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尔·韦斯特堡,洛杉矶警察总局首席验尸官,向他的上司费利克斯·巴克曼报告:“这样解释这种药物最合理。您从没听说过它,是因为它还没有投入使用。她一定是从学院的特别实验室里偷出来的。”他开始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时间约束是大脑的一项功能。它是感知和定位力的结构化。”
“为什么会导致她死亡?”巴克曼问道。时间已经很晚,他的头很疼。他衷心希望这一天赶快结束,所有人、所有事都离他远远的。“服用过量?”他继续问。
“我们至今还没有确切的方法来定义KR—3的过量标准。最近,该药物正在圣伯纳迪诺强制劳动营中的劳改犯志愿者身上进行试验,但到目前为止——”韦斯特堡继续在纸上画——“总之,就像我解释的那样,时间约束是大脑的一项功能,只要大脑在不断地接收信息,这项功能就会起作用。现在我们已经了解,如果大脑无法同时约束空间,就无法正常运转……具体原因是什么,我们还不清楚。也许跟用于稳定现实的本能有关,因为只有如此,片断才能按照先后顺序——也就是时间——得以排列,更重要的是,才能按空间占有获得秩序,就好比一个三维物体对比于我在纸上画的这个东西。”
他向巴克曼展示草图。在巴克曼看来,那图毫无意义。他茫然地看了看那幅图,心里却想着这么晚还能从哪儿弄几片达尔丰来止头疼。艾丽斯那儿会不会有?她贮藏了不知道多少药片。
韦斯特堡还在继续说:“空间有一个特点,即其中任何一个既定单元,都对其他所有单元具有排斥性质。如果一个对象存在于那里,那就绝不可能同时存在于这里。这和时间的性质一样,如果一个事件发生在之前,那就绝不可能也发生在之后。”
巴克曼说:“我们难道不能等到明天吗?你先前说过,得花上二十四个小时才能完成报告,指明具体涉及哪种毒素。二十四小时对我来说不成问题。”
“可是是您要求我们加快分析速度。”韦斯特堡说,“今天下午两点二十分,我接到正式通知介入此案时,您希望马上验尸。”
“我这么说的?”巴克曼想起来了,是的,我说过。目的是要赶在元帅们有所反应之前。“你别画了。”他说,“我眼睛生疼。直接说就行了。”
“我刚才说到,空间具有排他性,这只是大脑在处理感知时的一项功能。大脑按照空间单元相互排斥的原则调控数据。数以百万计的数据,从理论上来说,其实是数以万亿计的数据。然而,在大脑内部,空间并不是排他的。实际上,在大脑内部,空间完全不存在。”
“这意味着什么?”
韦斯特堡忍住画草图的冲动,说道:“KR—3这类药物可以摧毁大脑的这项功能,使之再也无法将一个空间单元从其他空间单元中区分出来。其结果就是,当大脑在处理感知时,无法区分这里和那里。它再也无法感知一个对象到底是消失了,还是仍旧在那儿。如果发生这种情况,大脑将无法排斥二择空间矢量,完全开放空间变量的全部范围。大脑再也不能确认哪个对象是真实存在的,哪个只是潜在的、非空间的可能存在。结果便是,相互矛盾的空间通道完全打开,错乱的感知体系得以侵入,大脑因此得到一个全新的宇宙概念。”
“我明白了。”巴克曼说。实际上他既不明白,也不关心。我要回家。他想忘掉这些。
“这非常重要。”韦斯特堡诚挚地说,“KR—3在这方面有突破性进展。任何受其影响的人,无论其主观意愿如何,都会感知到虚假宇宙。就像我刚才说的,存在的万亿种可能性突然在理论上变为现实。面对这些可能,这个人的感知系统会选择其中之一。选择是必需的,因为如果不作选择,矛盾宇宙就会重叠,空间的概念本身就会瓦解。你能明白我说的吗?”
