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落云没有接话,可是调配香料的手却慢了下来。她倒是知道上将军如此铁石心肠的原因。
若王皇后真的害死了慧娘,那么公主与将军当真是孽缘一段,绝对无法善了。
不过赵栋一直没有同儿子讲出实情,绝了赵归北与渔阳的母子之情,而且也只是要和离,而不是休妻,在苏落云看来,将军其实还是念及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之情的。
那日韩瑶走后,苏落云想了又想,还是决定亲自去驸马府一趟。
虽然在梁州的时候,渔阳公主已经与她撕破了脸,表达了绝交之意。可苏落云却感念着渔阳公主对她的恩情。
算起来,自己当初能脱离父亲和继母,自立门户开香铺子过活,都是因为遇到渔阳公主这位贵人。
她为人虽然自带了皇家的骄纵,但对于出入自己府宅的商贾子女却都大度得很,那时不仅常常破格留下她们这些商贾女子吃宴长见识,能提携的地方,也都很是大方。
这都是渔阳的无心之举,可能她自己都不记得了,可落云却很领这份人情。
冲着这份人情,苏落云也不忍看着她绝食而死。
不过当苏落云带着仆从坐着马车到了驸马府时,那管事却一脸为难道:“太子妃,公主说谁也不见,就是驸马回来了,她也不见……”
落云原以为渔阳这番绝食是在使苦肉计,想要赵栋回心转意,可听管事这么说,倒像是钻了死胡同。
想到这,她也不管公主想不想见她,直接告诉管事,是她自己硬闯的,不管他的事。
管事哪里敢拦太子妃,贵人执意要去看望公主,他也只能一路引路。
不过当苏落云真的亲眼看到渔阳公主时,却是吓了一跳。
别看渔阳的辈分是韩临风的皇姑奶奶,其实只不过人到中年而已,加上平日的精心保养,说不到三十都有人信。
可是现在,渔阳昔日乌黑的秀发,竟然一下白了一半,脂粉未施的脸上,也满是瘦得脱相的憔悴。
“公主,您……您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渔阳公主看见如今的太子妃来了,也是一愣,下意识想用衣袖遮住自己没有梳妆的脸,可是手伸到一半,却又觉得徒劳,就此放弃,木然道:“你是特意来看我笑话的?”
苏落云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冷冷说道:“这世间除了男人能让你作天作地之外,难道再无其他可贵之处?你也眼看着战乱之后,百姓们有的卖儿卖女,只求活着罢了。就算将军跟你和离,你也应该努力振作,怎么能如此自暴自弃,还要绝食明志?你这是明志给谁看?真该将你扔在流民堆里,让你好好体会体会,活着有时候是多么奢侈的事!”
若不是自己的男人成了太子,苏落云还真不敢这么放开胆子骂这位皇姑奶奶。
可是这些话,其实憋在她心里甚久了。
最起码,她以后就算被韩临风抛弃了,也绝对不会要死要活的。
情殇一场,难过是一定的。
但越是这样,她也越要活出个人样子来,就像她说的,人来这世间一次不容易,怎么能轻言放弃?这样的信念,也是支持她熬过那段黑暗眼盲岁月的信念之一。
被这个昔日来自己府上卖香料的小商人如此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渔阳公主第一个反应自然是不能忍,挣扎想要坐起,可是她两日没有吃东西,身体实在虚得很。
落云一早就命驸马府的管事预备了稀粥,这时她接过碗,端给了渔阳:“将这个喝了,才有气力骂人!”
渔阳公主想说不喝,却被苏落云将碗送在了嘴边,结果闻着糜烂的粥香,她忍不住喝了一大口。
落云这时又递了一筷子配粥的小菜,腌渍入味的芥菜叶吃上一口就能勾起食欲。
渔阳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地吃下一碗粥,等她吃完了,落云又亲自用湿帕子替她擦了嘴。
渔阳呆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个说着狠话,却行着温柔之事的小女子,眼眶不知不觉间便湿润了,她低低问落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当年的执着错了?”
落云如今不必忌讳她的身份,说起话来也直得很:“我虽然不曾了解当时的情况,可是也能体会到赵将军和慧娘的为难。毕竟方家老二跟您当时比起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你不是也看到了方二当初为难我时,周围人对我的落井下石吗?你如今还问对错,显然是没吃够其中的苦楚。”
渔阳算是看出了这个女奸商的毒舌,只气道:“我还以为你是宽慰我的!”
