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她只不过把一个男人弃之如敝履的爱情,全部,都给了另一个男人。
林珊换鞋进屋,脚踩在软绵绵的羊毛拖鞋上,往四周看了看。
略微有些失望,此刻家里竟然只有迟威一个人。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纯棉家居服,有些拘谨地跟在他身后。
迟威的家和之前大不一样了。
曾经和林珊住在一起的时候,家里总是乱糟糟的,堆满了各色各样的东西,林珊生性懒散,拿了东西不喜欢放回原位,总需要迟威跟在她身后收拾,然而那个时候,刚刚毕业的迟威还很忙,早出晚归,林珊也在忙着复习国考,期待考入国家卫生总局。
打扫卫生的阿姨一周只来一次,家里一周,也就清爽这么一天。以至于林珊后来听人说起迟威家是豪宅的时候,她也是只疑惑地想到:“不豪吧?也就面积大了一点点。”
然而此刻,她环顾这套熟悉而又陌生的屋子,心口飘过一丝惆怅,她勾勾嘴角,对迟威说道,“你老婆做什么的?她是不是很闲?”
迟威回答:“全职太太。”
“难怪了。”她轻哧一声。
两个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林珊坐在迟威的斜对面,气氛沉闷。
但林珊死活不想走,她想见一见曲繁漪,或者说,让曲繁漪见一见她。
自她回国以来,一切都是按照计划再走,她知道他娶了新妻子,但那不足为惧,迟威对她的爱有多少,她拥有绝对的信心。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自两周前开始,迟威就再也没有来见过自己,她忍了两周,怕了两周,忍不住在昨晚发了消息。然而,迟威还是没有来。
她没办法再等了,一大早,杀到迟威家。打算会会他这可怜的娇妻。
迟威给林珊倒了一杯水,又坐回沙发上。他看起来面无表情,可手心却在微微渗出汗水来。时间已经显示10点半了,再过半个多小时,曲繁漪就会回来。他不知道林珊来他家的目的是什么,但无论如何,不能让曲繁漪见到她。
想到这里,迟威猛地站了起来,“我带你……”
却没想到,林珊也在这时候站了起来:“我想……”
迟威示意她先说。
林珊抿了抿嘴角,有些可怜:“我想用一下洗手间。”
曲繁漪出了瑜伽教室,本想着走路回家,就见到路口停着一辆共享单车。她有些开心,觉得运气实在好,今日可以早一点回家。
昨晚半夜下了一场雨,这会儿地面干了,天被洗刷过,透着凉意,是穿着长袖卫衣刚刚好的时节。北京的秋天来了,然而树叶还没有黄。
辅路上的车很少,行人零零散散,迎面不远处驶过来一辆共享单车,狭路相逢,曲繁漪先摁了铃,却没想到,对面人也跟着摁铃。
道路两旁是笔直的杨树,树叶在日光下泛着银光,叮铃铃的声音来回响动,曲繁漪擡了眸子,这才看清了车上的人,心跳漏拍,下意识摁下了刹车。
曾宇邱也跟着刹了车,一只脚踩在地上:“好久没见到你了。”
他一点没变,笑起来露着一口白牙,在嘴角两侧,有两个浅浅的括弧。
曲繁漪下意识挽了一下头发:“你今天没课”
“上午有一节音乐课。刚上完。”见她一身运动装,擡了擡下巴:“一起呗,去玩。”
“去哪儿玩?”她一愣。
“朝阳公园。”他指了指马路对面,“我最近心情不太好。打算找棵树抱一抱,没想到就见着你了。”
前方郁郁葱葱的一片,配合北京难得的秋色,她的心念动了动,擡头问他:“为什么心情不太好?”
曾宇邱的眸光从远方落到她身上,神色莫辩,半晌,弯起嘴角:“你管这么多呢?反正现在好些了。”
林珊在洗手间里待了十几分钟,迟威又看了一眼时间。
他一面疑惑她的来意,一面惶恐她的存在,不安地开始想着曲繁漪回来以后的说辞。也就是这个时候,厕所里传来了啜泣声。
迟威的心沉了沉,走到门边,敲了敲门,“林珊?”
