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魏劫就是起初的时候,在桌下略略提醒了崔小筱。
念在她帮着自己焚烧金丹的情分上,总不能看着小小佳人吃坏了肚子。
可在看到她吃完一只虾还安然无恙后,他也懒得提醒了。
魏劫也很好奇,自己这个所谓的师父究竟是什么来路,为何处处都透着说不出的诡异违和。
他当时在半山坡上独饮了许久,这个姑娘似乎凭空变出来,突然闯到了他的眼前。
难道她还真像祖母揣测的那般,是魔物所化想要混入卫家禁地吗?
魏劫乐观其变,且看他这师父是什么幻出来的妖灵。
不过崔小筱就没有这么悠闲轻松了。人在吃饱的时候,难免血往胃袋处流,脑子也瞌睡混沌些。
本来是打个饱嗝放松之时,却被刀架在脖子上。
崔小筱再次感慨,这二百年前真不是人呆的地方。看一旁徒弟劫儿悠哉看热闹的德行,小筱也知道指望不上他。
她变得迟钝的脑子被迫开始卡嚓作响,瘫在椅子上努力想着应对之策。
不过她久历江湖,以前和义父不知被人围堵在街角多少次,处乱不惊,是行走江湖必备利器。
刀架脖子时,小筱心里再慌,看上去也是坦然自若的镇定样子。
这样的虚张声势,竟让卫家祖母很是欣赏,心道:若不是个魔,还真是有我年轻时的风范呢!
而小筱这边也心里拿定了主意:首先,不能实话实说。不然的话,她说自己是二百年后一不小心劈过来的?然后再详说一下卫家的这个大孙子是如何祸害天下的魔头,造成生灵涂炭,再劝卫家人早早为天下除害,尽早诛之?
嗯……就连崔小筱都觉得这个事实太魔幻,很容易让人接受不了,进而造成误会,危及了自己。
既然实话不好说,那就得稍微修饰一下,半真半假的来。
想到这,崔小筱轻声道:“我因为不愿嫁给凌云阁少阁主,被他陷害,被一颗魔珠附着,日日经受阴毒折磨之苦。老祖宗,您若杀了我也好,我虽然没有成魔,却一直在遭罪。若是一死,倒是可以免得许多苦楚……只是我符宗门下还有弟子等我回去。我若不在,师门岂不是传承无望……劫儿,为师的衣钵就此靠你了。放心,师父不会怪你的家人滥杀无辜的……等我死了,你砍下为师的手,便可自行解脱了。”
说这话时,她转头看向一边悠哉饮酒的爱徒,在桌子底下死死握住了铐在一起的手,纤细的手指拚命抓挠他的手心。
该死的逆徒,居然就在旁边这么美滋滋地看笑话!
就算看在他们二人先前共度生死的情分,他也不该这么袖手旁观。好歹来者是客,有卫家这样的待客之道?
若不是感觉到手心的痛意,光看他这恩师微微泛红的眼圈,厌倦红尘的姿态,魏劫还真要以为她高风亮节,甘心一人赴死呢!
可还没等他开口求情,一旁的二叔卫竟峰怒目瞪向他:“都是你在惹祸,不知她的底细,就拜她为师,你是想要再给卫家带来灾祸?”
卫竟峰说完这话时,在他身旁坐着的卫家同族长辈也不约而同地怒瞪向魏劫,显然也是认为几年前离开的这个半妖孩子突然回来,准没有什么好事。
魏劫倒是习惯了。在卫家,他一直是异类,除了祖母外,都视他为洪水猛兽。
如此看来,这个使劲挠着他手心求救的姑娘,看起来倒是比所谓的亲人还可爱些,她若是魔,岂不是正好配他这个半妖的徒弟?
逆骨一起,他舒展长臂,将手里剩余的酒液倒在了一旁的花丛,看也不看二叔一眼,只是对祖母道:“她是人是魔,与卫家的关系都不大,我已经祭奠了父亲,该走了。她既然是我的师父,自然也不会在此停留,祖母,您多保重!”
