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代人的十二月 正文 压岁钱

    少小时候我对压岁钱的渴望，如同辘辘饥肠对美食的梦幻样。

    如今，早就轮到我给他们年年去发压岁钱了。每年回家过年，都要到银行换下许多簇新并散发着漆味的新币，五元、十元、五十、一百。叠叠打打，如同我是一个富翁样。然而呢，又总是没有免除那一己之私念，总是大体会依着血缘的远近和关联的疏密，给那些当年如我样的孩子——从除夕的傍晚，直到初一的整日，乃至正月十五的年间，近亲多发，远邻少发。多至数百，少则一张十元或两张的五元。村人们都以为我是大款，应该比村里的村长和商贾们富出许多，因为你比人家有名，自然会比人家有钱。也该比人家有钱。

    至少，你该比人家大方。

    在老家阎姓，是村里最大的姓氏，二百多口人，数十户人家，单是我的叔伯弟兄，就有浩浩十余，每个哥哥弟弟，都是超生的好手，没有三四儿女，那就不叫家庭或说一户人家。所以初一早饭之后，孩子们去我家排着队儿，叫爷叫伯，或叫舅舅、舅爷，很是壮观热闹，让我心慌心疼，也兴奋动情。因为离家太早太久，其实多半都不认识，只是一股笼统地那么发着压岁钱，如是一个过程，一项仪式，完了也就完了，没有太多思忖和计划。

    可在四年之前，2010年春节，河南老家的村落，天好地好，阳光亮得布一样。雀子在那枝头、房坡的叫，欢欢喜喜，有音符的滚滚落落，像歌者遗落的口香。我就那么在院里给孩子们发钱，他们散乱而又队伍，十五、六个，有的上前鞠躬，有的真的跪下磕头。还有的不跪不鞠，只是那么怯怯的站着，等你把钱送上去，还要再去他的头上轻轻抚摸一把儿。发了完了，又都哄哄吵吵，一群一股地去了别户人家。可在完了时候，在我转身欲要回屋时候，看到一个八九岁的男孩，穿着新簇，戴着棉暖的耳帽，忽然上前，脸上闪着润红的羞光，轻声叫了我一声伯伯。我知道他是我哪个叔伯弟弟的孩子，慌忙取出五十元钱，塞到他的手里，拍拍他的头壳，打发他快乐去了，像雀子从一棵树上叫着飞走了一样。

    午时间，家有许多亲戚和侄男甥女，也不分初一是各家自聚、初二是亲戚相来的传统规矩，就那么散散乱乱、热热闹闹吃饭说笑，依然给没有发过钱的亲戚孩子们压岁发钱。发钱是一道严密世传的文化程序，没有这一程序，就如人为坏了一架历史的机器。可发着发着，我又看见那个八、九岁的男孩，依然站在人堆的一角，眼巴巴地看我，像饿崽望着父母，也就又顺便快捷地塞他五十元钱，让他快快地走了。

    别无他事，晚上又是聊天、吃饭、看电视，说家常，然后，一一去送从我家走离回睡的客人和邻人。夜寒冷凉，月光如井水一样，清明冰手。院里的灯光，像是火温的黄色，其实更是浑浊泥水的结冰。送走告别，又慌忙退着回屋，想着电炉炭火的温暖。可就这时，在我欲要进屋时候，从我家院角的墙柱后边，出一道精灵的影儿——又是那个孩子。

    又是那一双莹亮渴求的目光。

    又是轻声怯怯地叫我了一声“伯伯”。

    我说：“你怎么在这？”

    他怯怯地望我。

    我说：“快回家睡觉去吧。”

    他怯怯绝望地望我。

    我说：“你有事吗？”

    他嗫嚅喃喃：“再给我一次——压岁钱吧。”

    我有些厌烦。想说啥儿，终是没说。看看他，迟疑着又从口袋摸出一张二十元的票子给他。以为他接钱就该走了，该回家睡了，可他借着灯光，看看那钱，慢慢卷起，捏在手里，却用抬高并显了坚定的声音，对我不亢不卑地说到：

    “你要再给我二十，我就够了。”

    “干啥儿？”

    “交学费。”

    心里动了一下，人也怔了一下，疑他不是阎姓的孩子，不是我哪个叔伯弟弟的血续，就蹲下拉着他的小手，问他姓啥叫啥，是谁家的孩子。也才知道，他是张姓。是我家村庄北端一户新搬来人家的孩子，听说我是记者——在我家，记者比作家有名有用，更为重要；而且，凡是写作发表也都为记者之列——你有名有钱，也大方，也就连续来讨要压岁钱了。一共要了四次，三次五十，一次二十，共是一百七十元，而学费，却要一百九十元。所以，还差着二十。问他父亲叫着什么，做着什么，却是不说；母亲叫了什么，做着什么，却是不说。就又只好再给他五十元钱，让他用那多出的三十，买笔买物。

    他就接了。

    没有点头，更没有鞠躬，只是有着意的兴奋，在冷的夜里，脸上有了红光，笑一下，扭头走了。我也把他送到门口，分手时候，他回头问我：

    “明年春节你还回村过年吗？”

    我大声：“回！”

    他就走了，脚步很快，越走越快后又跑了起来，在冷冷的夜里如热的雨滴。

    我回屋时候，家里很暖，炭火电炉，一片光亮。电视在回放着春晚。没人去看，也没人去听。大家只是在吃着花生核桃，说着一些别的事情。

    2014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