门开了,林珊站在镜子前,她转过身来,掌心托着一枚硕大的钻戒,泪眼汪汪看着迟威。
这是曾经他向林珊求婚时的那枚钻戒,离婚那天,她将钻戒还给了自己,再后来,又变成了和曲繁漪求婚仪式上的道具。他亲口对曲繁漪说:“反正没什么用了,你拿来戴着玩吧。”再后来,曲繁漪用他打给她的现金,买了一枚更大更闪烁的钻戒。
这个洗手间是客卫,平时他们不怎么用,大概是上次曲繁漪回家时摘下后,就一直放在了洗手台的托盘上。
此刻面对林珊责备的眼神,迟威有些尴尬,他摸了摸鼻子,半晌,才冒出一句不是安慰的安慰,“咳,都过去了。”
林珊擦了擦眼泪,“我能到处参观一下吗?我今天就想来看看,等告别完,我就走。”
迟威赶紧说好。他又慌忙看了一眼时间,然后麻利地将家里每一个房间的每一扇门都打开了,一边开门,一边迅速介绍起来:“这是卧室、这是衣帽间、这是主卧卫生间,这是厨房、这是餐厅……其实基本格局都和以前一样,噢,之前你说要做小孩房的,现在是客房,一般小漪会用……”
林珊走进了客房,她的目光落在了书桌上,桌上放着厚厚的,好几本手账本,每一本都做了贴纸和装饰,正前方的一本,标题贴着:“家庭收纳”。林珊看了一会儿,伸出手,迟威正想阻止,就见林珊又将手收回,再次环顾了一圈客房,走了出来。
他们最后来到书房,迟威比划了一下,说道:“格局其实和以前差不多。因为都是我的东西,所以她也没怎么整理过。”
林珊的目光却落在书柜顶上的一个箱子上,她指着那个行李箱说道:“你忘了吧?”
迟威一怔,没懂他的意思。
林珊说:“那个箱子是我的。”侧眸看向他,楚楚可怜:“你从来没有打开过吗?”
迟威摇摇头:“我以为是我爸妈留下来的一个旧箱子,没有注意过。”迟威本以为参观完房子就能找借口让林珊离开,见她直愣愣地看着那个箱子,只好替她拿下。心里祈祷她能拿着箱子就走。
然而此刻的林珊一脸珍视看着那个箱子,她半跪在地上,一点点用手拂去箱子上的灰尘,又将箱子放平,摁着两边开关,只听“咔擦”一声,箱盖弹起。林珊垂着头说道:“估计你都已经记不得了。”
箱子有些空,两件过时的短袖,几瓶开封了的面霜,一个鲨鱼发夹……都是一些女人的零碎物件。然而最底下,却压着一个沉甸甸的大信封。林珊将信封打开,只见里面是一本结婚相册,一本迟威之前写给她的日记。
纸张已经泛黄,但上面的字隔着这些年,依然清晰而工整,一日一页,记了整整两年。全部是,曾经那个男人对那个女人炽热的爱。
林珊紧紧抿着唇,抚摸着那本日记本,宛若珍宝,一页一页读着,过了一会儿,眼泪大颗大颗的砸在了日记本上。
空气里都是青草和树木的味道。
这时候的朝阳公园,游客不多,零零散散,让人类也暂时成为了大自然的一员。
曾宇邱拉了拉曲繁漪的袖子:“看,秋天。”
她放眼望去,初秋的北京,依然满目皆是绿色,然而不远处,却有一棵枫树,红的正好,在一片绿衣中亭亭而立。
宛如一角早到的秋天。
不等曲繁漪回应,曾宇邱就嗷一声连跑带跳上前,给了枫树一个熊抱。今天的曾宇邱没有戴发带,一身运动装束,配合深邃眉眼,看起来像一只奔赴森林的猴子。
曲繁漪见他这样子,好笑,跟了上去,曾宇邱说:“抱抱,试一试。我每次不开心的时候,就会来朝阳公园,选一棵树抱上半个小时。”
曲繁漪只是贴着树,笔直地站着,听了这话,笑起来:“你没有女朋友吧?”
“哈?大树可比人治愈地多了。”
“那肯定了,人会拒绝你,但是树不会。”曲繁漪戳穿他,“它就立在那里,没有办法拒绝,或许,它其实一点也不想治愈你。”
话音刚落,手就被人牵起,曲繁漪一僵,就见曾宇邱只是将她的一只手贴在了树干上,他说:“你试试,把耳朵贴在树上,听一听,就知道它讨厌不讨厌你了。”
曲繁漪半信半疑,侧过脸,贴着树,闭上了眼睛。
两个人并肩立在树下,世界变得安静了,她似乎能感觉到树的纹路、年轮,以及呼吸。一股温暖的感觉从胃,上升到心脏,让她的神色不由放松下来。
接着,耳边传来了一阵哼唱。男人的声音低沉,但却温柔,一字一句,平和的旋律。
曲繁漪不由睁开眼,看着对面的人近在咫尺的脸。
她看着他,风吹起她鬓边的发丝。
不知道过了多久,曾宇邱也将眼睛睁开了,他们就这么望着彼此的眼睛,静静对视。
而他们不知道,长久的对视是不带情欲的,心灵的接吻。
时光宛如静止。
天很蓝,云朵一片一片,白到发亮。圆鼓鼓地飘在天空,再一点点缓慢移动。明亮到刺眼的蓝天,忽然,曾宇邱将手轻轻覆在她的眼前,声音很轻:
“别这么看我。”
对于他的亲昵,她没有反应,下一秒,曾宇邱低下头,是曲繁漪的手轻轻拽着自己的衣角。
心也跟着被轻轻揪了一下。
他垂下眼眸,目光落在她的唇上。