赫伯·迈米坐在他的办公桌前,离得稍远,说道:“他的意思就是说,大脑就近抓了一个空间宇宙到手中。”
“没错。”韦斯特堡说,“你读过实验室的KR—3机密报告,是吗,迈米先生?”
“我一小时前读过几页。”赫伯·迈米说,“绝大部分内容太过专业,我根本看不懂。但我也注意到,它的效力是非常短暂的。大脑最终还是能够重建与真实时空对象之间的联系。”
“对。”韦斯特堡点头道,“但是在药物发挥效用期间,实验对象存在,或者应该说,以为自己存在——”
“真的存在还是以为自己存在,”赫伯说,“那没有区别。这就是这种药物的厉害之处,它摧毁了这种区别。”
“从技术角度来说是的。”韦斯特堡说,“但对于实验对象来说,他被一个实相化的环境包围。该环境相对于他之前生活的世界而言,完全是一个异界,就好像他进入了一个新世界。这个世界的面貌被扭曲了……扭曲的程度取决于他过去感知到的时空世界和当前被迫感知到的新世界之间的距离。”
“我要回家了。”巴克曼说,“我一点也听不进去。”他站起来。“谢谢你,韦斯特堡。”他下意识地把手伸给首席验尸官,他们握了握手。“总结一下,写段概要给我,”他对赫伯·迈米说,“我明天早上看。”他准备走了,和平时一样,将灰色外套搭在手上。
“你现在明白塔夫纳身上发生什么了吗?”赫伯问道。
巴克曼犹豫了一下,“没有。”
“他进入了一个他自己并不存在的宇宙。我们也跟着他进了那个宇宙,因为我们都是他的感知对象。药效消退后,他又回到了原先的宇宙。真正把他拴在这里的,既不是他带来了什么,也不是他带走了什么,而是她的死亡。既然如此,他的档案又重新出现在数据中心里,也就不难理解了。”
“晚安。”巴克曼离开办公室,穿过那个巨大而安静的办公大厅。一模一样的金属桌子一尘不染,在下班后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包括麦克纳尔蒂的。最后,他走进管道,向屋顶升去。
夜里的空气冷冽清新,吹得他愈发头疼。他闭上眼,咬紧牙,想到完全可以从菲尔·韦斯特堡那里弄点镇痛片。学院药房里估计有五十种不同的止痛药,韦斯特堡手里有钥匙。
他乘坐下降管道,又回到十四楼自己的办公套间,韦斯特堡和迈米仍坐在那里讨论。
赫伯对巴克曼说:“我要对刚才说的一点加以解释。关于我们是塔夫纳的感知对象。”
“我们不是。”巴克曼说。
赫伯说:“我们是也不是。塔夫纳并不是服用KR—3的人。艾丽斯才是。塔夫纳和我们一样,都是你妹妹的感知对象。当她进入二择坐标系时,将我们全都拽了进去。她对塔夫纳这个几乎完美无缺的大明星显然非常着迷,甚至常在脑子里幻想自己跟塔夫纳有私交。最终,在药物的作用下,她的确见到了塔夫纳本人。然而,与此同时,我们和塔夫纳仍留在我们原本所归属的世界。我们同时存在于两条空间走廊之中,一个是实宇宙,一个是虚宇宙。一个是现实世界,一个是由KR—3激发,从多个潜在可能中选择出来的实相化的世界。但整个过程是短暂的,大概只维持了两天左右。”
“那已经够久了,”韦斯特堡说,“两天时间足以对大脑造成极其严重的损伤。你妹妹的大脑,巴克曼先生,并非为药物的毒性所损害,而是由长时间超负荷运转所伤。我们可能会发现,最终造成死亡的原因是由于皮质组织产生了不可逆的损伤,比正常速度快得多的神经衰退……虽然只有两天时间,但她的大脑却是因为老化而死亡的。”
“我能从你这儿弄点达尔丰吗?”巴克曼对韦斯特堡说。
“药房锁起来了。”韦斯特堡说。
“可你手里有钥匙。”
韦斯特堡说:“药剂师下班之后,我不能用这钥匙。”
