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大后天选村长。
前几天,天芬从洛阳回来了。她一再捎信让天民快些去,天民没有去,他让广山媳妇去陪她。广山媳妇到洛阳两天,天芬就从洛阳回来了。天青好生感到怪起来,天芬回来的第二天,天民媳妇就被天民打发回了娘家。
立马选村长,广木又突然走掉了。日子在一天一天逼近着。广木那张脸深深地留在村人心里边,每每想起天民提被角的那只手,天青就觉得天民把他逼进了死胡同,没路可走了。到了不能顾全面子的时候了!天青这几日,几乎没有眨过眼,他把路灯电线从村外用竹竿打断了,村里人找不出毛病来,就只好让灯灭了去。整整三个通宵,他都在黑黑的村街墙角里,猫一样缩在那儿,盯着天民家的大门口。秋后的蚊子,咬得脸肿。天青拿盒清凉油,瞌睡来,抹到眼皮上,哪儿蚊子咬了,就厚厚涂一层。三夜他用了三盒清凉油,可还是只见上半夜天民和天芬在街上说话儿,不见下半夜儿人到一块。
今儿夜,天将黑时,月亮挂着村头树梢上。他在喜梅家里吃的饭,一口半碗,吃得风快,馍到嘴里不嚼就咽了。喜梅说:“慢一点儿也不会月亮就丢了。”
不知吃饱没,天青急急匆匆推下碗,来到村当央。他生怕丢了打垮天民的最后一个机会。
一大片浓云滚过来,把月亮盖死了,剩几粒孤星,明明暗暗的。好像要下雨,天闷热。故里的人,罢了夜饭,都到庙门口看电视。那是乡里上月发的救济贫困山区的黑白电视机,十四英寸。天青到这儿走了走,不见天民,也不见天芬,就又去悄悄缩到了那个墙角里。汗在他身上开了几条河,从上往下流得急。蚊子一团一团裹着他,伸手在脸前抓一把,能感到十几个蚊子一起被捏死。等了大半天,天民出来了,拿个扇子站在门口扇。过一阵,天芬从那头走了来,两人在树影里,一递一句话,嘁嘁喳喳。天青不敢动,让蚊子往死里咬,可还是没听到他们说了啥儿。只一会儿,他们又各自回了家。
天越来越黑,云飞来飞去,村子如同被盖在了黑锅里。过了好一阵,天芬来了,不紧不慢,到天民家门口,淡下步子,往祠庙那边望几眼,扭身拐进了天民家。关门的声音,就像响在天青的喉咙里,那会儿他憋着连气都没出。
到时候了。他在墙角略微蹲一会儿,脱掉鞋,别进腰带,蹑着手脚,到天民家门口。从口袋摸出小瓶,旋开盖子,有股小磨香油味从瓶里扑出来。他把瓶口对着门轴根儿,等那油流进门轴窝儿了,轻轻推开门,溜墙根进了天民家。满院都是黑,只上房的东屋从窗里憋出一块黄光来。天青溜到窗子下,把耳朵贴上窗,当听到木床“吱吱”的响声时,感到心里像雨前炸响了一声雷,隆隆的,把他浑身都给震抖了。
大后天选村长,成败就在今夜了。
从天民家摸出来,天青穿上鞋,三脚两步来到庙门口,可着嗓门叫:
“喂——知道吧,天民哥家买了彩电啦!”
看电视的老少全都扭过头。
“天民伯?没听说。”
“啧……天芬才将去看了!”