落云又喂她喝了些水,然后道:“世间事都是有因果。你当初的执念造成了如今的结果,自然要坦然接受。你这般饿死,难道要给将军留下趋炎附势,虐待妻子而死的罪名吗?我不是来宽慰你的,是不让你继续种下恶果,再继续追悔莫及。”
渔阳听懂了落云的意思,也知道她如今刻薄话语下的恨铁不成钢。
她推开了茶杯,低声道:“我母亲成了废后,想见她一面都不可能。父皇恨赵栋当初未能及时护驾,也不肯见我。唯一的亲弟弟也因为谋反被幽禁。京城中的旧友对我唯恐避之不及。连我昔日的枕边人都骂我是蛇蝎毒妇,不让归北来见我。如今的我,臭不可闻,连我自己都厌弃自己。我先前那般对你,你为何还要来?”
落云坦然道:“你跟上将军的恩怨,是你们的事情,与我何干?我只知道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是您提携了我,给了我和弟弟能自立的本钱。这番大恩,没齿难忘。我眼中的公主,一直活得恣意,可不是现在这般消沉的样子。”
听着落云说的话,这几日来,一直沉溺在彷徨无依中的公主终于哽咽地哭出了声来,一把抱住了落云的肩膀,哭得像个无助的孩童。
从渔阳公主的嘴里,落云也终于知道了东平王当初跟驸马爷说了些什么。
大约东平王寻到了当年给慧娘接生的稳婆,从她的嘴里知道,当年慧娘难产并非意外,而是皇后授意着将军府里的稳婆子,在慧娘的吃食里下了东西,造成慧娘出现了早产的迹象,结果生下了归北,便血崩而亡。于是东平王又找来了当初跟稳婆接洽的宫中嬷嬷,就此将这桩陈年的旧案给坐实了。”
东平王无意中得知这陈年往事,便寻到了当初的稳婆写下供词,又找来了嬷嬷一并送到了赵栋的眼前。
赵栋自然是认得那稳婆,听她如此说起,顿时想起了深埋在心的前尘——如果他没记错,当初慧娘好像提起过,说这稳婆是渔阳帮她找来的。
他当初就不能接受平日身体康健的亡妻怎么突然就会难产?
当时也有人风言风语,但是秉承着对帝后的尊敬,赵栋当时并没有相信。
可是现在王皇后都能做出挟持陛下逼宫,屠戮皇家子嗣的恶事来,此时再有人提起这段往事,赵栋不由得入了心。
待他看到当年的稳婆声泪俱下地说着自己被胁迫的往事时,不由得怒发冲冠,一脚将那稳婆踹晕,然后不管不顾地攻打起当时被王皇后掌控的行宫。
若不是韩临风及时赶到,跟他打了一架,生生将他打清醒了。只怕当时他会杀将进去,待审了之后就会一刀捅死王皇后。
落云听着这些后,低声问:“那将军后来有没有见你母亲,有没有问出什么来?”
渔阳长叹了一口气,道:“他见了,可是母后就是不承认。不过赵栋说无所谓了,母后当初做出这事儿来,就是为了我考量,现在死不承认自然也是奢望着他还会要我。现在斯人已逝,审出真相也迟了。他现在只求与我和离,生死不再相见……”
说到最后的时候,渔阳的语调都是淡淡的,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
接着,她苍凉道:“其实那稳婆还是我介绍给慧娘的。当时赵栋在外征战,她一个人在京城里操持着家事,我与她在茶宴上见到时,也会一起说说话。恰好竣国公府的二爷媳妇生得不顺,就是这个稳婆接生下来的。于是我跟慧娘说,让她将这个熟手请进府里,以求安稳。我当时以为自己帮了慧娘的忙。可是没想到……母后竟然做出了这等事情来。我就算立刻死了,也无颜再见慧娘。归北那孩子若是知道了,该会如何恨我?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人生的苦楚来得太晚,像是积攒了多时一般,毫无预警,一股脑袭来。
现在父母、夫君,甚至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都不再是她的依靠,她自己也是茫然困顿了多日。
今日苏落云前来,倒是让渔阳有了宣泄的渠道,方才哭透一场,整个人也似被掏空了一般,能平静说话了。
落云对于这夫妻俩的恩怨无从劝解,只能让渔阳静养好身子,同时叫了自己带来的郎中给渔阳诊脉,看看可有需要调节之处。
谁想到郎中请脉之后,有些诧异地看着公主,小心翼翼问:“敢问公主这几个月的癸水可准?”