“破一次例,”赫伯严厉地说,“就这一次。”
韦斯特堡走开了,一边去找钥匙。
“如果药剂师还在那里,”过了一会,巴克曼说,“他就用不着钥匙了。”
“在这整颗星球上,”赫伯说,“官僚主义盛行。”他注视着巴克曼。“你病得很严重,什么也别干了。等他把达尔丰拿给你,你马上回家。”
“我没病,”巴克曼说,“只是有点不舒服。”
“你不用在这里转来转去,我会处理好所有事情。你都已经走了,结果又回来了。”
“我就像一只动物,”巴克曼说,“就像实验室里的老鼠。”
大橡木桌上的电话嗡嗡响了起来。
“有没有可能是一名元帅打过来的?”巴克曼说,“我今天晚上没法和他们交谈,他们必须等等。”
赫伯拿起电话。他用手遮住话筒,对巴克曼说道:“是塔夫纳。杰森·塔夫纳。”
“我来跟他说。”巴克曼从赫伯·迈米手中接过电话,说道:“嗨,塔夫纳。现在很晚了。”
耳边传来塔夫纳富有磁性的声音:“我现在要自首。我正在希瑟·哈特的公寓里,我们一起等在这儿。”
巴克曼对赫伯·迈米说:“他想自首。”
“让他到这儿来。”赫伯说。
“你到这儿来。”巴克曼对着话筒说,“你为什么想自首?我们迟早会干掉你,你这卑劣的混账杀人犯,你心里清楚。你为什么不跑?”
“跑哪儿去呢?”塔夫纳尖声说。
“随便找个校园躲起来,去哥伦比亚大学,那里现在比较稳定,有食物和水供应。”
塔夫纳说:“我再也不想被人追猎了。”
“活着就是被追猎。”巴克曼刺耳地说。“好吧,塔夫纳,”他说,“你到这儿来,我们会给你立案。把和你在一起的女人哈特也带上,我们要录她的口供。”你这个该死的蠢货,他想,居然选择自首。“你自己把蛋割下来送给别人。你这个愚蠢的杂种。”他的声音在颤抖。
“我想还自己一个清白。”塔夫纳的声音在巴克曼的耳中轻轻回荡。
“只要你敢出现在这儿,”巴克曼说,“我就会用枪崩了你。说你这混账拒绝被捕。我们爱怎么说都行。随便。”他挂了电话。“他是来这儿送死的。”他对赫伯·迈米说。
“你选了他。如果你愿意,也可以不选他。还他清白。让他回去继续录唱片,上那些白痴电视节目。”
“不。”巴克曼摇头。
韦斯特堡走过来,手里拿着两粒粉红胶囊和一纸杯水。“达尔丰复合药。”他把药和水递给巴克曼。
“谢谢你。”巴克曼吞下药片,喝光水,将纸杯压扁,扔进碎纸机。碎纸机的齿轮轻声启动,旋转,又复归于寂静。
“回家吧。”赫伯对他说,“最好是去汽车旅馆。去市里找家不错的汽车旅馆住下,明早睡个大懒觉。要是元帅们打电话过来,我会处理。”
“我必须见到塔夫纳。”
“不,你不需要。我来给他立案。任何一个值班警官都能给他立案,和对付其他罪犯一样。”
“赫伯,”巴克曼说,“就像我在电话里说的,我打算杀了那家伙。”他走到桌边,打开最底层的抽屉,拿出一个杉木盒子放在桌上。他打开盒子,拿出一把德林格单发0.22英寸口径手枪。他装上一发空包弹,调到半击发状态,将枪口对准天花板。完全是从安全角度出发,这是他的习惯。
“让我们拭目以待吧。”赫伯说。
巴克曼把枪递给他。“柯尔特制造。”他说,“柯尔特收购了模具和专利。我忘了是什么时候。”
“这枪很漂亮,”赫伯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很不错的手枪。”他还给巴克曼。“不过,0.22英寸的子弹有点太小了。你必须趁他正对你站着时,正中他的眉心。”他把手放在巴克曼的肩膀上。“用0.38英寸的特制子弹,或者0.45英寸的也行。”他说,“好吗?你会这么干吗?”
