知道,无论如何,她都不会不再喜欢他,他把他自己摔成那样,不也正是在逼迫她吗?自己如果去了,他必然会拉着她的手,恳求她回心转意,不要再与他执意起生分。
那时候她一定会心软的,所以她绝不肯去。
芍药花都谢了,蔷薇花都开了,恼人的春天都要过去了,但是他还没有回心转意,她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