说完他站起身来,展臂一挥带起一股真气,一下子便将架在小筱脖子上的刀剑给震开了。
然后他就着小筱抓挠他手心的姿势,顺势将小筱的纤手握住,拉着她便要往外走。
小筱猝不及防,被高大的男人拉得趔趄,一头撞入他的怀中。
这魏劫看着精瘦,倒是浑身肌肉,撞得小筱鼻尖都有些发疼。
“站住!”卫家老祖宗却唤住了魏劫。
然后老祖母慢慢站起来,拄着那根比她自己高两头的金拐杖,迈着短腿来到了崔小筱面前。
当她抬起手来时,只见她那布满褶皱的手掌泛起了淡淡的银光,当手掌挨近崔小筱时,小筱露在衣服外的手臂居然被老太太的掌光照得恍如透明一般,甚至能看见她隐在皮肤下的血管经脉。
看来这老祖母有异能,掌光可以照亮人体的经脉,当真是稀奇。
老太太不急不缓地挪动掌心,就算小筱有衣服遮挡的地方,似乎都被她看了个遍。
最后她慢慢放下手掌,掌心的光也如萤火虫一般散开不见,然后说道:“嗯……你这丫头倒是没说谎,你的体内的确匿着一颗魔珠……它似乎陷入深眠,一时无碍,不过若是在体内呆得太久,以你现在的修为恐怕是压制不住,还是要为它所控……你是怎么碰到这魔珠的?我活了这么久,怎么从来没有察觉凡尘里有这么邪门的魔珠为乱?”
崔小筱心道:您当然不知道,这魔珠可是您的大孙子亲自炼出来的,当然邪性了!
不过既然澄清了误会,她连忙说道:“老祖宗,您可知有什么法子,能将这魔珠逼出来?”
老祖宗眯缝着眼,盯看了一会小筱,微微一笑道:“姑娘,你没全说实话,老身也暂时帮不了你啊……方才观你经脉,那魔珠的阴毒毒性不小,已经扩散到了你的四肢百骸,大概每隔十二时辰,你就要发作一次。我这有几颗压制毒性的丹丸,你若信得过我,姑且拿去试试,看看能不能暂时延长毒性的发作。”
这老人家个子不高,似乎都是被心眼坠的,精明得很,一下子就看出了小筱之言有所保留。
崔小筱知道自己这半真半假之言说服不了老太太,不过她肯给自己压制毒性的药,便说明暂时不会拿自己当魔处理。
于是她连忙接过药丸,诚心诚意地谢过了老祖宗。
就在这时,老祖宗转身挥手命人拿来了一支寸长的乌黑发亮的棺材钉,将它郑重递给了魏劫。
“阿劫,你如今跟她绑在一处,就有责任监护好她。若她入魔,你当记得卫家人降妖除魔的责任,不要犹豫,一定要立刻用这斩魂钉嵌入她的天灵盖,千万不能心慈手软!”
小筱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长长的棺材钉子,一时不知该不该跟这个干巴老妪发火,毕竟人家刚才还好心地给她药丸吃来着。
可是当她这个事主的面,堂而皇之地交代怎么弄死她,是不是有些不礼貌啊?
不过卫家主母递完了凶器,便慈眉善目地冲着她笑,似乎又将缺失的礼节给补齐了。
崔小筱只能叹服地也冲着她回笑,还吩咐乖徒弟劫儿赶紧将棺材钉收好,若是弄脏了,将来就不好用了。
不过老太太想要重点交代给魏劫的事情,并不是杀师证道这么简单。
她看魏劫接过了那棺材钉,又继续柔声说道:“你到底是姓卫,肩上有着卫家人的责任……前些日子,有只食尸兽跑出来了,你随了你父亲,最擅长捕捉这些异兽,若是能帮着你二叔抓回它,我也就不用操心了。”
魏劫听闻“食尸兽”时,忍不住转头瞟向卫竟峰,挑眉道:“不能吧!卫家现任家主一向谨小慎微,比我父亲要尽忠职守得多,在他的看守下,怎么会让食尸兽跑出阴司?”
他这话明显语带嘲讽,气得卫竟峰再次瞪圆了眼睛。可是还没来得起怒斥,再次被卫家主母打断。
她用拐杖敲了敲魏劫的额头,然后道:“你这孩子啊!难道还看不出你二叔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却总是记他的仇。我听人说,你居然独力杀了深谷里的破魂蛇,倒是有你父亲当年的风采……我想着,你若留下,帮着你二叔早点找回食尸兽,也能避免涂炭生灵一场……孩子,你可愿意?”
其实卫家主母倒不是真的缺人帮忙,只是她希望这叔侄二人能一起共事,也好冰释前嫌。在她看来,劫儿如今也大了,若能叔侄联手共事,化解了前尘误会,岂不是美事?
还没等魏劫回答,卫竟峰已经抢先说道:“母亲,这点小事何必用他?儿子自会尽快抓到那兽!他要走就走吧!”