“你知道这把枪是谁的吗?”巴克曼说,“是艾丽斯的。她特意把枪放在这里,因为她觉得,要是放在家里,她没准会在我们吵架时,把它掏出来一枪崩了我,或是在夜里她感到非常绝望的时候。但这并不是女士专用枪。有德林格女枪,但这把不是。”
“是你送给她的吗?”
“不是。”巴克曼说,“她是在瓦兹区的一家当铺里发现的,花了她二十五美元。就这把枪的性能来说,这价格不算贵。”他抬起头,盯着赫伯的脸。“我们必须杀了他。如果我们不找他做替罪羊,元帅们会把我钉死在十字架上。我必须留在决策层。”
“我会处理好的。”赫伯说。
“好的。”巴克曼点点头,“那我回家了。”他把手枪放回盒中,放在原先的红色天鹅绒垫子上,盖上盒子,然后又打开,将0.22英寸的子弹从枪管里倒出来。赫伯·迈米和菲尔·韦斯特堡看着他。“这种型号的枪管是从侧面打开的,”巴克曼说,“很不寻常。”
“你最好叫一辆黑灰警车送你回家。”赫伯说,“你刚经历了一连串打击,以你现在的精神状态,不能自己开车。”
“我能开,”巴克曼说,“我一直都能开。但我没法用一粒0.22英寸的子弹将站在我正对面的男人射死。得有人帮我干掉他。”
“晚安。”赫伯轻轻地说。
“晚安。”巴克曼离开他们,穿过多间办公室,穿过学院里那些孤冷的套间和单间,再次进入上升管道。达尔丰已经开始起效,他的头疼在缓解,他感到很欣慰。他想,现在我终于可以放松地呼吸一下夜里的空气了。
上升管道的门滑开,杰森·塔夫纳出现在面前,身边是一位非常有气质的女人。两人看上去都很惶恐,脸色苍白。这是两个高大、英俊、紧张的人,具有明显的六型特征。投降的六型。
“你现在正式被警方拘捕,”巴克曼说,“以下是你的权利。你所说的每句话都可能对你不利。你有权聘请律师,若无力聘请,将会为你指派一名。你有权接受陪审团的审判,也可以放弃该权利,由法官审判,洛杉矶警察学院将会为你指派法官。你是否理解我刚才说的话?”
“我来这里是为自己申辩的。”杰森·塔夫纳说。
“我的下属会给你们录口供。”巴克曼说,“到你以前去过的蓝色办公室去。”他指了指。“你看见站在那儿的人了吗?身穿单排扣西服、打着黄色领带的男人?”