曲繁漪的眼睛很大,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微微下垂的眼尾,透露着无辜和乖巧。然而装着却是叛逆。
她有一双骗人的眼睛。蛊惑着他,而此刻,这双眼睛,被覆在他的掌下。
喉结滚动。
他无法克制自己的靠近,万绿丛中唯一的一棵枫树,是秋天。而此刻,他的眸光里,她的唇,亦是秋天。他忘记了她的身份,情不自禁一点点靠近。
呼吸相闻,曾宇邱的动作很慢,然而就在他的唇距离她只有一毫米时,曲繁漪触电一般清醒了,她猛地将他推开。
脚步匆匆逃走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林珊的眼泪宛若珍珠,一颗一颗滚落下,落在迟威为她写的那本日记上,到了最后,她抱着日记本呜咽起来:“是我不好,威,是我弄丢了你对不对?你那么好,是我太任性,我本来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是我太傻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像个傻子,什么都没有珍惜…”
迟威静静在一旁看着,眼睛跟着心脏一同酸涩。
过了半晌,红着眼眶说道:“珊…”
他才一开口,林珊就扑进了他的怀里,纤细的胳膊紧紧环着他的脖子,她泪眼婆娑的脸贴在他的胸口,迟威怔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他的声音带了轻微的颤抖:“林珊…你……“
她带着哭腔:“你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迟威不动了,林珊瘦弱的身躯在他的怀里起伏着,他甚至不敢环过手去抱她,她如此弱不惊风,人小,五官也小,迟威每次都觉得自己能将她一下捏碎。也大概是因为她的“小”,无论她怎么欺负自己,迟威始终认为,她才是脆弱且易受伤的那一个,值得自己所有的保护。
曲繁漪脚步匆匆走在前面,曾宇邱默默跟在身后。她的心跳地飞快,脸也烧红,她刚刚做了什么?为什么要跟着他去朝阳公园?自从上次在幼儿园见了他之后,她就勒令自己不要靠近。她要收紧她的心,将它塞进口袋里,严严实实地装好。
她深深地呼吸,脚步飞快。
曲繁漪很快进了小区。就在通过闸机时,她短暂地回过头,不远处的曾宇邱站在原地,安静望着自己。
幽暗的书房,门敞开了一半。
林珊的眼泪成功攻城略地,让迟威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什么也顾不了了,此刻,他的眼里只剩下了这个心碎的女人。她的人也像碎掉了一般,眼泪如玻璃珠子散落,止也止不住,他轻轻拢着她,听她用哭哑了的声音,断断续续说着对不起,断断续续自责着自己的任性。
他的所有注意力都在眼前的女人身上了,以至于,他没有听到“叮”一声的开门声,以及,片刻后,弱不可察的,轻轻的,关门声。
电梯里的曲繁漪,脑袋乱成了一片。她的一只手撑在扶杆上,另一只手紧紧捂着胸口,巨大的情绪冲撞,让她心仿佛被灌满了未知的液体,再被一通乱搅。脑袋里一段段闪回的是方才推开门时看到的画面,门口的那双女鞋,以及书房里,迟威紧紧拥抱的那个瘦弱的白衣女人,几乎是在那个瞬间,她就猜出了那个女人的身份。极度的震惊,无措。再然后,这些情绪被抽空了。她没想过她的第一反应会是悄声离开。
她想逃,但不知道逃到哪里去。电梯一层一层下行,落到了地面。曲繁漪的脚步凌乱,站在阳光下,才发现自己的手脚在轻轻颤动。
再接着,曲繁漪迅速冷静了下来,一个念头,以及一个语气蛊惑的声音慢慢地在心里响起:
“比如,世道永远公平,当一个女人的丈夫出轨时,意味着,她也被赋予了一项新的权利——一个,合法,合理,出轨的权利。”
……
在这个瞬间,她忽然意识到,她再怎么样都不会对不起迟威了。
哪怕她爱上别人,都不可能伤害到他。
在这段婚姻里,迟威最不需要的,就是她的爱情。
巨大的负罪感从她的心口卸了下去,曲繁漪的脚步变得轻快了起来,她快步出了小区的闸机,曾宇邱依然站在原来的位置上,怔怔然看着她的方向。
在见到曲繁漪回来的瞬间,他瞪大了眼,一脸不可置信。
下一秒,一个身影飞扑进了自己怀里。
“你…”他愣在原地,下意识想要推开她,可身体却比自己诚实。
阳光下,两个拥抱在一起的人,嘴角一点一点地上扬了起来。
哪里有什么背叛呢?曲繁漪想。
她只不过把她丈夫弃之如敝履的爱情,全部,都给了另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