公主苦笑一声:“我这个年岁了,大约是要到了枯竭的时候了,这几个月又是烦心事太多,一直不曾来……”
郎中斟酌了一下语言,觉得自己不必再说“恭喜”二字,只开门见山道:“公主看您这脉象,似乎是有喜了,而且月份还很大了,眼看着就往四个月去了……”
这话说完,渔阳都傻眼了,自言自语道:“不可能,我饮过落红花的水,怎么可能还会有孕?”
郎中又细细问了她最近服药的日常,又重新诊脉一番,最后笃定道:“您若也喝了太子妃调剂身子的药汤,便对上了,也是您身子的底子好,比着同龄的妇人年轻,如此调养之后,您这便怀上了……您若是想不要,用药打下来,可是会伤些根本的,不过您这年岁若生孩子的确是有些冒险。”
渔阳呆愣愣地捂着自己肚子,脸上慢慢浮现梦幻的惊喜之色:“我怎么会不要?这是我的孩儿啊……”
说到这,她的脸色微微一变:“我两天没有吃饭,会不会对腹中的孩儿有什么影响?”
郎中道:“胎心是有些弱,还请公主注意些饮食,待我再跟您开些安胎的汤药调剂一下,看看有没有改善。”
落云听了渔阳怀有身孕,一时不知该不该替她高兴,待郎中退下去开药时,说道:“若将军知道你怀了身孕……”
“千万不要告诉他!”渔阳急急开口道。
她沉默了一下,又接着说:“因着我母后的缘故,如今我在京城里已经是臭不可闻,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前些日子,我去见父皇的时候,他不肯见我,却派人带话给我,让我以后莫要再恣意妄为,得学着夹尾巴做人,不然就是给自己的夫君作死……再说了,他现在恨透我了,我又何必给他出难题?既然如此,就此和离了也好,最起码他和归北也算清清白白,不再与废后牵扯关系,以后为官也轻省些。”
落云听着渔阳的话,觉得她经历了这一场国事家事的变故之后,倒是有了些心境上的成长。
那个当初在父皇母后下娇宠的公主总算是不再执着于自己的执念,而是学会了替别人考量。
只可惜她学会得太晚,若早点懂得人在低处的不易,大约也就不会有如此孽缘结果了。
那天渔阳在落云的陪伴之下,终于郑重地在将军一早就递送来的和离书上签字画押了。
这一式两份,她自留一份,再送给将军一份,自此两人便可以一别两宽了。
公主带着一丝留恋,打量着自己生活了经年的府宅。在这里,她度过了平生自认为最甜蜜的日子,可惜到头来,却原来是黄粱一梦,一场空罢了。
既然现在梦醒了,她又何必死赖着不走?却让那父子二人在外居无定所?
想到这,她缓缓开口道:“太子妃,我还要厚着脸皮,求您一件事。”
落云郑重道:“你说,只要我能做的,一定尽心帮衬。”
公主道:“父皇当年赏给我的封田在云州,那里有消夏的屋宅,我想要搬到那里去住,将这宅子给他们父子空出来。不过在走之前……我想要去看看母后,与她诀别。”
落云迟疑了一下,道:“这事我也无法做主,还需我与太子请示一下。”
渔阳苦笑一下:“我也知为难你了。我对你的恩情,其实你早已偿还。只能让我怀下身孕这一样,我已经是对你感激涕零。你不必为难,若是太子不答应也情有可原,我不会怪你的。”
就此,落云握了握她的手,轻声道:“为了你肚子里的骨肉,你也要振作起来,莫要郁郁寡欢,不然肚子里的孩子也会知道的。“
一番宽慰后,她和渔阳就此别过。
当她回转东宫的时候,却发现去巡乡的韩临风已经回来了。在乡下几日,他似乎又晒黑了些。现在天气转冷,他居然打着赤膊在东宫的小武场练着拳,大概是这几日太忙碌,也顾不上拳脚,生怕荒废了,这才回宫就开始活动筋骨了。
跟他的形貌相比,他的身材也很有看头,虽然穿衣时显得高挑,可一旦脱下衣服便全是结实流畅的肌肉。
尤其是看他的背影,蜂腰紧实,臂膀纠结,长臂舒展间真是拳拳有力,带着拳风劲道。
落云每次看他,都觉得自己眼睛复明了可真好,男色如斯,不用目光赏玩,当真是可惜了……
韩临风练罢拳,便看见自己太子妃正面颊绯红,倚靠着廊柱,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韩临风接过下人递来的巾帕擦拭了汗,然后披着衣服,迈开长腿向落云走来,然后问:“怎么笑得这么不正经?”