“我能为自己申辩吗?”杰森·塔夫纳说,“我承认,在她死的时候,我就在房子里,但我和她的死没有任何关系。我走上楼梯,发现她躺在浴室中。她是上楼去找冬眠灵的,想用来中和她给我吃的墨斯卡灵。”
“他看见的是一副骷髅,”那个叫希瑟·哈特的女人插嘴说,“都是墨斯卡灵的缘故。能否以他当时服用了一种极其强效的致幻剂的名义,不对他进行起诉?这一事实能否从法律角度还他清白?他当时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而我更是和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在看到今天晚上的报纸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已经死了。”
“在某些州可能可以。”巴克曼说。
“但这儿不行。”女人虚弱地说。她的反应很快。
赫伯·迈米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他略微揣摩了一下情势,说道:“我来给他立案,给他们录口供。你先回家吧,巴克曼先生,我们说好的。”
“谢谢。”巴克曼说,“我的外套呢?”他望了望四周。“天哪,真冷。”他说,“他们晚上把暖气都关了。”他对塔夫纳和哈特解释道。“我很抱歉。”
“晚安。”赫伯对他说。
巴克曼走进上升管道,按下按钮,将门关上。他还是没找到外套。也许我是得叫一辆黑灰警车,他对自己说,找个热心的低级警员开车送我回家。或者就像赫伯说的,在市区找一家不错的汽车旅馆住下。再或者,可以去机场附近,在那些新开的隔音酒店里开间房。但那样的话,我的奎波就会留在学院,明天早上我就没法开来上班了。
屋顶上黑沉沉的,凛冽的夜风刮在他脸上,他忍不住一阵畏缩。他想,即便是达尔丰,也帮不了我,不能让我好得彻底,我还是感到头疼。
他打开奎波车门,钻了进去,顺手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他想,车里比户外还要冷。老天啊。他启动引擎,打开加热器。刺骨的冷风从车底板的通风口吹了上来,他打起了哆嗦。到家就好了。他看看腕表,夜里两点半,他想,难怪这么冷。
我为什么要挑塔夫纳?他扪心自问。在这颗星球上的六十亿人中,这个男人从未伤害过任何人,也从没惹过什么事,除了他的档案神秘失踪引起过当局关注。这就对了,他意识到。是杰森·塔夫纳自己招惹我们的,就像他们常说的那样,当局一朝沾上身,永远别想再摆脱。
但就像赫伯指出的,我也可以不选他。
不。再一次,答案还是不。这场悲剧从最开始就注定了。在我们所有人都没插手之前。他想,塔夫纳,你从一开始就注定要万劫不复。从你的第一个行动开始。
我们都在扮演不同的角色,巴克曼想。我们身居不同的位置,有的微不足道,有的只手遮天。有的普通,有的陌生,有的古怪。有的能看清,有的很模糊,甚至完全看不见。杰森·塔夫纳的角色非常耀眼,举世皆知,这也是最后我选他的原因。如果他还是一开始那样不名一文,丢了所有合法ID卡,住在贫民窟的廉价旅馆——如果他还是那副德行,就不会招来如今这场无妄之灾,最坏也就是给扔进强制劳动营而已。但显然,塔夫纳不是那种自甘平庸的人。
他与生俱来的那种非理性品质,令他想要显摆,想要出风头,想要成名。一点没错,巴克曼想,杰森·塔夫纳,你再次成名了,就像过去那样,甚至会更加出名。不过,却是以一种非常不一样的方式。这个新的成名方式,将把你送上一条更高级的不归路。你完全不知道结局会是怎样,却又必须接受,就算你对此完全无法理解。在你被埋进坟墓的时候,你还会大张嘴巴,一直问那个问题:“我到底干了什么?”你就被这样埋葬了,张大着嘴巴埋掉了。
而我,永远也不会向你解释这一切,巴克曼想,除了这么一句:千万不要引起当局注意。不要引起我们的任何兴趣,不要让我们有兴趣深入了解你。
或许有一天,在遥远的未来,当强制劳动营成为往事,警察封锁的校园也不复存在——现在,他们手持高射速冲锋枪,头戴防毒面具,镜片大而圆,嘴巴肥而高,让他们活像某种下作的害虫——或许到了那时,你的故事将被公布于众。我们如何一步步将你摧毁的真相和细节,将不再是秘密,甚至会有事后调查,对案件进行复查。人们终将发现你是无罪的,你什么罪也没犯,唯一的错误不过是引起了注意;然而,等到那时,这一切却已毫无意义。
尽管你拥有巨大的名望,数千万的公众粉丝追随你,但这并不能掩盖事情的本质。你仍然只是一件消费品而已,他想。而我却不是。这就是我和你之间的不同。所以你必须死,而我则活下去。
夜空中星辰璀璨,飞船开始上升。他轻轻唱起歌,凝望着前方,期待看见未来,看见自己的家。在那个小小世界里,有音乐,有思考,有爱,有书籍,有华丽的鼻烟盒和珍贵的邮票。一阵冷风袭来,仿佛瞬间吹散所有。他的飞船继续向前,像是一个小斑点,隐在夜色中。
总有一种美丽永远不会消逝,他对自己说,我会保护它,我珍爱这种美。所以我耐心等待。在最后的追溯中,这将是至关重要的。
他小声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终于感受到了些许热气。脚下的标准警用奎波加热器总算开始起作用了。
有东西从他的鼻尖滑落,掉在他的外套上。我的天哪,他深感恐惧。我又哭了。他伸手擦掉眼中的泪水,滑腻腻的。为谁呢?他问自己。艾丽斯?塔夫纳?哈特?还是他们所有人?