“走啊——看看去。”
哗哗啦啦,一旗子人,男男女女,朝天民家开去了。天青步子兔急,他被一种很长远的兴奋鼓荡着,就如一场紧锣密鼓的大戏要开场,看的人谁也不知道要唱啥儿,不知道登台的是黑脸白脸,只是被响破天的鼓点敲得心要跳出来。幕开了,黑脸白脸都要出场了,看的人会冷丁吓得不敢动,只在心里暗暗说:咋会这样呀?想不到,想不到!原以为洛阳医院那病号是混说。可是……不要太害人,天青又盘算:拉一条单子递给程天民,让他遮着丑,然后推走发怔的村人们,走吧走吧,家丑不可外扬,大伙儿知道就算了,回去谁也不要说。接下去,就对天芬讲,别哭啦,明儿天回你婆家去,庆贤爷我叫喜梅去侍候!就这些,啥儿也没有,这件事就算到头了。大后天选村长,他装着啥儿事情也没发生过,哪儿人成堆,嘁喳得神乎,他就去哪儿听几句,然后对着大伙儿说,事情过去就算过去了,天民哥五十多岁,在外干了一辈子,面子已经没有了,你们看,今天选村长,他连会都没来开,算了,大伙儿都把那事忘掉,给他留个面子吧。说完了,再朝另一堆神神乎乎嘁喳的乡人走过去。选村长的结果,于是清清亮亮。当了村长,立马组建挖矿队、包工队,买汽车、开砖窑、盖房子,迁移村民委员会,从根到梢修祖庙,让村人早早忘了伤心事……想着这些事,他激动得气都喘不匀。
天民家大门口,天青紧走几步,轻轻开圆大门,然后,箭步射到天民家门口,猛推屋门,那门竟开着,他心里闪悠一下,忙跳进屋里,撩开东间门帘,一下呆怔了:靠墙的一张床上,分摊了四张报纸,一张报纸上堆着一堆黑木耳,天芬正在慢慢包。天民站在桌子前,把一大包黄花菜也分成四堆,一下一下均匀着。他俩一看突然进了满屋人,有点惊。天民半晌说:“你们……来,过来坐嘛……”
来人都懵了,一个个尴尴尬尬呆站着。
“天民伯,你们……”
“天芬明天去洛阳,弄点土货让她带给大夫们……过来嘛,站着干啥儿。”
天青如同头上挨了一闷棍,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慌慌乱乱,六神无主,脑子里一片空白,站在门帘的暗影里,冷汗从后脑勺流进脊梁骨。
“过来天青,坐床上。”天民似乎明白了什么。
“不坐啦……我咋今儿听说……你买了电视哩……”
“买电视……纯瞎说。”
村人们纷纷退出了天民的屋。
“那我们去看了。”天青说着,随着村人们木木地走出来。
天依然黑黑的,起了风,把错乱的云彩朝南吹。云彩过去的地场,有淡淡亮色,影影绰绰能找到几粒星星,像缀在一块大灰布上的小扣儿。故里的街,灭了路灯,就和早先的夜里一样静,大小胡同,绝少有人走动。只有庙前的十四英寸电视机,一闪一闪,不时透出一小片蓝色亮光。
喜梅这几天,心里有些乱,和天青的那档儿事情一出,心就不安了。走在村街上,明明知道没谁在看她,没谁嘀咕她,可她自个儿老犯疑,总感到有人在身后指指点点的,因而就不太上街走动了。每每吃过夜饭,天刚擦黑,就闭门关窗,上床躺下。睡不着,就望着房顶想七想八。要和天青合伙过日子了。她答应选罢村长就嫁过去。有了那样一档事,她不能不答应。先前,她多少次地想过嫁的事,可这会儿真的要和天青一搭过日子,心里反倒有了苦酸味。她隐隐觉出来,天青这几年活得很硬实,在村里如同一堵墙,可真的靠到那墙上,那墙也不一定能挡风。若不往天青的墙上靠,孤孤零零过日子,末了自个儿会老死在这三间瓦屋里。这些七七八八的,很清亮想了也没用,可她还要想,还要想!
今夜儿,天青从这儿一走,她就上床躺下了,睁着眼,盯着房上的檩条、椽子,把想过的事情,颠来倒去翻烙饼。熬到下半夜,刚想合眼睡,天青突然来敲了她的柳条窗。
“你走吧……让村人知道了,还能见人嘛!”
“你想哪儿去了,喜梅,我从你这儿一走,独自想了大半夜,觉得咱还是明天登记好。”
“明天……不是说好月底吗?”
“大后天选村长,我想还是把喜日改在后天里,横竖都要花钱请客的,何不明天去登记,后天你过门,赶在选村长的前一天,把村里人都请去吃一顿。”
“……”
“我看就这样定下吧,明早我骑车来叫你。”
“来不及的,天青。”
“能来及,请客的事我张罗。”
天青走了,她一夜没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