老祖母忍不住叹气:因为老大的死,卫竟峰不免迁怒于那女魅,连带着对这孩子也不太和善,对他的管教要比别人更严厉。
阿劫小时还好,什么都不懂。等到他大些后,不知从何处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又因为他二叔严厉的责罚而负气离开了耆老山。
这一晃,七年过去,这小混蛋居然还给自己改了姓,这明显是要与卫家决裂。
卫竟峰也是心里憋气,更不想开口求自己的侄儿帮衬,让卫家主母的说和落了空。
魏劫听了卫竟峰的话,嘴角微微一歪,再次与祖母行礼之后,便拉着小筱头也不回地走了。
现在看来,魏劫与他二叔还是八字不合,两看生厌。
老祖宗微微叹了口气,目光却不由得落在了孙子身边那纤弱的背影上。
劫儿那孩子一向性格乖戾,跟谁都合不来,怎么今日看着,倒是跟那个崔小筱很是和顺?
难道……一身反骨的他还真的拜个小姑娘做师傅了?
再说,崔小筱被魏劫一路扯着走,脑子里却在想着师父的秘籍里,曾经提到过“食尸兽”的恶行。
此物乃阴司的凶兽,平生喜欢食腐,且会隐身,不容易为人察觉。
所到之处因为自身阴气而引来各种邪佞,从而造成一方生灵涂炭,而它便可以大快朵颐,躺在尸堆畅快进食。
当年魏劫身中蛇毒后,在山洞里与毒性抗衡。可是那破魂蛇的尸体引来了刚刚从阴司逃逸出来的食尸兽。
而师父唐有术正在耆老山的山谷采药,巧好看到了食尸兽袭击正在打坐的魏劫的情形。
他仗义出手,想要帮助魏劫击退食尸兽,却被食尸兽所伤,差点死于非命。
幸好当时魏劫已经克化了大半蛇毒,出手击退了食尸兽。而魏劫感念着唐有术出手,后来便收他做了徒弟……
想到这,崔小筱打了个激灵——她想到一件要命的事情。
现在世事变化,大蛇已死,而魏劫却并不在山谷中。
若是那食尸兽依旧如二百多年前一般,被破魂蛇的尸体吸引,去那里吞噬蛇肉,师父唐有术岂不是要在落单的情况下,与那食尸兽遭遇?
此时的师父还是一介凡人,无甚修为傍身,这样的话,岂不是凶多吉少!
她无意中改了魏劫的命盘事小,可若就此害死了师父,就是自撞南墙,也难赎其罪了!
想到这,崔小筱急急扯着魏劫道:“老祖宗如此求你了,你岂能拒绝,事不宜迟,我们师徒二人携手,一起去寻找食尸兽吧!”
魏劫挑眉看着她,觉得她太也是古道热肠了。要知道卫家人前一刻还用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呢,这一刻她却帮着卫家说话,想要说服他帮忙?
想到这,魏劫抬手挠着头,懒洋洋道:“人家都明说不用了,又何必自讨没趣?”
他挠头不用空闲的手,偏偏用跟小筱拴在一起的那只。
结果小筱个子太矮,被他拎提得只能蹦起来,免得手被抻脱臼了。
她单手高举,被迫吊在魏劫的身上,只能拿手捶他硬实的胸膛:“喂,你拿另一只手挠头不好吗?”
魏劫笑了,露出尖尖的虎牙,很是惬意地低头看小筱有些微微涨红的脸。
也难怪凌云阁那位少阁主要劫掠走她,她虽然乍看只是清秀佳人,并非妖艳之姿,可是无论是透着秋水繁星的大眼,还是挺巧的鼻子,都是很耐看的。
尤其是瞪人的时候,那嘴儿微微嘟起,还怪可爱的。尤其是刚才假模假样地跟祖母客气时,油滑得真是想让人捏她的脸……
小筱并不知道自己的爱徒脑子里的汤水,她现在只一心说服魏劫赶去山谷救师父。
他们被栓在一处,分也分不开。魏劫若不去,崔小筱也走不得。
看他毫无帮衬卫家的意思,崔小筱不免心里有些发急。就在这时,魏劫很自然地拉起她,要继续往山下走。
崔小筱不干了,她甩开魏劫握着她的手,绷着脸儿道:“男女授受不亲,你怎么能随便拉姑娘家的手?”
魏劫看了看自己手心被她抠的指甲印子还没消呢,便将手掌举到小筱面前,让恩师看仔细了,这几个印子是不是授受可亲的样子。
崔小筱知道他是yihua什么意思,现在她可没心琢磨是谁占了谁的便宜,于是连忙刻意柔声道:“乖徒弟,师父不凶你了。不过师父掉了东西在那个山谷里,可能是跟破魂蛇打斗的时候丢的,这东西也重要,我得回去找找!”
魏劫笑看着恩师风云变幻的脸,又抬头嗅闻了一下周遭吹来的风,懒洋洋道:“好啊,方才吃得太多,正好走一走消散一下食物……”