不,他心想,这是反射行为,是疲倦和担忧导致的。不表明任何事。男人为什么会哭?他陷入思考。这不是女人那种哭,一点也不是。与感情无关。男人哭,是因为他失去了某样东西,某样活生生的东西。一个男人会为生病的动物痛哭,因为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孩子的夭折,男人也会为此而哭。但他不会为悲哀的事哭。
他想,男人不会为未来哭,也不会为过去哭,他只会为当下哭。那到底什么是当下?此刻,在警察学院的大楼中,他们正在给杰森·塔夫纳立案,他会把自己经历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警察。像其他所有人一样,他会说明事情始末,以示自己清白。杰森·塔夫纳,当我在这里飞行时,他就在做这些事。
他把方向盘一打,让奎波做了一个上升反转的动作,将其送入长轨道。他让飞船往回开,既没有加速,也没有减速。他只是调了个头,重新开往学院方向。
然而,他还在哭泣。随着时间流逝,他的眼泪愈发密集,流得更快,泪水积得更深。他想,我走错路了,赫伯是对的,我必须离开那儿。我在那里只能目睹一些我已经无法控制的事情。我像一幅壁画,只在二维平面展开。我和杰森·塔夫纳只是一个老孩子的涂鸦中的两个小人。最终消散在灰烬中。
他一脚踩上油门,猛打方向盘,引擎传来噼啪声,漏冲,熄火。自动阻气门还关着,他心说,我应该让发动机再转一会,它还冷着呢。他再一次调头。
头疼欲裂,疲惫不堪,他把回家的路线卡放进奎波控制台,将飞船设定为自动航行模式。我应当休息,他对自己说。他伸手将头顶的睡眠电路打开,机械发出嗡嗡声,他闭上了眼。
在人工诱导下,总是可以立即睡着。他有一种螺旋式下降的感觉,非常舒服。接下来,几乎是在转瞬间,他开始做梦——睡眠电路无法控制这个。此时他显然并不想做梦,但他无法让梦停止。
是夏天,在乡间,棕色的风景,干燥的空气,童年的故乡。他骑着马,在他左侧,一小队骑兵正在缓缓靠近。骑士们身披华丽长袍,色彩斑斓,各不相同,尖顶头盔在阳光下闪烁。庄严的骑士们缓慢地经过他身边时,他看清了其中一人的面容。这是一副古典雕塑般的面孔,老得可怕,瀑布般的白胡子随战马起伏。他的鼻子多么健壮。他那么疲倦,那么严峻,与庸庸凡人相差那么远。很显然,他是一位国王。
费利克斯·巴克曼看着他们经过,没说一句话,对方也是如此。他们一起向巴克曼的家行进。这座无窗的屋子里有一个把自己反锁的男人,孤独的男人,杰森·塔夫纳,他与寂静和黑暗相伴。从今以后,他将不朽。他坐着,一动不动。费利克斯·巴克曼继续在空旷的乡野中前行。不久,他听见身后传来极其可怕的尖叫声。他们杀了塔夫纳。塔夫纳眼看他们闯进屋子,感觉到他们的阴影环绕着自己。当他意识到他们将要做什么时,他尖叫了。
费利克斯·巴克曼的内心深处感到绝对的孤寂和悲痛。但在梦中,他并没有回去,甚至连头都没有回。现在,他做什么都晚了。没人能阻止身穿五彩长袍的骑士,你甚至不能对他们说半个不字。无论如何,一切都结束了。塔夫纳死了。
他的大脑感到膨胀和错乱,试图通过超微脑电极向睡眠电路发送继电信号。电压断路器随之打开,发出一阵持续刺耳的响铃声,将巴克曼从睡梦中惊醒。
天哪,他打着哆嗦。现在多冷啊!他是多么空虚和冷寂啊!