落云脸上的笑意未退,眼睛却瞪圆了:“怎么不正经了?”
韩临风想了想,老实道:“就跟我以前的故友郭偃看见了绝色一般……”
落云没想到他居然拿自己跟那个色胚比。
于是想着郭世子的德行,她下巴轻抬,舔了舔樱唇,伸出手指,勾住了韩临风的下巴,低低道:“爷这几日不方便,等容空了,再去找你……哎呀!”
韩临风方才居高临下,低头看着不知死活“调戏”自己的小妖精,算一算,两个人相聚以后,他便算入了和尚庙。因为老郎中说太子妃刚刚有孕,不宜行房,这几夜来,每当她喷香绵软的身子往自己怀里拱时,韩临风就要不住默念心法练气。
现在这小妮子居然不知死活地来这般逗弄自己,看来不让她知道知道男人上火时什么样子,自己都不算男人了!
想到这,还没等她将郭公子的那一套演完,韩临风已经一把抱起了苏落云,大步流星地入了寝房,再一脚将门给关上了。
紧闭的门房里传来了落云的低笑惊呼声:“哎呀,你要干嘛?我怀着身孕呢!”
然后就是男人磨着牙低声道:“敢惹事儿不敢接事儿,今日你不替我消火,便别想出这个屋子!”
一时间,再接下来的声音就低了下来,等韩临风变着法儿,教会了女人如何消火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了。
落云抿着被亲吻红润的唇,抱着男人的腰肢,倒是得空说了说渔阳公主想要见一见王皇后的事情。
韩临风想了想道:“母女一场,不让见未免太过冷心肠,正好过两日是中秋,让她们见上一面吧,”
落云点了点头,也是心有感叹道:“渔阳公主如今怀了身孕,却不想告知将军,只自己一个人抚养。不过她这般也对,若是将军因为孩子暂且容了她,那么大的心结也难以消化……她当年若是不那么死心眼,也许跟将军也是各自安好,都自过自己的日子了。”
韩临风挑了挑眉,轻轻摸着她的秀发道:“你如今也怀着孩子,若是哪天跟我生闷气,可不准一个人赌气,学了她的样子揣着孩子给我偷跑了!”
落云看他居然一路拐到了毫不相干的地方,忍不住抿嘴笑道:“这都哪跟哪啊?不过若真有一天,你跟赵栋一样不要我了,我不走,岂不是自讨没趣?”
韩临风狠狠亲吻了她的嘴唇,道:“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靠谱?若真有那么一天,定然是我被人假传了话,你不尽心护夫,一心跑了算什么?”
落云听着韩临风这一套歪理,先是跟他笑了一阵,可是她的心里其实也是也有着不安的,只只低低道:“让男人休妻的理由太多了,七出之罪样样都是女子的不对,首当其冲的便是无子……你说我若生不出儿子,该怎么办……”
说到这,她的话微微一顿。因为她想到了,若是她生不出,自然会有别人的女人前赴后继地给太子生孩子。
不过韩临风却并不在意,他发现这个小女人因为怀孕的缘故,最近总是爱问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只能失笑道:“我又不是七老八十,怎么可能么没本事再让你生?再说了,万一都是女儿,就从韩逍那里过继一个过来。韩逍最近选亲不都是选花了眼吗?不光选了正妃,连侧妃都选三四个了。以后他的膝下总不会都是女儿吧?以后韩家皇室可不缺男丁,你真是杞人忧天……”
说完,他便抱着落云睡着了。
落云看着韩临风那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她知道韩临风这几日也是在乡下累极了。
毕竟来年若再饥荒,流民之乱还要再出现。所以就算农田水利这样的事情,他身为太子也是亲历亲为,轻轻摸着他沉睡的脸颊,落云也依偎着相拥而眠了。
自从入京以来,他一直忙碌个不停,像这样相拥的时刻弥足珍贵。
这些日子来,因为害喜的缘故,也因为韩临风不在京城,落云便没怎么出去见人。
结果京城里就有人开始影传,说是陛下对皇后不甚满意,太子殿下对自己出身太低的太子妃也不甚满意。
毕竟以前这父子二人挑选老婆的时候都太过粗糙马虎,估计也没有想到自己一脉居然有成皇为帝的一日。
现在终于身居高位,要换一换正室也能理解。就算为了顾全名声不好直接废了的话,别的法子也是多极了。
比如说,这太子妃称病久不见人,说不准哪天突然暴毙而亡。这样太子既可以顾全结发夫妻的名声,又可以名正言顺地另外选择与之匹配的良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