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每个人,都该在远方的他国选下一处天堂,我会把我的天堂选定在北欧的挪威。选在那儿,不是因为海水、森林、冰川和绝伦的草地,而是因为在那儿我相遇的人们。
我的挪威译者Brits/Ethre,几乎今天所有的中国文学要走向挪威,都靠她以一己之力的翻译和劳作。倘若她和她年事已高的老师停止了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关注和翻译,不知从一个国度向另一个国度引入的文学管道,会不会就此关闭和断裂。
五年之前,我第一次从法国去挪威,又要从挪威再去西班牙,因为语言不通,一路上我的各个出版社和译者对我的精心照顾,一如所有的大人对一个婴儿的呵护般。接、送、住宿、吃饭、游览,哪怕是上一次厕所,他们都会把我送到厕所门口,或者陪到厕所内。到了挪威的奥斯陆,景况依然如此。出版社的同仁和译者Brits/Ethre,把我从机场接到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们真担心接不到你,让你在机场团团转。”
打车、住宿、吃饭,然后是借着天色尚早,在奥斯陆的海边码头转悠喝咖啡。当然,这一切都无法离开Brits/Ethre,如果她不在,我就将如无头的苍蝇或者是被砍了头后还在空中飞着的鸟,那血淋淋的急切,会让生命变成惘然的死亡。也因此,我就愈发坚信,我的语言之拙笨,可谓天下第一人。为此每次出国转机和住宿登记时,那心慌意乱,除了感激没有心脏病,就没有第二件事情可做了。
也因此从奥斯陆海边转回来,在街角喝着咖啡时,Brits/Ethre在我对面,极度认真地了我一句话:
“你真的一个英语单词都不会?”
我苦笑一下说:“我真正的学历是高中肄业,一天英语都没学过。”
她想了一会儿:“从奥斯陆去马德里没有直达的飞机,要到赫尔辛基转机你不知道吧?”说着她取出为我准备好的机票,摊在我面前,就像在不知东南西北的人面前摊开一张地图样,解说了几句赫尔辛基机场的方位与座向,转机的简单和明了,看我依然一脸茫然,像三岁的孩子在听大学老师讲数学,这时候,她从我脸上看到那道几何难题了,朝我笑一下,让我等她一会儿,就起身朝街角的哪儿走过去。去了八分钟或者十分钟,她又回来对我说,她已经订好和我同机到赫尔辛基的飞机了。说让我放宽心,她到赫尔辛基把我送上我换乘的飞机后,她再飞回来。并且接着道,你不用有什么内疚和不安,说她十七年前第一次独自到北京,和我现在一个样,走在北京的大街上,拿着别人写好的中文纸条问路时,有一位老太太,一直领着她走了两站路,把她送到了她要到的地方去。
最后她又笑着说:“这件事,我在心里欠你们中国欠了十七年,谢谢你,你今天让我有机会把它还掉了。”
2
那次是在挪威出版我的第二本小说《丁庄梦》,晚上老板请客,大家特意把餐馆选在一家古堡内,丰盛、好酒和几乎所有同出版社熟悉并与中国有过相关事宜的人都到了餐馆里。昏暗的灯光、明亮的蜡烛、古碎的砖壁和银亮的餐具。似乎什么都有了,只有家住在城外的老板没有到。等待中,有位编辑的电话响起来,他到餐馆外接了一会儿电话后,回来后说老板在来的路上出了一个刮擦小事故,女儿伤着了,他说让大家尽情吃、尽情喝,他调头回去处理车祸和女儿的伤情了。
于是着,大家郁闷、担心一阵后,也就倒上酒,端起杯,开始谈些翻译、出版和挪威人在中国的见闻与难忘,直说、直喝到深夜后,从古堡走出来,看见挪威的月亮是种银红色,铺在街地上,像一面巨大的红绸扑在奥斯陆的大街小巷里,走路时,让人担心月亮的光滑,能把人们摔倒在地面,于是不敢把脚落上去。
第二天,总想着出版社老板车祸的事,一见到我的编辑弗·哈登,就急问景况和深浅,弗·哈登却拿出一本古旧、硬皮、黑色,并毛了边的旧书说:“这是老板今天一早让人带给你的书——易卜生的戏剧《人民公敌》第二版。第一版挪威已经没有了,第二版整个挪威只有五本书,其中这一本是老板收藏的。老板为了表达他对你写作的敬意,可又昨夜没能见到你,今天又不能来送你,他就把他最珍贵的收藏送给你。”
我以最好的方式收藏了那本1882年易卜生的《人民公敌》书。
我想我应该在某一天把那本书重新归还给挪威去。
3
是第三还是第四次去挪威的时候,弗·哈登已是我很好的朋友与同仁,知道我对面食的喜爱,如同一棵树对土地的喜爱样。因为奥斯陆的中国餐馆少,更是少有专做中国北方面食的,他就带我去一家贵州餐馆吃炒面。尽管从烹饪角度说,那炒面不伦不类,如牛角长在了马头上,可也终归还是面。也就点了两份,各人一盘,开始吃起来。吃着时,弗·哈登习惯地拿着手机看了看,似乎有短信什么的,匆匆扫一眼,他就用比划对我说,你别急,先吃着,我马上就回来。
人就慌张离开馆到外面海边了。
我不急不慌地吃着面,和开餐馆的贵州同胞说了不少话,直到一盘炒面吃完了,弗·哈登也刚好走回来。这时候,他的眼圈有些红,好像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我问他到底怎么了,他犹豫一会儿,通过开餐馆的老板告诉我,刚才在手机上看到了最新的新闻说,联合国到巴勒斯坦的救援组织十二个人,被以色列的飞机误炸炸死了。人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
那天中午,弗·哈登先生点了餐,却是没吃饭。
那一天,直到黄昏间,弗·哈登都很少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