梦中的深沉悲痛仍在他胸口徘徊,让他心神不宁。他对自己说,我得降落到地面上,随便见个人,说说话。我无法忍受这种孤独。只要一秒钟,倘若我能——
他关掉自动导航系统,将奎波转向地面。有一处闪着荧光灯的小块空地,是座通宵营业的加油站。
很快,飞船颠簸着停靠在加油站的油泵前。旁边还有一辆奎波,车上空无一人,应该是没人要的废车。
耀眼的荧光背景里现出一位中年黑人男子,他身披大衣,优雅地系着色彩鲜艳的领带,面容极具贵族气质,轮廓很深。他抱着手臂,在加油站满是油污的水泥台前走来走去,显得心不在焉。很显然,他在等女机器人服务生帮他加满油。黑人男子既没有不耐烦,也没有逆来顺受。他只是在那里存在着,遥远而孤立地存在着。他的身体蕴涵着耀眼的光辉。他站得很高,没有看任何东西,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他去看。
费利克斯·巴克曼停好车,关掉引擎,僵硬地钻了出来,站在冷冰冰的夜色中。他走向那个黑人男子。
黑人男子并没有看他。他保持着距离,在四下晃悠,冷静而又遥远,什么也没说。
费利克斯·巴克曼把冰凉而颤抖的手指伸进大衣口袋,摸到一支圆珠笔,又想去衣服里摸张小纸头,什么纸头都行,便笺纸那种。他找到了纸头,铺在黑人男子奎波的车头上。在加油站荒冷的白色灯光下,巴克曼在纸头上画了一颗心,一支箭穿心而过。他在冷风中不停地颤抖,慢慢走向正在踱步的黑人男子,将纸头递给他。
黑人男子很是惊讶,眼睛轻微亮了一下。他咕哝了一声,接过纸头,找个迎光的地方仔细看了起来。巴克曼等着。黑人男子把纸头翻了过来,背面没有字,于是又翻过去看那个一箭穿心的图案,端详了半天。他皱皱眉,耸耸肩,然后把纸头还给巴克曼,又继续环抱双臂踱起步来,把宽阔的后背对着警察将军。纸头在夜风里转眼不见踪影。
费利克斯·巴克曼默默回到自己的奎波旁,打开车门,挤进驾驶座。他发动引擎,把门关好,飞向夜空。车前后的红色上升指示灯不停地闪烁。进入水平飞行后,红灯自动关闭,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眼泪又流了下来。
突然间,他猛打方向盘,奎波随之剧烈震动起来,车身大幅度摇晃,斜冲入下行轨道。很快,他再次将奎波滑停在路面上,仍紧靠那辆空车。四周是刺眼的炫光、一个个油泵,还有踱步的黑人男子。巴克曼拉好手刹,关掉引擎,钻了出来,车体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黑人男子看着他。
巴克曼走向黑人男子,那人并未退缩,岿然不动。巴克曼伸出双手,搂住黑人男子,紧紧拥抱他。黑人男子的喉咙里发出咕哝声,十分惊讶和慌张。两个男人都没说什么。他们就这样站了片刻,然后巴克曼松开手,转头向奎波走去,他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等等。”黑人男子说。
巴克曼转过身面对他。
黑人犹豫了一下,有点颤抖地说:“你知道怎么去文图拉吗?从三十号空线走?”他等着巴克曼回答,巴克曼却什么也没说。“往北五十英里左右。”黑人继续说。巴克曼还是没说话。“你有这个地区的地图吗?”黑人最后问道。
“没有。”巴克曼说,“很抱歉。”
“我等会去加油站问问。”黑人微微一笑,有点羞怯,“刚才——见到你很高兴。请问尊姓大名?”等了很久之后,黑人又说:“你想告诉我吗?”
