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天民从洛阳回来了。
天青也从洛阳回来了。他专门去洛阳看了庆贤爷的病,又到木器商店,买了一批课桌、椅子啥儿的,花了八百多块钱,桌椅面儿油光发亮。送到村里小学时,学生娃们把“天青爷”、“天青伯”几个字都给叫烂了。
晌午,日光照在故里正顶上,天青一进村,就感到街上爽爽朗朗,原先的牛脚窝没有了,坑凹没有了,地面平平整整,像是没铺沥青的土公路,一落脚心里就飘一股舒适味儿。
他去喜梅那儿吃中饭。喜梅下地拔草刚回来,浑身泥巴,满脸倦怠。
“我的庄稼咋样?”他问。
“你出有工钱,人家能不替你精心种?”说着,她打开院落门,“花钱请人种庄稼,还不如上街买粮食。”
“可我总不能把地荒着呀。”
“那就小活我干,大活你回来……吃啥儿饭?”
“啥儿都成……街上黄沙谁垫的?”
“正顺叔一家。”
“我想着是他。”
“谁像你,买了汽车,就只垫自家门口儿。”
天青一愣。
喜梅进灶屋烧饭了。天青呆一会儿,没吭声走出来,去给挖矿回来的汉子们交代了几句话。到吃过午饭一小会儿,村头拉来了五根上好的李木檩条,有个小伙子,去镇上买了电线、灯泡、灯罩、电表等一应电料,还把镇上电工请来了。
天青要给村街上栽路灯。
事情之快,叫人难料。午罢,街头街尾,有几根线杆已匀称树起来,灯泡、电线已装好扯上。天青领着人,正给祠庙的前节大院,栽一根最高的电线杆。
从家里出来,天民站在大门口,看着街上的电线杆,接连吸了两根烟,见庙门口围得人多了,就慢慢朝那儿走过去。
庙里的灯坑已挖成,天青正指挥着把线杆往里抬。天民过来问:“天青,这杆子往哪栽?”
“庙里。”天青答。
“走遍天下,你见过哪家祠庙有夜灯?”
“天民哥,咱程家祠是要当会场的,栽盏灯,村里有了事,夜里也能来聚一聚。”天青说着,让小伙子们把杆子抬进了庙。
天民往前走几步,连连摆手:“抬出去抬出去!自古都是黑庙亮戏院,庙院有盏电灯,还叫啥儿庙院。”
天青本想说几句,但挤上来的人却顺了天民的意:“庙属阴,宅属阳,阴的地方压根不能亮。”
“要么给庙外栽一根。”
天青只好把杆子抬出来,在棂星门口的狮子边上挖了坑。但他拣了个最大的灯泡装在杆子上。
黄昏,路灯一亮,整个村子一片光明。棂星门口,亮得能数清女人的头发。大人娃儿,赶庙会样朝棂星门口拥。村人围起来,说笑、打闹、议论。说得最多的是天青,买卖、承包、汽车、工资、路灯、请人种地、给学校买桌椅,这话题从天黑开始,续到深更半夜;从街上开始,推到各家屋里。天青呢,吃过夜饭,治保主任家独生娃儿今日一周岁,他去送了一套小衣裳,说了些吉利话;老会计娘生病,他去送了补养品;村委委员家盖房子,他去问用不用汽车运砖瓦……一直忙到下半夜。
来天前晌,日光艳艳的。距那次选村长,约过半年光景,村人们又聚在了祖庙,开始选县人大代表了。依旧是老头们在一块儿,媳妇在一块儿,娃们满庙跑。村长正顺还病着,垫完村街的沙,就躺倒床上,浑身关节痛,累垮了,没来成。会由一个村委委员主持。天青来得早,口袋装了好几包把子烟。年轻人们都把他围起来,听他神吹一些洛阳、郑州的新鲜事。
天民来时,庙里已坐一大片。在棂星门口,他对一个小囡说:“去叫你四叔来一下,说我找他。”
囡颠儿颠儿去和那个主持会的村委委员说几句,回来说:“我四叔说走不开,有事让你去。”天民一听,脸就沉下了。他去把村委委员叫到墙角里,说了好一会儿。村委委员把胳膊在空中划个弧,摔下来,天民就车转身子回来了。他的气色不太好,脸白白的,鼻抽抽的,像村委委员掴过他一耳光,脸上凝了恨。到了人多处,他有意站一下,双手反剪在背后,瞟一眼棂星门口的大路灯——那灯还亮着,是谁忘了关电闸。
……
散会时,村长家媳妇草草走得特别快,碎步儿匆匆急,人们都才从地上站起来,她就到了古柏下。天青被一群人团儿团儿围起来,把烟漫天散花似的朝着人头撒。有支烟落在草草脖子里,她把烟扔地上,拿脚踩了。
她走着,一种古怪、沉闷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吱——吱吱吱——”
是古柏的叹息声!
这声音嘶嘶的,很浑厚,细听有一种隆隆的轰鸣夹裹在那古怪的声音里,仿佛是从远处通过地面传来的。草草的脸转成黄色了,她隐隐觉得脚下的庙地有些抖。回眼瞅瞅别的人,都还围着天青抢烟吸,好像没事一样。
村长的身子还很虚,草草到了床前。
“散会了?”
“散会了……爹,你身体咋样?”
“头晕得不行……选着谁了?”
“还能选着谁呀,爹。”
“……?”
“分了七个组,你得五票,天民哥两票,天青哥没一票。”
“你天青哥没一票?咋回事儿……草草,你青哥也是想了多日这档事,有空了你去他家坐坐,别让他有啥儿想不开。其实人大代表,还不及他的‘致富能手’哩,县长亲自送了匾。”
“哎,”草草答着说,“爹,乡里让代表们后天就到镇上报到哩,先由乡里组织学学文件,再集中到县上……”
“后天……这么紧?”