“我没名字,”巴克曼说,“现在没有。”这个问题他现在连想也不能想。
“你是公务员,或类似的职业?比如接待员?还是从洛杉矶商会来的?我和他们打过交道,都是些不错的家伙。”
“不是,”巴克曼说,“我就一个人。和你一样。”
“可是我有名字,”黑人灵活地从大衣内口袋里掏出一张很小的名片,递给巴克曼,“我是蒙哥马利·L.霍普金斯。看看这名片。印得很不错,是不是?我喜欢这种字母凸印的感觉。五十美元一千张。我刚好赶上了促销,才拿到这么好的价钱。”卡片上凸起的黑色字母很好看。“我生产模拟型生物反馈耳机,便宜得很,零售价不到一百美元。”
“什么时候到我那儿去看看?”巴克曼说。
“打我电话。”黑人缓慢而坚定地说道,稍微抬高了一点嗓门,“这些地方,这些机器人服务的投币式加油站,在入夜后,就成为失意者的去处。过段时间我们可以多聊聊。找个舒服点的地方。我很能理解你,也同情你的感受。你来到这种地方,难免心神游荡。很多时候,我会在从厂里回家的路上加满油,那样就不必很晚还停在这儿了。我经常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晚上出门。是的,我能看出来你心情不好,你知道,你很沮丧。这就是为什么你刚才把那个纸头给我看的原因。我当时没能立即领会,现在我完全明白了。然后你又想拥抱我一下,你看,就像刚才那样,像个孩子。类似的想法,或者说是冲动更合适。我今年四十七岁了。我能理解。你不想独自一人孤守这样的深夜,特别是现在,冷得不合常理。是的,我完全同意。你现在不知道到底该说些什么,因为你突然间做了一个完全失去理智的冲动决定,没有考虑最终的后果。但这没关系,我完全能理解你。一点也不要担心。你必须抽时间去我那里看看。你会喜欢我家的,非常舒适。我会把你介绍给我的妻子和孩子们。我有三个孩子。”
“我会的,”巴克曼说,“我会留着你的名片。”他拿出钱包,将名片塞进去。“谢谢你。”
“我的奎波已经好了。”黑人说,“我也是油不够了。”他迟疑了一下,已经迈开的脚步又收了回来。他伸出手,巴克曼简短地握了握。“再见。”黑人说。
巴克曼目送他离去。黑人付了油钱,钻进他那辆破旧的小奎波,发动引擎,升上夜空。从巴克曼的头顶掠过时,黑人将手伸出窗外挥了挥,向他打了个招呼。
晚安,巴克曼心说。他默默举起冻僵的手,向天空摆了摆。然后他回到自己的车中,踌躇了一会儿,麻木感袭来。又等了等,见附近空无一人,便猛地把门关上,发动引擎。很快,他便升上天空。
流吧!我的眼泪,他想。有史以来谱写的第一首纯音乐。一六〇〇年,约翰·道兰在他的《第二鲁特集》中所作。到家后,我要在那台新的大型四声道唱片机里播放这首音乐。家,能让我想起艾丽斯,以及他们所有人。那里有和声,有炉火,暖暖和和。
我要去接我的小男孩。明天一早,我就要飞去佛罗里达,去接巴尼。从今往后,我会一直待在他身边。我们俩相依相伴。不管会有什么后果。现在,也不会有任何后果了,一切都已结束。安全了,永远安全。
他的奎波在夜空下缓缓飞行,像只受了伤、翅膀烧掉一半的昆虫。带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