“就是,也太急促了,你这身体……我给乡里的干部说了,人家说你不去也可以。”
“不去?”
“人大代表可以缺席,也可以把自己的意见写在纸上让人带过去,缺席照样是代表。”
“不去也没啥儿……”过了好一会儿,村长慢慢说,“只要选上就行,选上了说明村人心里还有咱。只是不去了,得让你天民哥好好去替我请个假。”
“我去跟天民哥说一声,你躺着想想有啥儿意见,写写让人带到会上去。”草草说着,出去了。她是孝媳妇,整整一天都守在公公床边上,直到半夜,给公公熬了碗鸡汤才离开。
村人大都睡了。东南风从伊河吹过来,沿着焦川溪,入了故里,把白天日光留下的热气,带到了村后耙耧山。蚊子在风中飞不稳,躲开了,少瞌睡的人,就借机聚在路灯下,说古道今,围了一堆。
村长喝了鸡汤,坐在床上,半点儿睡意也没有。他在床上翻身时,关节咯咯响,这使他吃了一惊。多少药,治不了关节痛,这会儿,忽然就觉得筋骨活顺了、轻松了。他有点惊疑是鸡汤的作用,就又端起碗,把碗底的一口汤根也喝了。过一阵,试着穿上衣,在屋里走两圈,头也不像先前那么晕,眼前没出现花点儿。他确信自个儿的病差不多是好了。这一信,使他心里发了抖。争气,这身子骨争气!可以参加县里的人大会议了。村长从床头又拿件衣服披身上,看看窗子,出来推开了屋门。
星满天。云一片一片。挟着凉意的风,越墙吹过来。走在院落里,村长把胳膊使劲往空中伸了伸,就信步打开院门,站在门外的石头上。望着街上的一行路灯,他猛然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天青了。
望够了路灯,村长又开始望天空。晶莹的星星,在无际的天空里闪着极柔顺的光。蛐蛐在墙缝里不停歇地叫。潺潺的溪水声,被蛙的鼓噪压成了一丝很单调的琴弦音。泡桐树、杨树、榆树、椿树、槐树的叶子,全都舒展开,散发着诱人的馨香味。他想找谁聊一聊,说说话,看见天青家门口围了一堆人,就虚步悠悠走过去。
到第三根路灯杆儿下,迎面走来一个天字辈的人,迈着八字慢步,踢踢踏踏,见了村长,就站住不走了,一脸尴尬相,木呐呐地叫了声:
“顺叔——”
“你没睡?”
“没睡,到天青那儿坐了会儿。”
“天青……还在家?”
“在家。后天报到,他明天去。”
“报到……报啥儿到?”
“开人大会嘛,你不知道?草草没给你说?天青当人大代表了,得了五票……我们那组选的是你……天民哥也得了一票,可能是村头那组选的……顺叔,你咋了?”
“我这几天头晕……”
“我扶你回去吧。”
“你走吧,我站一会儿就好了。”
“那……”
“走吧……不早了,回去睡吧。”
天字辈的侄儿走了,依然是八字慢步,踢踢踏踏。
这当儿,村长觉得头晕得受不了,喉咙发干发紧,他想唤那远房侄儿,张张嘴,没能叫出声。他的胳膊在空中虚虚扬一下,就软软垂下了,朝后退一步,身子如软面一样难支撑。他顺势倚在电线杆儿上,沿着杆儿朝下滑,身上不停地惊跳和抽搐,脸也随着扭曲了,白得怕人,没一丝血色。他想,我该让那侄儿扶我回去的。可只这么想了想,眼睛就没一丝光亮了,终于慢慢倒下去,当头挨着地面时,还是想:我该让那侄儿扶我回去的。
……
村长的儿子起早去赶集,扣着扣子走出来,见大门敞开着,忙瞅瞅院里没少啥儿,放心了。可出门只几步,见爹躺在路灯下,浑身僵硬,瘦小,脸失了原型,铁青铁青;双眼没有闭,一直凝视着头上的灯,嘴是半张的,像要说话,终于没能说出来。
村长程正顺死了。就这么离开了两程故里。
他儿子大致弄清了一二,不由分说打了媳妇草草一耳光。
草草从屋里扑出来,哭着叫:“爹呀……是我害了你,我不孝顺呀……”
懂医道的人说,村长得的是脑溢血。两程故里的人说,顺叔寿尽了,草草已经听了古柏的叹息,躲不过去的。
给正顺换衣时,大伙儿发现他的衣兜里,装了个小药瓶,打开一看,里边全是一分的钢镚儿。整整一百个!内衣兜里,还有一张照片,是他第一次到省城参加劳模大会时,和省长一块儿照的,两人坐在一条凳子上。入殓那天,草草把那小瓶和照片原样装进了公公兜里,钉进棺材了。
村长的一应后事,大大小小天民都没插手。这是解放几十年来,故里的红白事情,唯一一次他没过问的。他一连三天在家呆着没出门,直到村长入殓时,才过来看了看,一句话没说,在村长面前站了一小会儿,就又转身回家了。人们发现几天不见,天民瘦多了,明显看出眼窝比先前深陷,可看他走路,身子一点儿都不晃,似乎比先前更有力量了。
因为村长早已年过六十,属喜丧,出殡时就请了两班响器,轮流对吹,一大早就把他送出故里。当送葬的队伍路过祖庙,那里的路灯没有亮,差不多的村人都抬头瞟了瞟。原来,不知谁用弹弓还是别的啥儿,把棂星门口那最大的路灯灯泡打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